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扬的蒲公英

2022-07-29 21:00:41

悬疑

01

“您好,有幸拜读了您的作品,写的很好呢。但不知何故,您突然中断了更新,我实在等的焦急,所以作为读者前来催更,希望看到您继续创作呢。”

在文的末尾,新增了一条评价。像是突然蹦出的一条鱼,搅荡起平静已久的湖面。

几个月前,我在网上连载了一则小说。原本抱着没人看,也要写完的心态创作。可过去了几月,零星的点击量还是让我灰下心来。最初的热情逐渐冷却,于是索性写到一半就弃笔了。

没想到,我偶然打开小说网页,竟看到一条几分钟前才发表的评论。那股热情与兴奋劲一下又冲了上来,真是恨不得直接和这位书迷对话呢。

“真是感谢青睐,我会继续写完,不负期待。”

“那可太好了,这些天我还在幻想后面的情节呢,等待您的更新哦。”

想不到对方竟立即回复了我,是正在阅读我的小说么。这不禁令我生出了成就感,心里被填的满满似的。虽然原本也没怀着一炮而红的心理,但还是会憧憬收获忠实粉丝呢。

论起这篇小说,故事的发生在我自幼生活的村庄,那里深处大山腹地,僻静而深邃。古老的土地上同样流传着奇异魔幻的传说。

而“嬶”这种怪物的传说,当时在村里真的闹得沸沸扬扬呢。

相传“嬶”喜欢幻化人形,同孩童捉迷藏,再将之伺机吃掉。它的本体生有犄角,面透青光,常发出猫叫声以此蛊惑人类。

而我的好朋友,誉辉,便传言是被嬶掳走活吞了。

誉辉失踪在段年的葬礼上,当时我们几个玩伴,正在后山的林子里捉迷藏。可直至暮色四合,周遭晦暗,也不见对方的影子。大人们找了很久,还是毫无踪迹,有村民说在河边听到了猫叫声,还看到了巨大的黑影,说不定就是“嬶”那怪物来了,将誉辉吃了!

小说更新到这里就断了,重新浏览了一遍后,像是回应我的心思。那人又追评道:“誉辉的失踪肯定不是传说这么简单吧,同他身处的家庭必有极大的关系。”

我会心一笑,没有再回复,而是接着创作起了小说。

“誉辉生在林家,那可是人人羡慕的家境呀。在那个饿死人的年代,他就常常有饼干糖果了,因此我常同他混在一块,巴不得受些小恩小惠,能吃上可口的零食。相比于贫困的我来说,誉辉可真算的上是生活在天上的人了。

可是,他总是不开心,沉着脸,眼里有着我们同龄人没有的光泽。有天,他突然问我,能不能和他互换,将我当做誉辉去他家里生活,而他则去我家。我摇摇头,以为他要恶作剧。

但他却很认真,用着笃定的语气说:“我没有开玩笑,我不喜欢他们,不喜欢那个家。”

誉辉口中的“他们”,是他的爹娘——段年和小惠。村里常传出两人吵架的话儿,还说段年在外有女人了。有次,誉辉因为捉迷藏奔跑,不慎扭伤了脚,摔进了土坑里。而段年正好路过,看到自己的儿子摔跤倒地,他却扔下冰冷的眼神,转身走开。而誉辉因为脚伤,回去晚了半个时辰,却被小惠不分青红皂白,狠狠用鞭子抽打屁股。

等我再见到誉辉时,是在两周以后,他好像生了一场大病,病恹恹的没一丝气力。

他的目光愈发低沉,像是大人的口吻说:“我一定要离开这里。”

那时的我很不懂,为什么段年对自己的儿子这么冷漠,而小惠也总是控制着誉辉。去哪儿玩、玩多久、几点回家。竟要做到分毫不差,倘若出一点差池,便会招来一顿毒打。

与其说誉辉生在了一个有钱人家,更不如说他出生的很不幸。

终于,机会来了——段年突然暴毙而亡。

誉辉那天傍晚跑到我家,很兴奋的同我说:“我终于能逃走了!”他的眼里散发出从未见过的光亮,夕阳的霞光披在他小小的身躯上,好似焕出新的生命。

段年的葬礼很快举行,小惠悲戚不已。趁着她无暇顾及的份,誉辉谎称说去山上玩捉迷藏。

那时村里的小伙伴有我、誉辉、安诺、小兰姐、夏明。我们在密密的林子里钻来钻去,待我闭眼数数捉人,没一会就将其他伙伴找了出来。可左右寻不到誉辉,时间久了,我们呼唤喊叫,大山上飘着誉辉的名字,但对方就像是消失了一般,再也找不到了。

这时,日落色暗,其他人都说誉辉肯定偷偷跑回家去了。他们自己也该回家了,然后一股脑的鸟兽散,我却怅然若失......”

