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世主

2021-09-30 21:10:50

世情

1

看他一眼,我就想跪在他面前,求他当我的恋人。

在此之前,姐弟恋什么的我从未幻想过,因为我喜欢会照顾人的成熟挂。

我并非无法生活自理,但我真的提不起任何精神去倒垃圾、晾衣服、关空调。

后果就是从老家归来的母亲指着我的鼻子让我滚。

彼时,她的嘴巴就像一方油锅,很活跃,很嘈杂,很危险。

“我等下会收拾的。”

我又把头埋进空洞的手机短视频里。

“23岁了,林梦,说你说到嘴巴都要臭了,你这样的女儿我可无福消受。”

母亲弯下腰,抓起散乱在地的衣服,很干脆地往我身上扔,“给我叠好!”

有扣子甩到我的眼角,那是一颗冲击力巨大的子弹,把结了老茧而迟钝不已的神经都要给打穿。

“你神经病啊!”

我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神经神经,你没大没小,没有一点家规,赶紧去死!”

母亲恨得牙痒痒,那副模样是梦里常造访的恶鬼。

我得逃了。我是无法战胜恶鬼的。

在逃离之前,后脑勺还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道。

没关系,我逃出那方油锅了。我很勇敢。

在便利店吃下三个饭团后,内心的恐慌比例才降了下去,因为自我厌恶的比例升了上来。

我永远感谢食物,也永远忌惮食物。

吃饱喝足后,便拖着脚步往地铁走去。

地铁就是我的心情转换间。

踏进地铁前我还是落寞失神的丧批,踏出地铁后我就是高昂热情的公鸡。

一想到他今天会来上课,心情便披上了一席华丽的袍。

他是温柔的小王子。

到达机构后,照例先去办公室拿考勤表。

今天要上五节课,他在第三节。

第一节是语法课,重复着一如既往的陈词滥调,每句“对了”“话说”都并非心血来潮,是口腔记忆。

底下的学生哪些是新,哪些是旧,已然不是我会去关心的事。

反正答得出来的就“嗯嗯好厉害,你果然不错!”,答不出来的就“没关系是有些难,辛苦你了!”

至于你是谁,不重要,“你”在我这里是话术单位,并非具象个体。

第二节是试听课,要把那些犹豫不定的报名者拉进这个乌烟瘴气的炉。

“尽量让他们觉得日语很好学。”

上课之前总是免不了销售这句叮嘱。

“哇你真的是零基础吗?确定没偷偷学过?”

1个小时的授课里,赞美是基调,惊讶是辅助,调侃是润色,收尾之句一定是“不得不说你真的挺有天赋的呀!”

每节试听课下来,我自觉和衣服卖场里满脸堆笑地夸“到你这反而是人衬衣服”的店员没啥两样。

总算到了第三节课。就要见到温柔的他了。

他叫李恩克。准大一生。高高瘦瘦,总是白T搭黑裤。

负责他的任课老师上个月辞职了,他便被划到我这个新老师的学生名单里。

第一次上他的课之前,招他进来的销售(在学生面前则称为班主任)便叫我对这个学生多上点心。

“恩克是个学霸哦,高考日语148,已经拿到了国内重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但他父母想送他去日本读大学。”

“哪所大学?”

“东京大学或名古屋大学。”

“哇那我还真的有压力了。”

彼时的我有被吓到。毕竟我也只是一所普通一本大学的日专毕业生,高考日语都不一定能考148。

再者,这家机构的师资力量也养不起这么厉害的李恩克,老师们的履历我还是略知一二的。

没办法,硬着头皮上吧。

不出意外的话,这句话应该会贯穿我的整个人生。

我这个半吊子已经硬着头皮活了23年。哪天我想解放头皮,就是决定把自己从这人生里解放之时。

还记得第一节课他迟到了。

在我认定那节课要泡汤了而优哉游哉地刷起短视频时,李恩克推门而入。

“老师好。”

他的声音小小的,手里还拿着一杯奶茶。

“哦哦李恩克是吧。”

“嗯。”说罢他拨了拨头发。

他的发型很日式,两侧刘海微卷,好似艺术家。

彼时,我像个混子一般在心里很不要脸地说了一句:哇喔,可以是我的菜。

“那我们开始上课吧。”

我收回了视线,播起了听力音频。

李恩克报的是日本留学考辅导课程,我接过离职老师的工作,负责他的听力辅导。

一段约1分钟的听力结束后,我问他,“选什么?”

