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眠

2020-12-22 15:04:24

古风

龙眠

兼山有桃,其叶灿灿,若有光华,沐血则化而为人。

1

建安城的西郊外,有一座绵延起伏的山,名为兼山。山岗之中坐落着一间野神庙。最初只是一座破庙,因庙的后院有一棵曾经裂成两半的大桃树,那树虽然活了下来。

但曾经两裂的伤是破镜重圆的象征,这间庙也就被好好修缮了一番。平日里庙中也鲜少有人,只有痴男怨女逢年过节时来烧几炷香,再去后院桃树上挂几条许愿的红绸,用以寄托飘渺无望的相思。

此时已到了初秋,老天也吹起了凄风,飘起了冷雨,惹得树枝上的红绸也在风雨里无精打采的。

“苏芳,这雨真的又湿又冷。”树底下来了个青色衣衫的年轻人,说话干净利落,语气里也带着熟稔。

这人撑着一把伞站在树下,仰面望向树梢,不多时,就有一个妙龄少女模样的姑娘凭空现出了身形。姑娘穿着一身浅红的衣裙,正端坐在高处的树枝上,眸子清亮。风一吹,一身的环佩相撞,叮当作响,给这冷清的院落带来了些许欢快热闹。

她似是在斟酌词句,向下与来人对视了一眼,便又自顾自的打理起了自己垂落在肩前的头发。

知道他接下来想说什么,苏芳并没有应答。她又随意抖抖肩膀,伸个懒腰,那沐浴在寒雨中的枝条上,几个碎玉般的叶芽张开了,脆生生的,挂着水珠,好不惹人怜爱。

现在正是吸收水分好好生长的关键时期,她才懒得理会某个人的闲情愁绪。

“苏芳,你知不知有何法子能让我快速恢复原身……现在这个样子,总是撑不了多久。”青衫人的语气里掺杂了许多失落,就连语气也低迷起来。

苏芳闻言,脑袋里像是被一道闪电劈过一样,心上却突然被狠揪了一下:怎么,开始介意和她相会的时间不够长了么……

“不知。”她强压着情绪,淡淡的说,道:“我只是一只山间小妖,见识浅薄,怎会知晓让龙回复原身的法子。”

虽然听着是带有不满的阴阳怪气,但她说的也确是实话。

苏芳只是偶然获得灵识的粗鄙小妖,她若知晓让龙回复原身的能力,恐怕早就该让自己先羽化登仙,普渡世间仍在情怨里纠缠不休的痴男怨女了。

那个人闻言沉默了一阵,霎时间只有不间断的雨声弥漫在这四角的天地间。就在苏芳以为他又开始发闷的时候,那个人却反而突然笑了起来,声音真的有如三月春风一般,拂面而过,吹散了她心头的无名火,吹得她心里又是一阵小鹿乱撞。

“你吓到我了,没用的臭蛇!”

“对不起,”随着笑声渐浅渐歇,便道:“苏苏好歹也是一方神灵,怎么这点能耐也没有?真的好生差劲呐……”

……苏芳竟是一时语塞。被揶揄,确是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只得气鼓鼓的瞪着两只大眼。

也不知何故,风雨也随着她的火气,渐停渐止,空旷的后院里回荡的只有清脆的雨落声,和着苏芳一身的环佩叮当,敲击着不知何人的心房。

“这又是哪门子破神,你爱当就送你呗。”无名火散了,但是有名火却又上头了。

谁稀罕这个破烂“神”呐!

树下的青衣人再次抬头望向树顶的时候,树上已是无人,但他却好像能看见苏芳吃瘪的脸一样,总觉得那袅袅浮空中的是某些人吃瘪后被怒火蒸腾而起的水汽。

想到这里,或许是担心说的过分,惹得苏芳不高兴,他又清了清嗓子,道:“……我也只有在你身边的时候才能随意化形,想必,这定然也是神灵大人的福泽和恩赐……“

苏芳闻言,心头一乐,道:“那是自然!“

哄好了人,接下来自然什么都好说。

“你不去城里送药了?“苏芳从树上跳了下来,躲在那把伞下,两个人默契的踏步而行,明明早就风停雨止了。

“不报恩了?”她又问。

“暂且不去,不管多珍贵的药材都已是无用了……”

