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懦夫

2020-12-23 07:02:58

世情

1

郑恒盯着花坛看了很久。

他看的不是花坛,是花坛里的一朵花。摇曳生姿的小红花,脉络清晰的筋脉,绿色的叶片,上面还长有白色的绒毛,细细小小的。

“你在看什么?”问话的是个姑娘。

郑恒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后根。他有些不自然地抬起头,清了清嗓子,说道:“一朵花,花的形态,花的轮廓,花的构成,花的绒毛,还有,它在图纸上的构成比例,全都在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脑子。

“哇,你好厉害!”郑恒的脸又红了。“你是个画家吗?”

郑恒迟疑了一下,说道:“不,我不是。”

阳光明媚,空气怡人,树木繁茂,花朵鲜艳。如果这里不是一家医院,应该是一个很好的浪漫邂逅。

可是,生活有时候就是这么的差强人意。一个星期前,郑恒从住宿楼上一跃而下,5楼的高度,如果,不是楼下的那棵树,估计,这回应该是举行遗体告别仪式了。

严格意义上来说,那棵树是郑恒的救命恩人。但是,郑恒又一心求死,所以,阻止郑恒死亡的,对郑恒来说,都是敌人。

毛敏笑容洋溢,伸出右手说道:“你好,我叫毛敏。”郑恒有些迟疑,本来放在右腿旁边的手,悄悄地躲了起来。

迟疑了一两秒之后,他伸出了左手。本来是庄重的握手场面,一下子变得异常的诙谐。

毛敏忍不住哈哈大笑。

2

郑恒是一个幽默的人。

没错,郑恒的幽默,由内而外,由骨子到外表,由生活到经历都透露着深深的喜剧色彩。

小时候,郑恒的皮肤很白,眼睛很大,郑妈妈一直把郑恒当女孩来养。

一周岁的照片,郑恒梳着两根羊角辫,眉心中间点了一个红点,两坨火红的胭脂,大红唇,像发烧到40度的模样。

两周岁的照片,郑恒穿着一条花裙子,打了一把小花伞,我见犹怜的模样。

三周岁的照片……

如果不是郑妈妈阻拦,郑恒会把那些曾经的“屈辱”全部销毁。

说起郑妈妈,她是郑恒喜剧色彩人生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作为一个当仁不让的女权主义者,郑妈妈对男人的认识,只停留在繁殖后代缺其不可的认知状态,所以当郑恒出生后,他成了妈妈生活的全部。

对郑恒来说,这并不是一件好事,关注度意味着压力。

郑恒喜欢吃肉,妈妈给他夹了一碗青菜:“要多吃点蔬菜,蔬菜有维生素。”

郑恒不喜欢走路,妈妈拉着他,每天晚上,从街的东头走到街的西头,又从街的东头走到街的西头,有时候,郑恒感觉自己就是一个超级玛丽。

郑恒从来不会说“NO”,因为,郑妈妈总有各有办法,让他从“NO”转变为“YES”.

小八来接郑恒出院,郑恒躺在床上,看天花板上的蜘蛛如何织网以及如何捕猎。他已经从早上看到了下午。

蜘蛛网细细密密的蛛丝,总能让他想起湖滨街上的那些,低低的,盘旋在头顶的电线。

“郑公子,小的来接你出院了。”小八矮敦敦胖乎乎的身体,忙前忙后,再从床上一把将翻着死鱼眼的郑恒拉了起来。

小八和郑恒都住在湖滨街上,其实小八,并不叫小八,他在大学寝室宿舍里排行最小,老四,他嫌这个字眼太不吉利,硬是改成了“小八”。“八”就是“发”,一听就吉利,多好。

3

人生不光只有眼前的苟且,还有远方的苟且。郑恒以为自己从医院呆了一星期,会很怀念现在这里。可是,当他看到小八凌乱的床铺和桌上的螺蛳粉的残骸,和残骸内的,已经已经泡得发黄的烟头,零碎的瓜子壳,以及堆砌在墙角的货物,他就很想再次冲动地从窗口一跃而下。

不过,他发现,窗口装了一个防护网,还是不能脱卸的那种,就算是拿电钻,也还是要撬很久的那种。

“我怎么感觉,我成了一只金丝雀了。”郑恒仰望着蓝天。

“对,你怎么飞,也飞不出我的手掌心,你这小金丝雀就从了大爷我吧!”小八说道。

小八去楼下的张大哥那里,买了一些菜,快速地做好了两菜一汤。虽然,只有几片肉零星地在菜碗里苟延残喘,但也好歹有肉了。小八的货物积压了很多,没有卖出去,郑恒也暂时失去生活来源,有这些,已经很不错了。

小八吃得狼吞虎咽,郑恒食不知味,感觉味蕾和他的脑子一样,被胶水浆住了。

期间,“师太”来了一个电话。

照例询问了日常,比如,今天吃饭了吗?吃了些什么?上班了吗?和同事关系怎样?有没有遇到困难?