“A吧。”

“对了!好厉害!那你是听懂了?”

“没,没听懂。”

“那你为什么选A?”

“听到了一些词语就选了。”

“哦哦那你就是抓到关键词了。不错嘛!”

“是吧。”

在李恩克云淡风轻的话语面前,我的夸奖略显滑稽。

怕是看穿了我的表演痕迹?我稍微克制了自己上扬的声线。

“嗯嗯那我们来学几个单词吧。”

我起身往黑板上写字。

“这个单词认识吗?”我用马克笔敲了敲黑板,待到转过头时,一只小鹿就那么现身眼底了。

小鹿当然就是李恩克。

他微仰着头,那双眼睛甚是清澈,两侧的刘海犹如弱柳突然垂下,遮了他的眼。

他用手指撩了撩,而后低下头说,“不太记得了。”

“行吧那你要做下笔记。”

李恩克不知道,那几秒里,我正式对他心动了。与此同时,我也为自己感到羞耻。

那是比我小五岁的学生,那是一个刚成年的高中毕业生,他来这儿的目的是上更好的大学,他的补习老师却是心术不正的半桶水。

但不管怎么说,几秒的心动并不能称得上喜欢。下课之后,我的心思便也没再分一厘一毫给李恩克。

彼时的我还是更在乎“下课万岁!下班万岁!”

那么,问题来了,究竟是哪一天开始,会在课堂之外也想起李恩克呢?

问我,我当然记得。

作为资深密逃玩家的我可是个复盘狂魔。在名为“喜欢上李恩克”的这间密室里,细节被我回忆无数遍。

首先,是那瓶三得利乌龙茶。

那天,当我还在课室里临时抱佛脚、疯狂查询听力原文的生词时,李恩克走进来了。

他问,“老师,你要喝茶吗,加1元换购1件买的,一人一瓶吧。”

说来有点心酸,从小到大,我很少收过礼物,异性给的更是几乎为零。就那么一瓶茶,李恩克就把我的心挖走了三分之一。

“好的谢谢很喜欢、茶。”

那天,也是他第一次下课后跟我说“拜拜”。

看到这,也许有人已经在开始吐槽,救命,这有啥,一句“拜拜”也值得记这么久?

那我要稍微辩解下。重点不是“拜拜”。重点是开始说“拜拜”。

接着,是他的偷窥。

那天,我在上基础发音课,学员里有个幽默风趣的大叔,惹得我哈哈大笑。

当然,我也知道李恩克就在隔壁课室上着外教的阅读课。

我本该克制一点,笑声不可太过张狂,但我就是想炫耀自己的课堂是多么地有趣,任由肆无忌惮的笑声穿透到隔壁。

在快要下课的5分钟前,猜猜我发现了什么?

我发现李恩克竟然掩在门后往这里边瞧呢。

真是傻得可爱,那么高的188个子,很容易暴露的不知道吗!

然后,是他泛红的耳廓。

那天,是二连堂。课间,他去楼下便利店买了饭团回来,也带回了两瓶橙汁,放在了桌上。

许是上次的乌龙茶让我养成了惯性思维,理所当然地拿过来一瓶。当然,他没说什么。

他对着面前的三角饭团,显得有点手足无措,“都不知道要从哪里打开……”。

只见他小心翼翼地撕开表面的透明胶纸,一步一步地展开,仿佛那饭团是个贵重的礼盒。

待到完全展开后,他笑了,“我好傻,原来这里有条红线,就是用来拉开的。”

“是啊你好傻哦。”站在黑板前看他细致操作的我忍不住附和了一声。

霎时,他的耳廓,便红了。

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也能够让他害羞吗?我有点讶异,我更觉惊喜。

再者,是他温柔的声线。

李恩克是个话少的人,音量也不大,总带着股平静的气质。

绝大多数时候,我和他的沟通仅限于听力题的一问一答。

可有一次,我满脸愁容地走进教室时,他问我,“怎么了?”

恭喜他,我的心总算是他的囊中物了。

我很稀罕别人的关心,不是父母那种强制生硬的关心,不是同事那种试探八卦的关心,不是陌生人那种突如其来的关心,是李恩克这种眼神微微不解、声音微微紧张的关心。

我是谁?

我算不上他的老师吧。

要知道,我所在的地方叫培训机构,并非学校。与其说李恩克是我的学生,不如说是我的客户,客户从来都是上帝。

彼时,我大胆直视李恩克,脑子里有个声音响起:

敢问上帝,为何要关心我?

