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
沧桑的男声在街上飘荡,坐在自家屋子里看电视的村民不禁一愣,叹口气:‘’唉--程老四又喝多了。‘’
程老四是程家第四个孩子。
程家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开了个皮革制衣厂,二儿子在京城的区分局做警察,据说已是副处级别,老三是个姑娘,在厂里做会计。
每个孩子都是父母的骄傲,唯独这个老四,自从母亲孙丽秀病逝以后,就开始喝酒,越喝越多,最后工作也丢了,快四十岁的人了,还整天一个人吃好,全家不饿。
‘’唉-这孩子,以前不是这样的啊。‘’
程家老四程义杨,手上拎着酒瓶,一边走一边喝,喝一口吼两句:‘’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
突然,脚下一滑,程义杨踉踉跄跄地向前栽去,他想用手撑地,但是手中的酒瓶顺势滑过地面,程义杨还是摔倒了,不偏不倚,头撞到了路边的石头上。
程义杨感觉头痛了一下,有热流在头发缝里流淌。
程义杨抬起头,他看见母亲正站在自己面前,穿着她最喜欢的那件墨绿色西装领呢大衣,白色高领毛衣,黑色直筒裤,黑色中跟皮鞋,微笑着看着自己。
程义杨激动叫到:‘’妈妈。‘’
孙丽秀没说话,只是微笑着看着最小的儿子。
程义杨的眼泪落了下来:‘’妈,我好想你。‘’
孙丽秀还是不说话。
程义杨一边哭一边说:‘’妈,我好冷。‘’
孙丽秀走过来,把程义杨搂在怀里,轻声唱着:‘’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
程义杨笑了,在孙丽秀的怀里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扫街的村民看到了躺在路边的程义杨:‘’这程老四,又喝醉了。‘’
村民走过去,弯下腰拍拍他:‘’老四,老四,醒醒,回家睡去。‘’
拍了两下,没反应。村民感觉手拍的地方冰凉凉的,便小心地凑到程义杨脸前,把手指伸向鼻子下面。
‘’啊-‘’村民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惊叫起来:‘’快来人啊!程老四好像没了。‘’
程家大哥义松来了,看到躺在地上的弟弟,不耐烦地踢了他一脚:‘’不成器的东西,猫尿又喝多了。‘’
110来了,120也来了,程义松跟着去医院了。
听着警车和救护车‘’乌拉乌拉‘’地走远,村民们才从惊吓中稍稍平静下来。
转身看见程家老父亲程天正面无表情地站在旁边,善良的村民怕老人接受不了,过去安慰他。
程天正挥挥手,转身回家了。
村民们面面相觑,摇摇头,各自回家。
不知谁家的屋檐下飞出一对燕子,扑扇着翅膀飞过头顶。
B.
程义杨蹲在医院楼梯拐角处,抱头痛哭。
二哥出差了,妈妈需要的治癌药没来及送来。
父亲和大哥就这样看着母亲在床上疼得冷汗直冒,不停地哼哼。
程义杨知道,从母亲查出胃癌晚期开始,父亲和大哥就明着说:‘’反正是晚期了,花那钱干什么?到时候人财两空。‘’
二哥程义柏舍不得妈妈,每周在京城大医院开了药,再开两小时车送回来,安排住在村医院里。
程义杨对程义柏说:‘’二哥,我这还有点钱,给你吧。你们要集资建房,二嫂和睿睿还要用钱。‘’
程义柏拍拍弟弟的肩膀:‘’钱自己留着吧。你还没成家,以后用钱的日子多。有空的时候,陪陪妈妈。有事打电话给我。‘’
程义杨点点头。
程义柏叹口气,看看睡在病床上瘦了一圈的母亲:‘’妈,我回去了。‘’
孙丽秀温柔地一笑:‘’路上注意安全,开慢点。‘’
程义柏点点头,把程义杨拉出病房,从口袋里掏出两百块钱:‘’这钱不要给爸和大哥他们知道。妈想吃什么,你帮她买。用完了再跟哥说。‘’
