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白蘅有些迷糊,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说是人吧,却能腾云驾雾,变幻万千,说不是个人吧,又不记得自己是谁,终日只揣着一只酒葫芦,骑着一只白鹿在世间晃荡。
白鹿开道,红衣而行,悠闲而过就是三五百年。
直到前些日子,一名白衣俊郎的玉面公子推醒了正在树上小眠的白蘅,某人悠闲的日子才就此到头。
玉面公子自称是天上来的神仙,仙号绥安,还说白蘅也是天上的神仙,仙号白蘅,只因犯错遭贬,掉落凡尘失了记忆。绥安此次下凡,正是为了唤醒白蘅的记忆,好过了贬期迎她回天。
彼时,白蘅皮笑肉不笑道:“老天都把我给贬了,我是脑抽了才想回去。”
绥安深以为然点点头,意识到不对又连忙摇头:“回不回去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难道一点也不想知道自己到底是谁吗?难道你想就这么浑浑噩噩在人间渡过长生吗?”
白蘅已经在人间晃悠了数百年,甚觉无趣,当即就说想找回记忆。
然而找回记忆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因为,绥安那臭不要脸的竟然敢以找回记忆作为条件,要她帮他寻药引!
那药引要真是什么花花草草就好了,偏偏个个都是稀罕物!什么美人面、善人心啊,听起来就玄乎,还要是人家自愿奉上的,当人家是傻子呢?谁会吃饱了撑着没事干,会把命双手奉上?
白蘅以为绥安在戏耍自己,刚想破口大骂,谁知那人溜得快,丢下一句“日后再会”就没了影,逼得白蘅气到喉口的脏话生生吞进了腹中。
低头一看,那人哦不那神仙方才站着的地方正躺着一本巴掌般大的银色小册,刻有木槿花图案的精致封面上赫然写着“药引集”三个框金大字。
白蘅捡起《药引集》,翻开一看,第一页就是美人面几个字。
白蘅被气笑了,把那个神仙狠狠骂了一顿才停歇,片刻,终是收下《药引集》骑着白鹿四处游晃。为了找回记忆,她算是妥协了,启程替绥安寻药引。
可是出师不利啊!她骑着白鹿去了许多个国家,美人倒是碰上不少,却始终没有一个愿意奉上自己姣好皮囊的!
不,有个小姑娘倒是愿意,可惜,两人还没达成交易就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臭道士打断,还说白蘅是什么害人妖精,硬生生追着她打了一路,直到白蘅被追得不耐烦,反手打晕了臭道士才停歇小会儿。
破庙里,散落的稻草上铺着一张虎皮,虎皮上摆放着各式糕点和佳酿,全是白蘅挥手之间幻化出来的东西。
白蘅正躺在乱蓬蓬的稻草上,手捧《药引集》翻看,时不时拈一块糕点细嚼,又取下腰间酒葫芦饮上一口,那闲散姿态好不惬意。再看旁边,躺睡着一只白鹿,通体莹润,不似人间俗物。
突然,庙外一阵尖叫,引得一人一鹿皆扭头往外看去。
跑进来的是个蓬头垢面的男子,举止异常,形似疯癫,看到白蘅就举起手中的刀朝她砍去。跟进来的是个娇小面白的姑娘,齐男子胸膛高,却义无反顾跑上前死死抱住男子朝白蘅叫道:“姑娘你快躲开!”
白蘅觑了眼旁边的白鹿,懒洋洋道:“听到没?快躲开。”
白鹿动了动耳朵,放下脑袋继续睡。
阮箐力气小,当即被疯癫男子一手提着扔了出去,摔在门槛上捂着腰痛得冷气直抽。抬眼见许平岳举着刀就朝白蘅脑袋落,吓得尖叫出声:“不要!”
谁知下一秒,阮箐就愣住了。
看着被白蘅一把掀摔在地半天起不来身的许平岳,阮箐脸色古怪。回过神连忙扶着门框站起身,白着脸朝白蘅道:“……姑娘幸有武艺傍身,不然刚刚就危险了。”
白蘅觑了眼被自己用术法定住的许平岳,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看向阮箐若有所思问道:“他这里有问题?”