郑恒有时候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米八的大个子,回答这些问题,就像幼儿园的小朋友似的,到底是妈妈的时间机器出了问题,还是他的时间机器出了问题。

“师太”挂了电话,她暂时对郑恒目前的生活很满意。

妈妈总觉得自己有一种特殊功能,就像是放风筝的人,手里牵着那根线,到哪里都能掌握空中的所有状况。

对于“师太”的日常查岗,郑恒早就应付自如,总结出来就是五个字“报喜不报忧”。

如果生活中已经没有喜了,那就开动脑子,上下两张嘴皮子一动,“忧”就变成了“喜”。

毛敏从医院里回来,累得倒头大睡,半夜醒来,才发现自己连妆都没有卸。

她真不知道,原来陪一个小孩去看病,是这么折腾人的事。

电话响了,是王总。

“小毛,哦,回来了,谢谢你,听我爱人说,小孩没事了,今天多亏你了,多谢。”

领导毕竟是领导,连感谢词都像在开会,庄重又……官方。

毛敏对着镜子卸妆,镜子中逐渐露出一张稚嫩又朴素的面容。

一年前,小敏从家里跑了出来,她原以为没有了家里按部就班的套路生活,可以有一些属于年轻人新鲜的朝气。

她发现,和她想象的不一样。刚进单位那会,部门主任要她去买咖啡,她想也没想的就答应了,在去的路上,遇到一个同事,同事让她帮忙买个早点,她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回来后,小A的打印机卡纸了,小B的咖啡机坏了,小C的文档有问题,毛敏像一个女侠一般,三下五除二,全部一一解决。

不过,毛敏忽略了一件事情,“办公室热情”换来的只能是“办公室习惯”。再到后来,某位领导家里的孩子生病了,某位同事要搬家了等等等等毛敏无可奈何!

不过,今天在医院里,遇到了一个有趣的人,他的眼神很像当初她执拗地从家里出来时一般。

“阿嚏!”星空之下,万物俱静,湖滨街中间那条水沟,像一条纽带,长长的,从东头连接着西头,相隔两百米的郑恒在被窝里打了一个喷嚏,他揉了揉鼻子。

电影《阿甘正传》里的阿甘曾经说过,生活就像一盒巧克力盒子,你永远也不知道下一块是什么滋味!

4

对于“懦夫”这个词的意义,字典上的解释是这样的,“软弱无能。”

但是,郑恒有另外的解释。他把“懦夫”这两个词拆开了。

“懦”是“竖心旁”加一个“需要”的“需”,夫的解释,就是大丈夫了。

一开始,他觉得这是对男人赤裸裸的歧视,只听说过有“懦夫”,并没有听说过“懦妇”。

后来,他一厢情愿地将懦夫解释为“男人心里需要懦弱。”也就是两个字,“认怂”。

小八从床底下拉出一箱货物。

小八擦了一下脸上的汗,汗水混合着灰尘,他点了一下,一共有五大箱,每一箱里面又有10小箱。

都是一些日用品,小八买了几大箱过来,本来是在网上销售,后来发现,这些都是滞销货,卖不出去,再便宜的也是贵。

“对了,这里还有一箱是你的……”小八没有说下去。

是画笔,各种形状的,还有一盒盒五彩的颜料,箱子底下是很厚的一叠画纸,是郑恒以前的画稿。

郑恒觉得太阳有点大,从窗户外面一直晒进来,刺得眼睛疼。

很多年以前,也是这样的一个大中午,郑恒用省吃俭用的几百元钱,报名上了一个老师的绘画培训班。

郑妈妈气得两腿发抖,双唇直哆嗦:“你是反了……真是儿子长大了,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妈,我要考美院!”

“不行……画画,画画,画画有什么用?是能当饭吃?还是当钱用?多少人能把画画当一生的职业?”

“这是我的梦想!”

“梦想!梦想是吗?我告诉你什么是梦想?梦想就是给傻子做梦用的!”

