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他知道自己大限将至。
眼前蒙了一层纱,白茫茫仿佛行走于雾间。一会儿有桌椅自雾间浮现,海棠的花蕊清晰可见,一会儿又没入雾间,留下一团团黑影围绕在周身,像沉默的吊唁者。
遥远的天边传来雷声,匆匆的脚步声如同鼓点,连墙皮都在簌簌作响,无数的人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像洪水泄下。
“哎,中了,中了!”
“中了举人了,快,快去找人!”
轰轰烈烈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听得到院落中风拂过槐树的细碎声响,沙沙如海浪奔涌,裹着他轻轻地,向那片深渊坠去。
槐木落了一片叶,半晌后风止,其下一只银白如玉的虫豕忽然抖了抖触角,似有所感,抬头向那破旧的牖窗看去,其目深沉如夜,黑沉沉的,折射出晚秋清冷的光。
门扉“嘎吱”一声轻响,了无生息。
一
唐铨锁了门出来时,邻家的大娘正在院中扫地,麦麸被扫帚扬起,落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
“唐生,要出远门啊。”大娘瞥见他身上背着的褡裢,了然地点头,“要上京赶考了?”
“嗯。”唐铨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多谢大娘这几年的关照,小生铭记在心。”
“哎,说的什么话。”大娘取了个小篮子递给他,见他摇着手后退,便强硬地塞在他怀里,“带点干粮路上吃。”
“咱骆家村好不容易出了个举人,唐生,当个大官再回来呀。”
“唐生,让你虎哥送一程。”
“路不好走,快入冬了,带上你大娘做的棉衣。”
“唐生,带上这个……”
他沿着村子里唯一一条路往外走,不出一盏茶的工夫,怀里便塞了大大小小的东西。见着村民们一声声招呼他,本来性子内敛又不善交际的唐铨又感动又恐慌,几乎是飞一般出了村口。
站在村口时,他转身回望了一眼,秋风萧瑟,群山遍赤,宁静古朴的村庄在周围雄峰巨峦的掩映下越发渺小。村口的古树落尽了叶,干枯的枝丫直刺天空,其上一只红眼寒鸦伸着脖子冲他叫了一声,凄厉无比。
“唐生,还站着呢,上车,不然赶不到县里咯。”村长家的大儿子赶着牛车过来了,他匆匆抱了东西上车,骆家村在视野里一点点缩小成为天际交集处的一个小黑点,随着牛车的颠簸无声消失。
牛车轱辘辘地驶在山路上,骆家村地势偏远,处在沧州的边界,要去到最近的县城至少要翻两座大山,驾着牛车也要走到天黑。
春闱在三月,要赶到京城确实紧张了点。唐铨抱着褡裢冥思苦想,看着身前驾车的身影,不知是因为天暗了还是怎的,他记着虎哥穿着件赭黄的衫子,现在却是玄衣,漆黑无光,让他想起了村口槐树上的那只乌鸦。
“虎哥……骆虎?”牛车行走在小路上,周围是一片浓密的树林,他单薄的声音在树木间传了许久,轻飘飘的,落不到实处。
“嗯。”好半天才听到沉闷的一声,沙哑而苍老。
“你是谁?”
似乎有什么发生了变化,牛车稳稳地向前驶去,只是偏离了原来的轨道,向山下滑去。
“咯啷”一声脆响,牛车失去了平衡,直直向山下倾去。刹那间,天地倾覆,树叶“哗啦啦”翻转,一丛丛灌木铺天盖地地打来。唐铨吓得大脑一片空白,衣衫被灌木划破,他扶着车辕想站起来,却被牛车下坠的力度狠狠一带,又摔回了车上。驾车的虎哥早已不见了踪影。
他有些绝望地闭了眼,攥紧手里的褡裢。他还没进京,还未一举夺魁,还未为唐家翻案,居然就要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去了吗?
风声呼啸入耳,他向着深渊一步步跌落,心如死灰之际,手腕上传来极大的力度,冰凉如玉的触感,堪堪让他停下了下落的趋势,悬在半空。接着他被反手狠狠一甩,视线里是快速掠过去的草木,跟着狠狠砸在地上,溅起一层泥土。
他的五脏六腑几乎都被砸了出来,趴在地上咳了半天,眼冒金星。
“真是笨呢。”极清冷的声音,仿佛月光在山丘上碎裂,叮叮咚咚,“读了这么多圣贤书,怎么更木讷了。”
他睁了眼,一阵阵光影错乱间有流萤飞舞,白衣的姑娘半眯着眸子看着他,乌发有一半拢在耳后,一半披散在肩头。她俯下身的时候,一半乌发便松松地流泻下来,月光在其间穿梭,映着她的眉眼模糊而缥缈。不是什么极为艳丽的五官,可结合在一起后显得十分耐看,柔软的眉下一双黑沉沉的眸子,里面倒映着自己惊慌失措的脸。
“多谢姑娘出手相助,小生没齿难忘。”他哆嗦着起身作揖,有些心悸地看着手腕上一圈青紫的痕迹,这姑娘手劲可真大啊。
“呆子。”她嗤笑一声,不以为然地转身,走了两步发觉身后没动静,便有些不耐烦地转头,柳眉倒竖地盯着他,“你不走,留在这儿让妖怪分了吃?”