“没什么,上课吧。”

感谢上帝,我不是在逞能,我的心已经平静下来了,是真的没什么了。

现在,我坐在教室里,等待上帝光临。满心期待中,我又想起了一件事。

负责李恩克的销售,美名其曰班主任,叫Susan。

Susan曾经告诉我,李恩克是个很善良的孩子。

有一回,她在微信上收到李恩克的消息,问她几点下班。

刚开始,Susan还以为他动了什么不该有的想法,但实则是李恩克拜托她一起去救猫。

他楼下有一处正在施工,有两只小猫就缩在那里,没得吃没得喝,他担心它们会死。

晚上9点,下了班的Susan和拿着奶瓶的李恩克一起去救猫。

“其中有只小猫可凶了,要扒着它的嘴才能把牛奶一点点地挤进去。恩克被挠了好几下也不吭声。”

他说,“老师,凶的这只给我,乖的那只给你。”

“所以你们现在各养着一只猫?”

“哎呀,我实在对猫没兴趣,转手给我朋友养了。”

“恩克知道吗?”

“知道的,他说没关系。小猫有家就好。”

可惜了。要是是我就好了。那样,我就能和他产生共同的联系了。

我羡慕Susan。

Susan是95年的,大眼睛、巴掌脸、小巧直挺的鼻,这些都是我没有的。

情绪像是被水手抛出的锚,霎时沉往海底,快要窒息之际,李恩克的声音在门口适时响起。

“Hello。”

“哟。”

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到他了,淹没我的海水瞬间退潮。

依旧是落座、签到、听听力。

我和他似乎就没进行过其他日常交流,流淌在我们二人之间的,就只是机械的听力女声或男声。

如果他在认识Susan的同时也认识了我,那么他有可能会选择我和他一起去救猫吗?

我做起了无聊但又让我在意的设想。

他是怎么看待我的呢?就只是一名补习老师吗?为什么在我面前,很少看到他外露出其他情绪呢?就真的这么平静吗?很少笑,很少紧张,真的很让我羡慕呢……在情绪这条大江大河里,我被折磨得甚是不堪……

“老师,要按暂停。老师、老师?”

当我回过神来时,李恩克已经按下了听力的暂停键。

“哦哦对不起,这道题你选哪个选项呢?”

“A吧,但我想再听一遍。”

“好的。等下哈。”

我来来回回拖动着手机屏幕上的听力条,直到完美卡点。

再听一遍过后,李恩克还是选“A”。

“不对哦,怎么回事,听了两遍还能错?”

“有些单词挺耳熟的,但反应过来时听力已经播了一大半。”

“所以叫你平时多记单词呀。这里面的词都是你接触过的哦,但无论我反复讲了多少遍,你都没记住过,好神奇哦。”

“嗯,老师,我想去趟洗手间。”

“哦哦,去吧。”

我突然好沮丧。我不免开始多想。

为什么突然说要去洗手间啊,虽说人有三急,但这才刚开始上课啊?还是说困了想去洗个脸?那为什么会困呢?是因为上我的课太无聊了吗?还是说我老重复相同的话让他觉得累了?

该死,我刚刚讲话怎么会那么激动,不要责怪他呀他明明很厉害了。

但我不得不承认,是为了激发出他更多的情绪,是为了让他在我面前展露出不一样的一面,是为了拥有关于他的特别记忆。

我好自私。我甚至有点想哭。我讨厌自己。

当李恩克回来时,我注意到他领口上有点水渍,看来真的是去洗脸了。

手指犹如沉重的秤砣,坠在了屏幕上,听力又开始播了。

期间,低着头对照听力原文的我听到了几下抽鼻子的声音。

他是鼻子不舒服吗?

我不禁抬起了头。

但他的散发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我看不清他。

我又低下了头,不一会儿,变成了啜泣声。

我惊呆了,整个人都僵住了。

糟糕,我是把他弄哭了吗?我刚才讲话真的太过分了吗?我好罪恶。

就在我想跟他道歉时,李恩克抬头说了声,“老师,选B是吗?”

他的声音、他的神情,平静得犹如一块玻璃。

我迷惑了。

“刚刚,我以为你哭了。”

“有什么好哭的。”

“不知道啊,我就听到了啜泣声,吓死我了!”

