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荼蘼花(上)

2022-07-20 21:01:29

悬疑

1

我的少女时期是在林家度过,那是一段光影交错的时光,好像夕阳的余晖惨烈的闪耀着,而下一秒就坠入了黑夜。

我能进入富贵的林家多亏了一位大师的算卦,林叔叔很信风水命理,早年间,大师预言他五十岁时有劫数,还是血光之灾。想要化解就需找个八字相合的人陪在身边,以此来转运化劫。

那时我本家贫困,眼瞅着养不活我。便想将我寄养在叔叔家,而碰巧的是我的生辰八字与叔叔正合。叔叔因此大为高兴的收下了我,将我视为义女抚养。约定十八期满,待他过了五十岁,我再离开林家回到父母身边。

我的生父领了赏钱,临别前嘱咐我凡事都要听话,绝不能胡闹撒泼。那时我年幼懵懂,眼见父亲要走,扯着他的衣角嚎啕大哭。父亲生生掰下我的手,用眼瞪我,斥我有福不享,瞎哭什么。

可我心间的害怕好像一头猛虎要扑来,怎么都哭个不停。最后还是小惠姐将我抱在怀里,拿出一块糯米糕,柔声的让我吃下。

——小惠姐是叔叔的独女,长我七岁。生着一张瓜子脸,身上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味。我被她一抱,立马就止住了哭声,乖乖的将糯米糕吃下。

自此,我就留在了林家。

虽然叔叔待我很好,但我性子怯懦,况且卑微的出生和处在这样的富人家中,心里难免自卑和害怕。因此我事事小心谨慎,平日里更不敢多要一件东西。婶婶过世的早,留下小惠一个女儿,叔叔也是对她百依百顺。我跟后面也捡了不少好处。譬如她不要的衣服、玩具什么的,最后都归给了我。

这样过了几年,我在林家生活的无忧无虑。比起外面的穷人,因为吃不上饭而饿死。我可算幸运多了。而早熟的我,已在心里打定主意。等日后长大了,一定要好好的孝敬叔叔。

叔叔做买卖生意,经常要外出。家里多数时候都只有我和小惠姐。后来小惠到了学龄,被送去私塾上学。我因岁数过小,无法上课。就常常跑去课堂上找小惠姐玩,在那学习的哥哥姐姐都十分欢喜我,其中有个叫段年的哥哥我混的最熟。原因是小惠姐常在我面前提起他。

段年家里贫困,尚只有母亲,父亲多年前因为泥石流罹难去世。他寡言冷漠,脸上鲜少见到笑容,上课也总是趴着睡觉。我并不大喜欢他,可小惠姐总让我去找他玩。有时让我递纸条,有时让我送些糖果饼干之类的。

段年并不领情,每次都让我原路退回。小惠姐气馁一会,第二天又会高高兴兴的找对方说话。

有天,我刚踏进课堂,教室内就爆发出一片哄笑声。

几个男孩嚷着:“段年,你就从了吧!”

嚷完,其他同学笑的更大声了。段年趴在桌上纹丝不动,像是在睡觉。而小惠姐则双手捂耳,满脸通红,又生气又俏皮似的说:“你......你们......讨厌!”说完冲出了教室,剩下的同学还在嘻嘻哈哈。

我正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一个男同学过来,笑吟吟的对我说:“兰妹妹,你有姐夫啦,快过去喊姐夫!”说完就手指向段年,一副看热闹的样子。

不想这时段年忽然抬起头,目光如冰刃般扎来,整张脸阴沉沉的,气氛陡然冷了下去。刚刚还在大笑的同学们纷纷噤声闭口,默默的坐回座位上了。

后来我才知,原来小惠姐给段年写了情书,叫其他人看见了,这也就有了后面的一幕。

不过,段年显然拒绝了小惠姐。

次日,放学的小惠姐一边抹着泪水一边走回来。一双杏眼嫣红嫣红的,表情既委屈又难过,恨恨的骂道:“段年,你王八蛋!早晚有一天你要来求我!”

这事让小惠姐丢了大面子,那些同学虽然表面不说什么,暗地里仍会冒出两三句讥笑的话来。

“小惠这次可算栽到阴沟里了,段年那个木头疙瘩,会喜欢她才怪呢!”

