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熙朝的皇帝姜翌重病三月有余,已至油尽灯枯,却迟迟咽不下最后一口气。
直到太子姜幸洞悉了他望向北边的目光,连忙奔了出去。
姜翌睁着双眼,他能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在一点一滴地流逝。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殿门被用力推开,他费力地转过头,只见一个素衣女子立于门边,因步履匆匆而脸上泛出红晕。那一刻,他在心底生出恐惧,生怕这又是一个梦,倏忽就散了。
二十年了,你容颜依旧,而我垂垂老矣。
姜翌已经没有力气发出喟叹,烛影摇曳,他缓缓闭上双眸,轻声道:“阿葭。”
再被唤起这个名字,若葭只觉多年过往都慢慢浮现在眼前,恍惚如昨。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二十余年如一梦。
二
姜翌在登基的那天告诉若葭,她救他的那一晚,是他此生最狼狈的时候,哪怕后来他被颜咏卿带兵围困在山谷,都能云淡风轻地指挥突围,从未像那时那样感到茫然与绝望。
那时候,若葭已经在承恩殿里八年了。除宫宴时会有人来为她梳妆让她出去,其他时候她被关在这里,身边只有两个从不开口说话的老嬷嬷。
趁嬷嬷睡后,踩着墙边的树爬上宫墙看夜幕中的皇宫与夜空中的星星,是她这个月新找到的乐趣。
因此她的生活日夜颠倒,也得以在那一晚,发现一个满身是血的少年从远处跑来,像是在躲避追赶。她认出了是前些天为她解围的人,便冲他指了一个较为隐秘的角落。
他没有采纳她的建议,而是踩着墙边的一块石头,借力跃上墙头。她尚未回过神来,便被抱着稳稳落在地上。
若葭刚扶住他,他手臂上深可见骨的伤口便直直映入眼帘。这般景象勾起了她遗忘多年的记忆,她双腿一软,姜翌猝不及防被她带着一同跌倒在地。
“别看。”一只冰凉的手蒙上她的双眸。
后来若葭做了皇后,在殿内日日诵经,她依然能不时回想起这个夜晚的奇遇。墙外是纷杂错乱的脚步声,墙内的二人噤声凝神,她看不清眼前,只闻到身边之人身上浓浓的血腥味,其中还夹杂着一丝凛冽的清香。
他在走的时候被叫住,少女冲他甜甜一笑:“我是安惠公主若葭,你是谁呀?”
前几日的中秋宴,向来不喜她的昭华公主非要她跳进湖里捡丢失的簪子,正是他路过,二话不说跳入水中,好一会儿才找到。但昭华公主没有要,狠狠瞪了他一眼,骂了一句“多管闲事”就走了。正好有人找他,所以她没能跟他说上话。
“皇五子,姜翌。”
他临走时望了一眼宫门,“承恩殿”三个字有些斑驳。姜翌不知道,那晚他躲过了那些追兵,却躲不过与她相遇之后,再难以解开的情劫。
三
待伤势有所好转,姜翌便去承恩殿找她,并带了一个精致的小木偶作为谢礼。
若葭在欣喜之余又担心被嬷嬷发现,但还是舍不得它,下决心一定把它藏好。
两人坐在墙头,她说下次带点心来,因为吃进肚子了不会被发现。
姜翌不禁笑道:“堂堂公主,如此小心?”
她仰起头看他,眸中波光流转:“可我是假公主啊。”
姜翌打量她宫中简陋的布置,心下了然。
安惠公主是大熙皇帝姜远赫的胞弟齐武王之女。当年齐王本是威震边疆的大将,却突发癔症,一夜之间杀了王府满门,连前去察看的部下也没有放过,清醒后悔恨自尽。陛下心痛之余追谥为“武”,并且收养了王府里唯一重伤未死的嫡女,封为公主,封号为安惠。据说安惠公主身体虚弱,除宫中宴会外闭门不出,她的宫殿地处偏僻,被视为禁区,无诏不得入。也是姜翌运气好,皇帝刚在上个月撤了殿外的守卫,这才无人察觉。
有了第一次,便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他便只带点心,在深夜避开重重守卫赴一个少女的约。
那晚他清楚地看到了出现在她眸中的惊恐,所以再不曾带着一身伤去。
“翌哥哥,我常常听见你吹笛,什么时候能给我吹一曲啊?”若葭边吃着冰糖葫芦边问道。
姜翌在夜里吹笛是尽人皆知之事,这是多年前他母妃去世后养成的习惯,隔三岔五便吹一曲,还喝得酩酊大醉。早先皇帝说了他几次,他便说是思念亡母。反正皇帝对他也不甚上心,便由他去了。他挑偏僻处吹,惊扰的人倒也不多。
想起母妃,姜翌轻轻蹙眉。如果母妃不曾去世,他也不会在宫中这般孤立无援,只得装作浪荡不羁的模样,还投入太子姜旭麾下,成为太子身边的一个影子。姜旭为巩固权位,有许多不能摆上明面上的事便全交由他去做。那次他便是被太子的政敌所伤,不过也因此遇到了若葭。
他淡淡道:“笛声太过招摇,以后总会有机会的。”
夜色中的皇宫苍茫一片,入秋后的凉风扑面而来,吹得他披散于身后的头发轻轻飞扬,更添几分苍凉萧索。若葭想,他大概和自己一样,也很孤独吧。
姜翌不知道,他的笛声于她而言有多么重要,在这无人过问的八年里,在她被噩梦惊醒、冷汗涔涔的夜里,那悠远而含着淡淡愁绪的笛声是她唯一的慰藉。
“阿葭,你能出去吗?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姜翌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我这个齐王遗孤的身份易招惹是非,恐怕陛下不会应允。”她宫门的锁不会轻易被打开,虽说皇帝撤了殿外的守卫,远处巡逻的侍卫却增加了不少。她看姜翌有些失望地垂眸,忙道:“但我会尽力一试。”
姜翌抬手缓缓抚上她的一头青丝:“我会帮你。阿葭,我们的未来是相连的,只有我好了,你才能够做一个真正的公主。”
若葭点点头,继续吃着她的冰糖葫芦。姜翌看她如此温顺的模样,不禁问道:“你都不问问是什么事?万一我是坏人,故意要害你呢?”
