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胡同的过堂风很大,吹得树叶尘土一起飘散。
忽然出现了一道长长的影子,顺着影子望去,见一个七八岁的少女,踏着尘土落叶走来,脚步轻盈,踩在干枯的叶上,发出沙沙的响声。
那少女齐耳短发,穿着正中小学的蓝白格子校服,缩着脖颈,迎着冷风走来,正是顾纤雅。
天真冷啊!顾纤雅不由的加快了脚步,脖颈缩得更深了。
走过一段楼梯,迈过七十二道台阶,正门向西的就是顾纤雅的家。
顾纤雅掏出脖颈间的钥匙,她太冷了,不由的冲手哈了口气,这才把钥匙插进锁孔里。
熟悉的咔哒声响过,轻转手把,门就开了。
顾纤雅抬头往里望去,只见屋里一片狼藉。
李艾香正把地上一堆杂乱的茶壶破碗的尸体连同茶叶剩饭,用一把扫帚推到一个旧簸萁里去。
顾清源坐在客厅沙发上冷酷地抽着烟,看见顾纤雅进门,脸色愈加难看。
顾纤雅只觉得空气粘稠滞涩,满屋的尼古丁味道,抬头看了李艾香一眼,留下一句,∶“妈,我回来了。”
顾纤雅压根没指望他们会有回应,转身走进了自己的卧室。
2
过了一会儿,外面突然响起疯狂的吵闹声和气愤的申斥声,顾清源和李艾香的战争又爆发了。等到刘媛媛她们一家也得到消息,过去看时顾纤雅已哭到眼睛红肿,蜷缩在小床的一个角落里抽搐的可怜的像个被人遗弃的小动物。
相持到吃饭时分,顾清源的态度愈加强硬,李艾香却喘作一团,由疯狂的哭闹变为无可奈何的啜泣。别人已渐渐退出。
顾纤雅始终只抽泣着坐在角落里,无望地伴守着两个相互仇视的父母。
即使此刻顾纤雅也有点恨他们,但是在她温柔的心底缔结的,仍是对他们不可思议的深爱。
顾纤雅跟着刘媛媛他们回了家,刘媛媛家里是很温馨的布局,和自己家里的一团杂乱形成鲜明的对比。
顾纤雅穿着已经破洞的帆布鞋,站在门口不知所措。刘媛媛倒是热情开朗,那是顾纤雅所羡慕的天真烂漫,硬拉着顾纤雅进到自己家中,指使妈妈拿自己平常不舍得拿出来的零食吃。
刘媛媛的妈妈叫赫敏,是个口硬心软的女人,
上一秒还在嫌弃刘梁军多管闲事,下一秒看见立在门口那个猫儿一样可怜的女孩,心立马就软了。
刘媛媛的妈妈像一个面袋,下巴底下有十几道褶,那姓刘的男人却像旗杆一样杵在那。
别人的家里总归不自在,刘媛媛把她请进了自己的卧房。这是个充满童话趣味的小公主的房间,满屋子的粉色,彰显着女孩子在家中小公主一般的地位。
顾纤雅想着自己暗淡的房间,甚至可以用凄惨来形容。
刘媛媛天真烂漫,却也有着所有女孩子的心细。意识到顾纤雅的不自在,她不再强迫她陪她一块玩她喜欢的玩具,也只跟她坐在一起默默地发呆。
很快到了睡觉的时候,顾纤雅要坚持要回到自己家。
轻轻推门进去,顾家夫妇显然已都不在那里,屋里既无啜泣,也没有沉重的气愤的申斥声,所余仅剩满屋的狼藉。
刘家父女感到满屋压抑的沉重,顾纤雅却一如既往地面色平静。
3
早上刘媛媛邀请顾纤雅一起去上学,顾纤雅当然不愿意拒绝。刘梁军充当她们的司机,两个小女孩的相处,终于让顾纤雅有了少女的活泼,一头齐耳的短发,让刘媛媛搓的有些微卷。
刘梁军注意到虽然已经深秋时节,刘媛媛早就穿上了加绒的毛衣卫裤,而顾纤雅却还是早秋的一身单薄的衣裳,薄薄的后影在早晨晨风中摇曳,让他忽然升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早晨学生多,车子开不进去,刘梁军他们不得不以步代车。人潮汹涌,学生和家长们都急匆匆的,像行军打仗一样。
顾纤雅和刘媛媛两个力量薄弱的小女孩,很快在人群中被淹没。顾纤雅正打算利用自己身瘦弱小的优势,见缝插针地挤进去,却感到自己一阵天旋地转,等到回过神来自己已经被刘梁军抱在了怀里。
刘梁军一手抱着顾纤雅一手拉着刘媛媛,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勇气向前夯去。
说实话刘梁军太瘦了,顾纤雅总忘不了初见他时他给她留下的旗杆式的印象。被他箍在怀里,勒得顾纤雅有点难受,却又莫名的有点心安。
这个男人和爸爸一样的年纪,身上也有着同样的烟草气息,味道不重所以并不让人讨厌。
爸爸已经多久没有抱过她了,这样的印象还是有的,虽然总是很模糊。
她还记得初上学时,自己赖床不起,爸爸总用自己未刮胡子的下巴挠她痒痒,让她不得不从困倦中醒来。自己的小脚丫也是爸爸的挚爱,那里也是爸爸到下巴经常到访的地方。
早知道幸福如此短暂,自己就不会对爸爸狠踢狠踹只为了给自己一点安眠的时间。顾纤雅追悔地感到自己的不好,惋惜着自己曾经领略到又失去的一点点父爱。
变故发生的时候顾纤雅毫无察觉。
