德喜骚病之后(上)

2020-11-13 19:02:28

世情

1

德喜得了男人的骚病,快要死了!

村子里的人不管这消息是真是假,都是这么口口相传的。

德喜的病自己清楚,他恨上天赐给他的生命如此短暂,没过花甲就快要死了。但他好想再活一把,不为别的,就为活给传播这个消息的人看。

德喜尽量装出一幅能吃能喝的样子,来证明村子里金凤寡妇散布的消息只是一个谣言。然而,极度疲倦以至身躯慵懒到无法体现他是一个正常人时,他骨子里幽灵般闪现着即将死亡的恐怖。

深秋早晨太阳在他的眼里是没有生机的,就像他慵懒疲倦的身体,没有一点生气一样。门前大树下的井边蒸腾着朦胧白雾,从白雾里发出凉爽的清气,秋风吹扑过来的时候,大树上叶子摇闪着阳光暧昧的斑渍。井边雾气散开,微起波澜的井面闪着淡淡潾光,犹如他当年向金凤寡妇提亲时,寡妇脸上表露出来的那翻痛苦表情。

德喜佝偻着身子,一手提着木椅,一手端着盛得很满的饭碗。端碗的手不听使唤在微微颤抖,无力身体靠手撑木椅来支掌身子平衡。他费力地抬起头,眯着细长眼睛,仰面迎着聊无生气的秋阳,高高隆起的鼻梁下,扁平鼻翼起伏了几下,从空洞鼻腔里“嚯嚯”响了两声,鼻孔狠狠嗅了一把凉爽的清风。

他张开了大嘴,连打了几个喷嚏,喷嚏使他的身子剧烈摇晃了几下,幸得木椅支撑才使他没有摔倒在地上。他把木椅靠在门框,确认木椅已经靠牢靠实,才一手撑着膝盖费力地坐在木椅上。

秋阳虽没生气,但它不辣毒,不温不火慵懒照在他的脸上。他消瘦蜡黄脸上感觉不到阳光和煦,因为他是快死的人了,感觉神经不是那么敏感,总是有些麻木。

德喜端着饭碗发愁,呆直的目光毫无生趣地盯在白雾升腾的井边。失去红润平板般蜡黄脸上,斜爬在额头上的长条皱纹里暗藏着万般痛楚。他像枯竭了的油灯,只是熄灭前忽闪忽闪地跳跃几下,这哪里还有进食的欲望。但他非要这样做,这是做给某个人看,以兹证明他还活着。

德喜弄不清自己为何非要与某人置气,是对她散布的这个消息不满,还是因陈年那档婚事?这些事早已遮盖着积年的尘灰,可现在又赤祼祼地暴露出来了。他想,就是死,也要在死前弄出个响动来,别让金凤觉得自己一辈子活得下作。

远处,支书从那边走了过来。德喜将碗奏到嘴边,一个劲的将碗中白米饭塞进嘴里,接着艰难的将一大块肥腊肉硬生生填塞进已成饱和的口腔里,随后便是大口大口地嚼着。油水顺着他的嘴角,向他的下顎流淌,嘴角泛着一丝油亮的光。这一系列动作是做给支书看的,让支书看到他还能吃大碗饭,吃大块肉,他的身体好得很呢!

能吃下这大碗?支书老远向德喜疑惑一笑,算是见面地招乎。支书地笑是善意的,带着一丝温度。

德喜填满食物嘴里哼哈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连一个字也没说清。从喉管里发出的是混浊不清低沉声音,这声音穿过口腔里的食物,变得更为混浊,更加使人分辨不清。德喜预料到支书无法听清他的表达,急赤白脸地朝支书又附加了一个点头动作,以诠释上述话语的补充。

支书大体懂得了德喜向他表达的意思,朝因着急憋得蜡黄脸上约泛赤红的德喜一笑:能吃就好,能吃就好呢。

支书这样的回答,不免使德喜更加悲伤起来。“能吃就好”的字里行间惨透着他已经到了能不能吃下食物,以至接近了不能进食的死亡边缘。

支书说完这句“能吃就好”也感到后悔。他用诅咒金凤散布德喜快将死去消息的方式,绕开这个话题,求得德喜不再记得刚才的不快。他低沉诅咒金凤寡妇,诅咒她是一个口无遮拦、没心没肺、即缺心眼又很缺德的下作女人;诅咒她总有一天会遭雷劈火烧。