苏芳闻言,偏头看向了别处,双手也是交叉在胸前,不言不语。

青衣人见状,闭上了嘴,只是一个稍快一个略慢的行着。不多时,待二人行至庙门外的石板路时,手里的伞又发出了细微的雨滴溅落的声响。

青衣人名为鹿衔,据他自己说,是因为多年前身受重伤又遗失了护心龙鳞,如今才会只剩一个虚弱的神魂,勉强度日。

苏芳当然相信,因为青龙受难,她不仅是旁观者更是受益者。

青龙本名她当然不知,因为这个名字也是苏芳见了路边的鹿衔草生长茂盛,随意起的。他不仅失去了原身和法力,就连从前的事,也不大记不得了。

不过,脑袋瓜还是正常的,一门心思地想要修行去报恩。

2

苏芳是十年前因祸得福的树妖,而那个不得随意化形的青衣人便是十年前被雷劈的几乎魂灭的龙。当时苏芳只是一棵灵识初现的桃树精,不可化形,不能言语,意识都是混沌而朦胧的,偶有清醒。若非那场从天而降的龙血雨,她也不可能在须臾间便拥有如此浩瀚的修为,转瞬化身为人。

鹿衔知恩图报,她又岂不知?

天雷将她一劈两半,即将殒命之际,鹿衔伴着瓢泼般的血雨从天而降,将那附近染的一片血红,也让她在血海里复生。待苏芳睁眼之时,只见一条青色的龙躺在血泊里,奄奄一息,周身遍是大小各异,深浅不一的刀口。可见在遭天雷劈打之前,青龙就已经遍体鳞伤。

夜色深沉,周围的嘈杂伴随着浓烈的血腥气第一次如此强烈的涌入她的鼻腔,冲击着她的五感。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的拥有灵识。

还未等她彻底化出人形,只见一个小姑娘从黑暗中跃身而起,径直冲着那奄奄一息的青龙而去!苏芳唯恐有人要对青龙不利,登时化作一道光,附在了那小姑娘的身上,一手挥袖震飞了几个拿着武器想要上前的壮汉;另一手结印施法,为青龙治伤。

只是她毕竟初得灵力,使用起来也是不得其法,再加上附身之术损耗及大,不消多时,龙身便消失在眼前,只剩余光点点的神魂浮在半空。情急之下,她赶紧脱离了那女孩的身体,强行施法,灌注灵力,将那点点神魂锁住。

数日后,她睁开眼睛时,最先见到的就是一条瘦瘦弱弱的几近透明的小蛇盘在她的树根下,细细看时,那蛇的头顶还有两突起,像是小孩吃饭剩下的饭粒儿粘在了上面。

后来,苏芳曾苦笑道:不是自己的东西果真留不住,这浑厚的灵力还没得到多久,就又丢了不少。

3

“你又去送药去了?”苏芳坐在树杈上,连眼皮都没抬。

怎么最近每次见面都很在意他有没有去送药呢?她心中暗暗矛盾。

“嗯,”树下的青衣人点头,没想到什么好法子,只得把自己的灵力注入药材中,给人多喘口气。他便道:“当年她救我,这是我要还的。”

闻言,她垂目紧闭,面上十分不快,好似被人剜心一刀。

“你要怎么救?那个成家大小姐注定早亡,而你就为了报恩,罔视天地伦常,用自己所剩不多的灵力帮她续命?再去讨另一人的欢心?”

她是气急,怎么有这么死心眼的人?

鹿衔不仅不气,反倒慢条斯理的说,道:“不是讨欢心。当年我落难,唯独暄妍舍命救我于危难之中。而如今她敬爱之人有难,我又岂有从旁坐看之理?”

说话间,他眉宇舒展,神态自若,俨然一副老学究上纲上线的模样。

“苏芳,而今我要报恩,却多多劳烦于你,他日待我重修原身,灵力恢复如初,必将为你守誓三百年。”

真是越听越气!谁要你心不甘情不愿的三百年许诺!

苏芳索性从树上跳落,站在他的面前,略微抬首,平日里那双光华流转眼睛里此时此刻正满溢着怒火。她愤然道:“鹿衔,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异族相爱,不得善终。”

“谁与你说的?”一直岿然不动安如山的鹿衔,似是被这句话戳到了痛处,语气也变得冷冰冰。

喜欢谁?又与何人相爱?