“誉辉是做了什么计划,偷偷逃走了吧。”那位书迷在我新发表的章节下评论道,像是在实时关注追踪一篇报道似的。

我继续写下去。

“我呆呆的伫立在夕阳残影中,像是做了一场大事。待回过神来时,四下已是漆黑阒然,我一路快步跑回家,惊的满身热汗。心中却又按捺不住的激动与开心。因为誉辉真的逃走了,他彻底摆脱了那个冰凉冷酷的家!

誉辉对他父亲的过世并未感到半点悲伤,他在人前装出一副哭泣流涕的样子,可将头上守孝的白布一扯,他的脚步就轻快了起来,迫不及待的奔向山上。在最后一次捉迷藏前,他对我制定下了计划。

我们先用麻袋装起一只野猫,放在草丛深处。接着在我数完数后,第一时间便跑向事先约好的地点。誉辉已守在那里,提着麻袋,脚边是一条从山上淌下的河流。

他将麻袋扔到河中,接着转身就跑。我顺着河岸,一面伏在暗处,一面盯着麻袋。袋中的野猫发出凄厉的惨叫。流经田野,我用力的晃动树枝,做出有什么巨物飞来似的。远远的农地里,有位老人看了过来,阴暗的暮色,伴着吊诡的猫叫,便连我也不禁心里发起毛来。

那老人如同见到了什么怪物,扛着锄头慌忙离去。我接着跑回山上,做出寻人的模样,一一找出伙伴们。又假装满头大汗,急的找不到誉辉。到了这里,我和誉辉便上演了一处失踪的戏码。

而那只猫儿,也就成了“嬶”的印证,让那个虚幻的传说渐渐在村里盛行起来。

而誉辉就这么离开了,我至今都记得他奋力奔跑的样子,宛如一头冲破囚牢的小兽。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写到这儿,我长舒出一口气。窗外夜色浓浓,吹进一股凉风。墙上的挂钟指针转到了12,不禁打了个哈欠,关上电脑睡去了。

近些天,工作事务繁杂,而原本美好安宁的周末时间,也要安排着见客户。等我再度打开小说网页时,已经是五天后了,章节下新增了一条评论。

“原来誉辉是这么消失的,对于当时尚只有几岁的他来说,真是了不得呀。”

我继续更新起来。

02

“誉辉不见以后,虽然小惠闹过几次,可终于还是不了了之。不久后,小惠就疯了。有人最后一次见她,是在一个阴沉沉的雨天。

她身着鲜红的旗袍,在雨中奔跑,脸上混着泥垢,大笑着呼唤誉辉和段年的名字。一溜烟的钻进林子里,这以后,再没人见过她。而小惠的父亲——林家老爷随之溘逝。小兰也被其生父接走,说起小兰,算是林老爷收的养女。

她长我们几岁,性子很好,温柔可亲。常常陪着誉辉,在那个冰冷的家中,小兰恐怕是誉辉最后一点温暖了。

“我喜欢小兰姐。”誉辉曾怀着认真的口吻的说道,那时的我隐隐觉得,这种喜欢不似姐弟情,倒更像是一种表白。

我想小兰是誉辉最心爱的人吧,不过她终是也离开了。偌大的林家一夜之间轰然倒塌,那个村里人人羡慕的财主大家族,竟急转衰败,令人唏嘘。爹娘在家也常念叨,说世事无常,像唱词说的: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这时我的哥哥——哦,对了,我还有一位哥哥,名字叫方钟。他便没好气的提醒爹娘不要在人后嚼舌根,许是他自己常常被议论的原因。

也是因为段年的缘故吧,在这以前,他和段年是很要好的朋友。

哥哥生的高高瘦瘦,皮肤白净,有些女人相。我们干农活晒太阳,都是黑不溜秋的。他却越晒越白,有时白里透红。村里大汉笑嘻嘻的道:“方钟好像个小媳妇呀,以后哪个女的找了他,简直美的很呀!”

我哥哥便瞪着那人,直到那人悻悻离开。因为村里的闲言碎语,他渐渐乖张沉默,不喜与人打交道。就连家里辛辛苦苦的供他上学堂,也总是一个人上学放学,孤零零的趁着日落回家。

爹娘怕他不处人情,就让他认识些朋友,和同学多玩玩。可他实在不会交际,或是压根不愿意交到朋友吧。

那时,虽然我年纪尚小,但也不得不天天泡在水田里,有时还要到山上采草药,背起箩筐,扛着锄头顶着烈阳,一挖就是一天。对于能去上学的哥哥,着实羡慕的不得了。

一个薄昏阴郁的傍晚,我卸下沉沉的箩筐,坐在门槛上。身上的麻衣沾满了泥土,呆呆的望着哥哥放学回来的小路。这时娘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带着不耐与斥责。

“你个娃儿,摘些叶子,哪叫你弄得这么脏?又让我洗,以后你的衣服自己洗。”

“娘,以后我能上学吗?”我忽然这样问道。

“还想上学?家里还指着你供你哥上学,把你哥供出来就行了!”