那天她像往常一样回到家,放下书包就要往爸爸怀里钻。
爸爸没有了往日的温柔,冷冷地推开她,看她就像看隔了几十年血海深仇的老仇人,目光竭尽刻薄冷漠,像要把她身上活活盯出几个窟窿来。
妈妈却不知踪影,整个家里冷的像冰窟一样。
到了夜里妈妈回来了,爸爸再也不见了身影,从此顾纤雅生活里爸爸这个角色就毫无预兆地消失了。
顾纤雅也曾向母亲打听爸爸的去向,毫无疑问全都招来了一顿谩骂,慢慢地她也就不再问了,母亲更是绝口不提。
爸爸偶尔会来,只是每次都是怒气冲冲的来去,从没有把顾纤雅看在眼里,每次都是离婚的问题,两人意见总是达不成一致,问题便一次又一次搁置下来。
每次父亲来去,母亲总会疯狂的大哭一场,声嘶力竭,捶胸顿足,嘴里骂着一些顾纤雅听不懂的词句。“没良心了……自己亲闺女都不认……真是冤死了”这是母亲常哭骂叫出来的话。
4
昨夜熬得太晚,身子本来就不舒服,现在愈加沉重,弄得自己动弹不得的地步。
声音干涩嘶哑,顾纤雅深吸了口气,唤妈。
李艾香无奈地破门而入,身影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笼罩在顾纤雅身上。
李艾香俯下身子,冰凉的手掌一触摸到顾纤雅的额头立马就弹跳起来,怎么这么烫。
李艾香黄瘦,病且弱,脾气却异常暴躁,顾纤雅生病的时候尤其不好。
李艾香愤怒地咒骂自己的遭遇,无非是她总给她拖累,端起茶几上一杯水给她灌了,嘴里一贯地骂骂咧咧,却从没有想到用药的必要。
顾纤雅的身躯异常滚烫,思维烧的有些混沌,病躺在床上,思绪飘飞。若是有天,天又有旨意,那她想问天她是不是有活着的必要?若有,那为何她一个父母双全的孩子却偏偏孤独孑立无所依附?
楼下刘梁军一家人正在吃晚饭,一阵急促地敲门声打断了他们的活动。是李艾香,平日里
的强势此刻早已没有了主意,只引着刘梁去看军,刘媛媛自然也跟了上去。
只见自己的小朋友静静地蜷缩在木床上,长长的睫毛覆在美丽的脸上,脸色苍白失掉了所有的颜色。
刘梁军见状,二话不说,掀起被褥,抱起顾纤雅就往外冲。异常的响动引出领居们在外围观。
医院转眼就到,病急,一路绿灯直接进了急诊室。
不一会儿,医生从里面出来了,李艾香和刘梁军立马迎了上去,询问孩子的情况。
医生的意思大致说孩子情况不容乐观,送医太晚耽搁了最佳抢救时间。还问李艾香孩子是什么时候发病,症状如何,持续多长时间了。
李艾香期期艾艾说不出话来。
刘梁军当然知道李艾香根本从没把心思放在孩子身上,这些问题问她,无疑对牛弹琴,刘梁军不由得对李艾香生出了一丝恼恨。
医生见患者的家属支支吾吾答非所问,恐怕也问不出所以然来,就直切主题——需要家长签病危通知书。
李艾香哪想到会这么严重,顿时像一尊石像立在那儿不动了。
不一会儿,就无助地痛哭起来,说孩子父亲不在身边,自己一个人不能签。
医生也怕耽搁抢救,说是有孩子妈妈一个人就够了,父亲不在也可以。
李艾香却在这时候犯了牛劲。不是自己一个人的孩子,凭什么让她一个人承担。无论如何要打电话让顾清源过来。
刘梁军见情势不对,眼前也没有法子,多少知道李艾香的脾气,只是可怜顾纤雅一个小女孩儿家要活活遭罪,大笔一挥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李艾香却不依不挠起来,大骂刘梁军占自己的便宜,自己女儿也有父有母,哪轮得到他这个外人当家。
刘梁军见李艾香简直不可理喻,更加疯疯癫癫。心里不由对顾纤雅更加怜惜。
李艾香骂得累了,就拿起电话给顾清源打了过去,具体说什么刘梁军不知道,但大致意思还是听得明白。
无非就是顾纤雅生了很严重的病,要是再不来就怕见不到她一面了,让他到医院,无论如何也要把亲子鉴定做了。顾纤雅是他的亲闺女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
一直等了很久,顾清源也没有来,李艾香终于见识了这个自己跟了十几年的男人的狠心。
好在上天垂怜,顾纤雅兜兜转转从鬼门关来回走了一趟。
病后的顾纤雅却清瘦许多,更见出异样的温柔,美丽的好似年画里的童神一般,声音也脆弱动听,牵得人心里不得不漾出一点怜爱,见了人总是低下头去,含羞地说不出一句话。
顾家夫妇终于办理了离婚手续,顾纤雅归于母亲,从此顾清源更是无所踪,顾纤雅与父亲也只能在梦里能见一见了。
初落雪的一个清晨,楼后面的小河已经结了薄薄的一层冰,阳光升起透过薄雾散漫地映射在河面上,顾纤雅穿着自己蓝白格子的校服,缩着脖颈,顺着河道越走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