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因为那只黑东西,老三可能永远不会想到,春天会和萧瑟配适在一起,也永远不可能感受到被重视的心情。
起初老三只是奇怪,临近过节了,街上行人为何不增反减。他靠捡废品赖以为生,街上人少了,意味着他本就不堪的生活变得更加潦倒。
直到某天,他被拦在小区门口,里面的人戴着口罩,朝着他大喊“小区封闭,严禁出入”。
他拖着半袋破烂,费不少劲才来到另一个小区,门卫看到他第一眼,下意识用大衣捂住口鼻,往后退了几步朝他甩手,打发着叫他赶紧走。
没有人跟他解释在这一夜之内发生了什么,人们相互躲避,交相猜疑,面对生人的神色总是不安。
街上的店铺相继关门,喧哗的闹市顿时鸦雀无声。他只看到路上偶尔有洒水车经过,他还分不出,消毒车和洒水车的区别。
听说有好多人因为发烧死了,他觉得肯定是在扯淡,活了这么久,他还没见过有谁因为发烧死掉的,就他这样吃不起药的,过几天也就自己退烧了。
再说了,医院这么大,怎么可能连个感冒都治不好。
等他夜里接连几次被救护车惊醒,才感到真有些不对劲。他看见一群穿着奇装异服的人,接二连三的把人把上救护车,领头的人扯着嗓子大喊“注意防护,减少接触”。
他想凑过去看个热闹,隔着老远就有人把他拦下来了。
此后,他见到最多的就是救护车,每当听到汽笛声,他就知道,又有人死掉了。准是又闹瘟了,他想,自己烂命一条,死了都没人发现。
他饿得快不行了,街上没有垃圾收,收了也卖不出去,他从来过得都是有一顿没一顿的日子,这瘟闹得,没病死,倒是要被饿死了。
他就这么躺在废品堆里,用尽力气才把躺麻的半边身子翻过来,他再没有力气把眼睛睁开了,眼窝深陷进去,眉骨和眼球显得异常突兀。
他在渐渐微弱的呼吸声中,梦到了一大碗羊肉面跟一大盘泡馍,这也许他对食物的最大想象了。他扑腾着手去抓,像要在洪流中抓住一棵枯树干。
他正慢慢放弃顽抗放手而去,弥留之际,模糊听到旁边有声音:
“你们看,这有个人。”
他分不清是幻境还是真实的声音,后来有一双手推搡他肩膀,他清醒知道自己又能活了。他没有力气说话也没有力气睁眼,只能极力皱皱眉头。
他感觉到有人把自己扶了起来,干裂的嘴唇流进来一丝甜味,他伸出舌头舔了舔,甜意穿插着苦涩汇入口中,这一点仅存的味觉在提醒着,他还没死。
等他睁开眼,看到四五个奇装异服的人在围着他,看不到脸,看不到眼睛,唯一能区分他们的,是衣服后面的名字。
扶着他的那个人背后写着“黄可”,“黄可”继续给他喝葡萄糖水,后面的人从车上拿来几袋面包,递给老三。
老三双手捧着面包,张大嘴巴,机械地把面包递进嘴里,他转过身,背对着人群,开始缓缓咀嚼。
黄可他们现在才知道,即将饿死的人看到食物是不会狼吞虎咽的,因为他们根本没有力气。
老三刚开始被安排在一间挤满了人的病房,里面的人全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他也被戴上了像个猪嘴一样的东西。
他躺在病床上,看着护士陆陆续续给他们抽血体检,抠喉咙的时候痒得难受,不少人都咳了出来。
这一身病号服应该是老三这辈子穿过最干净的衣服了,蓝白的线条上还有一点消毒水的味道,他也从来没有睡过这么软的床,平时用砖块支起一块板子就睡上了。
他不知道床还可以有软垫还可以这么白净。
这就是有钱人的生活吧,他感叹道。
世界的变化来得比想象的快,他仍停留在无知里,显然,他已经被这个日益更新的世界抛弃了。
时代要抛弃你,不会多问一句。
跟别人不一样的是,即便每天身处熙熙攘攘的病房,老三也乐在其中,他从来没有过那么多伴儿。
虽说他操着一口方言,跟别人交谈起来甚是吃力,但至少有人跟他说话了。在这儿,所有人都得穿一样的衣服,没有什么分别,不像往常,那些穿戴高贵的人远远躲着自己,生怕沾染上一丝气味。
穿白褂子的护士会定时给他们量体温,所有人都得乖乖听话,像极了小时候上学,大家都得听老师的指令。
他们穿一样的衣服,吃一样的饭,一样的作息,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还能融入某一个“集体”。
或许这就是他们口中所说的“平等”吧,老三想。
渐渐过了几天,陆续有人搬离,空出来的床位立马就被替换上新人,老三听他们说是已经过了14天观察期。
他不知道14天是什么概念,不过他数了数,自己好像进来也有些日子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会被赶走。
他舍不得走,他人弃之敝履的东西,他如获至宝。
他盼着能检查出来自己身上有病,每当护士来量体温,他都迫切的问有没有检查出什么问题,可每次回复都令他失望。
在忐忑中过了几日后,终于他还是等到了出院通知,他跑去跟医生说再多留几天,万一过两天就能检查出有病了,医生顾不上和他多说,让他收拾东西马上出院,匆匆撂下几句话便奔向病房。
他没什么东西可以收拾,只把之前那套破烂的衣服装进塑料袋,穿着蓝白相间的病号服走出了医院大门。
街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清,如此萧条的境况他还从未见过,他不知道现在可以到哪去,身无分文,没有一处容身之所。他留恋这儿,细数几十年,这段时间应该是他人生中最高光的时刻了吧。
他仰望着夜空,深蓝的光洒在脸上,他跟天上漂浮的星星一样,在空荡的宇宙里,漫无目的的流浪,无枝可依,无所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