郑恒当然没有反驳下去,他知道再怎么反驳,郑妈妈都会有一堆的话等着他。

郑恒将画稿重新一张张叠好,摞好,塞进箱底。

“我和你一起去卖货吧。”郑恒笑着。

“这个可以吗?”小八扬起了眉头。那两撇像蜡笔小新似的眉毛,此刻扭得像一个搔首弄姿的姑娘。

“可以!”郑恒很坚定。

下午四五点钟,太阳依旧很大,挂在天空像一个明晃晃的巨大的灯泡,将每个人的影子,或长,或扁,奇怪的贴在地面上,墙上,就像身后长出了一条尾巴似的,分也分不掉,合也合不上。

小八在地上铺了几层塑料纸,将货物一样样地放了下来,每放一样,他都会和郑恒介绍,这是什么?

多少价格?郑恒一一点着头。行人不多,买东西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按照惯例,要等到晚上,太阳下山,人流量才会慢慢增加。

郑恒百无聊赖地瞅着过往的人,一个男子蹲在天桥楼梯下,拿着手机,不时地拿出手机看一下,又不时地收起来。

一个穿裙子的姑娘走了过来,路过男子,又走上了天桥,男子拿起了手机,姑娘渐渐走远了,男子收起了手机。

十来分钟后,又走来一个姑娘,姑娘穿着长裤,男子对着姑娘的后脑勺“切”了一下,姑娘没看到,全部都落到了郑恒的眼里。

郑恒露出了鄙夷的表情,想也知道,这个男子做的龌龊勾当。

眼不见为净!郑恒继续低头卖货。

5

“这么多的奶茶店非得要大老远地跑来这里买,明明公司楼下就有一家奶茶店,真是矫情。”毛敏一边走一边嘀咕。

她的牢骚范围也只仅限于嘀咕和自言自语。

一个长长的天桥横亘在毛敏眼前。穿了一条花短裙的毛敏,踩着一双高跟鞋,亦步亦趋……

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喊叫。两个男人抱在一起打了起来,接着有人喊道:“快,抓色狼。”

“小姑娘,你被拍了!”毛敏听到有人说。

什么?闹哄哄的一群人围拢过来,过了一会,警察来了,拍照男子已经被制服,手机上全部都是他在天桥底下偷拍的女孩穿裙子的不雅照片,包括毛敏在内的。

这光天化日,众目睽睽的,毛敏想宛了拍照男子的眼睛。

警察在和她说话,她一一回答着,突然想起刚才打抱不平男子有点熟悉,好像是之前在医院见过的。

毛敏一转头,郑恒早就不见了。毛敏带着大包小包,浑身是汗地回到办公室,累得差点瘫倒在地。

大伙一股脑地过来,拆开包装,各自拿着奶茶喝开了。

小A说:“辛苦你了,小毛。”毛敏苦笑了一下。

小B说:“对了,为什么你们不叫外卖?”

“对哦?”小C也问。

小A愣了一下,说道:“刚才不是说要到楼下买吗?不是你提议到那家网红店买的吗?这不是,一时之间没想起来吗?”

小C也愣了一下,喝了一口奶茶,讪讪地说道:“谢谢你,小毛,奶茶很好喝。”

毛敏觉得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流下来。

郑恒擦了一下嘴角,满嘴腥甜的血味,他吐了一口血沫,嘴角火辣辣地疼。“郑公子,你知道吗?你今天这一下子,简直让我对你刮目相看,谁都没想到,你会冲上去,还有刚才那一拳简直太帅了……”

小八今天的话有点多,一直啰嗦个不停。郑恒从小到大,就没有做过让人刮目相看的事情。

小时候,他长得文文弱弱,白白净净,男孩子都不喜欢和他一块玩。

初中时期的小男孩,都是还没长大的皮猴子,为人处事,都是一个标准,就是“看不惯”。

郑恒很不巧地成了他们“看不惯”的那类人。

有一次,郑恒做值日生,被一帮男生锁在了厕所里。

一个男生将一只老鼠从窗户扔了进去,郑恒吓得大哭起来,男生们躲在窗户下哈哈大笑。

过了一会,见里面没声了,一男生说道:“郑恒乖宝宝不要哭哦,我放条蛇进来抓老鼠啊。”

一会功夫,一男生扔了一条蛇进来。这一下,等到男生打开厕所门的时候,有人惊道:“咦,郑恒的裤子怎么变颜色了!”“哈哈哈哈,郑恒尿了。”

“郑恒竟然吓尿了!”

“懦夫!懦夫!郑恒是个懦夫!哈哈哈哈哈!”