若葭吃糖葫芦的动作顿时一僵,沉吟了一会儿,歪着头看着他:“那天我看到你吹笛,我母亲说,乐音能映照人心,能吹出这么好听的曲子,所以翌哥哥一定不是坏人。”
这是她第一次提起母亲,声音不自觉带了几分颤抖。姜翌轻轻为她擦去嘴角的糖渍,柔声问道:“我这支玉笛是从前母妃送的,阿葭的父母有没有送过阿葭什么?”
“我连家也没有了,还能剩什么呢?”
若葭红了眼眶,姜翌忙把她揽入怀中紧紧抱住。
“阿葭莫怕,这一世,只要我活着,便会保你平安荣华。”
四
若葭终于能够进入宫中学堂,不过会有嬷嬷随行,不被允许在外太久。
听说是太子私下向皇帝建议,说安惠公主年近及笄,应当习文识字。若葭自然知晓这其中定有姜翌的手笔。
若葭终于能够穿上崭新的衣裙。姜翌疑惑她为何每次都是一身白衣,他不知道,这是原先鹅黄或者淡紫色的衣料经过反复洗濯的结果。
姜翌交给若葭做的事是接近皇后的嫡女昭华公主,并促成她与颜家咏卿公子的婚事。颜家是皇后母家,皇后之兄颜盛封爵定国公,手握兵权,颜咏卿是其长子。虽然若葭并不理解为何要做这种助长太子势力之事,但毕竟是姜翌的吩咐,她一定会做好。
若葭与昭华公主只在宫宴时见过,但昭华对她总抱有一种莫名的敌意。在一次若葭救了不慎落水的昭华后才知道,原是很早有一次,颜咏卿无意中向昭华问起这个从未见过的公主是谁,昭华以为是若葭蓄意勾引,这才处处针对,后来知道颜咏卿根本不记得若葭,便慢慢接纳了她。
若葭只见过一次白天时候的姜翌。她瞥见假山后的衣角,借口披风忘带遣走了嬷嬷,转头便见到姜翌一身玄衣负手而立,温和地对她笑。
她的疑问尚未出口,只见他身后走出一个女子,淡扫蛾眉,身姿窈窕,一副弱柳扶风之态。
他解释道自己要随太子前去青州料理饥荒,即刻起行,以后若有事可告知这位涵烟姑娘,她能够与他联系。涵烟的兄长是他的侍卫,为救他而死,他想为涵烟安排一门好亲事而后者不愿,便先安排她做了御花园的洒扫宫女
“是奴婢自愿进宫为殿下做事,殿下当日答应过兄长要照顾奴婢一辈子的。”涵烟的声音轻轻柔柔,而若葭则因为她打断了他们的谈话,而不悦地瞥了她一眼。
“皇兄保重,我等你回来。”
她刻意换了个称呼,强调了姜翌尊贵的皇子身份。姜翌倒不以为意,而她自己却感到一阵迷茫。这个名叫涵烟的女子,在看姜翌时眼中的光让她心中顿时漾起一种莫名不悦的情绪。她在一个夜晚醒来,寻找熟悉的笛声而不得,这才明白这种情绪叫作嫉妒。
涵烟行礼离去,姜翌看着她背影淡淡道:“你不喜欢她,可孤身一人,总得有人帮衬。就像当年你父王身边的褚将军,手下不是也有许多能人异士吗?”
若葭似没有听清,蹙眉道:“什么?”