李恩克就那么淡然地望着我。

“算了,听下一题吧,是选B。”

我被自己搞得心烦意乱,也想出去冷静一下。

“你先听着,我去拿点东西。”

我想起了放在冰箱里许久的那瓶茶。

就今天吧,就今天送给他吧。只需要大大方方地说一句“回礼”就可以了吧。

一路上,我把那瓶茶掩在了背后,生怕被其他老师或学生看见,殊不知那样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我忐忑地打开了教室门,递了过去。

“这个,趁我还记得,就给你了。你前几天都在上外教课,都找不到机会给你。”

“谢谢老师。”李恩克收下了。

“不客气。”

这次,我的声音很弱,弱过李恩克。

心里边,我是站在崖顶上呐喊的痴情人:

求你了,求你了,快察觉出我对你的心意吧。你挺拔的身姿和我佝偻的体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很多时候,人群无法湮没你。

看你一眼,我就想跪在你的面前,求你当我的恋人。你的眼神总是装载着平静的情绪,我需要你对我有点不一样的感觉,不要当普度众生的上帝,只做我一人的上帝吧。

一节课过得很快,也就是七道听力题的时间。

在他走出教室后,记忆即刻倒带。又开始新一轮的复盘了。我每天就靠着这么些个关于他的记忆,拉扯自己沉重的双腿,鼓励自己走远点、再走远点。

2

厨房里的那把刀,我觊觎很久了。

回到家后,发现哥哥过来了。

哥哥交了女朋友后就搬出去了,然而房租却还是要父母交,也是挺搞笑的。

“不吃饭吗?”

在看我径直走向房间后,他问道。

“不用,在外面吃过了。”

关上门,立马落锁。

我时常想,要是门是隔音门好了,这样他们在聊些什么,都不必折磨到我。

母亲讲话很大声很大声,仿佛雷母。这跟她的脾气有关,也跟她的耳朵有关。

她左耳是失聪的。

至于失聪的原因,应该是有跟我们说过,但我想不起来了。

我能想起来的,就只是她狰狞着说“我是聋子你不知道吗!讲话非得跟只蚊子一样折磨我吗”的面目。

母亲啊,其实我很想心疼你,但我更怕你,也憎你。

厨房里的那把刀,我觊觎很久了。

之前,我总把对象瞄向你,如今,我已把对象瞄向自己。

我其实很怕死的。在被查出心律失常时,我总担心自己会猝死。

鬼压床的时候,整个人像是躺在下陷的沙堆里,很无力很失重。心脏也如同鼓满气后放飞的气球,四处乱窜。脑袋更像是被注入水泥,快要与脖子分离。

这样的夜晚,在大学毕业后的一年内,我经历了上百次。

我给自己设了个寿命。30岁,只要努力活到30岁就好了,是母亲打破了我对这人世的所有美好幻想。

但母亲也是个可怜人啊。

她是次女,却包揽了家中所有的家务,因为我的阿姨,也就是母亲的姐姐,从小就体弱多病,做不了粗重活。

阿姨18岁便被嫁给了相亲对象。

那男人年纪比她大一轮,个子和她一般高,1米6,但难得的是,对阿姨照顾有加,把她的病给养好了。

母亲虽是自由恋爱,但父亲并非是个靠谱的人。

和母亲牵手,和别人打啵,和小姐上床,这都是从母亲嘴里爆出的料。

她从来不懂得在年幼的孩子面前维护父亲的形象。

父亲对不起她,她就得让所有人知道,知道她有多么伟大。只有她不离不弃,在父亲欠下50万赌债时还风雨同舟。

她是光芒万丈的圣母,拯救了误入歧途的父亲。

可是,究竟图什么呢?

图父亲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的身份?图村长千金的初恋被她这个目不识丁的土包子拥有了?图英俊帅气的男人随手扯下赠予的花与谎?