“子不语怪力乱神。”他正色道,“只是小生还未寻到同来的人,不愿先行。”
“他被妖怪附了身,要害你。”她干脆侧身,抱臂望着他,“明日一早妖力散尽,他自会回去。”
“小生是读书人,不信这些的。”
“爱走不走。”她转身向森林更深暗处行去,随手掐了几个法诀,带着笑意漫不经心地向前走。果然,半晌后身后传来诡异的尖啸声,并着匆匆的脚步声,一身浅灰直襟的男子脸色苍白地跑来,下意识拽着她跌跌撞撞往前跑。
“姑娘快跑,有妖怪!”
“你不是不信这些吗?”
“……现在信了。”
二
远远望得见县城时,却不见了那姑娘的身影,唐铨在原地转悠了半天,只好无奈地向灯火重重之地走去。他被刚刚那群魔乱舞的景象吓怕了,勉强寻了个小破店住下,又疑神疑鬼的睡不踏实,总觉得黑暗里有什么在蠢蠢欲动,干脆将整个人裹进被子里,视死如归地闭上眼。
破旧的牖窗边探出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头,细细的白烟自竹管中吹出,散入屋里。
“蜃,你在做什么?”
“游姐姐,嘿嘿。”小童模样的蜃背着手跳转过来,他的眼睛奇大,流转着琥珀似的光,几乎占据了半张脸颊。
他悄悄将竹管藏好,笑嘻嘻地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白衣姑娘:“姐姐说的那个人就是他呀。”
“你跟我装什么装?”她偏移了目光,看向室内的男子,他平稳地躺在榻上,看起来无甚大碍。
“不用给他编织幻境,刚刚他可是被我吓怕了。”
“可惜哎,我昨日才研究出的幻境。”蜃依依不舍地瞅了一眼黑沉沉的内室,“你要一直守着他吗?”
“嗯。”她含糊地应了一声,“没多少时间了。”
蜃走之后,她就在一旁的槐木上守着。这里的槐木又高又直,人隐在其间时几乎看不见人影。明明灭灭的树影在脸上摇着,她看着下方沉寂在黑夜里的破败屋子,眉眼淡淡的,不知在想什么。
鸡鸣,旦生。
唐铨起来的时候还有些茫然,盯着破败的椽木看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下榻,开门的时候视野里闯入一株槐木,乍一看,还有点像骆家村里自家院中的那一株。
他记着昨日夜里,槐木间有一道凉凉的目光一直注视着他,像是冬日檐下结的冰柱,反射出冷冷的光芒。
树下无什么痕迹,树上更无甚人影。他自嘲地笑笑,回屋里背起褡裢,问过店小二方向后,一边啃着干粮,一边慢悠悠地走。
离京的时候他还太小,被祖母匆匆塞进马车,甚至没有来得及看父亲最后一眼。车厢被封条封死,关于那颠沛流离的一年只剩下昏暗的光线和无时无刻不在剧烈晃动的马车,偶尔从窗缝中露出点点光芒也难辨时辰,是故他虽长在京城,却根本不知京城在何方。
“京城啊,北边啊。”
他朝着北边走,经过一大片野林子后又翻过了一座山。小县城已被抛在了身后,化成了不大不小的灰蒙蒙一片。
山的那边是海。
碧空倾泻,水天交接,世界仿佛一张冲他半张开的白宣,上面用靛蓝深蓝湛蓝涂抹着,渲染开令人心惊的澄澈与宁静,宏大而悠远。仿佛一锭青金墨在砚中燃烧,无声地沸腾。
他没见过海,见得最多的,也只是骆家村那口井。从井边望下去,深幽而混浊,井水像是不存在一样,他似乎能一直望到深渊的尽头。
这么大的海啊,要渡到何时才是长安?
他有些发愁,恹恹地往山下走,那一片蔚蓝在视野里扩大,沙地平坦,一叶小舟漂在岸边,乌篷严严地遮住了所有的视线。
“船家,船家,有人吗?”
他想踩着水过去,谁知道脚一接触水便是一阵火燎似的疼,冰蓝的火焰气势汹汹地卷着衣角上扬,险些烧着了褡裢。他吓坏了,忍着腿上蚀骨的灼痛蹦跳着,可惜收效甚微。
一个黑影砸在身后的岸边,飞溅的晶莹液体兜头浇了一身,酒香扑鼻。那火焰居然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除了衣角一点赭色的焦纹,还真看不出着火的痕迹。
“呆子,不知道这须臾海的海水是碰不得的?”一身月白衣的姑娘抱着臂倚在船舱上看着他,眉头微蹙。
“姑娘又救了小生一命呢。”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多谢姑娘。”
“文绉绉的,听得人牙酸。”她嘟囔了一句,长长一节竹篙在水面掠过,小舟慢慢靠岸。唐铨瞧着那乌篷是用树皮截成一条条,又掺着灯芯草编的,又厚实又柔软,凑近了闻,还隐隐有着古木令人宁静的气息。
“姑娘是撑船的渡人?”