这时,哥哥背着娘用我裤子布缝起的书包回来了。意外的是,今天他的身畔多了一位同学。

——是位男同学,与哥哥的白净纤瘦不同,男同学黝黑魁梧,浓眉大眼,宛如我在小人书里的看到的绿林好汉。

他一来就抢着帮家里干活,收谷子、摘野菜,好像与我们是一家人似的。爹娘高兴的合不拢嘴,还拿出珍贵的猪肉招待。

这人,就是段年。

与哥哥的体弱力小不同,段年五大三粗,是把干活的好手。爹娘都夸哥哥认识了位好朋友,帮家里干了不少事。

像是得到了肯定与认可,隔三差五,对方便会登门一次,忙完活后,有时饭也不吃就早早回去了。

哥哥的心情从未这样好过,我和他在树下纳凉时,他望着山脊上的红日淡淡的说道:“段年的爹当年卷入泥石流没了,他娘身体又弱,家里的担子都在他肩上。他说,自从来了我们家,就觉得很亲切,还说以后要给咱爹娘养老。”

哥哥说完这话,脸上像是笼上了淡淡的哀伤,随着那轮红日坠落,最后一抹光随之消失了。

夏日的烈阳,给大地扣上了个蒸笼。刚刚从田里回来的我,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水,娘就拿着饭盒让我快去送给哥哥,虽然心里有怨气,但也不得不听奉命令。

待我跑到学堂时,正好赶上下课午休。我找到哥哥,将饭盒递给他。这时,有两位男同学上前打招呼,哥哥介绍了我。两位男同学立马笑了起来,那种笑容里,含着一抹我不明的味道。

其中一位说:“你哥哥生的细皮嫩肉的,像是唐僧,以后怕是哪家小姐,变了妖怪要将他捉去吃唐僧肉咯。”

另外一位搭腔:“那段年肯定化作孙悟空,来个三打白骨精!”

这本是两句玩笑话,不想哥哥猛然将饭盒砸翻在地,眼里的怒气似利箭般喷在两人脸上。

两位男同学见势不妙,立马收起笑声逃开了。唯有我,难过的看着流洒在地上的汤汁米饭,心想哥哥不吃给我吃多好,用的着发火嘛。这样的好饭菜都是留给他的,而现下我只有心疼的份。

为了这事,回到家的我还挨了顿平白无故的打。我哭着说那饭盒是哥哥自己打翻的,娘却凶巴巴的斥我,说一定是我送去晚了,让饭菜凉了还让哥哥饿了肚子,一面说一面抄起木棍挥在我的屁股上。

也自这以后,我总是担心哥哥不带饭盒,常常偷瞟他的书包,只有里面鼓鼓的装了饭盒才能放心。

这么过了两个月,忽有一天,我听到爹娘议论,说是段年要结婚了,娶的正是林家小姐,叫什么小惠。提起这名字,我浮起些印象。在我去过几次的课堂里,有个肤白貌美,穿着考究的姐姐,她总是坐在段年的座位旁,脸上洋溢着娇俏的笑容。

“哥,段年要结婚啦?”

我朝放学回来的哥哥问道。

哥哥瞥了我一眼,无精打采的放下书包。竟然走到墙边,取下箩筐。我问他干嘛,他回了两个字:“采药。”

平日里,采药这种累活都是我做。而哥哥除了闲暇时帮衬着点田里的活,其他活都是不做的——也不用做。

我望着箩筐贴在哥哥削瘦的背上,将他大半个身子遮住。好像一只被缚住石头的小鸟,怎么飞也飞不动了。

当晚,哥哥是被村民抬回来的。他的表情痛苦,涕泪四流,哭的宛如一个幼童。泪水流进了他的嘴巴,他张着嘴巴,不断的哀嚎。

“爹!娘!疼!”

原来,哥哥在采药的途中,不慎跌入了土坑,扭到了脚,幸亏被路过的村民见到,这才被送了回来。

这时,爹反手向我扔了一巴掌,阴沉着脸说:“你天天去采药,知道哪有坑,怎么不告诉你哥?”