阮箐脸色似乎更白了:“前几年遇到了些不好的事,疯了,后来时静时癫的一直不见好。”
白蘅看向许平岳,似在沉思。
阮箐像是想起了什么,连忙去扶许平岳,朝白蘅道:“姑娘,我们还有事,就先走了。”白蘅撤回术法,阮箐轻易将人扶起,挨了一摔的许平岳此时倒是静了下来,目若死水,跟着阮箐慢慢离开破庙。
2
看着两人的身影渐行渐远,白蘅舒展了下筋骨踢了踢旁边的白鹿道:“那人身上有点古怪。”
白鹿细哼了声,似是不满白蘅的粗鲁,然后蹦跶着四只小蹄子站起来,看也不看白蘅一眼径直朝破庙外走。白蘅笑了笑,把酒葫芦系在腰间,不紧不慢跟上。
一人一鹿尾随阮箐半晌,才发现两人住的地方格外偏僻,处在深山小坳,朝夕只闻飞鸟与走禽。
许平岳被阮箐小心翼翼带回茅屋,前一刻还是行尸走肉般的模样,下一刻又突然发起疯来将阮箐一把推开,然后跑到一块磨刀石旁磨他手中的砍刀。
面目扭曲,动作急促,仿若下一刻要手刃仇人一般。
阮箐是个娇小的女子,被他那么大力一推就摔出好远,回了回神才站起身,默默进屋。白蘅以为她是不管许平岳了,谁知没一会儿,阮箐又红着一条手臂出来,另一只手上竟也拿着一把砍刀。
白蘅愣了,白鹿比她还愣,蹄子都不动了,只目不转睛看着院中两人。
只见阮箐白着脸,颤着身子缓缓靠近处在疯魔中的许平岳,然后瑟缩着朝他伸出自己满是鲜血的手。许平岳手上的动作顿时就停了,双目紧盯着眼前这只血肉模糊的手,下一瞬,猛地低头,竟是在吮吸鲜血!
白蘅吓了一跳,只觉得许平岳有些人不人鬼不鬼。
阮箐却像是习惯了一般,偏过头,咬紧牙关忍痛。好半晌,许平岳才放开阮箐,继而走到磨刀石旁的木椅上坐下,发呆,像是失了魂魄一般。
阮箐的脸似乎更白了些,瘦弱的身子晃了好几下才站稳,然后动作熟练地掏出纱布包扎。她说许平岳是几年前就疯了的,想来这割伤手臂喂许平岳鲜血的行为也不是一次两次。
“呜~”白鹿突然叫了声。
白蘅拍了拍它的脑袋,没好气道:“别急,有人来了。”
话音刚落,就见一位背着柴火的老太自山间小路而来。
老太走进院子,把柴火放下,看了眼无神的许平岳和阮箐红着的手臂直摇头叹气,好半晌,才蹒跚着步子进屋,不一会儿屋子上就冒起了炊烟。
再看阮箐,正蹲在一旁晾晒药材,唯目光时不时扫向许平岳。
白蘅拍了拍白鹿的脑袋,笑道:“走吧。”
一人一鹿显露身形,走进院中。
阮箐闻声朝她们看去,认出是刚刚在庙中碰到的姑娘和小鹿,不由一愣,下一瞬又猛地看向许平岳,见他背对着白蘅没有任何反应才稍稍松下一口气。
“姑娘,你怎么到这来了?”阮箐不动声色站到白蘅与许平岳的中间。
白蘅笑道:“我是来找你的。”
阮箐愣住,白蘅扫了一眼许平岳继续道:“也许你需要我的帮助。”话音一落,手指微动,两人周围的景物顿时全变,唯有两人一鹿还在。
阮箐惊住,白蘅笑得无害:“小姑娘别怕,我只是换了个地方方便跟你说话而已,那个人暂时不会乱跑,也不用担心他会突然疯了出去砍人。”
“你,你是神仙吗?”阮箐显然还回不过神。
这个问题倒是把阮箐给难住了,想了想半开玩笑道:“怎么不猜我是只恶鬼呢?”她觉得她若真是个神仙,就不会惦记上这个姑娘活生生的心了。
没错!她就是看出了阮箐身上的善念,才会关心起许平岳的!