“天地为法,万物皆知。”苏芳一字一顿,语气不容反驳。

鹿衔没再说话,他仍旧站在那棵生机盎然的大桃树下,举目望去,屈曲盘旋的虬枝又似身姿矫健的游龙,枝叶横生,满目纵横交错。

就是这么的格格不入,明明已经入秋,庙里的这棵大桃树还是这般生气盎然,俨然不似平常树木那般随季节更替而变换。

苏芳惊觉有异,可是落入她眼底里的都是鹿衔的惆怅落寞和无奈。他没说,是因为确实无话可说。

停留在他脑海里的,始终是那个停滞不前的画面。

一个娇小的影子凭空跳了出来,然后盘腿坐在他的身前,小小的双手不甚熟练的结印,紧接着一股绵延不断的灵力便源源不断地注入那残破不堪的原身,伤口虽然也在慢慢愈合。

但这点治疗无异于杯水车薪。尽管如此,微微睁眼之际,纵然全身疼痛难忍,却还是在一阵光华之中瞥见了一张严肃的有些气鼓鼓的小脸,少女眉头紧皱,薄唇紧抿。

神思涣散,在彻底沉眠之前,有一缕不可名状的芬芳顺着源源不断的灵力涌入他的脑海。

4

醒过来的数年间,他都一直停在这间小庙里。尽管记不起很多从前的事情,但他的内心里却从未把修行忘却,因为只有尽快恢复原身,才能去找那个奋不顾身救自己性命的人。

大约七八年前,这间小庙因为那棵两裂却又奇迹复生的桃树越来越出名,来这里的善男信女愈来愈多,有时候他也忍不住开玩笑般的朝苏芳许愿,让苏芳帮忙早日找到他的救命恩人,成就自己一桩美好姻缘。他言在此而意在彼,但总有人一板一眼的生闷气。

回回苏芳都是闭口不言,一个人扭过头,很明显的不高兴。

这样的日子久了,报恩的事情他也不怎么再提。

直至不久之后的某个桃花盛开的春天,天气暖的让人直不起腰,花香熏得游人欲醉不愿醒,和风混着花香,连同日光倾泻在这个不大的建安城。

苏芳的原身——那棵曾沐血而生的大桃树,光华灿灿,桃花灼灼,树上的红绸飘忽不定,底下的行人络绎不停。

他们都是来烧香求姻缘的。

“怎么都来拜?我连自己都孤寡一个呢。”苏芳隐约不快,因为人太多,吵到她睡觉了。

“可能是要把孤寡的霉运都甩给你吧,”鹿衔在旁哧哧直笑,道:“毕竟,苏苏你可是这一片唯一有法力的人——‘神’……”

“我呸!”苏芳气急。

“莫气莫气。”鹿衔赶忙道:“生气容易变丑……”

自从鹿衔能化成人形以后,二人这么多年来,就经常隐了身形在一旁玩笑打闹。

时日虽短,但他们二人貌似都没注意过鹿衔究竟为何能在如此之短的时间修成人形,他们只记着如何才能恢复龙的原身这件事。

可这一日,注定不平凡。

人流逐渐散去,热闹也慢慢变得冷淡,苏芳已经准备钻回树干睡觉之时,却看见鹿衔僵立在原地,整个人似乎都在发抖,双目直勾勾的盯着前方,脸上既是欣喜难抑又有不可遏制的绯红。

“你……”

苏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远远地,原来是成家大小姐来了,这回,她身旁还立着一位黑衣紧裹,身姿挺立的年轻姑娘。只是那个姑娘的神情不大开心,眉头紧皱,薄唇紧闭,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

鹿衔看的就是那个姑娘。

“苏苏……苏苏……”他的声音似乎都在颤抖,惊叹道:“原来……她真的还在这里。”

鹿衔扭头,准备和苏芳报喜,可是他身边早已没了苏芳的影子。

“……苏苏?”

