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真要说起来付今昔的脾气不算好,但与早年相比很是收敛,稍微熟稔的都会说上句不容易。
付今昔今年二十岁,她掰着指头都能算清她一走了之的母亲回过几次家。
有时候她会想,我还爱她吗?
爱的。她告诉自己,同时她也很清楚自己与母亲之间只有稀薄的母女情分。
她也不怨恨她,人各有志,母亲选择她喜欢的活法,回不回来都是她事。倘若以后母亲回来了,管她一口饭,逢年过节一身新衣服这点本分她还是会尽的。
初春三月父亲种下的果树挂上了花,付今昔选了个晴好的午后慢悠悠的走到树下捧起一把落花。其实这玩意儿并不好拿,地上凹凸不平,东西又娇弱一不小心出个印子就没原来的漂亮。
她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许是人到了一定年纪就开始多愁善感,莫名其妙的想些有的没没的有的。
付今昔长这么大后悔的事情很多,数不胜数做什么都能后悔,唯独一件事儿她没后悔过:没有假惺惺的与母亲维系母女情分。
说真的有时候挺痛恨她的,倒不是为她自己是为她父亲不值,虽然父亲这人毛病不老少,但从一开始的模样逐渐成了现在的样子已是很大的转变。
小时候父亲不学好,好多恶习,吃醉了吐着回家,打牌输掉了她的学费,不敢告诉自己老婆偷偷半夜带着她找奶奶借钱交学费,这些以前不懂现在才懂。
她以前也骂过他,说他不学无术没出息,说他放现在都娶不到老婆,恶毒的言语像是什么魔药一样,看着父亲痛苦仿佛自己也能得到些什么快乐。
不过这些事只能算生活里的些许插曲,父亲荒唐的日子不算多,在付今昔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就收了心,不再打牌。
不过酒这东西也没戒,逢年过节走亲戚被人说两句就被灌得五迷三道,醉醺醺的回家,弄得屋子乱七八糟自己却呼呼大睡。
等第二天清醒了被套床单胡乱扯下丢地上,又开始嫌弃昨天晚上吐了一床的自己,明明昨夜睡得那么香甜,不过一宿的时间变脸跟翻书一样。
这便是父亲最招人讨厌的点了,但也没那么讨厌,因为付今昔从没见过喝醉的父亲打人,他回家总是老老实实的睡着,没学别人喝醉酒就拿拳头招呼,也算不幸里的万幸了。
等付今昔再大点的时候,循序渐进的父亲又有个变化,他不再喝的醉醺醺了,除了极个别时候实在恼怒多喝两口外都是点到为止。
家里看似慢慢好了起来,但她母亲却不满意了。
付今昔的父亲没什么本事,那时候家里有田地,她父亲老实规规矩矩的种田养家,菜好了便收去卖有时候收成好,家里日子也宽裕些,但她正是上学的时候各种资料费生活费让人应接不暇,即便再辛苦也没存下什么钱只够一家人一年到头的开销罢了。
日子最初是这么不咸不淡的过着的,转机是在付今昔十三四岁的时候,她伯伯成家了。
伯伯是付今昔爸爸的亲哥哥,他俩小时候家里穷,又死了父亲母亲一个人拉扯两兄弟,送不起两个儿子学手艺,只送了大儿子去,也没抽签也没问,兀自做了决定。
付今昔的父亲也想去,不想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但他母亲驳回了,说他是你亲哥哥还能不照看你吗?
后来又松了口,可付今昔的父亲很倔,咬着不去自己靠着田地过日子,直到成家也是如此。
学了手艺的伯伯后边开始自己做起生意,承包些活来做,他娶妻后老婆就在家里待着带带孩子,十指不沾阳春水用付今昔母亲的话来说。
这就是同人不同命吧,一个嫁给了穷弟弟,一个嫁的富哥哥。
这一切付今昔的母亲都看在眼里,她无数次瞒着自己的女儿和丈夫对婆婆倾诉,说她很羡慕嫂子,不用干活在家带孩子就足够了。
她看着自己粗糙的一双手忍不住埋怨,婆婆也劝她,你女儿大了,他们闺女比你女儿小一轮家里又只有一个人养家,苦的日子在后边你怕什么呢?
知道这些事儿的付今昔也不知道母亲怕什么,反正艳羡了几年,她最后还是离家去了,起初还会盼着她回来,时间久了也就不念叨了,有时候一整年都没什么联系本就稀薄的感情就更淡了。
偶尔节假日,付今昔的母亲会关心一下,发个红包哄哄她,随后就要她照片,问她近况有没有谈恋爱,说女孩子要保护好自己不要和异性出门,身子最重要。
一两次尚且感动,次数多了,付今昔问了她母亲一个问题:妈,你那边彩礼多少?
她母亲说:万紫千红一片绿。
就此以后,付今昔更不爱和她母亲说话了,不是呛声就是敷衍,反正母亲不着家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看她吃两个橙子就生气,关着门把她抵在墙上用力的将没扒皮的橙子塞进她嘴里了。
说实在的,付今昔对父亲的印象好的多,因为父亲在她犯错的时候从不打她,母亲不一样会因为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抽了细小棍子抽的她身上又红又痛,还不许她哭,一哭下手更重骂她又不是奔丧何至于哭成这个模样。
挨打的次数不算少,反正消停不了两天就来一回,似乎母亲的生活里就是有这么多的不如意,永远没有尽头。
付今昔回过神,将手里的花又丢了回去,她想起以前自己性子最拧巴的时候特别容易哭,委屈了哭,难过了也哭,就在自己房间小声的偷偷的啜泣。父亲看到她红彤彤的眼睛不会说什么,但母亲不一样,她会用嘲弄的表情笑话她活该,骂她没出息,然后笑吟吟的出门。
和父亲相比,付今昔一点不觉得母亲会爱她。
每每这么想,她又想起自己胆子小,被同学讲的鬼故事吓得不敢自己睡,哭唧唧的跑去父母卧室和他们睡一张床,她猫在被子里,母亲在看电视,迷迷糊糊的时候母亲亲了亲她的额头。
她还是爱的。
“真是搞不懂她。”付今昔拍了拍手上的灰,倚在杏子树的枝干上。
从下往上看去,这里恰好是背着光处,粉白交错的颜色分割开碧蓝的天,她又想起以前半夜发烧母亲抱着她半夜去村上诊所敲门的事儿,接着就是流鼻血不止特别担心各种着急,才说去医院就止住了的模样,那时候的母亲付今昔从未觉得她不爱自己。
但所有的爱都会消磨的,付今昔看够了花活动了有些酸涩的脖颈,叹口气慢吞吞的往家走。
再好的情分也再长久的不满足的情绪里淡却了,可能到最后母亲对这个家的印象就是永远的辛劳,不浪漫的父亲和连做饭都不能让她如意的闺女。
付今昔不一样,她不是她母亲,没受过母亲的苦。她能看到的是春天家里开满鲜花的果树,是夏天一整条盖在核桃树隐蔽下的小路,是夜半同父母归家父亲捉的萤火虫。
这些都是能满足孩子的快乐,可它永远满不足不了成人世界里的琐碎。它们太复杂又太简单,拐弯抹角赚的收入和直白的要钱,最终成就了付今昔逃避的母亲。
她可以理解,却永远没办法替父亲原谅和用当初的心情去爱自己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