6

有人说,童年阴影是会伴随人一辈子的。对于此,郑恒觉得,不一定全部是。就拿他来说,自从初中那年得到这个称号之后,他已经可以和它坦然相处了。

高三,郑恒瞒着郑妈妈偷偷地学习画画很久了。可是到了临门一脚,还是被郑妈妈知道了。郑妈妈一哭二闹三上吊,连续绝食三天之后,郑恒终于放弃了报考美院。

他说服自己说,我只是个懦夫。太阳从东边一直升到正头顶。郑恒连同床上的被子都被太阳晒得滚烫。

“起床了,郑公子,告诉你一个大新闻。”

小八像一股风似的,将郑恒从被窝里拉了出来,郑恒眼屎都没有挖掉,就被逼看了小八那只已经碎了屏幕的手机。

“寻找见义勇为的勇士!”

“勇士?”郑恒懒懒地去厕所刷牙,吐了一口唾沫。“这话都敢说?这年头还有人敢称为勇士吗?”

“就是你呀,郑公子。”郑恒愣了一下。

寻人帖子是毛敏写的,在沪州最知名的论坛上,写得情真意切,激情澎湃。郑恒不想见。

“你为什么不想见?”小八在后面踩着三轮车,郑恒坐在后面,护着车上的货物,不说话。

长长的湖滨街上,并列着两排商店,行走的小贩,穿梭的行人,不远处,便是湖滨街标志性的建筑物——臭水沟了。

黑色的水沟上漂浮着一团团或一坨坨,或一簇簇黑色的物体,闹哄哄的苍蝇,蚊子,一团团地围着它们打转。郑恒对着它们发呆,脑子里对水沟的轮廓,勾勒了一圈又一圈。

他早就想把它们画下来了,这念头一动,右手手掌心微微抽搐了一下,食指和中指两根手指处的关节没着没落似的疼了起来。

两人合力将货物从车上卸了下来,一一摆放整齐。

顾客来了七八个,生意一单都没谈成,大多是看了看,问了问,再放下。

小八恨不得将每个顾客的钱包打开,掏出钱来,将货物塞进去。

突然,一阵凌乱的脚步,由远至近,小八一看不对劲,连声呼喊着郑恒赶紧上车。

是城管,没有摆摊资格证的小贩见到城管,不亚于在地狱见到了阎王爷,一时之间,叫喊声,脚步声,混乱不堪。

郑恒的手指隐隐针扎地疼。三个月之前,郑恒经历过。手指关节在地板上摩擦,清脆的断裂声,如同梦想破裂的声音一般。

“梦想是给傻子做梦用的。”郑妈妈曾经说过,可是,现在,他连傻子都做不了。

郑恒抱着半箱货物就跑,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一个趔趄,货物从箱子里掉了下来。

小八懊恼地叫了一声,眼看几个城管围住了郑恒,他只能飞一般地骑上三轮车。

7

毛敏抱着一箱货物从湖滨街西头的王太太家路过。

“毛小姐,回来啦。你手上拿的是什么东西?”

“都是日用品?便宜吗?”

“哟,你们过来看看,都是很实用的日用品呢,毛小姐推荐的,准没错呢!”王太太在箱子里翻了一翻,对着正在门口聊天扎堆的人群呼喊了一声,李太太,杜太太太,张太太,钱太太,一下子都围拢了过来。

太太们买东西的能力,就像多米诺骨牌,一个带动另一个,“呼啦”一下,毛敏的半箱货物被卖了个精光。

毛敏又将小八的微信号推给了王太太,王太太推给了李太太,李太太推给了杜太太,杜太太推给了张太太,张太太推给了钱太太。

小八本来以为,郑恒连人带货都去了城管执法局,肯定是凶多吉少了,没想到半路杀出个毛敏,把人和货都给带回来了。

其实,那天,小八和郑恒去卖货的路上,小八就已经将地址告诉了毛敏,毛敏来的时候,刚好看都郑恒被三四个城管团团围住,前几天上演的英雄救美来了一个彻底的反转,变成了美救英雄。

“你好,我叫毛敏。”在城管执法局里,毛敏再度伸出了手,笑容洋溢,就像几天前在医院里那样。

郑恒却不敢,他的手掌心渗出了汗,踯躅了半天,挠了挠脑袋,还是没有勇气伸出手,三个月之前,城管执法的时候踩伤了他的手指,又因为没有钱医治,耽误了治疗时机,郑恒的两根手指断了。

“你为什么喜欢画画?”小八曾经问郑恒。“你不觉得很奇妙吗?我们与这个世界朝夕相处,它和我们的呼吸融为一体,我们脑中的世界是五彩缤纷的,用颜料、色彩、将脑中的世界画出来,呈现出它们在记忆中的模样,不是很神奇吗?”