“……你……是如何确定那黑衣姑娘就是你要找的……救命恩人?”苏芳缩在树干里,闷声闷气地问:“这么久了,万一你认错了呢……”

“人确实会有些变化,可那皱眉咬唇的小习惯确是不会改的。”鹿衔信誓旦旦的说道:“那张脸,我永远不会忘。”

在他看不见的黑暗里,平日里那双光亮的双眼也在霎时间消失了光彩,双唇也不自觉地咬紧了一起。

“……你说是……就是……吧。”

鹿衔还沉浸在难言的兴奋中,直到耳边传来渐行渐远的叮当声,他只当苏芳站的太累又睡觉去了。

此后,鹿衔便托了苏芳为他用符纸做了一个假身,供他能够在建安城来去自由。只是,这假身维持不了多长,一旦离苏芳太远,很快就会变成皱巴巴的纸人,而鹿衔也会重新变成灵体。

不得已,二人只得一起乔装打扮混进城中调查那二位姑娘的事。

成家在建安城也算说的上来的大户,祖上多经商,因而家底颇丰厚。近一二十年来,不知祖坟上冒了什么青烟,家族里连带着几个旁支里都出了好几个做官的,这一来,成家在建安城更是有头有脸的达官贵人家了。

但世事总难料,也并不总是好事都被成家占了去。

成家的香火总是不够旺盛,或者说,香火都快烧不起来了。老大今年五十有余,膝下确还只有一女——成琼。此女一直体弱多病,鲜少出户。家财万贯,有妻有妾,却鲜有子息,这种事也免不了要被城里人在背后嚼舌根。旁支里小一辈的也没几个孩子,更别提儿子了。

但下面有个私生女,名叫暄妍,听说是老三年轻时与青楼女子厮混所生,这孩子小小年纪就被送往道观育养。

不知何故,成家那个半只脚踏进棺材的大小姐对她极为珍爱。

背后总有人说成家大小姐的坏话,说她就是为成家祖上还债的,活该体弱命薄早该死。这话任谁听着都不好受,但也不是谁都会忍气吞声,任人戳着脊梁骨骂。

成暄妍就气不过。

因为从小在道观长大,她倒也学了一身皮毛功法,行走江湖不够,但教训地痞流氓已然足够。在她眼中,那个温温柔柔的女人,既是姐姐又是母亲,没人可以撼动她在自己心中的地位。

成暄妍多年间一直寻找能够治好堂姐的名医灵药,却终究都是付诸东流。只有十年前,她忽然做了一个梦,梦见建安城外有龙陨落于兼山。

龙乃神物,若是……若是……

梦醒后,她思忖着,认为这是老天爷被她的诚心所打动,给出的预示。于是她花钱雇了几个帮手,连夜奔袭而去,渴望龙的一身血与骨能救成琼回来。只可惜,终究是年岁尚小,能力有限,当时她奋不顾身闯进那片血海时,还未亮出手中短刃,就直接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她已是被自己雇来的村夫捎回了家。

“龙呢?”醒来时她抓住身旁的人就问,双目欲裂。

“没了。”同行的人貌似对她擅自闯入的行为很不满,语气也很不好:“你刚跳进去,我们就见你施法,然后整条龙都没了!”

“不是你施术救它的么……”

“……我……没有……”希望破碎就在一瞬间,这个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姑娘终是撑不下去了,倚在床畔,泪流不止。

索性没有闹出人命,也没出什么大事,就是为街头巷尾又添了点嚼舌根的笑料罢了。

此后,成暄妍不再出外折腾,反倒是极为乖巧的陪在了成琼身边,事无巨细的照顾着她的生活起居。只不过,昔日里眉目清秀的姑娘,却变得越来越阴暗,再也不曾笑过。

转机是在三年前,有个道医登门拜访。他说,成家有凶气盘踞,想必是有人常年为灾病所累云云。他和身旁那个药童能说会道,起初,大家也只当这是个骗钱的江湖把戏,只是这青衣人着实有点本事,不仅哄得成家老爷开心,他们给的药也确实比寻常药材有效。

不是没有怀疑过,只是人命关天,病急乱投医总比无处医要好得多。

青衣人临行前,嘱托道:“大小姐起居生活依然照旧,这方子上的药快要用完时,我自然会登门拜访。”

成家上下皆是惟命是从,唯独成暄妍放心不下。

送那一主一仆出了大门时,成暄妍冷声问道:“你究竟有何企图?”