我被扇的流出泪水,脸颊上火辣辣的,想要辩解却招致娘的又一通责骂,最后只能默默的捂着脸退到一边,这时我的耳里,忽然响起那位男同学的话音:“你哥哥生的细皮嫩肉的。”

果然,哥哥生的娇弱,什么事都干不好,连摘草药都能弄伤自己。

我这样想,慢慢止住了哭泣,呆呆的看着爹娘照顾哥哥,一面问他疼不疼,一面抓来草药敷上,而哥哥一直哭个不停,好像疼的要了半条命似的。

次日,爹娘去参加了酒席,留下我和行动不便的哥哥。

我坐在门槛上,捧着脸喃喃的说:“真遗憾,哥哥没能去参加段年的婚礼,那可是好朋友的婚礼。”

这样重要的场合,缺席了好朋友的到场祝福,真是一件遗憾的事。

哪知哥哥听了这话,躺在床上的他,忽而抬起头看着我,眼神定定的:“我要是你就好了。”可能是昨晚哭的太厉害,他的眼里还是红红的,像含着两片火烧云。

我笑了,说:“哥,你真坏。你就想咱两互换。我躺在床上,你没事了就能去吃大席了对不?”

哥哥没再说话,我朝他看去时,他已闭上眼睡觉了。”

手机铃声打断了我的思路,屏幕上的来电备注着客户两字。我接起电话,传来对方的嗓音。说了几句后就挂断了。

还真是麻烦呀,对于上次的方案,客户似乎不满意,抱着质疑的口吻,约我明天见面。

这时,章节下方冒出了一条评语:“没想到作者笔锋一转,写起了自己的家事,但与誉辉的失踪又有什么联系呢?”

我关上了电脑,躺到床上,心里寻摸着明天见客户该说些什么话儿。

03

次日夜里,我再度更新起了小说。

“段年结婚以后,就鲜少来过家里,听说承包了池塘养鱼。哥哥读了几年学堂,终是没有走出大山,回到家里帮衬着农活。眼看他年纪到了,爹娘张罗着结媳妇。依着哥哥的样子,媒人上赶着来说亲,那些女孩一见哥哥就脸红窃笑。

可哥哥既不愿相亲也不愿说媒,有次冲爹娘大嚷,那模样似是厌恶到了极点。许是因为这事,哥哥整日郁郁不乐,以前还会同我说些话,后来只顾一个人呆着,望着日落飞鸟出神。

过了两个多月,风不暖变得凉丝丝的,我背着箩筐,爬至一座小山头。刚要摘下紫苏的果子,余光遽尔晲见山脚下的一株柳树,树旁立着两人。

虽然隔得老远,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那是哥哥,站在他跟前的是很久未见的段年。柳树褪去绿意,枯瘦的枝条无力的拂过二人肩头,我的心里生出一股奇异的感觉。

回到家后,我问哥哥和段年说了什么话。哥哥怔了怔,将头扭向一边说:“我想养鱼,问问他法子。”

下午,媒婆又带着女子来了。哥哥坐在里屋,不愿出来。那女子穿着红布褂,两片脸颊红彤彤的,低垂着脑袋,不敢抬头。两根辫子又长又黑,手指摩挲着发丝。

细细密密的说了一阵儿话,媒婆大不悦的领着女子走了。哥哥赌着气不吃晚饭,早早的睡去了。

半夜,月亮藏在乌云里。摸着黑,我偷偷起床,从锅里揣起馒头,轻轻的出门踩在枯叶上。可没走几步,眼前的黑漆里,夜色朦胧的扭动起来。

我定睛一看,好似个长头发的鬼!看不到身子,只有一颗脑袋快速的飘荡,眨眼就不见了。

呼呼的风声灌进耳里,我愣住了,豆大的汗珠顺着脑门淌下。接着一片耳鸣,眼前浮起了茫茫的白色。

待我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了,红红的霞光印在眼皮上,是夜里哥哥将我抱了回来。

“哥,我碰到鬼了!”

哥哥一愣,反手在我脑上敲了个爆栗,怪我胡说八道,定是看错了,问怀里的馒头是怎么回事。

我支吾了一阵,说是采药捡到了条野狗,想去送食。哥哥脸色严肃,带着呵斥的语气叫我以后不要再送,遇鬼的事也要保密,谁都不能说。

我点头应允,可心里还是毛毛的后怕。就将床搬到了哥哥的房里。此后,天刚擦黑,我就躲进被子里,不时探出头瞥几眼。窗外的林子,那黑黢黢的深处,好像漂浮着一颗头颅。

因为热衷幻想的心理,我连做了几天噩梦,醒来时,身上已湿哒哒的冒着热汗。便是这样,我仍不敢掀起被子,仿佛那鬼就伫在床头。

我小声的呼唤哥哥,微微的声音窸窸窣窣的传去,漾在浓浓的夜色里。可没卷起半点的涟漪,我露出半个脑袋,看向哥哥的床。

白白的月光,打在被褥上,那里空荡荡的。哥哥去哪了?