他恨金凤把德喜最为忌讳的消息散布给了村民,让德喜在本已痛苦不堪的心里,承受更加难以承受的心理恐惧。她简直在德喜死后就能获得那部分财产那样,幸灾乐祸地巴望德喜快点离开这个世界。她是个毒辣的女人,毒辣到不用任何工具,就能杀死德喜。

支书想到这里,朝正埋头猛吃的德喜又瞧了一眼,然后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一口痰吁,算是对德喜的抱不平,这样他才放心地慢慢走向前方。

支书是对德喜怀有同情的,但够不着对金凤寡妇的愤恨。在这个日渐繁华的小村庄里,已经失去了昔日的荒廖和贫穷。钢筋水泥结构而成的村落,平整的水泥路像蜘蛛织成的网,铺到了每家每户门前,这一切使支书的心情变得平和通理宽厚仁爱。

与生惧来对弱者怜悯之心,泛起了对德喜遭遇的悲怜。尽管德喜弥留人间的时日不多,他不想村子里的任何人,用任何方式去伤害这个曾经活得窝囊,而且在金凤眼里非常下作的男人。

支书诅咒金凤是个下作的女人,这话是否有些过火?其实德喜和支书心里都很明白,在那个年代,换做是他也未必同意嫁给德喜。这倒不是支书最恨金凤的原因,关键是德喜得了那笔征地补偿款后,她对德喜的态度变了,变得跟哈巴狗似的黏乎在德喜跟前,一个劲的大大前大大后叫着,这样的女人实在叫人恶心。

村子里所有人都认为金凤下作。这不是金凤在德喜跟前那个黏乎劲,而是她得知德喜遭遇病灾的时候,她又如往前那样对德喜表现出十分淡寡起来,甚至不可理喻的又对他进行伤害。

她已引起了村里人的公愤,特别是村子里怀有对德喜同情的妇女们,大有驱赶她出村的敌意。她与德喜的关系由紧张到缓解,到暧昧,再到相互敌视,旁人自然分不清谁对谁错,更拿捏不准到底是德喜瞧不起金凤了,还是金凤没有达到掌控德喜那笔不菲的收入目的,而心生怨恨。

但终究是金凤的不对,原先德喜向她提亲时,她就没这样黏乎过德喜。其中的个由只有德喜和金凤心里明白,明白到跟屋门前水井里清澈的泉水般那样透亮。

支书走远了。他的身形消瘦而单薄,稀薄的头发在风中左右摇摆不定,可走路的姿态仍是那样坚毅。德喜羡慕支书,羡慕他的体格能支撑他长久的活下去。

他想能像支书那样活着真好。当他每每想到这里,他的心里就像砌了一陡墙,把他堵得喘不过气来。又像喝了特酸的白醋,呛得他胃内倒腾着一股酸水,连牙齿都是糊糊的,他条件般的感觉下体两个“蛋蛋”在隐隐作痛。刚到胃里的食物促使他恶心,恶心到非要吐出才能好受的那种地步。

他把饭碗放在地上,费劲地撑起身子,张开大嘴,妄想把刚进胃内的点点食物吐个干净,吐到流出胆汁为止。但他忍受着此时的痛苦,尽量使胃内的食物不吐出口腔。他不想让井边那群闲谈的女人们看到自己这副窘态,缓慢的、非常艰难地伸手沿墙钻进了里屋。

在厕所里嘶心裂肺倾其胃内所有的一翻呕吐后,抹了一把憋得红肿眼上流出的泪水,然后木然地手沿墙体,再次回到门前木椅上。

德喜明知离死还远着呢。随着村子里三三两两的好心人前来探视,他的情绪在不断恶化,胸堵气闷烦躁不安,内心里掀起一道道起伏不定的波澜。并无异样的身体,也感觉浑身上下哪哪都不舒服,甚至觉得死亡近在咫尺。

他对死亡的畏惧好几个月前就失去在锁碎的生活里,就算是这样,他的内心依然无论如何还是痛苦的。他至所以每天要坐在家门前端着饭碗,他要向村子里的人证明自己还活着。特别是要向金凤宣示,他能坚强的活下去,一定要活给她看。

生活对德喜来说已经失去太多意义,医生下过了“判决”,他的生命期最多就是一年。

早在半年前,当这个结论像春雷般炸响,噩耗重锤就把他的生活敲打得稀碎。他彻底漰溃了,但他又心有不甘。他去过“北有协和、南有湘雅”的很多著名大医院,也找过江湖郎中,结果没有他想的那样侥幸,仍然是膀光癌,晚期!