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天底下哪儿来的这等好事?

“你问。”青衣人回眸看向那个一身黑衣的姑娘,似是为她不忍,他犹豫了片刻又说道:“姑娘多年前夜上兼山,是为何事。”

成暄妍一愣,有些慌了神,便抽出随身的短剑,指着青衣人问道:“若家姐出事,我第一个宰了你!”

她担心是当年雇的那批人又来此处无事生非。

“我是来报恩的。”青衣人轻叹,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道:“我是来报恩的,谢姑娘当年舍身救我于危难。而今,姑娘有困,我必当尽力而为。”

当年……救他……兼山……

成暄妍脑袋发昏,杵在原地,但很快又想起事情失败后那几个村夫对自己说过的话,才恍然大悟:原来真是我救了他?

她苦笑着一张脸,眼睛里却带着欣喜,道:“那你准备怎么报答我呢?”

既然不是寻仇的,她也就收了短刀,眉眼弯弯的看向青衣人,好似多年冰雪终于融化迎来了暖春。

“必当竭尽所能。”青衣人答道。

“我所求不过是家姐平安无事度过此生。”

“在下……必将倾力护她一生以便报答姑娘的救命之恩。”

是的呀,寻常人自然做不到,可是龙就不一定了。她在心中念道。

这边二人误会解除,两方皆乐,交谈甚欢。可是,有谁注意到悄悄躲在大门外墙后面,眼底一片凄凉暗淡的药童呢。

自此,这二人就送了长达三年的药。

在苏芳眼里,每回送药,都是那两个人私会的好机会。而她,只有在收钱的时候才会觉得自己还活着。

还好成家有钱,每回送药都能大捞一笔。她聊以自慰道。

5

眼下已经深秋了,天气逐渐寒凉,庙里的大桃树也变得垂头丧气的,掉了不少黄叶,俨然秃头掉发不愉快的苏芳。

其实他们送的药其实和寻常药材无异,只是被鹿衔散了灵力进去。可那成家大小姐的身体俨然是个无底洞,这三年里,所需的灵力越来愈多,鹿衔也因此越来越虚弱。

鹿衔要报恩,苏方也要报恩,所以她不可能眼睁睁看着鹿衔魂飞魄散。

但这样的日子总该有个头吧……

晌午才过,她神神叨叨的递给鹿衔一个药包,面上仍旧是气鼓鼓的。

她说:“把这个送过去煎了给人灌下去,指不定就一下子升天了呢!”

鹿衔笑道:“多谢苏苏费心了。”

一个递一个接,这动作已经演了三年了,如尽也不差这一回。

“……你早些回来。”苏芳叮嘱道。

“嗯……”

她的担心不无道理,因为鹿衔神魂虚弱,索性又趁机牵住了他的手,往外跑。

鹿衔先是一愣,但也没挣脱,他反手握住了苏芳。他说:“苏苏,报了恩,我就为你守誓三百年。”

“哦,”苏芳皮笑肉不笑的看着他的脸,道:“就这儿了,接下来的路,我也不便陪同了。”苏芳咧了咧嘴,她可没兴趣一直看别人两个在那儿打情骂俏卿卿我我你侬我侬。

“嗯。”说罢,鹿衔提着药包,就下了山。

这一回,渡过去的灵力应该够撑上三两天了吧。苏芳心里乐悠悠的:还趁机占了便宜,很开心。

可是,真的只是因为占便宜才开心的吗?

鹿衔走后,苏芳自己一个人在院中坐了一整个下午,从日中看到日落,懒得动弹。傍晚时,才晃晃悠悠的手持一把扫帚,漫不经心的清理起院中的落叶。

那些黄叶,细细长长,边缘偶有卷曲起伏,像极了姑娘家起起落落猜不透的小心思。她扫的极细极慢,月亮东出时,才将那聚成小堆的黄叶,盖在了树下一堆新翻开的泥土上,叶面上的露水,反射着冰凉的光。

事罢,她长舒一口气,将扫帚随手一扔,刚转身就定在了原地。

“此处可是少同殿下的居所?”院中突然响起了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你是何人?”苏芳讶异,饶是自己也丝毫没察觉到这个人究竟是何时来到的,又在这院中待了多久,有何目的。