他还想再说,看见有个宫女远远走了过来,急忙消失在假山后。若葭仔细一看,是昭华的宫女来寻她,让她想想数月后皇帝万寿节的贺礼。她推荐了朱雀街的一处店铺,专卖奇花异草,定能讨皇帝喜欢。
昭华先拜托颜咏卿前去探查一番,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便准备微服出宫。她看着若葭一脸的欲言又止,难得大度道:“这主意既是你出的,你便随我同去吧。”
若葭大喜过望,俯身拜谢,掩去眸中的恨意。
四
姜翌在万寿节前一日才回到宫中。
长途奔波使他回宫后无暇去找若葭,以至于他在翌日席间忽然看到坐在皇帝身边的涵烟时颇为震惊。
听闻这是新封的烟昭仪,很得皇帝宠爱。
他面色一沉,转头去看若葭,只见后者恭顺地跟在昭华公主身后为皇帝献上一盆兰草,使得龙颜大悦。
她回到席位入座时,似无意般朝姜翌这边瞥了一眼。
“你不是要照顾她一辈子吗?如今她这般尊贵,无须你的照顾了。”
姜翌看懂了她想要说的话。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他看着涵烟在皇帝身边笑靥如花,息了去找她一问究竟的心思。
据宫女回忆,当时烟昭仪不胜酒力离席是准备回宫的,谁也不知为何贵妃会带人撞见她与醉酒的太子共处一室,衣衫不整。
这桩丑闻被悄无声息地压了下来,以太子禁足、烟昭仪自缢收场。
当晚若葭照常坐在墙头上,姜翌见到了她,冷声道:“是你教她的?”
他目光森寒,若葭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翌哥哥,你这么久没回来,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问她?”
见姜翌不语,她撇撇嘴道:“她进宫来就是为了帮你,我只是给她指了一条路。”
让涵烟成为宠妃,再蓄意引诱太子,为的便是让她在死前对皇帝喊出“这是太子逼妾的,太子说将来整个天下都是他的,妾自然也是他的”这句话,在皇帝心中埋下一根刺。
“所以你便断送了她?”
若葭看着他的怒容,淡淡道:“她是自愿的。何况,他人死活,与我何干?”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涵烟活下来。
“这是一条无辜的人命,没人教过你分辨孰是孰非吗?”
“没有,我哪来的爹娘教?”若葭的双眸忽然变得猩红,冲着姜翌大声吼了出来。
承恩殿地处偏远,巡逻侍卫也渐渐没那么多了,两个看守她的嬷嬷被姜翌拿了把柄,囚了在宫外的家人,从此装聋作哑。因此她倒不怕大声喊叫会招来祸端。
姜翌猝不及防对上了她泪水盈睫的双眸,慌忙想上前为她拭泪,却被她一把推开。他张了张口,却发现喉咙干涩,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无法说出。
若葭的神色更冷了几分。她家破人亡,在宫中一囚就是八年,要说还能做个良善之人,她都觉得自己虚伪。她不过是个睚眦必报的小女子,为达目的连自己的命都舍得。她这样想着,忽然问道:“你喜欢她?”
“不,只是她的兄长于我有恩。”
“我也是你的救命恩人,如果我不是你的妹妹,你会喜欢我吗?”
姜翌微愣:“阿葭永远是我最喜欢的妹妹。”
她抬起头,冲他勾起嘴角,眸色在夜晚更显幽深:“笑话,我们相识不过一年,何来的兄妹之情?”
她毫不客气地将温情的面纱撕碎:“你几次三番想提却未能提起的东西,我可以给你。翌哥哥,虽然你对我的好是有所图谋,但谁叫你是唯一一个对我好的人呢?”
姜翌的脸色瞬间变得晦暗不明。
原来她都知道。
皇帝刚刚撤去了看守没多久,姜翌便出现在了承恩殿,如此迫不及待,哪里是什么巧合。
而姜翌要找的,是从未被史书记载过的东西,是当年齐王的部下,名将褚子玉组建的一个情报网。那些人悉数来自民间,从事各行各业,同时以巨额财富支撑齐王的军饷开支。姜翌原本不太确定,以为传说的成分居多,但若葭告诉他确有其事,并且他们以壁虎断尾的方式,牺牲了少部分人,才得以在皇帝的追查中存活下来,她在一次出宫后与他们取得了联系。
“他们可以为你所用,但有一个要求,当年陛下嫉贤妒能杀害胞弟,将来翌哥哥荣登大宝,要为齐王与褚大将军沉冤正名。”若葭的声音有些颤抖,同时又透出一股坚定。
“这是他们说的,你信吗?”姜翌语带迟疑,面色紧张地看着她,他的父皇是她的杀父仇人,那他们二人又该如何自处?
“为何不信?齐王府可是被灭门了。”她冷笑着道,“很早我就说过我是假公主了,不是吗?”她附在他耳边轻声告诉他,当年姜远赫为了不使百姓怀疑,找了个和齐王府郡主容貌相似的女孩囚在宫中。贵族之女的闺名鲜有人知,若葭只是她自己起着玩的名字。
葭,芦苇之意。她的人生也如那湖边芦苇般任凭雨打风吹,半点做不得主。
她的容貌与昭华有三分相似,谁也不会想到她没有天家血脉。姜翌细细看着她,一时间只觉心中发堵。坊间一直有传闻,齐武王功勋卓著,皇帝忌惮而秘密杀之,他一直不信姜远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