他悲怜哀求医生,只要用钱能治好,或能让他多活上几年,愿倾其全部家当,因为他很留恋这个衣食无忧的美好世界。医生劝他,既是切除他的膀光也于事无䃼,手术只会加快癌细胞扩散的速度,缩短他的生命期,还给病患带来很大的痛苦。

德喜自那以后满脑子想着怎样才能有尊严地过完余下的时间,甚至怎样尊严地死去。关于怎样才能尊严死法,他一直找寻不到。他彷徨、孤独、无奈、焦灼得坐立不安。面对死亡的恐惧,他晚上、白天都要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假设很多种方式,但总归不是那么如意。

平躺,四平八叉地张开双腿,双手伸直贴着身子,手掌攥成拳头,然后屏住呼吸,慢慢闭上双眼。他想,人死不外乎就是这个状态。

这样反复多次,他又感觉哪儿不对劲。是哪儿不对,他找不到根源。虽然自己未曾死过,但电影里的人在临死前的那一刻,都或多或少有过挣扎,决不会像自己现在这样安然的、简直睡觉般的离去。

他睁开眼,脑子里回忆起了院子里死去老人的画面。他们死后放在门板上,睡觉般平躺着身子,脸上没有痛苦模样。想必死也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可怕。

他合上眼,尽量不去想别的事。反正人死如灯灭,没有思想也没有了思维。他越是想控制自己不去想,脑子就越不受自己的控制,甚至他的脑子里出现祥云缠绕奈何桥的画面。牛头马面、各路凶神恶煞的神仙,手持钢叉怒目圆瞪,威风凛凛地站在桥边朝他大吼,头顶上一群乌鸦追着他“啊啊”乱叫。

他使出全身力气,拼命奔跑在奈何桥上。桥对面的小亭子,老孺孟婆手端一碗汤,慈目笑脸地迎着自己。当他接近孟婆,伸出双手去接孟婆手里的汤碗时,孟婆实然变脸松开双手,汤碗掉地破碎,汤洒一地。孟婆怒瞪双目朝他大吼:你有何德何能,想喝还魂汤转世做人?牛头马面快快把他赶下奈何桥去!

“哐”牛头马面的钢叉插入了他的下体,他从桥上坠下……

德喜身子一个激灵,睁开了双眼,感觉下体的两个“蛋蛋”在痛。他下意思地伸手摸了摸下体隐隐作痛的地方,那地没明显变化。手在随圆球体上掐捏几下,那里既无痛感,也没肿张。他越是这么想,心情就糟糕透顶。

更让他痛苦的是,一想起自己快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他下体的两个“蛋蛋”就开始了不争气。医生说过,还没到那里发痛的时候,是他想多了,老是想着死的那件事上,所以才感觉那里在痛。真到了要痛的时候,疼痛的地方也不是那里的。

其实德喜知道人死后是没有尊严可言的。早些年,他活得够呛,活得窝囊,简直就是苟延残喘的活着,连村里的金凤寡妇都不带正眼瞧过他。当想到这里,心里有股钻心的绞痛,这辈子他最恨就是这个女人。

她自以为自己真像她的名字一样,如凤凰那样金贵么?所以他每天要坐在门前,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吸几口井边吹过来的凉风,慵懒的晒晒秋阳,让金凤看到他仍然还活着。他这么做,也并非全做给金凤看,他在灼烤焦急般等待另一个人。一个比金凤年轻,皮肤细嫩脸色红润腰细臀宽,不知比她漂亮多少倍,还能给他延续生命的女人……