她定住心神,只见院中东北角的木台上坐着一个白衣白发的男人,映着月光,那个人的形状几近透明,被长长的额发挡住了脸,看不太清他的长相。

“……我来找人,少同……”白衣男子起身朝着苏芳走来,缓缓道来:“或许应该叫他‘鹿衔’……”

话音未落,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就在半空爆开。

6

在去往成家的一路上,鹿衔都心神不宁,他隐约觉得事有蹊跷,可每每想到临行前苏芳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又在心下自我安慰是想多了。苏芳不在,到了成家,仆人招呼着他进了药房,他看见成暄妍早已等着他了。

稍作寒暄一番,就把药包交付给几个药房丫头了。

越是这般,鹿衔越是心中惴惴难安。

好生奇怪,他心中挂念道:以往和暄妍在一起也不似今日这般……心里空落落的……

许是见他心神不定,成暄妍便嘱咐几个下人准备些茶水点心送到客房,准备与他闲叙。鹿衔谢过,可仍旧是坐不安稳。

“你是在担心药吗?”成暄妍问。

这小半年来,送的药越来越不起作用,以前药中所含灵力尚可对病情稍有延缓,可这数月里,全靠鹿衔的灵力强行续命。

“……吊着一口气罢了……”成暄妍放下手中的茶杯,认命般的叹息道:“这三年来,先生所作所为暄妍都看在眼中。不知先生所报何恩,但先生做的已是十分足够了……”

……何恩?鹿衔心下猛然一惊!

“……先生!”成暄妍惊呼,道:“先生慢着!”

成暄妍意识到自己情不自禁说漏了嘴!

何恩?何恩!

鹿衔撇下成暄妍,一路冲到药房,不顾里面的烟熏火燎,推开几个正在煎药的下人,他揭开煎药壶的盖子,里面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深色的木片在壶里起起伏伏,苦涩的味道霎时更浓郁了。

鹿衔当下脸一沉,面色阴郁难看。

“……大夫,您这是怎么了?”胆子稍大的一个仆人,道:“这药一直都是按着您说的法子来煎,我们可不敢怠慢……”

“……无事……”他的声音喑哑到快要变了调。

炉火不见小,沸腾的壶水把里面的木片搅的上上下下,他伸手从沸水里捞出一块木片,放入口中。

是桃树的根……

“先生!”成暄妍刚刚赶到,她惊呼道:“先生不可!”

周围一众下人大气都不敢出,一时之间涌入耳朵的只有木柴燃烧的噼啪作响和热水沸腾的声音。

“……先生不……可……啊……”

成暄妍半倚在门框上,平日里不苟言笑的脸上,也沾染了不少惊慌之色,眸中泪光闪闪。

“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了,是么?”

不等成暄妍回答,鹿衔便抬手轰碎了面前的小药壶,顿时沸水四溅,唯独一堆的木片聚在他的手心。而半瘫在门框上的成暄妍,依旧眼巴巴地望着鹿衔手中的那一堆碎木片。

“……家姐对我有……”

“恕不奉陪了。”

说罢,鹿衔便风一般的冲出了成家。

早该想到的,她一介凡人,哪里来的那么深的灵力将龙的魂魄聚拢起来?当日自己坠落在兼山郊外,她一个修道之人出现在那里,又岂是意外?又会有几分意思专门去救一条龙?

至于那股混杂在灵力中的气息,那是几乎不会被人注意到的桃花的香气!

不顺心就会气鼓鼓抿嘴皱眉的也是苏芳!

7

“我只是受命来此处寻人,”白发的男人沉声说。

“哦,”苏芳心虚,只好将目光瞥向一边,她道:“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因为实力相差太大,苏芳准备跃空偷袭之时,就被来人直接施法定在了原地,现在正支棱着四肢浮在半空。

……

他起身朝着苏芳走来,两边的额发稍稍晃动,露出了一双恍若冬日湖水般澄澈的眸子,只是那湖水无波无澜,沐浴在清冷的月光下,不似尘间物。

“此行除去寻人,还须助少同大人恢复原身……”说罢,男人朝着苏芳伸出了右手。

自知无力抵抗,她索性闭上了眼等死。这些东西本来也不是属于她的,现在只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

“……你其实……不必一副求死的样子……”这个男人打断了苏芳的自我回忆。

“不过,也确实跟要你命差不多……”

苏芳闻言,呲牙咧嘴的作势要扑上去,气急败坏,道:“别让我够到你!要杀要剐,给个痛快!”