阮箐笑道:“鬼应该没有姑娘这般漂亮,也应当不会有姑娘这般好相处。”笑起来时眼睛弯弯的,亮得纯粹透彻,白蘅迎上那样坦诚的目光顿时觉得世间美好了不少。
她逗阮箐问:“不过才见一面,你怎么就知道我好相处了?”
阮箐笑得更好看了:“因为姑娘会主动接近我们啊,除了收留我们的婆婆外,只有你一人敢接近我们。”
白蘅愣住,莫名心虚。
白鹿像是体会到了阮箐身上的忧伤,摇了摇脑袋去轻蹭她的手,动作轻柔,好似安慰。阮箐被它逗笑,忍不住伸出手去摸它的小脑袋,目光澄澈明净,仿若琉璃。
“姑娘,你刚刚说我需要你的帮助是什么意思?莫非与许公子有关?”阮箐突然看向白蘅问。
白蘅取下腰间酒葫芦,饮了一口才迎上她的目光一字一认真道:“我可以让那姓许的恢复成正常人的模样,不过需要你拿我想要的东西来做交换,你可愿意?”
听到许平岳还有救,阮箐又惊又喜,回过味又对白蘅的话十分不解:“只要姑娘能治好许公子,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都愿意,只是不知……姑娘想要什么东西?”
白蘅撇开头不去看她,淡淡道:“我想要你的心。”
3
阮箐很轻易就答应了白蘅的条件,只要白蘅能让许平岳恢复成正常人,她愿意亲自掏出自己的心双手奉上。
应下那话时,目光坦诚而温和,却让人心生不忍。
白蘅既有即将得到第一份药引的激动,又有对小姑娘即将香消玉殒的惋惜,抿了抿唇还是提醒她道:“我没开玩笑,要你的心是真的,没了心你会没命的。”
谁知阮箐比她还认真,一字一顿道:“我也没跟姑娘开玩笑,方圆数百里的大夫都对许公子的病束手无策,姑娘若真能治好许公子,我只当姑娘是神仙下凡,便是要我一颗心表诚又何妨?我只求许公子安然无恙。”
白蘅起了好奇心:“那你跟我讲讲他的事吧,我好看看魂儿是什么时候丢的。”
在破庙里看到许平岳的第一眼,白蘅就觉得他身上的气息不对,直到亲眼看见许平岳喝下阮箐的血那一刻才意识到许平岳是丢了魂,准确来说应该是三魂七魄被谁换了一魂一魄!
那一魂一魄强势霸道,侵占了许平岳的神智与身体,表现疯癫异常,唯有吸食人血才会餍足退去。当本体魂魄掌握身体之后,又因缺失一魂一魄而呆滞无神。
白蘅一挥手,凭空在深山老林中幻化出桌椅和糕点,示意阮箐坐下细谈。
阮箐与许平岳相识于三年前桑木城中的一场瘟疫。
那场瘟疫来得悄然而迅猛,在城中百姓丝毫未觉时就悄无声息带走了几条人命。
瘟疫逐渐展露,生病的人越来越多。
百姓们一开始毫无所觉,直到病人浑身化疮难治,病至膏肓到一命呜呼,才意识到城中来了很可怕的东西,连忙拖着一家老小想逃离这个噩梦之地,却无一不被城主府的人抓了回来。
城主为了安抚人心,亲自带着城中所有的大夫为那些染了疫病的百姓诊治,又担心瘟疫会传到其他地方去,派兵封锁了整座城池。一夜之间,整座城池只能进不能出!