“哥,你去哪了?”

第二天一早,哥哥从床上醒来。

“我去哪了?”

“昨晚你床上没人。”

“你是不是睡傻了,我一直都在床上。”

可我的确看到床上空空的,白白的月色铺在扁扁的被褥上,难道是我出现了幻觉?

这种疑惑像是秋天绵绵的阴雨缠绵不散,而后我总会在半夜里,莫名惊悸的醒来。这时,第一束目光总会直射向一旁的床畔,直到看到哥哥安详的睡着,我才能舒下心来,接着慢慢的睡去。

秋雨过后,随着变凉的天气,还有哥哥的神态。

他变得淡淡的、凉凉的,有时几天都不说一句话。那副单薄的身躯日渐憔悴了起来,家中请了大夫,却也未见起色。

这期间,他发了一次恼火。

傍晚的时候,远处的山峰变得模糊,像是巨大的黑带横卧着。两只鸟儿背着艳红的天空,化作两点黑墨,伴着短促的啾鸣,正好落在我行进的林间。没走几步,我的目光被一簇枯叶吸住了,它们堆在一起,凸起的土包下像是埋了什么东西。

我拿着锄头,随手铲了几下,本认为会是刚冒的蘑菇。可没想到一只塑料袋被挖了出来,里面裹着一团黑色的东西。解开塑料袋后,竟是一顶头发。

是的,是顶又黑又长的头发。

那天夜里飘浮的头颅冷不丁的清晰了起来,怀着忐忑的心情,揣起塑料袋,回到了家里。爹娘还在田里,哥哥坐在门槛上发呆。

他瞧见我手里的东西,本冷漠的眼里忽然亮了起来,闪动着什么异光。

“哥,你看,头发!”我像是要印证那天夜里见到鬼似的激动。

“啪”的一声,我的左脸被他狠狠扇了一巴掌。

他的眼里冒着火,喷出炙热的气息,恶狠狠的咬着牙说:“你从哪捡来的玩意?”

我被震住了,脑袋里嗡嗡的,回了什么也不知道,只听到对方一句:“赶紧扔了!”

我手上的塑料袋被扯了过去,哥哥走进林子,直到天黑才回。

这以后,哥哥再未和我说过话。直到一个噩耗传来:段年死了。

来传讣告的是李伯,他干巴巴的嘴皮说段年死的蹊跷,好像是突然吐血,似乎得了什么大病。我想起以往见到段年的模样,他生的高高大大,怎么像是得病的样子呢。

哥哥听了这消息,忽然瘫坐在椅子上,脸色煞白,眼里像是失了神的空洞起来。

段年是哥哥唯一的朋友,这下打击令他彻底没了神采。本就恹恹的身子,再也撑不住了。我陪着爹娘参见了段年的葬礼,而后,哥哥便躺到了床上。

不久以后,又传出小惠发疯失踪。

这一年,伴着时晴时雨的季节,如同多事之秋,村里总不太安宁。

趁着爹娘外出干活,我从锅里拿出馒头,走进密林。一连数天,连本不说话躺在床上的哥哥也不禁问我:“你去林里干什么?”

“那野狗又跑回来了,我得去养它!”我说的信誓旦旦,害怕哥哥反驳。

他不说话了,依旧躺在床上,好像只凭一口气吊着。有时看着他,我的脑中竟浮现出举办葬礼的场景,好像哥哥随时都会死去一般。

04

一眨眼,到了十月。

我走在金黄的稻田里,沿着纤陌小路去山头采药。

一入林,周遭暗沉了下来,冷的更是沁心。我摩挲着手臂,心里发毛。前方黑乌乌的,突然间一团东西窜出。毫无征兆的迎面撞来,我骇的向后栽倒。

那是团长满长毛的怪物,黑色的毛发下裹着暗红色的血肉。我心窝一紧,像是要吐了出来,身子软软的瘫倒在地。怪物嗅了嗅,口中发出呜呜呜的低音。

这时,我与怪物的眼睛对上了。像是触电一般,一道惊呼声喊了出来。

“小惠姐!”我惊的大叫。

是的,眼前的“怪物”是小惠姐。她的头发长得太长裹住了身子,而那暗红的肉则是她身上的旗袍。

她听了我的叫声,反被吓了一跳,慌忙的向后逃去。我赶紧追上,树木不断的向后跑去,耳畔只有呼呼的风声。也不知跑了多久,我的眼里只有受了惊的小惠姐。

终于,她钻进一口石洞里。我小心翼翼的靠近,轻轻唤小惠姐。她蜷着身子,抱着脚,密密的头发里透出两抹惶惶的目光。

“小惠姐,你还记得我吗?我哥哥是方钟。”我这样说。

她眼里的光跳了一下,好像记起了什么。

“我哥哥和你丈夫段年是好朋友,之前他两还在柳树下说过话呢。”我继续引导。

对方探出了脖子,似乎来了兴趣,想听我继续说下去。

......