程义杨知道二哥虽然已是科级干部,但是每月工资也就两千元左右,大哥开厂的时候,跟二哥要钱,工人发不出工资,也跟二哥要钱,爸妈生病,还是二哥掏钱。二哥能有多少钱啊?再说,二嫂家再有钱,二哥这样,她也会不高兴的,连忙说:‘’二哥,我有钱。你别再给了。‘’
程义柏把钱塞他口袋里:‘’这是给妈买吃的,不是给你的,拿好。‘’
程义杨看到转身离开的二哥抹了把眼睛:‘’如果没有二哥,妈妈估计要疼死了。‘’
现在,二哥出差没送药来,父亲和大哥就这样看着,谁也不愿意叫车带母亲去京城医院。姐姐也冷眼看着,仿佛看一个外人。
程义杨曾去过京城大医院,虽然有病历,但医生也不给开药。
回到医院,听到父亲当着母亲的面说:‘’反正也治不好了,就别治了。‘’
母亲一句话不说,眼睛空洞地看着天花板上的水迹。
一周以后,二哥回来了,看到母亲愈发小的脸庞,一声没吭,抱着母亲上了车。
程义杨赶紧跟上去,和二哥一起把母亲送到京城大医院。程义柏办了住院手续,又找了个护工,叫程义杨回去上班:‘’回去吧,有空再来。‘’
两个月后,母亲还是走了。
看着水晶棺里母亲皮包骨头的样子,程义杨痛哭流涕,程义柏强忍着悲痛,办完了母亲的丧事。
屋檐下的燕子南飞了,不知道明年还会不会回到这来孵化幼鸟。
后来跟二嫂聊天才知道,结完医药费,住院费,办完丧事以后,二哥家里只剩下一元八角五分钱。建房交的集资款是二嫂回娘家借的。
C
从小,程义杨就觉得自己的妈妈与小伙伴们的妈妈不一样。妈妈总是穿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头发在脑后盘个髻,就像画上的女人。
母亲有一副好嗓子,说话总是软软糯糯的,特别是和外婆说话的时候,像唱歌一样。母亲还喜欢唱戏,经常一边做家务一边唱:‘’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后来他才知道,那是黄梅戏‘’天仙配‘’的唱段。每次哄他睡觉,妈妈都会唱:‘’小燕子,穿花衣。。。‘’
程义杨问妈妈为什么喜欢唱这首歌?
孙丽秀笑着说:‘’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燕子飞得再远,春天的时候都会飞回来筑巢孵化幼鸟。看到穿花衣的小燕子,春天就来了。‘’
有时听到母亲独自时念:‘’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
他不知道这些诗句是什么意思,但是他学会了唱‘’小燕子穿花衣。。‘’记住了燕子飞回来时,春天就来了,还记住了妈妈喜欢成双成对的燕子。
程义杨也爱上了燕子,每年春节后便天天看屋檐下的燕巢里有没有燕子归来。一旦听到唧唧啾啾的声音,就赶紧拉着妈妈去看。
有调皮的小朋友拿着竹竿去捣燕巢,温和的程义杨第一次和小朋友打了一架。
孙丽秀一边心疼地给他擦药,一边问他为什么打架?他说:‘’因为妈妈最喜欢燕子。‘’孙丽秀开心地抱着小儿子:‘’傻孩子。‘’
小朋友说他外婆和妈妈是侉子,说话与他们不一样。程义杨才慢慢知道,当年爸爸程天正在外地当兵时,已是重点培养对象,但是他爱上了县剧团的花旦孙丽秀。
孙丽秀对这个高大英俊的男人迷恋至深。
但是孙丽秀是家中唯一的孩子,和寡母生活在一起。寡母看她爱上了一个外乡人,担心将来女儿被始乱终弃,或被男人拐走,自己没了依靠便找到了部队领导。
这次告状断送了程天正的仕途。虽然在部队领导的督促下,他娶了孙丽秀,并答应将来无论走到哪,都会带着丈母娘生活,但是,他因违反纪律被要求退伍。
程天正是带着老少两女人回来的。
父母虽然对儿子的归来很受打击,但是看到温柔漂亮的儿媳妇,也只能叹口气,认命了。
幸好孙丽秀连生两个男孩,才稍稍安慰了老两口。
身为长子长孙的程义松一直倍受长辈的宠爱。
程义柏就没那么好命了,上有兄长,下有弟妹,姥姥不疼舅舅不爱,但是他一直是学霸,又考出了大山,成了飞出去的金凤凰。
