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心成灰
文/耘灯
简介:
独孤照和洛嘉声曾是京城中人人歆羡的佳偶,直到他亲手杀死她的父亲。所有人都以为她与太子府的七十三条人命一同葬身火海,可后来,她竟重新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楔子
是夜,无月无星。孟无笙一身夜行衣潜行在王府的游廊林木间,踏步无声。
大历摄政王独孤照,挟幼主把持朝政,为一夕之安割让国土于蛮夷,为一己之欲大兴土木收取重税,如今的皇城周边村落更有几十名童男童女失踪,孟无笙调查三个月,最后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摄政王府。
黑暗中,她举起刀划在自己的手腕之上,血红的咒印直直地冲入沉睡着的男人胸膛。
1
孟无笙已在天罗地网中躲藏了半个月。
她逃离王府时身中两箭,半个月来不敢入城镇,专挑僻静崎岖的山路,如此以来不仅箭伤得不到救治,粮食与水亦得不到补给,终于昏倒在荒无人烟的古道上。
昏沉中,她嗅到了食物的清香。孟无笙睁开眼看到的便是男子低垂着眉眼搅着米粥的样子。他的手指笋尖一般白而纤长,眉眼温雅似水,侧颜睫毛似羽扇轻摇。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这便是孟无笙对冷若焚的第一印象。孟无笙是孤儿,独身浪迹江湖以接刺杀令为生,从冷若焚身上,她得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情。她从不曾想过有人即便清贫如洗,烹调野菜亦能有十八般花样。
孟无笙养伤三个月,第一次知道,原来人生还可以这样过。孟无笙准备告别离去之际,冷若焚却病倒了。
寒冬夜,她背着高烧昏迷的冷若焚,迎着风雪翻过一座山,终于寻到了郎中。
大夫说,他若休养得当,所剩的时间也不过三年。孟无笙握紧他的手,眼泪簌簌而落。不知什么时候,她的喜悲竟已系于他一人之身,她知道自己再没有办法洒脱地离去。
她隐瞒了大夫的诊断,在冷若焚递上他家传的银指环时,笑着点了头。
他们没有钱置办婚礼,他跑到山上去摘回了满筐的梅花妆点草屋,她笨手拙脚地用红线缝制绣帕。她笑着打趣说她是拿不出嫁妆的娘子,他是付不起彩礼的夫君,天生一对,一切正好。冷若焚喜欢叫她娘子,他饱读诗书,平日说话也带着文人吟惯诗词的文雅,“娘子”二字自他口中说出格外缱绻温柔,她却叫不出夫君。她耍惯了刀剑,刀光剑影直来直往,从无一分辗转,太温柔的人事总是容易让她感到为难。
从他救下她,到他们结为夫妇的五个月,她人生中至为幸福也至为短暂的五个月,就如一场幻梦,早在最初便注定了失去。
2
孟无笙做了一个噩梦,梦里有绫罗绸缎、美酒珍馐,有雕梁画栋、亭台水榭,却独独没有冷若焚。
她在画舫的回廊间彷徨四顾,大声地唤他的姓名,却唯有回声空寂。
若有若无的檀香萦绕在鼻间,梦境与现实交叠,她翻身下床,眩晕袭来险些跪倒在地。
视线迷蒙中,她依稀见到熟悉、高挑的身影,笑问道:“若焚,我有些头晕,这是哪里?”男子握住她的手,温声道:“莫怕,你只是服了助眠药后睡得久了些。这里是摄政王府。”以金线绘制的四爪蟠龙在她眼前摇晃,狰狞而不可一世。
孟无笙晃晃头,头部的昏沉让她一切反应都变得迟缓起来,她道:“你在说什么?”