“小惠也是没有眼力见,段年喜欢谁,明眼人都知道,非要去热脸贴冷屁股。”

“段年这人......啧啧啧......”像是聊到厌恶的事,转了话口,又谈论起最近正在看的书,什么《红楼梦》的第七回......后面我听不懂,便默默的退开了。

自从这以后,小惠姐就再也没有找段年说过话了。想必是对方伤了她的心,又让她出了丑,心里恨他都来不及吧。

秋去春来,叔叔的生意依然忙的很,有时外出两三个月才回来一次。虽然家里雇了佣人,但我也常常帮衬着,洗衣扫地什么的。在这样怡然的日子里,我最期待的就是院子里那株荼蘼树盛开出鲜嫩的花儿了。

这株荼蘼树是小惠姐去年种下的,当时的她呆呆的看着树,忽而扭头问我:“阿兰,你说等这树开花了,我就......就......”她粉嫩的双颊飞上两片红云,整个人忸怩起来,却又甜蜜的笑了,像是想到了什么,眼里流露出无限情思。

我想这句话完整的应该是“阿兰,你说等这树开花了,我就向段年告白好不好?”。

因为她向段年写情书的那天,荼蘼花正在阳光下开的灿烂。纯白的花瓣在风中荡漾,好似一席雪花,落入春光的波浪里。

为了这些美丽的花朵茁壮成长,我还会定期施肥。不过有时佣人为图省事,会直接将剩下的饭菜倒在树根周围,时间一久,产生一股臭味。我因为这事,还少有的冲佣人发脾气。

很快,那些剩饭不见了。起初我以为是佣人受了我的话,但没过多久,我的猜测就错了。

刚吃过晚饭,小惠就跑进厨房,出来时,手上多了个麻皮袋。她走到我身边,低声对我说:“今晚十点,你在大门口等我。”

我正要问什么事,小惠姐挑了个眼神,像是期待着什么走开了。

等到了夜里十点,我来到大门口。不一会,小惠姐拖着那只麻皮袋走来,袋子口没有拴紧,里面软软的倾泄出一滩东西,紧跟着一股恶臭扑鼻而来。我诧异道:“这是什么?”

“家里吃剩的鸡蛋、米饭呀肉之类的。”

“小惠姐,你拿这些剩饭剩菜干嘛?都发臭了。”

她没回答,而是让我将袋口系紧,又趁着月色将袋子抬起。出了门,走了一段山路。穿过林子,前面忽然开阔起来,一方池塘出现在路的尽头。月辉洒在水面,闪烁着粼粼波光。倏尔咚咚两声,两尾鱼儿跃出水面激起浪花。

“咱们村子里还有这么美的池塘哩!”

我高兴的想弯腰掬水,可后面的小惠姐催促着我将袋子抬到岸边,接着她竟一股脑的将袋子推入水中。瞬间澄净的水里冒出一大滩黑水,腐烂的臭味溶进每一圈涟漪,不断的向外扩散。

刚刚还美如画的池塘,刹那间被一股黑水覆盖,漂浮着一层令人作呕的臭味。

“小惠姐,你干什么?”

小惠姐二话不说,拉着我的手就往回跑。等好不容易跑回了家,我两扶着墙喘气,汗水顺着额头滑下。仿佛刚刚做了坏事,才从犯罪现场逃离的罪犯一般。

小惠姐让我保密,这件事千万不能告诉别人。

我实在摸不着头脑,她把臭鸡蛋和剩饭都倒进湖里干什么。

很快,村里就传出了有鱼塘发臭的消息。而我这时也才知道,那鱼塘是村里承包给村民的,所得收益与村里平分。这下鱼塘臭了,死了好多鱼。村长火冒三丈,将那负责人狠狠骂了一顿。