小八不能及理解郑恒那颗被诗和远方浸润的脑子,他的理想世界是能够多赚一些,早一点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

这是小八的诗和远方。

8

郑恒在画纸上,他慢慢地勾勒了轮廓,画了没两下,食指抖了一下,白色的画纸上,一条突兀的横线飞了起来。

郑恒将画纸一揉,扔进了纸篓。

又打开一张画纸,紧接着,又丢进了纸篓……不一会,纸篓里的画纸被堆满了,还有几团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

郑恒焦躁起来,一脚踢翻了纸篓。两百米之外的毛敏对着一碗发黄的青菜,一碗焦糊的炒蛋,一碗像粥一样的米饭发呆。

她发现,纵使自己能搞得定打印机,咖啡机,甚至抬桶换水,都不能搞定家里的电饭锅以及那口正冷冷地瞧着她的铁锅。

毛敏夹了一口炒蛋,焦糊味加上海水一般的咸味,难以下咽,她又赌气地划拉了一口米饭。吃得过猛,剧烈地咳嗽起来。

妈妈打了一个电话过来:“敏敏,你昨天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不接我电话?还有,你那么急地让我打几千元钱是做什么?你不会遇到什么事情了吗?不会有人勒索你吧?”

毛敏不想说话,挂了电话。

“你怎么回事,一个月来不了一两个电话,还不告诉我们你住在哪里。如果你再这样任性下去,我下个星期就和你爸跑过来找你,沪州虽然不小,但我不相信,我跑遍整个沪州,还不能把你找出来!”毛敏妈妈气得想从电话线里爬出来,这时,一个电话又打了进来。

“我没事,我很好,我真的不想回去啊,我不想过您安排好的生活。妈妈,我有个电话,不和你说了啊,等我有空回来看你。”毛敏一接起来,就后悔了。

“王总,哦,什么?下个星期,烧烤派对?厨师临时有事,可是,我什么也不会?只要负责烧烤就行,让我帮忙找找,啊?”

“喂喂喂!王总,我去哪里找吗?”王总那端早已挂了电话,毛敏生气得想哭。

郑恒打开门,走了出去,毛敏打开门,走了出门。一个左转,一个右转。

华灯初上,王太太的儿子正在读英语,一口一个带着沪州口音的单词,在天空中飞舞,伴随着空气中弥漫的饭菜香味;赵大爷关上了小卖部,准备喝点小酒,吃盘花生米,听会戏曲;馄饨铺的王伯正招呼着店里的客人,王婶正在厨房里下馄饨;刚搬来的大龄女青年小容听着歌曲,沿街慢跑。

郑恒漫无目的地走,毛敏也漫无目的地走。

偶遇有时候并不浪漫,比如,现在。郑恒的脚踏在臭水沟的阶梯上,再往前走两三步,黑色的“一潭死水”将会没过他的鞋子、脚踝……

毛敏在郑恒身后,十米左右地方,及时的叫住了他。郑恒怀疑,他是小八派过来监视的。当然,毛敏不是。

此刻的她,正以着一种万分迫切和惊喜的眼神看着他,就好像他们的偶遇地点是在某个浪漫的餐厅或者美好的场所。

“真的是你,郑大哥。你住在这附近吗?好巧,我也住在这附近呢。”

之后的一个小时,毛敏滔滔不绝地讲着自己的生活,好的与不好的,如意的与不如意的,甚至包括于,她和妈妈的吵架,她的领导让她帮忙找一个厨师。

郑恒其实挺不好意思的,上次在城管执法局,毛敏帮了很大的忙,他却没有表示过感谢。

“要不,我帮你找个厨师吧。”郑恒说道。“那真是太好了,太感谢你了。”

9

不过,令毛敏没有想到的是,郑恒说的“找”,是毛遂自荐自己。

“尝尝吧。”郑恒将一碗卤味小心翼翼地推到她面前,还有一串串香味扑鼻的烤羊肉、烤鸡翅……说起来,郑恒下了一些血本,他从“师太”那里“借”了一些钱,买下这些烧烤器具,理由也颇为新颖,是想请领导来家里烧烤,“师太”竟然二话不说,就给郑恒转了钱过来。

“真不错。”毛敏被鸡翅辣得一边吐舌头,一边竖起了大拇指:“郑大哥,你这手艺完全可以开一家烧烤店,外带卤味,绝对不差。”