程义杨最初是被宠爱的,毕竟:皇帝家的太子民家的幼子,都是父母的命根子。
但是,因为母亲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优雅和与众不同,成了被人议论的对象。
特别是外婆去逝后,外面开始有风言风语说程义杨不是程天正的孩子。
程义杨像母亲,五官清秀,眉眼间总有淡淡的忧郁。性格也温和柔顺,即使小伙伴们打了他,他也不说。后来程义柏发现小弟被欺负,帮他收拾了那个小霸王,又教他如何对付欺负自己的人。
开始,程天正听到别人的议论,会上门找人理论,甚至动手揍对方。
但是次数多了,他也开始怀疑:‘’全村那么多女人,怎么别人都只说你,不说别人?‘’
他不知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样一个与众不同,一颦一笑的眉眼间流动着妩媚和温柔的女人,在这大山里,何时见过?男人看着家中袒胸露乳,披头散发的女人,女人看着她精致的发髻,见不到皱褶的衣裤,最初羡慕,渐渐演变成嫉妒,
而程天正那,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慢慢开出嫉妒,疯狂的花。
程天正从最初的维护到怀疑到动手,仅仅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这个曾经在部队待过的男人,部队的磨练没有让他学会理性分析,却让他变得更加暴躁,坚硬的拳头在孙丽秀身上发出闷响的时候,他感到心底的怨气消失殆尽。
看到她细腻白皙的皮肤上印上自己的掌印,拳印,他觉得自己是她的王,她是被刺了自己标志的奴隶,仿佛从此找到了散发恶气的地方。
已经上学的程义松和程玉枫最初也是维护母亲的,可是身边的小伙伴一次次的嘲笑,让他们觉得难堪:‘’都是你害的我们被人家嘲笑。‘’
但是十四岁的程义柏始终站在母亲一边,用自己瘦弱的胸膛保护着孙丽秀。
刚上小学的程义杨只会哭,他不知道父亲为什么突然这样对母亲,也看到哥哥姐姐凶狠地对妈妈。
有时候,他看到父亲回来,高兴地扑过去,却被父亲不耐烦地拉开他的手:‘’让开!‘’‘’滚!‘’
一次次凶神恶煞地表情让程义杨开始怕自己的父亲,听到他的脚步声便躲到孙丽秀身边。
孙丽秀会把他搂在怀里唱:‘’小燕子,穿花衣。。‘’
因为程义柏多次用自己的小肩膀保护孙丽秀被村民和爷爷奶奶看见,村民背后议论程天正,爷爷奶奶也骂程天正。程天正才渐渐收敛。
孙丽秀的生活似乎好了点,实际上,在背后,程天正经常边吃着老婆烧的饭菜,便指责她做的不是饭菜寡淡无味就是盐多了,油多了。
特别是听说曾经的战友现在或身居要职,或转业后进了政府部门成了公务员,心底愈加不平衡:‘’都是你这个臭婆娘害的,不然老子现在也吃香的喝辣的。‘’
孙丽秀红着眼圈在一旁不吭声。看着妻子忍气吞声的样子,程天正更恼火,伸手又要往妻子脸上扇,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腕,程义柏恶狠狠地看着他:‘’你再敢打妈妈试试!‘’
这两年,程义柏去镇上上中学,每天早出晚归,来回近一个小时的奔跑让他的个头窜到了一米七,身板也健壮起来。
程天正看看漠不关心的程义松和程玉枫,又看到怒视他的程义杨,颓然地放下了手。
程义柏带着程义杨在院子里奔跑,跳跃,一边告诉他:‘’如果爸爸欺负妈妈,你一定要保护妈妈。‘’
在二哥的督促下,特别是在学校发现拳头可以让小伙伴闭嘴以后,程义杨知道了保护妈妈的方法。
在两兄弟的保护下,孙丽秀的脸上开始有笑容。
程义杨喜欢坐在母亲身边看书写作业,听妈妈边织毛衣便哼歌。这时候,他觉得心里最安全。
程义柏警官学院毕业以后,程义杨也去了村办企业。