我隐隐觉得事有蹊跷,小惠姐干嘛要弄这么个恶作剧呢。为了弄清楚答案,这以后几天我都跑去课堂上。

起初,一切平静如常,没人发现鱼塘事件的真相。倒是段年没来上课,过了两天才来复课。我重新见到他时,心里着实惊了一下。

他整个人如同被霜打的茄子,以往只是沉默寡言,顶多脸色不好看。现在却是蔫了,神态疲惫不堪,仿佛受了很大的打击。任谁找他说话,他都不搭一句。

那些哥哥姐姐,同班同学,想要来安慰他,结果自讨没趣,也都识相的离开了。

唯有小惠姐反而高兴的很,她从书包里掏出一块手帕。这手帕我在家里见过,是叔叔去年在镇子上买给她的春节礼物,上面绣有两朵牡丹,颇为艳丽精致。

手帕折了两道,包着什么东西,鼓鼓的。小惠姐将手帕递到段年面前,低下头耳语了什么。段年眼里一亮,像是看到了希望,继而又黯淡了下去,将手帕往前一推,示意不要。

小惠姐还要将手帕塞给他,对方执拗的挡下来,并扔了个冷冷的眼神。

“这个木头疙瘩,这样的好事还不要,换做别人,早对我感恩戴德了!”小惠姐坐回座位上,气恼的将手帕放回书包。

这天过后没多久,叔叔就嚷着他的钱包丢了。里面还有三百元的钞票,相比于这么大一笔的款子,叔叔更关心是谁将他的钱包偷走了。

2

起初,那种怀疑的目光在我身上徘徊,但我向来诚实又胆小,是绝不会做偷窃的事的。叔叔转而将怀疑对象换成小惠姐。

“我可没拿,不过我看轩宇进出过卧室,就在那天我们吃了饭,你和姑爹打牌的那阵子。”

小惠姐的话颇有些可信度,因为就在几天前,姑爹一家曾来做客。他有个儿子与我一般大,名叫轩宇,生性顽皮的紧。倘若是他偷偷拿了钱包,叔叔也只好等下次见了面才能询问。不过因为时局动荡,两家之间虽有来往,却只有过节前后走动一次。所以即便等到了下次,叔叔也会忘记了吧。

而那钱包分明就在小惠姐的书包里——在她将手帕放进书包时,我透过拉链缝隙所见。

是小惠姐偷走了钱包,取走了里面的钱。可是她要那么多钱做什么呢?家里吃穿不愁,叔叔也总会给零花钱,相对于同龄者来说,我们真是富裕的而不用为钱发愁呢。

我决定偷偷跟踪小惠姐,我总觉得那三百元的巨款,一定别有用处。

到了第三天,春光融融,阳光暖和的照着人慵懒起来。吃过午饭的小惠姐说了句出去玩,一溜烟的就跑了。我立即跟在后面,穿过林子,前面一片绿油油的显出麦田。在田埂上小惠姐拉住一个小孩,并掏出那块手帕,给了对方,然后又说了什么,紧接着那小孩转身就跑。

待小惠姐原路返回,我突然从树后蹦出,吓的她花容失色。接着便故意装出一副生气严厉的模样,威胁她不说出真相,就告发钱包的事。

小惠姐被我唬住,随即将实情吐露。

原来那块手帕里包着的就是三百元钞票,她本想将这笔钱给段年,奈何对方拒绝,这才想到假借别人之手将这钱转交到他的手上。那个孩子,就是段年师父的儿子。段年因为养鱼,认了个师父,而小惠姐想将这钱通过他师父交到他的手上。

提到养鱼,我恍然想起数天前那个夜里的池塘。

“不错,那个池塘叫泉水塘,就是段年养鱼的地方。”

“那你将那些剩饭剩菜倒进里面......”

“我呀,原想着不过让他的鱼都死掉,然后亏本欠债。我再刚好给他钱,雪中送炭,他就会记得我的好了。”小惠姐眨着眼睛,闪着灵动的光芒,好似淘气又俏皮的笑着。这模样,放在任何一个少女的脸上,都青涩而美妙的令人着迷,而我却莫名的感到一股厌恶。

那片池塘对于家境贫寒的段年来说,是他全部的财产吧,更是他能够带着自己母亲过上好日子的全部希望吧。而任性妄为的小惠姐,就这样将它们通通扼杀了。

或许是察觉到我的脸色,小惠姐问我会不会替她保密。她边说边逼近我,右手抓着我的胳膊,慢慢加力。我感到疼痛,同时她的眼底浮上一层阴霾似的雾气。我被慑住了,只得呆呆的点头。

也正是从这天开始,我的心底对小惠姐有了异样的变化。而这变化在日后陡然加剧,终于让我目睹那惨烈的一幕。

后来我很少到课堂上去,多数时候都呆在家里。凭我坐不住的性子,能够囿于小小的房间,究其原因还是为了避开小惠姐。不过,她倒请了段年来家中做客,同行的,还有秦姑娘——也是小惠姐的同学。

秦姑娘为人亲善,长相秀美,即便穿着朴素的粗衣,曼妙的身体依旧凹凸有致。虽然脸上有做农活的气息,但青春期少女的特有的娇嫩在那白如璞玉的皮肤里仍透出一抹绯红。

小惠姐热情的招待两人,待吃过晚饭,两人离开后。小惠姐迫不及待的拉住我问:“你觉得秦秀秀怎么样?”