2

这是一个不合适宜的季节,秀丽的春光与德喜糟糕的心情极不相称。

满园桃花染红了门诊大楼下的那块休闲草地。日丽和风摇曳着枝头开满粉红色花儿的桃树,桃树凄苦地抖擞着稀数快要凋零的花瓣,粉嫩的花瓣飘飘洒洒落在翠绿草地上,硕大的草坪点缀着星点般的粉红。这在与心情极不协调的环境里,他天公般巧合结识了脸色红润腰细臀宽的天天。

这是一个看上去不过三十的女人。她有一副红扑扑的脸蛋和厚薄适中的双唇,嘴唇上抹了层薄薄唇膏,使她的双唇看起来光泽细嫩。油亮乌黑的头发顺柔地滑过她平整双肩,不偏不倚恰到好处地落在她的腰肌处。

她的胸脯不像金凤那样平整干瘪,坚挺圆润充满着年轻旺盛。她的双眉像经过园林工精心修剪杂乱无章的多余杈枝那样,修饰得十分得体耐看。长长的柳叶眉下,乌黑双眸活跃地展示着年轻女人特有的信息,而又不失使人误判为绵柔温情。

裸露在衣领外的长颈,犹如覆盖在绿草丛中的白雪,是那么酥软富有弹性。她的脸写满了一个女人经历过的丰富阅历,却并不是苍老的那种,平滑得跟流水般那样鲜嫩欲滴。她的细腰刚好衬托了她那宽臀,宽臀并不松垮,十分紧致浑圆好看。

桃花弥漫的芬芳混迹着淡淡清香,从空气里吹扑过来,袭进了他并不敏感的鼻腔。此时他无心去嗅一嗅这自然芬芳味道,他的心是灰黯的。他从门诊室出来的那一刻起,人就显得十分的憔悴和异样的疲惫。

慵懒地拖着灌铅般沉重双腿,聊无生趣和百般恐惧地来到这里。他用毫无光泽的眼神,扫了一眼从门诊室前一直跟踪到此的女人。他弄不清这个女人想要表达什么,也无心去想她跟随自己而来的目的。

他在离她不足五米的地方,十分厌恶的向她嚎了一句:别烦我!青赤着脸,瞪直了鼓鼓的眼睛。但他的嚎声像砂粒似的干燥,苍白无力中变得决断,并且夹杂着绝望后的恐惧。

她没有因他的低嚎而离开他,相反启开细嫩双唇,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上扬着嘴角笑盈盈带着淡淡的清香,飘然般站在他的跟前。用很甜、很柔、极具魅力的声音对敌意般的对方:大叔,这医院你总该信吧!

女人话落的间隙,从包里取出一堆证件,在他的面前一一翻看。

德喜苍白的脸泛着赤青,细长的眼瞥了下女人手里的花花绿绿证件,拖着苍白干燥的声音叹了口气:唉——人各有命富贵在天,天要收我,哪里还有生路哟。

这女人的确很是聪明,聪明到能察颜观色。德喜的叹息和充满绝望的话语里,给她留了一条继续可以谈下去的缝隙。或许是她的阅历告诉她,面前这个失去生活勇气的男人,在恐惧绝望中正在寻找一根救命的稻草。

她用曾经说服过很多像他这样执拗的病患者的经验,权衡着是否能快速拿下他。她的思维是敏捷的,她不用怀疑是否能拿下这个人。绝望中人的心情都是一样,总是希望会有奇迹出现。哪怕就是一丢丢一丁点,相信他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还有,她巧如簧舌的嘴巴能从天上说到地下,从南边说到北边,可天花乱坠的把扁长东西说成圆溜溜物件,黑乎乎的乌鸦说成雪白的天鹅,她是决不会脸红的。

一双白嫩纤细的手搭在德喜的双肩上,如葱的手指迅速在他的两肩上掐捏。接着手指游向了他的肩胛,力度不轻不重地按压在他的肩胛穴位上。高度恐惧后的德喜,瞬间感受到另外一种享受。

他此时特需要一个人来安慰了。是的,特别需要像天天这样的人来给他心灵上的慰籍。他没有驱赶背后女人游漓在背上的那双手,反到闭起那双细长的眼睛,微微仰起头,一声不吭的随着背后那手的指压,头不停地向前向后摇晃。看样子他暂时忘却了刚才那份痛苦和恐怖,专心体味这个带着淡淡体香的女人为他提供的另一种安慰。