“……我只不过在等……”

男人还未说完,就被一个从眼前掠过青色的身影打断了。

“苏苏!”鹿衔一个瞬身将悬在半空动弹不得的苏芳抱在了怀里,二人双双滚落倒下,叮叮当当的声音散落一地。

“鹿衔……”苏芳泫然欲泣,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没事没事,”鹿衔不住地摸着她的头发,安抚道:“我这就给你解术。”

他动作比说话还快,话音才落,青红相间的两道身影就已经跃至白衣人身前,鹿衔出手劈向白衣人的脖颈;苏芳往下拳头对准了白衣人的胸腹。

只可惜,还是够不到那人半分。

白衣人依旧站在原地不动,可是这一劈一拳分明近在咫尺,却不能触及分毫!此时,二人才看清,那白衣人身后有一把被白布条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事,看形状,应是一把剑。他们打不着,正是因为此剑护主,自发张开结界,挡住了这二人。

不给二人反应的机会,白衣人一手控住一个,他一掌把苏芳拍进大桃树里,苏芳当场身形归一,桃树受创,瞬时开花却又立刻凋落;又将鹿衔的附身纸人打了出来,他的神魂浮在半空动弹不得。

“少同殿下,得罪了!”白衣人说道。

“……你是何人?”鹿衔艰难的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为何在此!?”

“殿下,我是奉命带你回去的,”白衣人说道:“殿下当年肉身陨落之际,护心龙鳞嵌入桃树精原身,再加上龙血灌溉,此物才转瞬化而为妖,修得人形……

“……久而久之,龙鳞已和桃树精融为一体;而护心鳞只此一块,若想恢复龙身,最好……”

似乎是意识到白衣人要做什么,鹿衔奋力挣扎,想要逃脱,却仍就是动弹不得。

“鸠占鹊巢。”

“苏——!”

他的嘶喊淹没在一片刺眼的光华中,眼中最后的光景是纷纷而落的桃花,飘零不断,纷纷扬扬的,如白雪,似柳絮,簌簌而落,悄无声息。

尾声

异族相爱,不得善终;天地为法,万物皆知。有人如是说。

真当如此么?有人抱剑倚栏,白衣胜雪,身形几乎快要融进清冷的月光里,衣襟上浮着几片桃花瓣,像被风吹动的枯叶,摇摇欲坠。

偏头望向天幕,一轮孤月高空悬,秋风吹过倚栏杆,今宵又比昨夜寒,唯有折桃慰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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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灼痕  作家 爱情是什么?我不知道。你们呢? 新浪微博@江九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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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秀入宫后一两月,便是端午家宴,掖庭早早便把用来举办宴会的祈宁殿收拾出来。 新秀入宫后一两月,便是端午家宴,掖庭早早便把用来举办宴会的祈宁殿收拾出来,琉璃筹光,雕栏玉砌,俨然一副华乐模样,因着皇上照例将宫宴之事照例交给了宣贵妃与淑妃,我与林美人便随着淑妃早早来祈宁殿,按照目前后宫的位分,宣贵妃坐右边第一,淑妃坐左边第一,我在后宫排行第十四,便在右边第六位坐了下来,而林美人排行第二十好几,坐到了一

锁芳魂(下)

乾正元年,徐皇后薨,帝重择年号,将徐皇后追谥为武德皇后。 乾正元年,徐皇后薨,帝重择年号,将徐皇后追谥为武德皇后。 我在皇后的灵前哭的昏死过去好几次,我简直动了想要追随她去的心思。 第四天夜里,我实在难过的睡不着,在吐了几口后,便又去了皇后灵前,更深露重,深邃寂静的夜里,我听到熟悉的声音,是皇上,我只听到一句“你永远是我最好的皇后……唯一的” 这,是他对照儿十几年后位的肯定么? 次月,娴贵嫔晋