秦秀秀也就是秦姑娘的名字。

“她很好呀,长得也美,说话也温柔。”

“那与我相比呢?”

我看小惠姐双目炯炯的看着我,眼里透出一丝紧张更多的是几分期待。

“你更好看些。”

得到了我的赞美,小惠姐嫣然的笑了,她又问:“那你觉得是我好还是她好?”

“你好。”

“那你觉得段年喜欢......”

小惠姐忽然噤声闭口,她的脸颊红了,像是想到了令人害羞的事。

我猜她后面想问的是“段年喜欢我还是秦秀秀?”

老实说,自从上次的湖臭事件。我对小惠姐就生不起什么好感了,虽然她也是大美人,但同比娟秀清纯的秦姑娘来说,她的美则显得有些俗气了。

我不敢说心里话,只得捡好听的说给她听。

不知是不是段年受了那些钱,又或许是他知道那些钱是小惠姐给的。总之,他愈发勤快的跑来家中,态度对小惠姐更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起初,叔叔把他当做客人对待,还能露出三分热情。后来时间久了,就不由生出嫌恶的神色。小惠姐见了,同叔叔大吵一架。争吵声里,我听到叔叔说绝不同意两人在一起。

“你要是不同意,我就和他跑出去,以后再也不回这个家!”

闹到最后,小惠姐竟以死相逼,与段年在一起的心意堪比金坚。叔叔被气晕了好几次,但也奈何不得刁蛮任性的女儿。最终还是同意了两人的婚事。

直到两人大婚那天,坐在酒席上的我,看着他们相偕敬酒,眉眼间尽是无限喜悦。但我还是无法明白,一直对小惠姐冷漠并拒绝了她告白的段年,怎么突然就转变心意,喜欢上了小惠姐呢。

“肯做倒插门,还不是林家有钱。这条件换谁,谁不乐意上赶着来呀!”邻桌的村民窃窃私语,村里的人也都说,段年是看上了林家有钱才来做上门女婿的。

好像他们都知道,段年并非真心喜欢小惠姐。

婚礼结束后不久,天空就下起了连阴雨。

密密的雨水,模糊了灯笼与喜布的红色。山林里一派湿漉漉的,空气发潮又带着燥热。

我心口发闷,想上阳台透透气。刚踏上楼梯走了几阶,就见段年在二楼的走廊上,正朝着阳台方向走去。我不喜欢和他待在一块,便顺势蹲下坐了。不过我的余光还是瞥见他裤子的口袋鼓起,里面塞了什么东西。我猜是烟吧,小惠不喜欢他抽烟,为了这事,还闹过一回。后来段年就时不时的偷偷跑到阳台抽上几根。

我靠着扶手,心思逐渐缥缈起来,不一会儿就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3

不知过了多久,眼皮前一片白茫。我睁开眼,屋内遽然明亮了起来,好像有个大大的白炽灯照着,又像水里折射而出的波光,散在四面的墙壁上。晦暗干瘪的屋子立刻充了气似的闪耀。一股清新的风儿扑在脸上,我惊喜的向外张望——天晴了,连着数天的阴雨终于消散。

玻璃窗上印出一角澄蓝的天空,阳光如道道弩箭,斜射进楼梯口的方格子里,又拥挤的好似火焰般闪动。我一下就被吸引了,恰好这时,段年踱步而出。看他走后我紧接着踏上阳台,一股清香味充斥着鼻腔。

不等走几步,前方的树枝上挂着一副山水画。画中笔墨淡雅,山水偕云——好像是唐代某个大家名作,更是叔叔一直以来珍藏的宝贝。

昨天姑爹来家中做客,叔叔还高兴的拿出展示。怎么现在挂在树上了。此刻淋了雨,沁润润的,浸的笔墨都要化开了。我顾不得叫人,这么名贵的画要是毁了那可不得了,于是踏步往前,想要伸手去够。可不想我脚下一滑,身子斜着倾了出去,还没等抓住能够攀附的东西,就从阳台上摔了下去,接着一股剧痛将我震的昏了过去。