晚上,郑恒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又变成了小时候的模样,正在窗前拿着画笔画画。

一个白胡子老人出现在天空中,他问郑恒有什么梦想?郑恒说,想要成为有名的画家。白胡子老人对着郑恒的画笔吹了一口气,画笔突然变成了锅铲。

郑恒生气极了,要找白胡子老人算账。白胡子老人摸了摸胡须,说道:“这么多年以来,我也想成为一个能够实现别人理想的人,可是……”

“要不,我实现你三个愿望吧?”白胡子老人说。

郑恒问:“多大的愿望可以实现。”

“不大不小,你可以先试试。”郑恒说:“你不告诉我大小,我没法说愿望。”

白胡子老人说:“你说了才知道能不能实现。”

“不,你先告诉我。”白胡子老人追着郑恒,郑恒拼命逃。

一个追,一个逃。

郑恒一觉醒来,外面的天色早已大亮,太阳拼了命似的将光辉照耀在大地上,小八早已出了门,他找了一家快递公司,一边送快递一边卖货。

小八的理想是成为资本家,虽然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在为各种资本家出卖自己的劳动力。

外面传来敲门声,郑恒开了门之后,愣住了。门外站的是“师太”,大包小包,拖着行李,看样子,得要住一阵子了。

“惊喜吧,没想到妈妈会过来陪你住吧。”“师太”的模样是要给一个惊喜,郑恒的模样却是惊吓。

年轻的时候,总觉得给一个支点就能将地球撬起,可是,从来没有想过,去哪找这么大的支点?

大二那年,郑恒实在忍受不了那一串串数据,一串串代码,他觉得,生命的意义远大于那些数据。他毅然决然地辍了学,一边学画画,一边到处打工,有时候,还摆摊画人像,两根手指也是在一次城管执法时不小心受了伤。

这一切在“师太”那里,是另外的版本“毕业后的郑恒去了一家国企单位,上级领导对他颇为赏识,郑恒为了搞好关系,特意买了烧烤架,请领导来家里烧烤,联络感情。”

晚上,郑妈妈烧了一桌子的饭菜,一个劲地往郑恒碗里夹菜,很快,郑恒碗里的菜都快叠成一座小山了。

趁着郑妈妈去厨房盛汤,小八悄悄地问道:“你打算怎么办?”郑恒吃了一口菜,没有说话。

这几年来,郑恒一直在织一张网,那张网里有最精美的谎言,包裹着“师太”和他自己,如今,想要拆掉那张网,哪有这么容易。

10

郑恒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出门了,郑妈妈像小时候那般,对准备出门的郑恒,用力地捏了捏脸蛋,说道:“我儿子还是那么帅。”

郑恒转身出了门,他背了一个包,等到妈妈视线看不到的地方,他掉头去了公共厕所,换上了一身轻便的衣服。

毛敏本来不打算去,领导新搬了家,整个部门的人都去,毛敏还是去了。

郑恒也去了,不过,他的身份是一个烧烤厨师。

郑恒带去了他亲手做的卤味,反响不错。

串肉、刷油、翻面,刷调料,看着一滴滴油滴落下来,一股股垂涎欲滴的香气飘起。

毛敏拿了一串肉串,小A的声音传来:“小敏,过来拿点碟子过来,等会再去冰箱里取些饮料。”

毛敏这边的活还没干活,小C的声音响起:“小敏,不是说好把这些菜洗了吗?去哪里了?”

“哎,来了,来了。”郑恒这才发现,小敏是比自己还要忙碌的人。

整场派对下来,据郑恒的完全统计,小A叫了毛敏30多次,小C叫了毛敏20多次,小B叫了小敏10多次,还有其他同事和领导,以及领导的小孩均叫了毛敏五六次。

毛敏像一个陀螺一般,团团转。在王伯的馄饨铺里,郑恒给毛敏倒了一杯啤酒说道:“你这样可不行,你越不拒绝,大家越觉得你好说话。”

“大家都是同事,我怎么好意思拒绝。”毛敏往嘴里塞了一口馄饨,接着说道:“郑大哥,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觉得,你的眼神太特别了,执着里透着坚韧,说出来,你可别笑话我,就和我当初离开家乡,来到沪州是一模一样的。我妈妈老是说我,一心就想离开家。其实,她不知道,我不是想离开家,我只是想过我想要的生活……不过,生活和我预想得一点都不像……”

“可不是嘛!生活,生活,生下来就得活着。”郑恒喝了一口啤酒。

“我真羡慕你,你说,你能画画,还能做厨师,什么都会……”毛敏也喝了一口啤酒,“你平时不开心的时候会做什么?”