我偶尔也会替母亲感到不值。

她为父亲生了6个孩子,1男5女。每年1个,生产队的猪都没她能生。据我所知,她还吃药堕过两次女胎。

我是老二,也是长女。

二妹和我最熟,因为我俩一前一后被送到阿姨家寄养。

三妹等到高中时才来到家里。她本是送给了别人,但那家人没钱负担她的学费,高中时又还了回来,母亲私底下抱怨过很多次。

四妹在她7岁那年和我第一次见面。她的养父吸毒被人举报,送进了戒毒所,四妹则是在帮养母偷东西时出了车祸。养母不得已联系了父亲,四妹也就被带回来了。

五妹是个智障,一出生就被母亲送走了,14岁那年被嫁给了一个跛腿的老头,母亲去参加她的喜宴,拍了张照片回来。

照片里,那张面孔和我高度相似,一样的地包天,一样扁平的五官,但斜视的眼睛暴露了新娘是个智障的身份。那一刻,我感觉有人掐住了我的喉咙,让我险些失神晕厥。

那张照片带给我的冲击力太大了,我做了很久的噩梦。梦里,母亲绑着我上花轿,让我做个生男娃的新娘。

自那之后,我彻底明白,我活在一个罪恶之家,我们都会被母亲连累,堕入地狱。

曾经,同床共枕的二妹对我说过,“姐,我觉得你迟早会有报应的。”

“为什么啊?”

当时的我血液都要凝固了。我不懂二妹为何要诅咒我。要知道,这么多妹妹里边,我最疼她。

“因为你不懂得尊重母亲。你只会偏袒父亲。”

“够了,闭上你的臭嘴!你什么都不懂!你才会有报应,你和你妈都会有报应!”

我愤恨于二妹居然替一个毒妇讲话!我越想越气,抓过枕头狠狠地甩在她脸上。

父亲确实没有责任心,但他从不会责骂小孩,会教我古诗作文,会给我塞零花钱,会让我努力读书。

母亲呢,她为我做过什么?她给我的就只有这幅和她一样丑陋的面容,每每照镜子我都想就地呕吐!

许是那一下太重,妹妹哭了,但哭声并不大。

谢天谢地,那种音量刚好不会被聋了一只耳的母亲听到,我也免了一顿骂。

“姐姐你不要生气,我当然也会有报应,我们全家都是坏人,但父亲一定是最坏的那个。

姐姐,我们在阿姨家生活了那么多年,姨丈在阿姨面前骂得最多的是母亲吗?不是吧,明明是父亲啊。这不是很奇怪吗,哪次借钱不是母亲来借,要骂也该骂恬不知耻、得寸进尺的母亲啊。我能懂的,姐姐不懂吗?”

二妹虽然是妹妹,但实则和我同岁。

我俩可不是什么双胞胎。我是1月生的,而二妹是12月生的,我俩就只隔了11月,但她到底是被归为了下一年的属相。

“我困了,我不知道,我只想逃离这个家,逃离你们。

“嗯,姐姐,离开吧,离得越远越好。我也讨厌你们,我支持你。”

从那个夜晚开始,我彻底变得孤零零。

我一如既往地憎恨母亲,我开始厌恶父亲,顺带讨厌二妹,再顺带嫌弃大哥三妹四妹五妹,以及永远爱不上自己。

总而言之,母亲是个活该的可怜人。

生下这样的我,就是她的报应。

今夜,睡意难得在前半夜造访。我做了3个梦。这还算是少的。

第1个梦,我在赶作业,妹妹让我陪她玩。

“姐姐,不要挣扎了,明天就要开学了,我陪你一起被老师骂。”

“不,我跟你不一样,我是优等生,你是差生。”

“可是姐姐,外边的月亮好大好圆好漂亮,你确定不看一下吗?”

我忍不住看向窗外。

我从未见过那么大的满月,以致于月面上的坑坑洼洼都看得一清二楚。

“姐姐,像不像妈妈做煎饼时摊开的面糊?”

“不,更像爸爸买来给我们吃的风吹饼。”

“姐姐,我好怀念快乐的童年。”

我回了妹妹什么呢?我什么都没回。

第2个梦,我站在讲台上,从老师手里接过两张奖状。

一张是“孝敬父母奖”,我也不清楚为什么要颁发给我。直到我看到了第二张奖状,是“征文比赛一等奖”,作文标题是《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我在作文里写道:

母亲原本是个小家碧玉的人,活在一个书香门第,连踩死一只蚂蚁都要去拜菩萨忏悔,但在生下我后,母亲会急匆匆地把她的书籍拿来垫煎药的砂锅,因为我自小体弱多病;会对着一只母鸡手起刀落,只为滋补第二日要期末考的我;会背着犯困的我打着手电筒回家,因为我走不惯乡下奶奶家的山路。

作文的结尾写道:妈妈的好我都知道,我也会用心回馈妈妈的好。

第3个梦,我总算见到了上帝。上帝长着李恩克的模样。

我对上帝说,那个女人罄竹难书,把我从她身边带走吧,求求了。

上帝说,我只救自救者。

我顿时嚎啕大哭、歇斯底里。

“我要是救得了自己何需你?就连上帝也要抛弃我?”