等我醒来,已经是两天后。小惠姐说,还好我有运气,没撞到脑袋,不然恐怕就醒不过来了。但即便如此,我的肋骨也断了几节,大腿更是被绷带绑的像个粽子。我微微一动,竟疼的受不了。

小惠姐让我别动,好好躺着,她气道:“我早让那些工人把石头驮到外面,非为了省事放在了花园里,不然你也不会跌到石头上,断了骨头,还划破了腿。”

她这么一说,我倒想起几日前叔叔确实叫过几个工人来修缮花园,搬来了几块风景石。那么我昏迷前撞到的应该就是那些锐利的尖石。

“叔叔的画怎么挂在树上了?有没有事?”我吃力的问道,声音微弱的好似虫鸣。

“应该是轩宇那浑小子将爹的宝贝画翻了出来,随手扔在树上。看他下次来我不揍他!”

小惠姐这么一说,我倒想起轩宇当时赏画的兴奋模样。也不知他什么时候将画挂在了树上,而且段年在阳台上应该看见了,怎么没拿下来呢。兴许他当时在窃喜吧——出于对岳父的不喜欢,即便看见也是冷眼旁观。又或许是在等叔叔自己拿下来吧,毕竟叔叔总有饭后去阳台上乘凉的习惯。

因为我意外摔落,本没有栅栏的阳台,让叔叔叫人做了一圈护栏。而那副山水画,被雨水淋湿的厉害,又被我当时扯断,已是损坏的不可复原了。叔叔郁闷了好一阵,还说下次非要打轩宇的屁股不可。

在我恢复伤病的这段时间,有几次,段年都默默的站在房间门口,半张脸藏在阴影里,冷冷似的盯着床榻上的我。他似乎愈发的不喜欢我了,有时,我瞥到他的眼神里,透着一股说不清的敌意。

但当时的我,还不清楚这股敌意来自于哪里。

几个月后,小惠姐生下个儿子,取名为誉辉。起初段年对母子两嘘寒问暖,照顾有加。可渐渐地,便不闻不问了。小惠姐整日郁郁不欢,常常抱着年幼的誉辉坐在门口,望着迟迟不归的丈夫。

夕阳照在她的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那双本灵动泛着水花似的眼睛,慢慢消沉了下去。刚结婚那一阵,她还欢快的似少女,如今已渐渐露出妇女的疲态,很久没见过她笑了。

誉辉长大啦,经常和同村的小伙伴们耍在一起,我也常常和他们在山林间捉迷藏。而小惠姐好像将段年的冷漠以及他对自己缺失的关心,久而久之下积累的怨气,转移到了誉辉的身上。

但凡誉辉有一点做的不如她意的地方,便会立刻招来一通大骂。出去玩要报备行程,必须准时回家,还让我时刻在后跟着,回来以后要向她汇报去了哪里,遇见了哪些人等等。

别说是誉辉,就连我有时都觉得压抑的喘不上气。

而这一切,恐怕都源自于段年婚后的变化——他又变得像上学时那样,沉默寡言,常常不理睬自己的妻子。

不知是从哪里听来的传言,说是段年在外有了女人。

而恰在第二天,我在晾晒衣服时,从段年常穿的上衣口袋里,掉出一片纸条。虽然被水浸湿,但依稀还能看到笔墨,是一句话:

“......明晚九点,还是在那棵柳树下,我等......”

这纸条像是从信上撕下的一角,应该是想将信撕毁扔掉,但却不想还是遗漏了一片在口袋里。

我将纸条揉搓成一小团,丢进了泥巴里,并佯装无事发生。

段年越来越变本加厉,有时回来很晚,还常常喝的酩酊大醉。小惠姐虽然恼的很,但也只能强忍火气,为他擦洗身子。

后来又传言,有人看到段年进出过“暗门子”,“暗门子”一般是指隐在街尾的小巷子,留出一道小门,里面是做皮肉生意的娼女。

这话传到了小惠姐的耳中,她从厨房拿出菜刀。守着大门,等段年又醉醺醺的回来。她瞪着对方,恶狠狠的问道:“你干嘛去了?”