凉月蒲桃下(二)

还没等她抬起眼来,面前便有声音传来:“你这个偷心贼,你还我心来!” .偷心贼,还我心来! 凉夕用了她此生最快的速度,从将军府逃了出来。 看着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各种商贩叫卖的声音,她大有劫后余生的感觉。 罢了,她不该多想,还是先完成将军吩咐的任务最为重要。 或许,不是她想的那样呢。 于是乎,她按照字条上提示的每一处地点,挨个找了过去。 去翠玉坊拿了事先定制的钗环收拾,去锦绣坊挑了绸缎,又去兮颜

锁芳魂(上)

落日余晖,清元宫里一派和谐,宫里入了新人,新一轮的斗争又要开始了。 我是想争宠的,真的。 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既没有家世背景,也没有顶好的样貌,更不用说有个什么好才情。 我原本是蕙贵嫔身边的一等侍女,自蕙贵嫔还是徐才人时便在她身边了,上个月,她问我愿不愿意成为宫妃,帮她巩固她在后宫的地位。 我自然是愿意的,蕙贵嫔是个好姑娘,她在这宫里熬到现在的地位不容易,我想帮她。 于是就有了那一日皇上来清元

山黛(一)

叶家参与谋反被抄家流放,云青郡王负责监察,叶家有女初初登场便毒翻两人。东魏 年,德州的叶家家主因参与太子二皇子争斗而被斩首,叶家依附二皇子一党被定罪谋反,叶家家主被杀,其叶家宗族旁枝也均受牵连。帝王盛怒,叶家族人流放岭南不毛之地,派云麾将军赵毅监军查抄及流放事宜。叶家家族庞大,是以赵毅点兵 人从京都出发,到了德州,与当地官员汇合,又当地官员进行实施查抄,赵毅并未过多参与相关事宜,只是从旁监

渐书

应了算命先生的那句话,她这一生富贵双全。可算命先生也没说她这一生都是在错失所爱。 我刚出生那会我爹给我请了一个算命先生,他说我有福相,此生定能富贵双全,福寿绵长。 在我出生不久舅舅宋钦安高中状元,落魄了数十年的宋家由此重兴门楣,连那挂在大门口的牌匾都比往常亮了很多。 巧的是同年我爹的生意越做越大,一跃成为皇商,我不到四岁,我爹便成了临安城的首富。 我爹是首富,我舅舅做了丞相,他们都相信是我给家里

帝殇

十年,我陪他从太子府登上帝位,他却封我为贵妃。我是他结发十年的太子妃,他登基后却只封我为贵妃,其实也并不是那么在意,因为他心在我这里,我知道高家在朝中又给皇上施加压力了。 新帝登基,权利不算稳固,实不能与高家这个在朝中近乎一手遮天的存在抗衡,所以只能立高家嫡女高南平为后,对这个突然出现的高皇后,我知道这只是皇上的权宜之计,所以并不担心。 皇上登基一个月后才来看我,我知他平日里忙的很,能抽出时间来看

若得山花插满头

我叫柳山花,一个俗不可耐的名字,直到现在我都没有搞清楚,我的母亲为什么这样做…… 今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更冷了些,外面飘着些许鹅毛小雪。我抱着手炉,懒洋洋的躺在贵妃椅上。 “青姨,你说这天下可会有特别恨自己女儿的母亲” “原是没有的,娘娘,这天下的父母,没有一个不疼爱自己儿女的” 我已经很多年没哭了,听着青姨的话,不禁落下两行清泪。 我母亲也很“疼爱”我,亲手把我送上那个猥琐男人的床上,不成功后又

我成了药引:阮箐

他知道,这个姑娘满心满意在恨,也知道,这个姑娘满心满意在替仇人找借口。 白蘅有些迷糊,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说是人吧,却能腾云驾雾,变幻万千,说不是个人吧,又不记得自己是谁,终日只揣着一只酒葫芦,骑着一只白鹿在世间晃荡。 白鹿开道,红衣而行,悠闲而过就是三五百年。 直到前些日子,一名白衣俊郎的玉面公子推醒了正在树上小眠的白蘅,某人悠闲的日子才就此到头。 玉面公子自称是天上来的神仙,仙号绥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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