天气又变得更凉了,哥哥的身子竟奇迹般恢复,苍白的脸上多了血色,偶尔还能同我说几句话。

这天,我背上箩筐,刚要出门。身后传来哥哥的声音:“等等,我也去。”

哥哥下了床,穿上草鞋,跟了上来。我想说什么,他冲我笑笑,淡淡的脸上浮出一抹柔柔的表情。

“哥,你要不要再睡会,我怕爹娘回来怪我。”

哥哥摇摇头,用着稀疏平常的口吻说:“没事,我也想走走。”

两人静静的走在山路上,今日的风带着暖意,哥哥步伐轻快,阳光洒在林间,流下碎块状的银汞。草里落着白白的蒲公英,偶有几朵小野花,像点点彩画。秋日的山林,真是恬静而舒适。

小山头的草药等会采完,又该去寻新的地方了。我这么思忖,正要加快步子,肚子却咕咕的叫了起来,接着生出一股闷痛。中午吃肉喝了凉水,这下不好了。

哥哥见状背过箩筐,让我先回家解决。我匆匆的跑回家,令人没想到的是,这一回,竟再也见不到哥哥了。

天刚擦黑的时候,红日刚好坠落进山林。

李伯来到家里,干褶的脸皮闪着恐慌的神色,他的语气有些哆嗦,带着股后怕。

“你家方钟落了山了,小惠推了他。”

娘听了这话立刻昏了过去,爹怪我没跟着哥哥,扇了我两巴掌,眼里绷着血丝,恨不得要将我打死。还是李伯拉着他去了山上。

原来,哥哥在去采药的路上偶遇了小惠,发了疯的小惠抱着哥哥一同摔落了悬崖。村民在山谷找了两天两夜,连哥哥的尸骸都没找到。

哥哥,竟尸骨无存。

葬礼举办的那天,我恍惚的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那种曾在脑海闪过的幻想,竟这般实现了,好似梦境重现的不真。我溺在这种迷离感中,连爹娘的哭声都听不到了。

空荡荡的棺材里,仿佛生出密密的蒲公英,它们叠拢着向上冒起。伴着哭声说话声,在闪动的阳光下,纷纷的飘了起来,纯白的花瓣反射出七色的晕彩,漾向远方......”

写到这里,我揉了揉脖子,挂钟上的时间已到了凌晨一点。窗外幽黑阒然,幽深的天空点着几颗米粒大小的星星。即便是在城市,有时也会让人产生置身乡野的错觉。

手机铃声刺破了一时的寂静,里面传来客户的声音,带着不满的情绪。我应付了几句,放下手机,心想还真是麻烦呀,看来明天又要和对方见面了。

十点差两分的时候,我来到咖啡厅,对方戴着墨镜,坐在窗边,想必等了很久。

我打了个哈欠,示意服务员来杯咖啡。

“睡的很晚吗?”对方问道,伸手拉了拉裙边,让一截白皙的小腿藏进裙肚里。

我抿了两口咖啡,涩涩的,眼里的光适时的亮了几度。

“你的小说我看了,写的并不好。”

听到这样的话,我并没有半分生气,反而笑了,但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将目光扔到路边的一棵树上,两只麻雀扭动着脑袋,眨着黑玛瑙似的眼珠。

自这以后,小说停更了两个月。期间我受邀参加了一场盛大的婚礼,说是受邀,不如说是自告奋勇的上赶着去呢。婚礼当天宾客如云,宴会摆的排场。两位新人连看向对方的眼神都充满了甜蜜,真是羡煞旁人。

我想这真是一场天作地和的联姻。

从婚礼回来后,我的邮箱多了一份收件,标题为:关于百花村的往事调查。开头处,对方这样写到:

“作者您好,我是《五只猫》的读者,也正是那个常常留评语的人。您的邮箱号我是通过读者专栏获取的,所以不必担心隐私泄露。我是您的忠实粉丝,或者也是唯一一个读完您全部故事的作者。