男子握着她的手一紧,旋即松开手退开一步,她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对面的他郑重弯下腰深深一揖。“非如此则无法解去你下的咒术,欺骗实非在下所愿,但姑娘既已嫁于我,以后我自会护你一生安稳。“‘冷’乃家母姓氏,‘若焚’为昔日年少时取的号,在下复姓独孤,单名照。”孟无笙的视线终于清晰,她愣怔地望着眼前身披蟒袍的男子,他高冠博带、玉冠束发,眼神内敛却也意气勃发,温煦无声中是淡泊宁静的气度,也是淬金断玉的锋芒。他望着她的神情平静如水亦是不可捉摸,再不复冷若焚的脉脉温情。
独孤照,十八岁上战场,以一万人战胜敌军十万人、将三万俘虏尽数坑杀的上将军;十九岁带兵平定厉太子叛乱,亲手将其斩杀;两年后,先皇去世,挟幼主把持朝政,现在是权倾朝野的摄政王。
独孤照按住她的肩,轻声道:“以后你不必再靠悬赏为生,也不必再受制于暗杀组织,我能给你平安富贵的下半生。我知你怪我欺你,可是你对我施咒在先,你我也算两清。”
孟无笙的手缓缓地攥紧,突然使力将独孤照的手甩开,抬手就向独孤照狠狠地打去。“啪!”他轻而易举地便握住了她的手腕,道:“解此蛊需与施咒人同食同寝一年,如今时间还未到。时间到了后,我自会放你走。”
3
独孤照每日都会来孟无笙居住的庭院。有次孟无笙半夜醒来,透过眼缝看见独孤照,他沿着床边轻轻躺下,似是疲惫至极,但还是撑起胳膊为她塞好被角,捂住嘴硬生生压下喉间的呛咳,不一会儿便睡得沉了。
孟无笙再无半分睡意,看月光透过雕花窗格散在独孤照的侧脸上。他嘴唇削薄,眉峰锐利,是一目了然的冷漠薄情的面相,可偏生又嘴角微挑而眼尾下垂,睫毛纤长,哪怕双眼紧闭时,都似含情一般温柔和煦。这是她曾相许一生的夫君冷若焚的面容,却属于了大历的杀神独孤照。她应当下手的,只要他死去,大历的人民就不必再因严刑峻法、苛捐杂税而痛苦不堪。孟无笙攥紧了袖口的小刀,缓缓地坐起身。“嗖!”长箭自窗格穿入,破空而来。下一刻,窗扇被轰然撞开,黑衣人持剑刺来,孟无笙正挡在独孤照身前,来人便当先向她而去。孟无笙望着来人的身影呆怔住,却在危急时刻被身后一股大力猛然掀向一旁,独孤照将她护在身后,长剑直直地刺进了他的胸膛。
孟无笙再见到独孤照已是十日之后。此时已入夏,独孤照身上却披着狐裘。他面前摆着几案,正看着摞了两摞的奏折,脸色惨淡疲惫,神色却是惯常的平和温柔。“不必觉得对我有所亏欠,但凡我那天有思考余裕,都不会为救你受伤。”
孟无笙紧盯着他,嘴皮动了动,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独孤照身子一抖,显然是咳疾犯了,怕伤口裂开,又硬生生地压了下去。
孟无笙望着他,手攥得死死的,转开了视线。半晌,他才抬头笑看向她:“也不必担心你的那位朋友。”她霍然抬眼。独孤照手指轻叩着桌面,娓娓道来:“白虎会,成立于九年前的‘平仓之乱’后。那年朝野动荡,而各地又灾祸不绝,白虎会以赈济灾民为己任,迅速发展起了第一批成员。
‘扬天善’是白虎会的公开口号,而私下里的口号则是‘诛佞臣’。来刺杀我的人隶属白虎会,而你和她相识,对吗?”他终于愿意撕下那层温情矫饰的面纱。听到独孤照这样讲,她反而放松下来,道:“你的消息很全。”
独孤照垂头一笑,说:“无笙,关于白虎会我知道得比你多得多。你可知道,你的师父并非什么草莽出身,而是先太子的亲信赵易?”