大叔,这力度还可以吧?身后的女人一边将按压在他肩胛部位的手向下延伸,直到他的腰椎。重压,缓慢的又手握拳头,再次重重地顶在他的腰椎上,顺带问了句一声不响的德喜。

嗯嗯,舒服!德喜是没有过这种体验的。他弄不清这女人把自己弄痛后,为何还使他这般舒坦。他慌忙地应答了一句,干瘪的声音里流露出渴望她继续往下做去。

德喜看不到身后女人此时表情。而他身后的女人正在为自己用这种方式拉近与他的距离,成功就在眼前感到庆幸。德喜希望顶压在他腰椎上的那只拳头,再次重重地顶向他的腰椎。

就在这关键时候,她的那只拳头突然停了下来,总是不合适宜地离开了他需要继续顶击的腰椎,只是在他的背上不轻不重的“啪啪”拍了几下。然后,拍了拍手,站到了他的面前。

德喜仍眯着眼,等待着背后女人拳头的再次出击。淡淡的清香袭进了他的鼻腔,他预感到背后女人已经站在了跟前,渴望瞬间破灭。平板蜡黄的脸颤震了几下,毫不情愿地把眯着的细长眼睁开成一条细缝,咳嗽了一声,用变得深沉、痛苦的声音问:好了?

天天不答,回敬了一个微笑,露出一排齐整洁白的牙齿。

德喜挪了挪身子,将坐着的石凳让出了一截,懒散无力的手指了指让出的那段石凳,示意面前的女人坐下。仅接着他长叹了一声:唉——

带着一丝寒意的风吹来,桃树枝头的花随风在摇曳。零星的花瓣飘落在德喜脚前的草丛,花瓣翻腾了几个跟头,轻轻地搁在草尖上。德喜伸腿用脚尖踏实落在草尖上的花瓣,仰头眯眼直盯依稀飘落的桃花,语气里全然是伤感和悲切:落吧,终归是要落下的。

没有风它还没到落下的时候,会长久的待在枝头上。天天知道德喜心里想的是什么,恰到好处地接过德喜的话。

可它终归有落下的一天,迟落早落有区别吗?德喜瞥了眼身边的天天,扭头继续呆望飘落的花瓣。德喜像似对着天空,又像对着花瓣:妹子,大叔啊想开了,不就是一个死吗?像这桃花,不管它开得多红多艳,总归要落下去的。人啊就是有再多的钱,也买不回生命啰。

天天偷偷一笑,偏头瞧了眼脸布阴云的德喜,逗乐般地哄着:都说好死不如懒活着。大叔,你这话就不对了,现在什么医术啊,什么病不能治?只不过你没找对好的医生和用对药而已。

你啊也就别费心机了,医生能犟过天命?协和、湘雅我都去过,没用!德喜沮丧的想尽快结束这种带有目的交谈,脸色变得更加青赤阴郁,嘶哑的声音中特显无奈。

大叔啊,你这要不得的。人活的是精神,精神垮了谁也救不了你。你啊要乐观,我说的那种产品你可以试试,我不骗你,那是肿瘤医院的一种新药。再说我们又不用你先付钱,这有什么怀疑的?天天起身挪了几步,装出一副失望的样子,佯装生气地离开。

从细长眼睛的那条细缝里露出了一丝光,干裂的嘴唇微微蠕动了几下,砂粒般干燥的声音从干涸粗糙的喉咙里冒出来,是那样的素然无味:天上真的掉馅饼了?眼缝里的那点光冷峻、将信将疑地盯在她红润的脸上。

临床试验的新药被你碰上了,这叫缘分!天天没有回座,仍站在那里,瞧了一眼纷纷飞落的花瓣,看样子她不想再待下去。她又挪了两步,瞥了一眼微微仰头而眼睛仍眯成一道小缝的对方。她的眼力很毒,毒到能在一瞬间捕获对方脸上的轻微变化。

她分明看到了那张消瘦阴沉的脸上,有些许渴望在跳动。他上钩了!她坚信,在他脸上肌肉跳动的那一刻,他选择了相信她所说的那个产品确实能给他带来福音。她想抓住这个机会,再添一把火。

还会有专家给你定期视频会诊!