我实在太喜欢这种没什么人气的作品了,这样说,还请您不要生气,并非指您写不好。而是像一家深藏于巷子里的百年老店,虽然没有外面繁华闪亮的灯牌与热闹,但自有其一股味道。

而我,就是喜欢这样小众口味的人。

您笔下的故事,发生在偏僻的村野里,那里几乎与世隔绝。小小的村落,仿佛是散落在大山褶皱里的斑点。

而我上周,恰好经过那儿。

嗯......其实我是专程去拜访的。老实说,在去之前,我的心忐忑的就像骰盅里的骰子。毕竟那是十几年前的村落,时移世易,很可能只剩下荒凉倒塌的院落。

不过,好在有个热心的引路人,正是您故事里提到李伯。他用一支拐杖,撑着颤颤巍巍的身子。我很担心他能否攀的动山路,可我一提你们几个孩子,他浑浊的眼里就冒出了光。砸吧着嘴,絮絮叨叨同我聊了一上午。

05

在自我的叙述中,我们总会有意无意的隐瞒部分事实,而夸大其他对自己有利的部分。我想,这是每个倾诉者都会犯的通病。而作为小说家,更会以高超的技法,勾勒出一个绚丽的童话故事。

在您的故事里多次提到段年和您哥哥是最好的朋友,即便是在段婚后,两人也曾约在柳树下见面。

关于此,我在阅读小说的同时,心中实在生出了不小的疑惑。直至我来到百花村,听了一些传闻,那个疑惑也随之解开了。

段年生性寡冷,不喜与人交谈,而您的哥哥拥有同样的特质。试问,两张都不愿启口说话的嘴巴,是如何交谈最后还成为了好朋友呢。

还有,段年在当时遇到了和您哥哥一样的境遇,媒人说亲,拒不见人。学堂里的女生向他写信,也被无情退回。虽然是玩笑话,但还是传出段年不喜欢女人的说法。恰恰这个说法没传多久,段年就同小惠结婚了。

段年与小惠虽身处同一间课堂,但丝毫没有暧昧的过程,突然成婚的方式仿佛就是为了堵住流言蜚语。

倘若假设段年真的不喜欢女人,您的哥哥也不喜欢女人的话,那么后面的事就足以说通了。

我是说,如果段年喜欢男人,您哥哥同样也喜欢男人的话。

——恐怕这也是相貌俊俏的哥哥,始终厌恶女生的原因吧。是的,您哥哥是同性恋。他心爱的对象正是段年。

我一直在想平日不干农活的哥哥,为什么偏偏要在段年婚礼的前一日去山上采药呢。您在文中描述哥哥扭伤了脚,一向沉默寡言的他竟如孩童般放声大哭。

我猜他是故意这样的吧,换言之,是特意去山上将脚扭伤。这样才好有个由头释放心里的悲伤,避免流泪被当做是因为段年成婚的原因。他不是还躺在床上,对你说了那句“我要是你就好了”的话嘛。

我想,您哥哥这句话的意思不是要变成你,而是要成为像您这样的女孩——他是想变成和您一样的女性。

还有那顶假发,恐怕也是您哥哥的吧。怕自己的秘密暴露,所以被您发现挖出后,他才会勃然大怒。在与段年约会时,戴上假发,将自己扮作女人,更是从心底认为自己是女人。

对了,从李伯的口中,我才知道您是一位女士呢。正是因为这个,让我的另一个想法得到了证实。

有关您哥哥的坠亡,直到我去村里的时候,这件事依然被当做是一场意外呢。我询问了五位老人,他们都说是小惠发疯致使的悲剧。我让李伯带我去了小惠藏身的石洞,接着又特意去了您家。

虽然那里只剩下几堆黄土,但依稀可见,曾有屋子的痕迹。我站在您家门口,望向石洞的方向。到那里,要经过重重叠叠的山林和崎岖的小路。

当时,您是要去采草药的吧。为什么不选择一条更近的山路呢,好像是有意经过那里似的。而您拉肚子的时候,大概是午后一点左右吧。即便是回家上厕所,再去山上,最多两个时辰也足够了。

可是,李伯带来您哥哥死讯的时间是傍晚。这中间的几个小时,您都在干嘛呢,为什么一下午都没去找哥哥呢。文中似乎故意省去了这段过程。

——您是在等待吧,等待小惠发现您哥哥,然后期待着两人发生厮打。

是的,您是故意领着哥哥走向石洞的。在这之前,您早就知道哥哥与段年异样的情感,您在偶遇小惠的第一天就告诉她了吧。

那个她苦苦寻找,丈夫出轨的情人,竟然是一个男人,也就是您的哥哥。我想他二人早在学堂里就互表心意了,但别说那时了,就是放在现在,同性之爱也是会被许多人拿来嘲笑的话柄。