孟无笙神色大变,道:“你胡说,我师父他铮铮铁骨,怎会是逆贼?!”他伸出手将一卷书递给她,道:“这是昔日‘平仓之乱’叛党名册。还有,你的那位朋友在地牢里,你随时可以去看她。”
“孟无笙,你背叛了我和义父。”她将牢房钥匙搁在一旁,轻声道:“青青,十四岁那年我高烧三日,醒来连自己的姓名都不记得了,只记得昏倒之前是你救了我。“你告诉我,你的父母只因为饥荒时忍不住偷了块饼,就被独孤照立下的重刑杀了。那时我想,你的仇便是我的仇。”女子横眉怒目,道:“我只恨自己为何要救你。”孟无笙轻声道:“青青,你并非孤女,你姓赵吧。”
刑架下的女子整个人都僵住了。“‘平仓之乱’的起因,乃厉太子被查出以巫蛊之术训练死士十余年,所挑选死士最初皆是十岁左右的孩童,因蛊术尽忘前尘,从此为厉太子所用。此等伤天害理之事的幕后操作者正是赵易,而此人自叛乱后就不知所终。赵易——我们的师父,是你的生父。”
孟无笙神色平静,说话时眼泪却是滚滚而落,道:“我们几个师兄妹里,单失去记忆的就有五人,所以是巧合吗?”月色清幽,长夜深深,他独坐幽篁吹笛,她将披风盖在他肩上,静默地退在一旁直至一曲终了。
她开口,直入正题道:“能否放了赵青青?我可以和你交换条件。”
独孤照放下笛子,微微苦笑,道:“你明知只要你说,我就会答应。不过——”他微微歪头,嘴角的笑意又变得愉快起来,隽雅温柔,道:“无笙既如此说了,我又岂有客气之理。抱我一下,可好?”他站起身,在她未反应过来时已轻轻地将她拥入怀中。
孟无笙闭上眼,缓缓地回抱住眼前的男人。
4
自那日竹林相拥已过去两个月,两人间无形的坚冰日渐消融。
她开始愿意去了解眼前的人,不是冷若焚,而是独孤照。他勤于朝务、不耽于酒色财气,并非穷奢极欲之人,却不惜僭越也要耗巨资为自己建陵寝。举国皆说他横行朝野,他平日言行却是一身清正。她所闻与所见的他,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
正是初秋时分,天高云淡,适合围猎。皇家车队后紧跟的便是摄政王府的车驾,独孤照与孟无笙同坐一辆马车,娇俏少女撩帘而入,道:“独孤哥哥!”
独孤照道:“公主这是又缠着皇上带你来了。”能和皇上这般亲厚的,只有长公主洛诗妍了。她为人张扬跋扈,却生了个热络性子,时常去民间给贫苦百姓送粮食、衣物。洛诗妍看了眼孟无笙,道:“你换侍女了?”
独孤照笑道:“说起来臣还没谢过公主上次送的补品。”孟无笙心里不知怎的便“咯噔”了一声响,她垂下眼心神凝定,外界的声音便再不曾入耳了。到达大兴山时已是黄昏,一行人宿在离宫。独孤照星夜召了大臣议事,孟无笙心中烦闷吃了助眠的药丸,早早便睡下了。“笙笙,答应娘,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大火熊熊燃烧,女子站在火前孤绝地目送她被人抱走,远去。火舌转眼吞没木梁,屋顶倾塌,将人彻底席卷。睡梦中,孟无笙开始剧烈地咳嗽,汗水淋漓而下,她捂着胸口翻下床去,彻底清醒过来。梦境还是现实?她环顾四周,烈火已跨过木门,将她团团围绕。
“独孤哥哥,别担心,各家女眷都救得差不多了。”少女跑得鬓发散乱,眼见独孤照带兵自山门跑来,急忙把他拉住。独孤照环顾四周,道:“无笙没出来。”“那叫侍卫快去救——”她话音未落,他已挣开她的手,带着一队兵士冲入大火之中。
独孤照扶她坐起,为她递上一杯水。
孟无笙想起昏倒前的最后场景。廊柱即将砸落时,独孤照自大火中冲出,不要命般扑过来将她抱在怀中滚离廊柱。那时他衣衫狼狈、面容焦灼,早就没了平日的风度。
她抬眼看着他,如今又是八风不动的模样,仿佛那日的失态只是一场幻觉。
“若休养得当,最多也只有三年啊……”大夫的话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她垂下头,泪水转瞬自脸颊滑落,无影无踪。独孤照搁下茶盏方转过身,面前的姑娘已扑进他的怀中。他很快回抱住她,抬手轻拍她的背。“无笙,不要怕。不论发生何事,都有我在。”
大厉举国尚武,女子善骑射者亦不知凡几。围猎当日,由长公主洛诗妍带头,一众女子骑马向围场内奔驰而去。经过王府席位时,洛诗妍勒马扬鞭,长鞭直指孟无笙,道:“你,随我同去。”独孤照道:“公主若要人陪同,我点几个妥帖的人相陪。”洛诗妍瞪向他,道:“我不要。”
孟无笙按住独孤照,站起身来向洛诗妍行了一礼。独孤照无奈,示意府卫为孟无笙递弓拉马,目送她们一行人入场。“可会射箭?”