什么诊?他眼睛全然睁大,嘴也张开了。

天天很有耐心反复不停的向德喜解释,以至于到最后她用最通俗易懂的比方说,就像你手里拿着的手机聊天那样,你坐在家里在手机屏幕上你看着对方,对方看着你为你问诊看病。德喜连续“哦哦”几声,才算明白对方所说的视频会诊是咋回事。

……

她走了。走时带着成功后的喜悦,洋溢着桃花般的笑脸。德喜望着细腰宽臀的女人迈着轻盈步子踏着纷落的花瓣,甩了一把乌黑齐腰的头发,如一只报春的阳雀,带来了一缕春天的温暧阳光,鸣一声尖悦的嗓子,匆忙飞向另一个山头的丛林中。

他在欣赏她离去的背影时,他的心里幡然升起对另一个女人的厌恶。这个女人与他拉锯式的纠结了二十多年,在他查出不治绝症后,赤祼祼将她全部一切暴露在他的面前。他终于打消了心里对她仅存的那点好感,绝决的、没有丝毫眷意地朝她嚎了句:别再来烦我!

3

你有钱就变了。带着沧桑和几乎野蛮的女人声音,从德喜的屋子里传到大树下的井边,撞进了他的耳朵。他放下水桶,呆呆地站立,竖耳静听从对面屋子里传出的男女夜话,和刮得树叶“沙沙”作响的夜风。

我哪样变了?起初支书上门提亲你怎么说?德喜是癞蛤蟆,连几亩粮田都伺候不好,还想伺候老娘?我呸!这是你说的么?德喜的声音依旧是干瘪寡淡的,断然想与面前的这个女人决裂。

谁要你在我刚死男人的时候提亲?女人没有先前那么霸气了。他的话像一根刺,刺破了她身上的脓疱,剌破了女人的自尊。

我呸!二十多年了,你天天死男人?

你也没天天上门提亲啊?女人鄙夷地摇晃了一下略微肥胖的身子,紧锁的浓眉下瞪着圆圆的眼,眼里喷着一道怒火,极力与对面男人针锋相对。

屋子里有了短暂的紧张。德喜瞬间冷却,明白了自己现在所处的可怕绝境。他迅速燃起报复的烈火,彻底毁没了心里的恐惧。声音极端亢奋与冷酷,朝对面的女人,不,是那个胸脯扁平干瘪的女人大吼:我穷,你瞧不起!

哦,有钱了就去找城里女人,就把钱捐给学校?女人像占居了主导地位,不依不饶的、藐视地扫了眼佝偻着身子的他。

城里女人怎么了?她是医生,她能给我治病!他愤怒地仰起头,直视着迎面而来的那道光亮,理直气壮顶撞着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可在他发泄完这句话后,他又惭愧般地把头低下,显得他的底气并不很足。

编吧,编瞎话不用起草了。我问你,你几时得了王病(土语:绝症的意思)了?女人显然不相信德喜的解释,带着怨气继续质问垂头丧气的德喜。

我编什么了?编你个X!德喜实在无法忍受下去,呼地站起,将桌上那叠厚厚的诊断书朝女人甩去:扒开你的眼珠子看看!

对面屋子里瞬间可怕的沉默。从低矮平房墙体裂缝里,透过沉闷的、微弱昏浊的亮光照在井边上。

屋子里。失落的德喜环抱着双手,锁着眉头,紧绷着那张蜡黄的脸,用细长的眼向屋子里的女人愤怒凝视着。在女人宽长而无光泽的脸上露出惊愕、沉默不语的这一刻,他似乎找到了做人的起码尊严。他直视的脸上战栗着愤怒,显得对她的坚决和果断,没一丁点对她的留恋。

头上树枝在暗夜的风中拥挤地擦划着,发出哀鸣般的响声。井面上泛着从对面矮屋墙缝里透出的微弱光斑,水面透着动荡不安的桔红色斑点。支书站在井边,凝视着那个冲满悬疑的小屋,等待屋子里再一次爆发。

而在屋子里,瞬间紧张的沉寂,可以听到昏暗的空气颤动。她冷凝惶悚地将手里的那叠东西,气愤地朝蹲在屋角麻木得不再愤慨、不再惶恐,而且带着一丝惬意的德喜砸去。暗黑里突然响起激烈地叫骂:就算是这样,你也不能把钱全捐给学校!学校能治病吗?