可惜,瘟疫从不是一场纯粹的天灾,伴随的还有人祸。
为了活命,为了争夺干净的水源和食物,无论平日里多么和善的百姓都会露出一副自私自利的嘴脸,为己而战。封城的那段时间,城中死了很多人,一半死于瘟疫,一半则是死于自相残杀。
那段时间,说桑木城是人间炼狱也不为过。
后来,没有干净的水和食物可抢了,那些百姓知道继续留在城中上难逃一死,便聚在一起去城主府闹事,或是暴打城主府的人,或是硬闯城门,用尽了一切手段想离开桑木城这个瘟疫之地。
城主府人手不够,抵不过发了疯似的百姓,即便最后力挽狂澜也让几个染了疫病的人跑出了城门。
阮箐父女俩常年住在渔船上,刚好避开了城中肆虐的瘟疫,终日只敢在岸边观望城中情况。然而那天好巧不巧,偏偏就撞上了从城中逃出来的几个难民。
父女俩虽惧几人身染瘟疫,因着心善,还是拿出食物和干净的水招待他们。未料几人狼心狗肺,趁夜将阮箐父女推下大湖,撑着小船逃去了其他地方。
阮父年老,即便识水性,最后也脱力淹死在湖水中。
阮箐命大,逃出生天,再入大湖却寻不得阮父身影。
她不信邪,不管湖水如何冰冷刺骨,爬上岸深吸了几口气后又猛地扎入水中去寻找那个年迈的身影,如此重复到精疲力竭,最后才像是接受了事实一般趴在岸边嘶声痛哭。
也就是在这时,遇上了奉命出来抓回逃城百姓的许平岳。
许平岳本该沿着大道去追逃城的百姓,却被阮箐凄厉的哭声吸引了过来。看着一身湿漉漉的娇小女子趴在岸上痛哭,湖上却无平日里都会停着的一艘小船,若有所思问道:“姑娘,你知道那些人往哪个方向逃了吗?”
阮箐哭得很认真,没有回他的话,许平岳以为问不出什么就扯了扯缰绳准备去大道追人,谁知下一刻,身后传来了阮箐又恨又压抑的声音。
“他们杀了我父亲,往江南方向逃了。”
4
出于阮箐的请求,许平岳带着她一路往江南方向追,天未亮,就把几个逃出来的城民拦截了下来。
阮箐才死了父亲,恨意甚烈,拔出许平岳腰间的剑就往那几个逃民身上砍,却被许平岳手快拦下。她睁着通红的眼睛,盯着许平岳面无表情道:“他们害死了我父亲!”
许平岳不敢看她的眼睛,只偏了偏头道:“可他们是桑木城的百姓,生死由桑木城律法而定。”
阮箐垂下头,身影落寞,许平岳看得心里难受得紧,张了张口安慰她道:“你放心,坏人绝不会逍遥世上的。”
阮箐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终是点头。
许平岳让人押着逃民回桑木城,未料逃民奸诈狡猾,使计抓伤了负责押运他们的城主府人员。这还算好的,更糟的是,被感染的城主府人员竟和逃民串通一气,私自把人放了一同逃往各处。
许平岳带着为数不多的自己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那些人一一抓回来。阮箐扬着苍白的小脸,看着颇为头痛的许平岳不介意再补上一刀:“坏人差点就逍遥世上了。”
许平岳轻笑,从腰间抽出自己的长剑递给阮箐道:“既然他们不听话,那就断了他们活命的念头吧。”说完又指着某人,看向阮箐温声道:“我问过了,推你们下水的是那个脸上有条疤的男子。”
阮箐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确有一个脸上带疤的男子。
她死死握着长剑,朝那个带疤男子慢慢走去,带疤男子似乎也注意到了她,目光有些戏谑:“哟!没想到你命竟然这么大!我们把船划到湖中心才把你们扔下去的,都这样了竟然还没被淹死?”
阮箐死死盯着他问:“我爹生前待你们不薄,为什么要推他下水?”
带疤男子不屑道:“不过一个老头,死了就死了,难不成比我们年轻人的命还贵?”