上帝还是那么平静,没有任何“人”的情绪。

他说,我不会抛弃任何人,除非那个人抛弃自己。

“那就让我自己当上帝吧,你见鬼去吧。”

厨房里的那把刀,终是被我握在了手里,扎进去的,是面前的上帝。

睁开眼时,天光乍亮。

真好,我又熬过了一夜。

3

我喜欢你啊,你不知道的吗?

虽然今日是午班,但我还是早早到了机构。

Susan一见到我,就拉我去她的座位聊天。

“可恶,我叫李恩克的妈妈续约课程,她居然说要想一想。”

“这不正常吗?续约一下子就要五六万,任谁都要想一想。”

“哎呀,你以为人人都是我们这样的穷人啊。李恩克家不缺钱的,他家开公司的。他妈为了李恩克,给他在这附近租了房。他自个家是在隔壁城市啊。”

“这样啊……李恩克还挺幸福的。”

“能不幸福吗?将来的出路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那为什么不续约啊?留学考试不还有三个月吗?”

“谁知道是不是看中了其他机构,又或者想直接送他去日本的语言学校。按他妈雷厉风行的个性,想续约就绝对不说先考虑考虑。”

我的心一下子沉入谷底。

“那他还剩下几节课呀?”

“2节中教、5节外教。”

“岂不是上完今天,中教课就没了?”

“是的,所以我打算今天找恩克聊聊,也需要你在课上吹吹耳旁风。我这个月业绩差他这一单呢。”

“我估计爱莫能助……我和他,其实算不上熟……”

“怎么会,他的中教课几乎都是你上的,你和他不熟他还会跟谁熟?”

“可是,我和他课上真的就只是做题,没聊过其他。”

“呃……好吧,我还是靠自己吧。”

离开Susan的办公室后,我的灵魂也出走了。

上帝啊,你是真的要抛弃我了吗?

李恩克的课在下午2点钟准时开始。见到他时,这颗心在狂喜。

“老师好。”

今天的他穿了一件黑T,头发也剪短了,还戴了个黑色发箍。好似,多了点男人味。

“嗯,上课吧。今天要听另一套真题了。”

“好。”

他知道今天是最后两节中教课吗?我该提醒他吗?

“你平时回家有没有做听力练习呀?”

“没有……”

“哦哦,因为平时课堂上讲的题也挺有限的,自己私底下不去做的话,可能讲不完哦。”

“嗯。”

所以,他是知道的吗?

“班主任好像有事找你,下课后要去她办公室一趟哦。”

“好的。”

那两个小时里,我在深深地可怜自己。我看不穿这个男生,是我不识好歹,喜欢上他。

他知道我为了他在夜里听了多少遍张震岳的《秘密》吗?他知道每次他步入我的视野时我会多欣喜若狂、待到他离去时又多失魂落魄吗?他知道我曾经坐在办公室里偷看了对面教室的他一整节课吗?他知道他拥有操纵人心的能力吗?

我对他看了又看,渴望他能察觉到我不一般的眼神,但他好似被题目勾去了神,就是没有抬起头来。

只要有个对视就好了。如果他的眼神闪躲了,我就跟他表明心意。

很可惜,他没给我这个机会。

下课后,依旧是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神伤。

当李恩克从Susan办公室走出来后,我溜了进去。

“怎么说?他续约吗?”

“他说要看他母亲安排。”

我立马追了出去,去找李恩克。

在通向洗手间的走廊拐角处,我叫住了他。

“老师,怎么了吗?”

“诶,李恩克,我喜欢你啊,你不知道的吗?”

“不知道啊。”

“那现在知道了啊。”

“老师,我就把你当老师。”

“这样啊,好吧,对不起。”

“那老师我先走了。”

“好的,拜拜。”

望着李恩克加速离去的脚步,我如同坠入耳鼻地狱。

是我冒昧了。是我唐突了。是我自以为是了。

但我还得庆幸,李恩克不是那种自大的男孩。

“我可是被老师表白过的。”

有些得意忘形的男生可是会吹上一辈子。

“哇塞那是个怎样的老师啊?”