段年自然清楚这有违世俗,于是找了个有钱人家的小姐。但即便是结婚有了孩子,他也是生不出一丝欢喜的,恐怕心里还载着厌恶,对妻子亦是,对儿子亦是。

小惠在撞见您哥哥的第一眼就彻底疯魔了,她不顾一切的冲上去,嘴里嘶吼着“原来是你!原来是你!”然后两人扭打在一起,终于一同滚落至悬崖。

但您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这就不得不提及那个愚昧灰暗的年代。

在那样的年代,很多家庭的女性都是不被尊重的。就连头发花白的李伯,也总说你们的家毁了:“儿子一死,家就没咯。”当谈论到您时,他的语气带着讥诮:“就剩个女娃,也不中用嘞。”

看来,您的童年过的很不幸,似乎从未被任何人尊重过。家里把唯一上学堂的机会给了哥哥,您的父母也总是处处维护他,而对您却是非打即骂。

您的眼角有块伤疤吧,听李伯说,那是您的母亲扇您耳光时,指甲刮伤的。若非大夫来的及时,止住流血,您的一只眼睛就保不住了。

对于深受宠爱的哥哥来说,您的内心日渐滋生出委屈、不满、嫉妒。而最终这些情绪都化作了浓烈的恨意。那天,当哥哥主动要一起去采药时,您的脑中就生出了计划。

但那天发生的事是否超出您的想象呢。我一直都在揣测当年那位女童的心理,是想让小惠姐打自己的哥哥一顿,单纯的出口恶气。还是真的想置自己的哥哥于死地呢。

问题的答案如光阴流逝,早已无法追溯了。

哦,李伯告诉了我另一件事,也就是有关您的名字。

您的名字——方俊。

父母给您取如此男性化的名字,更是一种重男轻女的侧面印证吧。

对了,那件事,也是我的揣测。您拿馒头去林中喂养野狗,实则是去为誉辉送食物吧。当时的他那么小,我想是无法养活自己的。即便逃走,要不了几日,也会饿死在荒野里。

这也是你们计划之中的事。在他失踪后很长的一段时间,您都偷偷拿着馒头送去。直到他得到了什么契机,又或是长大些了,才终于逃离那座大山。

但就是这座你们视为梦魇般的大山,在我到来时,被春光穿上绿衣,真是美的很。

我在回来的路上,一阵风儿吹过,新绿的草地上登时浮起白雪似的花瓣。是一片蒲公英被扬起,纯白纤细的花丝仿佛当年的几个孩子,纷纷散散,从苍辽的山野里,飘向未知而幽幽的远方。”

看完这则邮件,杯口本升腾的热气化作了寥寥几缕白丝,我端起杯子送到唇边,润了下喉咙。接着拨通客户的电话,主动约她明天见面。

到了这儿,该说说我的工作了。其实算不上什么小说家,无非是靠着两三分还算过得去的文笔,接些个人传记的稿子。半年前,一个陌生女人来信,说是想写一写自己的童年往事。

原以为会是个轻松有趣的活,可听完对方的讲述,我陷入了沉思。女人在讲述的过程中,似乎刻意隐瞒了什么,但我同时对那几个孩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终于,我写完了女人口中的故事,但疑惑也就此在心里种下。

翌日,见了面。

我先问道:“邮件看了吗?”

女人点了点头,依旧穿着上次的长裙。

“原来你叫方俊,这也是你一直不愿透露的原因吧。”我试着以平静的口吻问道。

女人微微笑了笑,接着摘下墨镜。我的目光蓦然被她的眼角吸引住了。左眼的眼角下有块凹下的疤痕,像是被剜去了一块肉。

她的眼里透着宁静,淡淡的,仿佛任何事都不能令其生起波澜。

“已经很久没被叫这个名字了。”

“你的其他朋友呢,他们如今在哪里?”

“还记得婚礼吗?”她突然反问道。

我点了点头:“当时你说参加那个婚礼,对写小说有帮助,可那对新人我压根不认识。”

“新郎你还有印象吗?”

“记得,他的额头上有道疤。”

“恐怕是为了掩饰,故意弄的吧。”女人像是在喃喃自语,含着一种戏谑的语气说:“那就是誉辉,嗯......应该要叫他夏明,真正的夏明死了,好像和段年一样,突然吐血了。后来誉辉就借了他的名字。不过能和小兰结婚,也算完成了心愿吧......”

女人陷入了某种回忆,静静的眼眸里少有地翻出湖水般的波光,宛如阳光闪烁在蓬蓬的绿叶间。

这时,一朵蒲公英由窗外飘进,像朵白色的小伞,翩然落入我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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