段年看着闪着寒光的菜刀,酒劲一下退了七八分,直冒冷汗的回道:“我去找朋友喝酒了。”

“哪个朋友?男的女的?”

“男的。”段年小心翼翼回答。

小惠姐收起菜刀,转身走去。

这样的恐吓,不仅把段年骇的不轻,便是远远站在一旁的我也心有余悸。以致于我幻想出小惠姐举起菜刀砍向段年的场景。

我竟觉得小惠姐会杀人。

终于,好似未卜先知般的发生了,就在三天后的夜里。我亲眼目睹了小惠姐杀人,不过她没有用菜刀,杀的人也不是段年。

只是,这一幕永远的烙在我的脑中,宛如一朵妖艳之花在风中绝望的呐喊。

残阳斜照在暮色沉沉的大地上,笼着一层刺目的血红。小惠姐站在阳台上,望着天际的落日,阴沉沉的面孔渐渐隐没在光芒退去的黑暗里。

晚饭上,段年喝了好多酒,没一会就醉醺醺的去睡觉了。誉辉今天也乖乖的,不吵着和我玩,吃了饭也回了自己的房间。

偌大的宅子里静默的只有挂钟发出的哒哒声,我隐隐觉得今晚有什么大事要发生。特别是小惠姐,少见的寡言沉默。

她拿着一件毛衣去了厨房,在灶台口,用火柴点燃了毛衣,升起的火焰照着她冷漠的脸庞,眼里平静而又莫名的夹着一丝寒意——那是不计代价而决心去做某事才会流露出的神色。

当晚,我装作睡着,当月亮走到树梢头时,屋中响起推门的声音。我赶紧起身,蹑手蹑脚的打开一道门缝。皎白的月辉下,小惠闪身而出,宛如一只鬼魅,出了大门。

我立即跟在后面,步子踩的又轻又快。穿过农田,一路往山上奔去。四下里静悄悄的,树影遮蔽林间小路,好似一个个妖异的人形怪物。我屏住呼吸,眼里只有前面的人影。跑着跑着,我就发觉不对。小惠姐好像腿受了伤,只要跑的快了,就会停顿一下,伴随着疼痛的闷哼。

可她依旧跑的很快,仿佛一头已经看见猎物的豹子。在一块大石头处,她停了下来。我趁机猫在草里,正在思忖她是不是在等人时。前面的黑暗里冷不丁冒出个人影,像是先一步抵达。

“怎么是你?段年呢?”

我愣了一下,竟是秦秀秀的声音。

“他不会来了。”小惠姐慢慢向前逼近。

“他不会不来的,我要去找他!”

“那你去吧,我在这等你们。”

秦秀秀转身就走,就在对方背朝过来的瞬间,小惠姐忽然抡起右手,狠狠的向对方头上砸去。

我听到噗的一声,像是瓜裂的声音,秦秀秀软软的倒了下去。小惠姐立马压住她的身子,手里拿着石头,一下,一下,又一下的砸在上面。

溶溶的月光下,我看到喷溅而起的液体,伴随着那具被砸烂的躯体。小惠姐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她呆了几秒,旋即就扯起地上的尸体,向山上拖拽。到了更深的密林里,她从地上捡起一把铁锹,接着挖起土来。

阴暗的山野上,四下阒然的好似潜伏着鬼怪。枝头上立着一只乌鸦,低头俯视,下方的铁锹不断的扬起土来。终于,挖掘出葬人的坑洞。小惠姐将尸体推了下去,继而又埋上土。她翻起草皮,用脚清扫着一路返回,掩盖掉拖拽的痕迹。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小电筒,伏着身子,几乎贴在地面上,收起一片片的树叶。

我竭力克制着巨大的恐惧,窒息般捂着嘴,默默退出很远,接着转身就朝家里跑去。我像一只夜行鼠,越过大门,闪进屋内。在进入房间的一刻,再也强撑不住,倒在了地上。一股寒意汹涌的冲进心里,我竟全身湿透,那些因紧张和害怕冒出的汗水,此刻冰冷的挂在肌肤上。我全身战栗起来,牙关打颤,想要喊叫,却又死死压抑着情绪。

多年以后,那血液喷溅的画面多次出现在梦里,如梦魇般挥之不去。这对那时只有十五岁的我来说,真是一场彻底而惊骇的噩梦。

不过,那时的我更没有想到,噩梦还远远没有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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