接着我便会成为话靶子,被描述、被想象,这是我所惧惮的场景。

而李恩克估计在眨几下眼皮后就忘了这件事。优秀如他,完全没有必要把这当成魅力宣传的资本。亦或是,平和如他,我的表白,也就在他内心的池子里荡开了几丝涟漪,转瞬即逝。

我曾经读过一本书,叫《花床午歇》,作家是日本人,叫吉本芭娜娜。

书里边说道,内心柔软的人更有力量。这类人不做越线之事,不把过错引咎他人,这样一来,无论生活的池子被搅动多少次,只管安心。因为淤泥会沉积,湖面会平静,虽然池塘和原来的状态不一样了,但没有变坏也没有变好,只是被搅动了一下而已。生活自己会保持平衡。

李恩克,就是那类人。让我深深着迷的那类人。

表白失败后,整个人还是有些不对劲。自毁的念头又开始袭来。我需要请求救援,我需要,食物。

我很喜欢楼下的便利店,因为里边的店员足够冷漠。耷拉的眼皮和下垂的嘴角是他们的标配,那副要死不死要活不活的臭脸让我一度爱到不行。

即使面对我这种五分钟内拿了第四个饭团去结账的怪人,他们的神情也不会有一丝波动。

Fuck the world. Who cares.这应当是他们的座右铭。

这使得我免去消化一些异样的目光。

已经忘了是什么时候染上了暴食症。估计是浮现自杀念头的那个夜晚吧。无所谓了,食物是位很好的杀手朋友,帮我杀死了很多煎熬的时间,我依赖他,我仰仗他,我爱他。

肚子或眼睛,总得有肿胀的一方。

我选择肚子,因为哭瞎了都不会有人来帮我,但吃饱了能让睡意造访。多好。

当我拿着第五个饭团往柜台走去时,手机铃声响了。是父亲打来的。

他说,“你快回来,你妈被人打了,直接来第二人民医院。”

小小的震惊过后,嘴角高扬。

早就知道自己不正常了,但还是没想到,听到她被人打的消息时,会有那么大的快感。

可能,是因为我刚经历了一场失恋,需要听点惨事中和一下吧,而那个受害者,竟然恰好就是我最讨厌的那个人。好爽。

我迅速把第五个饭团放回了货架,脚步轻快地离开了便利店。

4

当我想掏出钥匙开门的时候,发现口袋里多了很多钞票

病房里,母亲躺在病床上。与此同时,还有两名警察。

“我脑子现在很重很痛,我没有力气讲话……”母亲气若游丝。

那两名警察无奈地摇了摇头,说等下再过来录口供。

“我去他妈的,我要告死那家人。”

警察没走多久,母亲便生龙活虎。

“你来得正好,帮我打给电话给那个打你老母的烂逼,叫她给我磕头认错。”母亲的唾沫星子快要被我喷成筛子,我险些在她面前呕吐。

“怎么,文化人不敢打?你可真牛,跟你的漂亮书生爹一副孬样。当初生你这第一个女儿时就该把你掐死,供你上了这么久的学没点鬼用,指望你我早死绝了。”

“我说家姐你冷静点吧,林梦的性子是有点软,别逼她了。再说了,这种事交给我们大人出面就好了,把小孩子扯进来干吗?”一旁的舅舅见我被骂得眼眶湿润,支开我去找护士过来看看母亲后脑勺的伤。

走出病房没多远,就听到父亲和哥哥在楼梯间吵架。

“你干吗还要打电话给二妹她们啊!她们都在外地读书,也赶不回来,告诉她们有用吗?何必呢!”哥哥冲着父亲咆哮。

“发生这么大的事怎么就不能让她们知道?”父亲又开始摁拨号键盘。

“不是不让她们知道,是她们现在知道了也没用啊,就不要让她们担心了吧……这边的事我们来处理就好了啊!”哥哥伸手就要去夺父亲耳边的手机。

“你真的好没用!为什么会有你这种父亲呢!你根本就不是男人!”哥哥是咬着牙根磨出这番话的。

“你这个不孝子,被你妈宠得就只有那张臭嘴有本事!”父亲同样被气到手抖。

我看着这个家里仅有的两个男人在我面前上演的这场争执,开始幻想要是现在参加的是母亲的葬礼就好了。

是她毁了这个家,毁了我对家人的爱。

我也不清楚我走去了哪里。当我回过神来时,我已经到了家里。

只听“嘭”的一声巨响,我全身疲软地倒在了床上。

我实在是太累了。我要好好睡上一觉才行。

醒来之时已是第二天,我照常去机构上班,仿佛无事发生过一样。我也是真佩服自己的心态。

走进机构之后,我看到了Susan办公室里坐着李恩克。

看来Susan还是不死心地想拉李恩克续约啊……

在要经过Susan办公室时,我特意加快了脚步。

“诶诶林老师,稍等稍等。”

Susan打开了门,迫切地把我叫住了。

“林老师,进来一下,恩克有话想找你说。”

什么?李恩克找我?我着实震惊,毕竟我昨天才跟他表白过,他不会尴尬的吗?