“不像?”
“不是不像……只是小生觉得……姑娘这么柔弱……”唐铨的话卡在了喉咙里,眼睁睁地看着那白衣姑娘“咔嗒”一声将小臂那么粗的竹篙折断,又顺手抽了一根新的。
“怎么,你不渡?”
“……渡。”
三
竹篙悠悠荡,小舟便偏离了岸边,向着天水交接之处漂去。唐铨抱着褡裢坐在船头,忍不住回首又看了一眼。
跟骆家村一样,视野里平坦的沙地连同高耸的青山被远远抛在身后,朦胧成一团黑影又逐渐淡去。直到再也看不见,直到满目湛蓝,水波悠悠。
“姑娘,你还没问小生要去哪儿呢?”唐铨偷偷瞥着身侧撑着竹篙的姑娘。海上有风从她发间穿过,扬起三千青丝。她偏过头来时,眼底倒映着波光粼粼。
“只有这一条路,别的地方你也去不了。”只有这一条通向长安的路,通向你梦中念念不忘的地方。
“那……姑娘觉得何时能到达呢?”
“三日。”
“三日?”他着实惊了一下,当年从长安出逃到骆家村,前前后后将近一年,走水路只需三天?
“三日。”她笃定地回答,“我会将你送到长安。”
半晌无人应答,她忍不住悄悄转头,眼角余光里的灰衣男子盘腿坐于小舟上,神色茫然,遗憾又怀念。
“你以前……去过长安吗?”
“不瞒姑娘,小生自小长在京城,奈何家道中落,不得已流亡出京。”他笑笑,“如今是要进京赶考的。”
“哦。”她垂下眼,黑沉沉的眸子里倒映出海面的波澜起伏,“那你同我讲讲长安吧。”
“长安啊。”他喟然长叹,“是个很大的地方啊。”只是记不清了,那些繁华在记忆里破败,逐渐消失。
“呆子,说了和没说一样。”
“姑娘可以亲自去看看。”他极为认真地说,眉眼温和,“小生可以做个向导。”
“嗯。”她将竹篙一转,小舟向另一个方向漂去,“到了再说吧。”
落日已悬在了尽头,半个天空都流淌着赤红,卷云缓缓下沉,湛蓝的海里坠了太阳,在海面下寂静燃烧。不多时夜幕降临,包裹在身侧。竹篙在水中划过,泛起点点水波,原本空无一物的远方突然多了一些模糊而缥缈的轮廓。小舟前进一点,那黑影便清晰一点,在他快要看清左侧高耸入云的黑影时,小舟一晃,厚实的乌篷遮住了视线。
“夜里海上不安全,进舱里吧。”她催促道,白衣在夜里朦胧地散发着微光,仿佛映入眼底的两盏灯火。
他应了一声,掀开乌篷帘时,忍不住倾身望了一眼。
那似乎是一截树根,尾部蔓延至黑暗尽头,趴伏在夜里像一头沉睡的野兽。
树根都这么大了,那树得有多巨大啊。
他现在已经对各种诡异的现象麻木了,望了一眼更远处渐渐清晰的大团黑影,转身便想走进船舱里。
不知为何,他又停住了脚步,余光里,树根仍然沉默地趴伏着,表面巨大的月牙形伤口仿佛劈空而来,震得他脑仁发疼。
骆家村村东有一间破旧的院落,院里有一株槐树,曾经有个孩子被树根一跤绊倒,祖父举起来的斧头一下一下落在上面,只留下一道几寸长的月牙形伤口。
一模一样。连那断痕处覆着的青苔都是一样的暗沉。
他有些茫然地闭了闭眼,掀开帘子钻了进去。
四
我们还会回来的。祖父牵着他离开长安时曾经这么说。
马车里昏暗而沉默,祖父的脸隐在深深浅浅的混沌中,一停一行间,细微的光芒从窗缝间溜进来,官服上银线绣的锦鸡纤毫毕现。他坐在祖父身边,仰头去勾朝珠,珠子在指间断裂,噼里啪啦滚落满地。
当时他似乎只有八九岁大小,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抵达骆家村时,扒着车厢怎么也不愿下去。
“铨伢。”祖父过来抱他,“听话,咱们的新房子里有株大槐树,给铨伢做架秋千挂上去好不好?”
祖母在那个夜晚溘然长逝,其实她已病了许久,眼底光芒消失的一瞬,唐铨听到祖父深深的叹息。
“不走了,”祖父摸摸他的小脑袋,“你祖母还在这儿呢。”
祖父在村东头置办了一间院子,空出屋子充做学堂,授人以书。
“铨者,衡量之器也。”祖父在喝醉后经常这么说,摸着他的脑袋,一双眼混浊如村口的古井,“衡量之器,权量天下利弊也。”
“我们铨伢啊,以后要替祖父回京,继续做大官呢。做那朝堂之上,一把权衡天下的利器。”
祖父说着说着便哭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