她走向了门边,以一个悲愤绝望的凝视向屋角处的德喜投来,那股冷峻的寒光落在他长满长条皱纹的脸上。他微微颤抖了一下身子,头慢慢的再次低垂下来。随着“吱呀”响起的开门声,女人郁积已久从心底迸出的断裂般嚎骂声爆发:你宁愿把钱花在一个女骗子身上!

夜恢复了寂静,德喜听不到井边那颗大树夜风吹扑树叶的“哗哗”响声。屋子里死一般的沉闷,沉闷到他呼吸不到空气。他昏噩地站起,摇晃着佝偻的躯体。此时,他感觉到那个该死的下体在隐隐作痛。他在勉强直起身子的那个动作间,朝地上“呸”吐了一口唾沫,向消失在门口的那个微肥女人,瞪眼吼叫:下作!

支书没见过这个女人这样哭过,她男人死的时候也没这样伤心过。从金凤夺门而出,奔向回家的那条水泥小道,支书看到她的,是一只手一直不停地揩着泪水。“呜呜呜”鸣哭的声音掩盖了夜风擦划树叶的“沙沙”响声,暗夜里湿润的空气似乎在陪着金凤落泪。

她急匆匆行走的姿势几乎一路小跑,使支书联想到什么是颜面扫地和落荒而逃这两个词。

女人低泣的“呜呜”声同她微胖摇晃的身影,一并匆匆消失在暗黑中。支书摇头叹息了一声,朝对面的矮屋里走去。

她来过?支书进门朝倦缩在床角的德喜问。

她想钱可以到县城的桥西干“半掩门”啊,没人拦她!他愤怒地直起身子,操着低沉砂粒般的声音朝支书吼。

支书沉默了许久,他不知用什么话才能接着往下讲去。他嗅了嗅屋子里的空气,看着赤青着脸的德喜:可你不能这样对她。

你忘了她当初是怎样对我?德喜茫然抬头,煞白脸上布满了愤怒,细眼里迸发着一股报复的光焰,这光焰一触即发,很快会点燃这间屋子。

我对她有愧!支书把脸扭向一边,怕对方看到他发烫的脸,抬头瞄向低矮的屋顶。他不知自己怎么突然冒出这句话来,并是当着德喜的面。

自己有愧于金凤,与德喜无关。他感觉自己心存的那点妄想是多么龌龊,竟然想让面前男人对他的话产生某种妥协,按他接下来要影射出来的某一种方式替代自己,偿还在黑夜里捂着嘴“喔喔”鸣哭奔跑回家那个女人的“债”,去减轻他背负了半辈子的愧疚。

就因她家的男人死?那女人生毒!他那冰冷的、冒着“嗖嗖”凉气的反问,残酷地捅破了支书包裹着夹带人情的那层隔膜,使支书的内心活动赤祼祼地暴露在了两个男人所属的世界里。

支书抖了抖胸膛,带着茫然失望神情,瞧着对方细长眼睛里发出的凄迷、潮湿的光波,没有一秒钟停留,扭头拉开屋门跨过门槛。在即将随手关上屋门时,他还是忍受不住,停住了脚回头再次凝视着木然的德喜。像商量,也像乞求:都是一个村子里的人,何苦把钱扔给外人!当心城里那女人呀!

屋子里有了几秒钟的沉默。接着“哐”的关门声打破了屋内寂静。门被带上,支书像野猫一样蹿出门外,留下满屋子的孤独、痛苦和彷徨。惊愕着的德喜木枘地坐在床沿上,金凤那略带微胖的影子开始在他焦虑脑子里,梦幻般一次次闪现。

他奔腾的血液涌向了平板般蜡黄的脸上来,他的脸开始变得煞白,慢慢的又变成青赤起来,并且伴有一股灼烧的疼痛。但他的内心却有一种冰凉东西不时的在震颤着,逐渐在不断的扩大,试图浇灭沸腾燃烧的心头之火。