阮箐气得眼睛充血,一把将长剑搁在带疤男子脖颈上恨得咬牙切齿:“我要杀了你——”
带疤男子起先还被脖子上冰凉的感觉吓了一大跳,回过神又斜睨着阮箐嘲讽道:“呵!吓唬谁呢?没有桑木城律法的允许,你以为你能杀得了我?不过就是拿着把剑装装样子罢了,何必让自个儿难堪呢?”
阮箐恨极了,手却始终使不上力,面对带疤男子的嘲讽更是羞愧到了骨子里。她明明是在替枉死的父亲报仇啊!为什么就是下不去手!为什么——
许平岳不是知何时走到她身旁,温声道:“别挣扎了,你杀不了他的。”
阮箐不甘:“为什么?就因为你要护着他吗?”
“怎会?”许平岳拿过她手中的长剑,毫不犹豫割破带疤男子的喉咙,一时鲜血四溅,花了几人的眼。
阮箐只觉得脸上沾上了什么温热而腥味儿极重的液体,手指轻抚一看,是鲜红色的血。再朝带疤男子看去,只见其瞪大了眼睛满脸的难以置信,喉咙处还在不断涌出鲜血,红了一身。
“是你的心在护着他。”许平岳从袖中掏出白色绣帕递给阮箐擦脸,又慢条斯理把长剑上的鲜血擦拭干净。他知道,这个姑娘满心满意在恨,也知道,这个姑娘满心满意在替仇人找借口。
阮箐盯着两人身上沾染的血迹,脸色微微发白:“我们是不是也要得病了?”
许平岳一开始没听懂她在说什么,目光落至带疤男的鲜血不由笑道:“放心,只要不被他们咬伤抓伤或者吃他们吃过的食物喝他们喝过的水,就不会得病。”
阮箐稍稍松下一口气,目光落至死不瞑目的带疤男子,沉默小会儿还是上前合上了他的双眼。然后将脸上的鲜血拭尽,道了声“谢”把绣帕还给许平岳。
没几日,许平岳带人押着剩余的逃民回了桑木城,阮箐则终日划着带回来的小船在大湖上寻找父亲的遗体,偶尔得了闲也会坐在岸边观察城中的瘟疫情况。
日复一日,城门始终紧闭。
直到某一天,城门突然开了,走出来了个浑身脏兮兮又绑满了锁链的人。
隔着老远,阮箐一眼就认出那身影是许平岳本人,连忙扔下手中桨跳下小船朝他跑去。走近一看,才发现城门口站了许多人,纷纷朝许平岳扔着乱七八糟的东西,似乎还骂了些极为难听的话。
那样的场景诡异极了,让阮箐至今回想起都颤栗不已。
白鹿轻轻哼了声,走到阮箐身旁蹭了蹭她的手,阮箐回神,无力笑了笑道:“抱歉啊!我有点难受……”
白蘅垂着眸子,不辩情绪。
5
许平岳站在原地,始终垂着头颅,任由身后的百姓怎么叫骂怎么拿东西往他身上砸都毫无反应。阮箐躲开那些人胡乱扔过来的东西,把许平岳扯到了一边急道:“许公子!许公子?你还好吗?”
经她那么一推桑,许平岳总算有了点反应,涣散的目光聚在阮箐脸上,笑得让人莫名有些心疼:“是你啊。”
阮箐连忙点头,一边扯他身上的铁链一边又哽咽道:“城里究竟发生了什么?那些人为什么要把你赶出来?瘟疫已经治好了吗?”