郑恒闭了一下眼睛,因为在他眼前闪过了一些画面,他从五楼一跃而下,他想跳进臭水沟里。

“懦夫。”他笑道,“在脑门上贴两个字懦夫,然后大声地喊出来,我就是一个懦夫。”毛敏哈哈地笑。

郑恒也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郑恒跌跌撞撞地回了家,躺在床上时,模模糊糊中,看到妈妈在忙碌,一如小时候的一样。

早上起床时,妈妈已经回家了,只给他留下了一张字条,上面只有几个字:“好好照顾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郑恒的错觉,从那天开始,他发现,妈妈的性格柔和了好多。

11

半年后,郑恒在湖滨街上开了一家烧烤铺,雇了一个小工,做了郑老板。

毛敏和小八送来了花篮。

小八拍着郑恒的肩膀说:“还是你小子有福,我想做资本家那么长时间没做成,你倒是抢先做了资本家。”

郑恒对小八抱了抱拳,说道:“如果不是有你,我的那段黑色岁月,没那么快过去。”

“哦,对了,还有我们的大功臣,毛敏。”

小八将郑恒拉到了角落,说道:“有一件事,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那天,我送完快递回来,看到你妈捧着你的一张画纸,哭得稀里哗啦的。她后来问了我好多关于你的事,我也不好瞒着你妈,全部照实说了,包括……你断掉的手指。”此话一出,郑恒愣住了。

很长时间以后,郑恒翻出了那些画稿。

其中有一张画稿上有被打湿的痕迹。

那是一副署名为“妈妈”的画稿。应该是在大学时候,郑恒闲暇无事时画的。

当时,他坐在宿舍里,夕阳映红了半边的天空,郑恒在纸上勾勒了妈妈侧面的轮廓,妈妈的眼睛,细细长长的,他想起了妈妈哄他睡觉时候的样子;妈妈的鼻子挺拔,骂人的时候,两个鼻孔会不自觉地放大;妈妈的嘴唇很薄,夸奖他的时候,常常会抿着嘴巴弯弯地笑……

郑恒在“妈妈”的周围,涂上了红色的颜料,黄色的颜料,粉色的颜料,蓝色的颜料,紫色的颜料……

尾声

湖滨街上多了一家烧烤铺,名为“梦想家园”。

也许,郑恒取名字的时候,将自己对画画和生活的期许融汇到了那些烟熏火燎,蒸、炸、煮、炖的菜品中。

但是,谁知道呢!重要的是,那家烧烤铺的味道很不错,你可以一边吃烧烤,一边和老板聊人生,也许聊起某副画,老板的话匣子会滔滔不绝。

相关阅读
差点成为同妻的周晓妹

郑微把周晓妹护在身后说道:“吴总,你爱谁都不可耻,但你不要害别人。”郑微第一次见到周晓妹的男朋友就觉得他不对劲。 她们是偶遇到周晓妹男朋友的,在一家火锅店里。她的男朋友刚好和同事在这家店就餐。 周晓妹眼尖的发现了坐在不远处的吴昊便跑过去把他牵过来向她两位闺蜜介绍,她说着亲昵的挽上吴昊的胳膊,也就是那一瞬间,吴昊身体的抗拒与脸上的不自然被郑微捕捉到了。 吴昊,是周晓妹父亲同学介绍的相亲对象。周晓妹一

春天里的小燕子

他看见母亲正站在自己面前,穿着她最喜欢的墨绿色西装领呢大衣,微笑着看着自己。A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 沧桑的男声在街上飘荡,坐在自家屋子里看电视的村民不禁一愣,叹口气:‘’唉--程老四又喝多了。‘’ 程老四是程家第四个孩子。 程家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开了个皮革制衣厂,二儿子在京城的区分局做警察,据说已是副处级别,老三是个姑娘,在厂里做会计。 每个孩子都是父母的骄傲,唯

一碗米粥的恩情

老太婆微弱的声音传来,方艾一个腿软跪倒在了地上,吓得众人上前接住了箩筐。 夜深,方艾将书的最后一个字敲完,拿起手机, 个未接电话,有妈妈的,有表哥的,方艾慌了,游子最怕的就是深夜的电话。 电话回拨过去,外婆的大嗓门传来,“死丫头,小笼包吃完了,再给我买一点,用那个特别快寄,我明天就要吃到。” “这么晚打电话就是为这事?”方艾不确定的问了句。 “当然了。” “这么晚,我去哪里给你买小笼包?” “