使劲吮吸了几口湿润空气之后,那股孤独的痛苦被过去生活的绝望和憎恨所替代。此时,他获得了表面上的安静,清晰的想起了那桩向金凤提亲的事情来。

金凤男人的死,是在支书家喝喜酒时陪王客喝死的。德喜对这二十多年前的事仍记忆犹新。那年冬天,支书结婚,送亲的王客非常能喝。支书为使王客喝个满意,硬生生地把金凤男人拉去了陪客。那天晚上,男人醉成了一滩烂泥,是支书家人用门板把他抬回去的。半夜时候男人断了气,金凤便成了寡妇。

金凤想过改嫁,可没人敢娶她。一心想赎罪的支书,四处打探为金凤再找一个婆家。可方圆远近都知道金凤不会生育,还是一个克夫的扫帚星,这急坏了支书。尽管金凤不找他家的麻烦,也不向他家提出要求,在她没有改嫁前,他的全家是不会安宁的。毕竟她的男人是因他家事死的,他的良心也不得安稳,他想到了德喜。

德喜结过婚,他家的婆娘有一幅好看的皮囊,光艳的皮囊下包裹着一颗不安分的心。德喜家并不富裕,她老嫌他家里穷。婚后不到半年的那个冬天,村子里来了一拨收柑桔的生意人,女人起了花心,卷光了德喜家所有值钱的东西,跟着一个生意人悄悄地走了,一去杳无音信。

后来德喜听说她去了广东,他也不想去寻她,法院报纸上登了启事后,判了他们离婚,他俩就再也没瓜葛了。

德喜再婚过。第二个女人不怎么能泛并有腿疾,走路时像五线谱上的音符,勿高勿低地跳跃。婚后的那年夏天,她与村子里的妇女一起下河摸螺,不慬掉到深水坑里淹死了。娘家人来了一大帮,要求德喜对女人厚葬。

说活着的时候她跟着德喜受苦受累,死了也该最后一次风光。支书出面也不顶事,说德喜不给死者买“三金”(金耳环、金手镯、金戒子)陪葬,娘家人绝不答应。德喜东借西凑,欠了一屁股债才算把后事办了。

第二个女人死后,村子里的人谣传德喜的命硬,命里就该没有女人。他倒是请人给他张罗了几个,可人家嫌他一是家里太穷,二来女方相信德喜的八字太恶,怕克了自己。于是,德喜打消了再娶女人的念头。

金风家死了男人后,支书想德喜家穷是穷了点,但这个人有良心,金凤对他也算知根知底,再说外面的男人也不敢娶金凤,他想成全金凤和德喜这桩美事。

德喜起初不是很乐意支书给他办这事,他怕金凤克了他。支书骂他:你怕克,对方就不怕你克她了?支书的话戳痛了德喜。他想金凤一个人也孤单可怜,再说都是别人嫌弃的人,说不定还能真过好一辈子呢。他同意了支书说媒。哪知上门提亲那天,他同支书都被金凤扫地出门了。

金凤瞪着鼓鼓的眼,拉长了脸骂德喜不自个照照镜子,纯一只癞蛤蟆。丑点也没关系,可他家有什么?支书同德喜灰溜溜被金凤赶出了家门。德喜出门时恨恨瞪了眼双手插腰的金凤,朝地上吐了一口:谁稀罕你克夫的扫帚星!

真是的,现在自己找上门来了。德喜又想,他今晚对金凤的话是不是过火了?一个快死的人了,怎和妇人一般见识。更不能这样顶撞支书,他为金凤说几句话也在情理之中,毕竟他有愧于她。让德喜想不通的是,他不该打着小算盘,想让他去偿还欠下金凤的人情。

德喜长长叹了口气:唉——

他的叹息声由绝望到微弱的喘气,最后慢慢消失在这个沉寂的屋子里。他皱缩的脸不再战栗,只是把吊在床沿上的腿抬起移向床上,懒懒地伸直,然后身子倒在床上,煞白泛青的脸向着黝黑屋顶,僵硬地躺着。他一直无法入眠,从心底里赌咒发誓,他嫌恶她,不再与她继续打交道,不再对这个微胖的女人有半点好感。

不管支书怎么看,他将坚持自己不与她和好的底线,以保全余下的时光里留下做人的尊严。想到这里,他的心里稍微有了些好受,昏钝的眼睛里闪出骄傲的荣光。

他拉了一把被子,把被盖蒙过头,浑然睡去……

编者注:欢迎收看《德喜骚病之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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