许平岳稍稍抬头,没有回应她,只看着远方的蓝天白云淡淡道:“你知道吗?我的父亲也死了,死状极其难看,死于他始终放在心上的桑木城百姓之手。”
阮箐突然顿住动作,看着他没说话。
许平岳像是没了力气一般猛地跪在地上,然后用饱含疲惫与失望的声音笑道:“可他临死前却还在叫我守护他的城民哈哈——他可能不知道吧,他的城民不光杀死了他,现在还把我赶出来了哈哈!一无所有!我该拿什么去守护他心心念念的百姓唔……咳……”
话到痛处,许平岳猛地吐了口血,不及阮箐反应就昏了过去。
阮箐费了很大力气才把许平岳拖上小船,悉心照顾了他整整一夜终是忍不住困意沉沉睡去。再次醒来,船上已没了许平岳的身影,她急忙下船寻人,发现许平岳正蹲在一块磨刀石前磨刀。
那把砍刀是阮父放船上备用的,不知怎么的就被他翻了出来。
阮箐走过去,想细问城中的事又不好开口,倒是许平岳若无其事道:“昨天谢谢你了,不然绑着铁链睡觉怪不舒服的。”
阮箐不知该回什么话,索性沉默。
许平岳也没再说话,只专心致志磨着他的砍刀,好半晌,才大功告成般站起身笑道:“小箐姑娘,这把刀我可要借用一阵子了,如果没机会还你的话,还请小箐姑娘不要记挂于心啊。”
阮箐愣住:“你要走?”
许平岳笑道:“桑木城不是个好地方,小箐姑娘还是早些离开吧。”然后握着一把砍刀,挺直着身板朝大道远方走去,渐渐消失在阮箐的视线中。
阮箐不知许平岳去了何处,也不知他拿刀要做什么,只隐隐觉得他还会回到桑木城,便又在城外待了一段时间。那段时间里,城门依旧紧闭,阮箐便是忧心城中瘟疫也无从得知。
没过多久,城门又突然打开了。
百姓们纷纷涌出城门口,朝天上扔着五颜六色的花瓣,像是在庆祝什么。阮箐按捺住心中欣喜,走过去扯了一个人问:“城里的瘟疫都好了吗?你们都没事了吗?”
那个妇人斥道:“胡说什么呢?这城里何时有的瘟疫?小姑娘年纪轻轻的可不要乱说话!小心要遭天谴的。”
这下阮箐懵了:“那你们撒花做什么?”
妇人顿时乐得抿不拢嘴:“咱们斗赢了那个丧尽天良的城主府一家人,难道不该撒花庆祝吗?诶——也是老天开了眼,派了神仙来救我们,不然我们可真就冤死在妖怪肚中了!”
阮箐如遭雷劈,张了张口问:“城主府一家丧尽天良是怎么回事?”
妇人冷哼道:“许俨那个老不死的,说城中得了瘟疫就把人全关在了里面不让出来,放他娘的狗屁瘟疫,要不是神仙显灵,让我们看到那老不死的把活人拿去喂他养的妖怪,还真以为城里面少了的人是已经死了呢!”
“还有他那个儿子也是,整天守在城门口不让我们出去,不就是怕我们跑了妖怪没吃的吗?哼!一家老小没一个好的,亏我们以前瞎了眼,拥戴他们得紧,结果命都差点交代出去了!真是晦气!”妇人连连呸了几声,继续同其他人一起撒花庆祝。
阮箐不信他们说的话,隔日就收拾了包袱踏上寻找许平岳的路。
天下之大,人如沧海一粟,阮箐是完全没把握能找到许平岳的。奈何人之间的缘分就是那么巧妙,阮箐沿着那条大道往江南方向走,没几日就碰到了已经疯了的许平岳。
白蘅用手支着下巴,沉吟了一会儿问:“你是怎么知道他喝了人血会变安静的呢?”
阮箐轻声道:“我见过他喝人血的模样,喝了之后就变得很安静,仿若痴了一般……”
顿了会儿,看了看周围景物又道:“怕世人容不下他,也怕他会害了世人,我就把他带来这里看着,一旦他疯了就给他喂我的血,次次如此也让我如今没多少血可以给他喝了。”
她掀开衣袖,露出两只坑坑洼洼又有点恶心吧啦的手臂,数道伤疤盘旋其上,有的早已结成黑黢黢的一块痂,有的却是反复被割开,血肉模糊。
原本她还只是长得娇小,如今却被折磨得病弱。
6
白鹿哼哼好几声,伸出舌头去舔阮箐的手臂,阮箐怕吓到它想放下衣袖,却发现白鹿舔过的伤口在逐渐愈合,脱痂,然后恢复如初,不由放下了手。
白蘅觑了眼,笑道:“长得这么丑,也就这么点用了。”
白鹿哼哼两声,似是不满,阮箐却是笑开。
等阮箐手臂上的伤口好得差不多了,白蘅一挥手,又回到了院子里。阮箐看了看四周,发现周围一切都处在静止之中,炊烟未动,许平岳人也未动。
白蘅走到许平岳身后,伸出手在他头上聚起一团莹光,没一会儿,一团黑雾就从许平岳头上飞了出来。白蘅一把将它捉住,盯着它笑眯眯道:“鸠占鹊巢了这么久,带你出来呼吸下外界的新鲜空气,感觉如何啊?”