但Susan并不知道此事,我可不能表现出半点异常。

我坐在了李恩克的旁边。

“老师,我妈决定让我续约了,他说我进步很大,我跟我妈说是因为你教得好。老师,你教书真的很好,我很感激你。”

面对李恩克突如其来的赞美,我甚至有点慌。

这是对我表白失败的安慰吗?

但无论如何,李恩克能够留下确实是我所希望的。

“那我会继续努力的!”我笑得跟个傻子一样。

Susan对我眨了眨眼睛,仿佛是在说,“我早说了要靠你。”

“老师,那明天再见。”

“诶,为什么是明天?等下你不上课吗?”我不解。

“林老师,不要这么心急哦。恩克是决定续约,但这钱都还没交,还没法给他安排新的中教课呀。”

Susan话里的揶揄成分让我羞红了耳朵。低头之间,我看到桌子下李恩克绞在一起的手指。

他也在害羞吗?内心又浮现了以往那股惊喜。

“好的,那就明天见!”

我逃也似地离开了Susan的办公室。

接着便到点给学生上课了。

这堂课的学生我一个都认不得,可能是刚报名的新生,也可能是重新回来上课的滞销生,我很想打个大大的哈欠,但我的职业素养不允许我这么做,即便我真的觉得有些困乏。

课还没开始上多久,底下的学生就自顾自地窃窃私语。

这节课的学生好讨厌啊,一点都不尊重人。

我在心里狂翻白眼。

不一会儿,他们的讨论声越来越大,都快要盖过我的讲解。

“好的,接下来是20分钟的自由讨论时间。”

我也没了讲课的兴致,索性把马克笔收进了笔筒,任他们喧嚣。

隐隐约约中,好似听到他们在讲最近有人轻生坠亡的事。听到这类话题,我脑袋变得很重。

下课回家,坐电梯的时候,突然发现刘海底下有一大片瘀青,也不知道是在哪儿撞到的。

我没有立即回家,而是四处闲逛。

路上看到一座桥,木板被抽走了许多,剩余的木板破损得只能叫做木条,可就是有许多大人和小孩走那条脆弱的长长的木桥。

我不敢走,我怕掉下去会死掉。

天色黑得很快,再怎么不想回家的我还是走回去了。

当我想掏出钥匙开门的时候,发现口袋里多了很多钞票。

天,是谁往我口袋里塞的钱?

我不明所以。亦或是,我之前放进去的?

打开家门,惊喜地发现二妹回来了!

二妹泪眼婆娑地看着我,问我三妹和四妹怎么没跟着我回来?

“啊我一个人下班的呀,没看到她们呀。”

“姐姐你不知道吗,她们出车祸了。”

“什么?怎么突然出车祸了。”

我双腿顿时疲软。

“她们说去找姐姐。”

“找我干吗?好端端地找我干吗?”

我彻底憋不住眼泪。

这时哥哥出现了,他看着讲话的二妹,满脸诧异。

突然,他用手往我前方探了探。

妹妹说:是姐姐。

怎么了,哥哥是看不到我吗?

我对眼前的一切感到匪夷所思。

紧接着,我看到了妈妈在哥哥身后拜神。

我好似听到了我的名字,又想哭。

没一会儿,爸爸也回来了,却是一回来就跟哥哥吵架。

妹妹疯了似地捂住我的耳朵,叫我不要听。

我突然想起了一切:吵架啊……

是啊,我就是因为哥哥和父亲吵得太凶所以才从楼上跳下来的。

怪不得头总是很重很重。

“嘭的一声,你当时脑袋都开花了。”

母亲转过头来笑着对我说道。

一时间,周围的一切都开始扭曲。我像是一片轻飘飘的叶子,抓不住任何东西。

有谁,有谁能把手伸给我?

脑子里闪过了很多名字,但没有一个定格的脸庞。

那么,求求了,请让我快点着地吧。

当失重感快要吞没我的时候,我终于如愿着地。

嘭的一声,有救护车的声音在周围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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