洛诗妍张弓搭箭,长箭激射而出,直中高空大雁。孟无笙闻言,轻声道:“从未接触。”
洛诗妍笑了一声,道:“独孤哥哥骑射高明,竟没教你吗?”她扭头看向孟无笙,道:“射箭都不会,徒有一张几分相似的面容,你凭什么和她比呢?”
孟无笙惊怔,道:“公主所说,民女实在不懂——”
洛诗妍轻哼一声,道:“也许你会觉得我卑鄙,但我洛诗妍从不讲虚言。在他独孤照心里,从来就没有谁能和洛嘉声相提并论,哪怕她已经死了九年。”
5
孟无笙将信件投入火盆,快步走开。探听消息并不难。自那日听洛诗妍提起,她初时并不愿挂心,最终还是没能忍住。她早已下定决心陪伴独孤照三年,可眼下只觉得悲凉彻骨,难以自处。
一卦信件几百字,已道尽厉太子之女洛嘉声的人生。世人皆知独孤照大义灭亲,但已少有人记得,独孤照与洛嘉声当年是京城见者歆羡的神仙眷侣。
独孤照双亲战死,被厉太子收养长大,与洛嘉声青梅竹马。洛嘉声好射术,两人每每一同游猎。独孤照少时眼里揉不得沙子,待人皆是不假辞色,独独对洛嘉声堪称百依百顺的温柔。
洛嘉声风寒时想吃城西的小馄饨,隆冬时分,他寒夜策马由城东直奔城西已闭门的馄饨铺,花重金带回馄饨,还一时在京中被传为逸事。可情深义重,到底还是被葬送。后来厉王府被大火焚烧,王府上下七十三口无一生还,众人找到女子的尸身,怀中抱着的,是独孤照曾经亲手为她打造的弓箭。那时距离洛嘉声及笄不过一个月,而那也是他们原定的婚期。
如今九年过去,独孤照权倾朝野,却是至今未娶。今日是十月初七,孟无笙记得这一天,就是太子府满门葬身火海的日子。她不知道这个日子对独孤照意味着什么,也许早已遗忘,也许是功成身退的自得,也许……
“咚咚”的敲门声传来,静了片刻后,他推门而入,与她对望微笑。他举止与寻常无异,直到他向前走了一步。孟无笙冲上前,险险扶住了脚步虚浮的他。他顺势抱住她,埋头在她颈侧,信任而亲昵。这是她初次见他醉酒。孟无笙闭上眼,紧紧地回抱住他。她从未见过如此脆弱而失态的他。孟无笙觉得庆幸,也觉得痛苦,庆幸于他并非无情,痛苦于他当真深情。她用了将近半年,才接受了她深爱的冷若焚是独孤照的事实,可孟无笙哪怕和洛嘉声再相像,也不会是同一人。
6
独孤照以匕首随意划过食指,又拉过孟无笙的手轻划了个伤口,两指相对,鲜血交融。一年之期已到,至此蛊毒解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