一道粗嘎的声音陡然自黑雾传出,气急败坏道:“臭道士!竟敢坏我好事!”
白蘅笑得更欢了:“抱歉啊,我好像并不是什么道士!不过,我倒是挺赞同你这句“臭道士”的。”
黑雾:“……”
白蘅继续道:“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啊,给你一刻钟时间,我若见不到你的本体出现在我眼前,那你这一魂一魄我就却之不恭收下泡酒啦。”
黑雾:“……”
也不知黑雾究竟听没听到,白蘅把它塞酒葫芦就幻化出一方软榻悠悠躺下,然后美酒糕点伺候,随心惬意的姿态看得站一旁的阮箐目瞪口呆。
没一会儿,黑雾本体来了。
幻化出来是个极为漂亮的美人,一颦一笑皆是魅惑,然而开口那一刻让人不忍直听,嗓音粗得比男子还甚:“老娘来了,魂魄还来!”
白蘅瞥了她一眼,有些好奇:“你是人还是妖?”
美人没好气:“费什么话?把老娘魂魄拿来!”
白蘅哦了声,朝她伸出手道:“那你把这人的魂魄还来!”
美人打不过白蘅,犹豫半晌还是将一个小瓷瓶扔给她。
白蘅检查是许平岳的魂魄,才慢条斯理取下腰间酒葫芦倒黑雾,结果倒了半天没倒出来。美人有些裂了,盯着她阴沉沉问:“你是不是把我魂魄拿来泡酒了?”
白蘅特别心虚:“没有没有,给它洗个澡呢。”
美人顿时裂完了,抬起一只泛光的手就朝白蘅打来,白蘅一边跑一边叫道:“喂喂喂你先别激动啊!我喝你魂魄的洗澡水我都还没激动呢你激动个啥?!”
美人顿时刹住脚,脸色变幻无常。
白蘅倒了半天,总算把那团黑雾给倒了出来,跟没泡澡之前比也没啥区别,就是比之前更黑了些。美人将魂魄收回手中,见颜色黑沉,没损毁半分,才缓了缓脸色。
白蘅却是意味深长道:“修行不易莫害人命啊,指不定哪天就被臭道士给收了。”
美人知道她在说什么,当即没好气道:“我可是一条人命也没害过,最多吸了点他们的血而已!就连养魂也是这臭小子自己答应的!”话一说完,一个转身就没了身影。
白蘅看着许平岳,眉头微蹙,若有所思。
阮箐怔怔道:“把魂魄找回来,许公子就能恢复正常吗?”