女孩的灰暗青春

轻描淡写的青春,很苍白的文字只经历过才懂得吧。女孩叫小玲从小家境贫寒,女孩父母比其他小孩要大很多,可以说是老来得子,几年过去女孩已经七岁了,要上学了读一年级了! 第一天上学因为教室里没有多余的课桌,老师去教室后面搬了一张和其他同学不一样的桌子!桌子没有抽屉,只能把书包放桌子上:老师搬来桌子时那些同学都笑桌子是张破旧的桌子,女孩心里觉得为什么就自己没有新的桌子! 心里很郁闷~然后下了课,那些男同学都

美丽的邂逅

八年来,马路变得越来越宽,但仿佛还是不够用,深怕一个不留神就和别的车辆碰上。我是谁?我将成为怎样的人?我要怎样做才能让自己以后的人生变得更好。大大咧咧的性格,不爱运动爱吃零食爱睡懒觉……明天就十八了。 自从十岁那年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我就对周围的一切充满了好奇,我决定隐藏我所有的坏习惯,在父母和人前做一个乖乖女,这样我就可以留下来。感受着这里的一切。 八年来,宽大的马路变得越来越宽,但仿佛还是不够

纤雅之殇

虽然顾纤雅此时也有点恨他们,但在她温柔的心里缔结的仍是对他们不可思议的深爱。 胡同的过堂风很大,吹得树叶尘土一起飘散。 忽然出现了一道长长的影子,顺着影子望去,见一个七八岁的少女,踏着尘土落叶走来,脚步轻盈,踩在干枯的叶上,发出沙沙的响声。 那少女齐耳短发,穿着正中小学的蓝白格子校服,缩着脖颈,迎着冷风走来,正是顾纤雅。 天真冷啊!顾纤雅不由的加快了脚步,脖颈缩得更深了。 走过一段楼梯,迈过七十

孤儿

姑娘的事迹被传播开来,无数的人们都投入了保护孤儿的事业中。夜,是那么寂静。昏沉的天幕上挂着一轮残月,清冷的月光洒下,暧昧不清地照射在孤儿惨白的脸上。孤儿一个人卷缩在发臭的垃圾堆旁边,吃剩下的饭菜,没人要的衣物,等等,全部被拥挤堆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散发着恶心的腐烂和腐朽感,就像自己一样被无情地抛弃,内心充满了这个年龄本不该有的腐朽感。 孤儿没有父母兄弟姐妹。自打孤儿有记忆开始,就长期生活在有一大片

站在此岸的我,彼岸早已坍塌

我后来明白了为何这么多人对完美爱情和婚姻的追逐与期待,因为彼岸完美,而此岸残缺。 史铁生说:“此岸永远是残缺的,否则彼岸就要坍塌。” 我曾经我不理解它,直到我翻看到了父亲手机里的那条出轨短信。几乎是瞬间,那些代表爱情和婚姻的梦幻玫瑰仿佛变成了地狱门口张着血盆大口的食人花,它们以诱人的姿态迎着魔鬼的口臭跳着低俗的艳舞,吞噬着名为陪伴的真心。 后来,我后知后觉明白了为何这么多人对完美爱情和婚姻的追逐

月明:老婆,我有危机感

一旁插不上话的月明想:如果有柱香,有个关公像,他俩会不会立刻插香结拜。 一诺站在挂钟前对钱昌安说:‘’长针指着 了,妈妈快回来了。‘’ 五点半,月明上晚课的时候,都是这个点回来。 月明今带毕业班,新上任的李校调整了全校作息时间,安排了六年级的晚课。 如果没有晚课,四点半下班,正好错开晚高峰,五点能到家。 钱昌安把汤端上桌,炒好青菜,等敲门声响。 五分钟过去了,没有听到月明上楼梯的脚步声。十分钟过去

墨尔本学车记

“为什么不扭头查看?为什么不加速?为什么不减速?为什么不超车?为什么不……” 初秋,墨尔本的天气一如既往地反复无常,一天能有四季。 我刚来时看见墨尔本的人外面穿大衣里面是短袖,心想这人真神经。待久了才发现不这么穿才神经。 早上出门的时候还阳光明媚,天气晴朗。坐了半个小时火车,快到公司的时候,忽然狂风大作,气温一下骤降十度。 从火车站到公司大约步行十二分钟的距离。我刚把雨伞拿出来撑开,那把伞忽的一

手机故事网©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