孙丽秀开始为程义松带孩子,孙子上幼儿园了又开始带孙女。进门的大儿媳妇却不领情,认为一切都是应该的。这个邻村人家的女儿,和村里的女人一样,一旦结了婚,曾经的珍珠便成了死鱼眼。
她跟程义松一样,对婆婆恶言恶语。最初,她并不敢这样,后来看到老公公和丈夫对婆婆没有好脸色和好言语,自己顶撞了婆婆,丈夫也没说什么,她便忘了这个女人是自己的长辈。
孙丽秀无处诉说,只能把委屈呕在心里。
有时她想跟程义柏说说,但是程义柏太忙了,有时候一出差就是一个月,难得回来,他们都围着他。她想单独跟程义柏说说话,但是看到二儿子疲惫的脸色,又不忍心让他生气。每次送他去村口,程义柏都会悄悄地塞给她钱,让她保重身体。
回到家,程天正就会搜她的口袋,把钱全部拿走:‘’揣钱干什么?想贴谁啊?‘’
后来孙丽秀每次先去程义杨那,把钱交给小儿子保管再回去,程天正搜不到钱,又骂:‘’这会功夫就把钱贴人了?‘’
程义柏也知道父亲的心病,曾经说带程天正和程义杨去做亲子鉴定。程天正不愿意。他怕鉴定出程义杨是他的孩子,他将无法向老二交待自己对孙丽秀的恶行。他更怕结果如外界传闻,那他更加无地自容。
但是,他再不敢动手,因为老二说了,只要知道他打妈妈,一分钱都别想再要,还会把妈妈接到京城去,那他就没人洗衣做饭伺候了。
D
大儿子和二儿子都结婚了,女儿也嫁人了,孙丽秀开始操心程义杨的婚事。
相中的姑娘秀秀气气的,有几分孙丽秀年轻时的模样。程义杨非常满意。
孙丽秀看到小儿子变得开朗,舒心地笑了。
但是,最近胃越来越疼,以前只是偶尔隐隐地疼,总以为是饿的,吃饱了就没事了,但是最近人消瘦得厉害,程义杨看着害怕,带着孙丽秀去村医院。
村医院设备简陋,程义杨打电话告诉二哥,最终确诊胃癌晚期。
拿到报告那一刻,程天正说,别治了,反正治了也不会好。
孙丽秀走后,屋檐下的燕巢孤零零的挂在那,再没有燕子飞回来。程天正带着上小学的孙子捣毁了燕巢:‘’看着碍眼。‘’
程义柏将妻子给母亲买的金戒指交给了程义杨:‘’二嫂说了,这戒指是妈妈的,就给你留着当个念想吧。‘’
程义杨摸着手心里的戒指,知道最爱自己的那个人没了:‘’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代母亲生病,代她去。‘’
他开始跟着父亲,大哥一起喝酒。最初一小杯就会醉,他发现喝醉了以后,就可以什么都不想,所有的担心和失落都没有了,妈妈又回来了。
他开始迷恋这种感觉,一杯的量不能醉后,他开始喝二两的一小瓶。
父亲和大哥笑着说:‘’没想到这家伙的酒量不错,有前途!‘’
但是,他的酒量似乎越来越大,喝多了就抱着酒瓶叫妈妈,唱:‘’小燕子,穿花衣。‘’本来清清爽爽的一个人,再没有打理自己的想法,身上总散发着酒味,多次醉倒在路边被路过的村民看见,扶他回家。
女朋友屡次劝他少喝点,程天正却眼睛一瞪:‘’男人家喝点酒也管东管西的。‘’说的女孩子满脸通红。
后来因为喝酒误事工作没了,也没有让他醒悟。感觉无望的女朋友的家人过来退了亲。
这会,程天正开始急了,骂他是不成器的东西,除了喝酒,屁本事没有。程义松也不管他,程玉枫最初还劝劝他,后来发现他没有任何改变,也不说了。
只有程义柏回来的日子,程义杨才会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滴酒不沾和二哥二嫂说话,带小侄子玩。
程义柏咨询过学心理的同学,同学告诉他,程义杨这是心病,如果他自己不愿意走出来,很难纠正他酗酒的问题。
程义柏知道母亲的去逝对他打击很大,但是程义杨根本不想走出来,自己也无能为力,只能提醒他少喝点,有时带点好酒来悄悄地给他。
这一醉便是十多年,直到这次出事。
第二天,医院传来消息,程义杨脑干出血,没有抢救过来。
村民叹息:‘’唉-好好的一个人,就这么没了。‘’
远处,刚放学的小朋友们清脆的歌声:‘’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