白蘅看向她,却是不答反问:“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吗?或许我可以再帮你一次。”两人没相处多长时间,白蘅心中却对阮箐格外不舍,不舍这个姑娘即将逝去,也不舍这个姑娘弯弯的眼睛和澄澈的目光。
阮箐一愣,继而笑道:“如果可以,我想知道许公子之前都经历了些什么,还有当年的桑木城究竟发生了什么,最后就是与父亲死于一处,好到地府再尽孝心。”
白蘅呼了口气,将魂魄塞回许平岳体内,然后施法把他的记忆引入一面镜子。许平岳从小到大经历过的一切顿时如走马观花般慢慢浮于镜上,让看者渐渐入迷。
幼时,城主带着许平岳体察民情,教他心怀黎民百姓。
少时,许平岳于湖中摘莲子,不慎落水,为一对打渔父女所救,后每每出城,目光总落于打渔女身上。
弱冠,桑木城中爆发瘟疫,百姓动乱,许平岳亲眼目睹百姓受一只八眼妖怪蛊惑万刀砍死城主,后为百姓所捆,赶出桑木城……心怀父亲遗念,许平岳与阮箐告别之后,提着砍刀闯入妖怪洞穴与之决斗。
美人误入,以帮杀八眼小妖为条件,要许平岳把自己身体献祭给她。许平岳打不过八眼小妖,答应了美人的交易。
美人拿许平岳的身体养魂不容易,需日日喝人血才能保证她那一魂一魄不发疯砍人,奈何人血难得,那一魂一魄时常发疯,然后逼着许平岳拿刀去砍人,吸血。
每每阮箐没看住许平岳让他跑出去发疯,美人都能感应到并及时赶到现场把人给敲晕,然后等阮箐把人带回去喂血。是以养魂三年,许平岳还没真正杀死过一个人。
出奇的是,无论美人那一魂一魄怎么发疯,许平岳都不会拿刀砍阮箐和年迈之人。
一幕幕过往落下,阮箐揉了揉眼睛问:“我能不能再提一个要求?”
“你说。”
“把他记忆中有关我的所有事都抹掉吧。”
白蘅点了点头,一挥手,镜子消失,许平岳趴在磨刀石上沉沉睡去。
外面的世界不再静止,林中偶闻山鸟啼声,炊烟仍旧缓缓升起,老太依旧慢悠悠做着晚上的吃食,宁静而美好的茅屋里却再也看不到那个瘦弱而眸带了星光的姑娘。
白蘅带着阮箐去了桑木城,阮箐想知道当年真相,白蘅就施法重现了当年城中之景。
当年那一场横空而来的瘟疫并不是天灾,而是那只八眼小妖搞的鬼。八眼小妖想吃人,又怕城中消失多人会引来道士捉妖,就制造了一起假瘟疫事件,待人似死未死,再将其吞入腹中一饱为快。
谁知这事被城主许俨发现了,八眼小妖怕事情败露会引来道士,就化了一场幻象让城中百姓灭了许俨这张口。
后来,八眼小妖为美人所灭,城中瘟疫逐渐好转。百姓却深受那场幻象的影响,始终认为城主府丧尽天良,罪不容诛。
白蘅叹了口气,将那些人偏离的记忆拨正,又带着阮箐去了大湖。
阮箐突然看向白蘅问道:“还不知道姑娘叫什么名字呢,我都要死了,姑娘能不能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啊?”
“白蘅。”白蘅格外耐心。
阮箐笑得更欢了:“那小箐还有一件事要求白姑娘成全,求白姑娘等会下手轻点,小箐其实很怕疼的。”
白蘅也笑:“要我轻点也行,你需认真回答我一个问题。”
“白姑娘请问。”
“用一条人命换一个疯子变成正常人,值吗?”
阮箐垂下眸子,细思片刻喃喃道:“也许不值吧,可我心甘情愿。”也许,在许平岳亲手杀死那个带疤男替她报杀父之仇时,她就对许平岳动了心,所以后来无论许平岳多疯,她都不曾弃他半分。
一刻钟后,白蘅立于大湖之上,手中捧着一颗鲜活跳动的心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她可是专门为了这么一颗心而来的啊!为何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却总觉得心里更缺了什么呢?
目光落至湖面,脑海中全是小姑娘生前的影子,白蘅将心收进《药引集》,丧着脸问:“白鹿,你说,我是不是被那个破神仙给坑了啊?”
白鹿动了动耳朵,叫了一声。
白蘅表情更丧了,取下酒葫芦仰头就是一大口,然后驾着一团云往远方游去:“不管了不管了!总归这颗心不是我逼着小姑娘让我挖的,老天算账也算不到我头上!”
山间小院,炊烟已歇。
许平岳缓缓醒来,望着手中砍刀出神。
老太从屋中走出,轻唤:“小箐,吃饭了,带许公子进来吧。”
许平岳看着老太,目光困惑不解:“小箐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