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湖:曼陀罗花

2022-07-25 21:01:50

悬疑

1

雨夜,挂钟上的指针转到了12。随着咚咚的报时声,木门被推开,探进一个人影。父亲摘下蓑衣,烛光下印着炯亮的眼睛,绽出笑脸喊道:“阿香,那池子好的很呐,是养鱼的好地方!”

雨水顺着蓑衣边滴溜溜的落下,母亲拿来抹布一边擦地,一边回应:“那可好嘞,以后就不愁啦!”

父亲口中的“池子”是村里的一片湖泊,传闻天降陨石,坠落森林,最后冲击成洼,雨水注入而形成了湖面。

那湖中似乎有着不一般的矿物质,不仅湖水澄澈干净,便连水草也绿的透亮。鱼儿游曳其中,如镜如画。鱼虾肥硕,肉嫩鲜活。是村里有名的神仙湖。

前些年,父亲在外学习养殖。回来以后,村长便要将神仙湖交给父亲打理,养出的鱼儿拿到镇上卖给鱼贩,赚来的钱与村里分账。

我们家中贫困,这样的好事,仿佛天上掉下了一块大馅饼。父亲得了这好消息,当即就顶着大雨去巡查湖泊。

巡视完的父亲果然高兴的很,一面夸湖水好,一面拿出酒壶就要喝上几盎。母亲坐在一旁,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时不时给酒杯满酒。父亲有了醉意,哼起了歌。

“阿香,不枉这些年我留下你和孩子出去打拼,以后咱们家就有好日子过了。”

这以后,父亲一心扑在养鱼上。早起晚归,有时去镇上买鱼苗饲料、有时扛着锄头去掘土清泥。虽然辛苦,但好在心里充实,生活日渐起色。

鱼塘发展的很顺利,镇上的鱼贩每隔几个月来一次,计好价格,钱货两清。我们家渐渐有了些积蓄。只是美中不足的是,母亲生我时落下了病根,有了咳疾,终年需要服药。

“阿香,有了钱我们去找好大夫,将你这病先治好!”

那时父亲一心记挂着母亲的咳疾,母亲柔声说不打紧,只要有他在心里就安稳。说完挽起丈夫的手。两人相偕在夕阳的霞光中,长长的身影伴着屋里亮起的烛光,时常萦绕在我日后的回忆中。

一日,父亲带回一位年轻人。

——他身材高大,肤色黝黑,常年干农活的原因反让他有股悍猛之气。我第一眼瞧到,实在生不出什么亲近之感。可是父亲倒是很欢喜,嘱咐母亲拿出鱼肉酒菜款待。

而后我从父亲和母亲的对话中了解到,这个年轻人叫段年,住在村里的最西边,他要来跟父亲学养鱼。

原来村里引了山上的泉水,又新掘了一口池塘,名为泉水塘,正是需要有人打理的时候。

而段年正是合适不过的人选。他虽然看着冷漠,可还是副热心肠,每逢农忙时节,都是段年帮衬着家家户户收稻谷。所以别看他年纪不大,可在村里有副好名声,因此村长将他钦定为养鱼的人选,也安排他跟在父亲后面学习。

“别看那孩子不爱说话,可是肯吃苦,又能干,是把好手嘞!”

父亲就此收了徒弟,除了要忙养鱼外,也要教人养鱼。我因而时常能看到段年跟在父亲身后。

养殖一门,事无巨细。譬如水深、鱼苗、光照、定期清理淤泥这些。父亲每次都要滔滔不绝的讲上好些个时辰,段年一面听一面捧着本子记下。不觉红日西沉,天色沉暗,母亲则会端出菜碗,让段年吃过晚饭再走。

有几次,在段年走后,父亲举着酒杯说道:“这孩子心性坚韧,虽然现在家里不景气,可以后一定能过上好日子呀!”

由于父亲的喜欢,我也一口一口的喊着“段哥哥”。有时他会顺带一些家里晒的土豆干玉米片之类的给我,我因嘴馋而时常盼着他来。

过了三个半月,鱼贩子上门收鱼。因为湖中的鱼儿上次已搜刮了一番,这次倒没几条大的。父亲便让鱼贩子去泉水塘看看,那里之前投了一片鱼苗,又加上溪泉流水,说不定还有些野鱼。

当晚,段哥哥难的笑着提着一壶好酒来。父亲心情也是很好,原来那些鱼贩子听了父亲的话,竟将泉水塘能吃的鱼儿都买了。段哥哥收了第一笔钱,乐得村长夸他果然是干事的人。

两人对酌畅谈,不觉月上梢头。我第一次听段哥哥说了好些话,到了酒酣浓醉时,竟落下了两滴泪,好似心里有着什么莫大的苦楚。

父亲给他倒酒,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现在的苦日子快到头啦,只要好好干,以后都会好起来的!”

段哥哥举起酒杯,泪眼婆娑的一口饮下,连连说着感谢父亲的话儿。

“你们两人亲如师徒,更好比父子哩!”母亲在段哥哥走后,一边收拾碗筷,一边笑着说。

父亲摇头晃脑,醉意醺醺,语气反有些忧伤的说:“段年的爹走的早,他一个人撑着一个家,不容易呀。”

可好日子没过几天,便有麻烦找上门来了。

那些鱼贩子吵嚷嚷的跑到家门口,怒气冲冲的叫父亲赔钱。原来前两天在泉水塘收的鱼不到一天就死了大半,烧出的鱼肉更是有股子土腥臭气。他们买的货砸手里,亏本的厉害,自然就来找麻烦了。

段哥哥和父亲因为这事弄的焦头烂额,差点惊动了村长。最后还是赔了钱才止住风波,为了不殃及神仙湖的合作。父亲不得不做出让步,削了三分利。

这件事对父亲和段哥哥都是不小的打击。

多年以后,我经常回想,是不是从这里开始一切就都变了。那颗孕育着罪恶之花的种子,也如风吹落地般,悄悄的种下了。

段哥哥一连数日心情低沉,因为赔了钱的缘故,再没多余的钱买鱼苗和饲料。之前的本金还是向村里借的,这下别说回本了,继续发展也成了大问题。

父亲虽然好声安慰,但也心知遇到了大麻烦。若不投入新的一轮鱼苗饲料,那泉水塘下一轮收获就没了。

父亲又因为帮着赔了些钱,加上才在神仙湖投入新的鱼苗,手头上更是挤不出一分钱。母亲也心急的不停咳嗽,几人沉默好些天,仿佛阴沉沉的天空,笼罩着盘桓翻滚的乌云。

事情很快就迎来了转机。

那天上午,我正走在春日的田野上。本是要去同村伙伴的家里,约好了一起玩捉迷藏。不想走到一半,迎面来了位姐姐。

她笑眼盈盈的望着我,似乎认得我。我却对她无所印象,正要绕开,被她一把抓住。这下我两人挨在一起——她生的很是好看,唇红齿白,皮肤也像剥了壳的鸡蛋似的,一看就没怎么做过农活,扎着两只长辫。眼角弯弯的,开口的声音更如黄莺一般动听。

“你是小诺吧。”

我讷讷的点点头,不知道对方是谁。

“我常听段年提起你。”

“你是段哥哥的朋友吗?”我问。

姐姐点了点头,松开了手,接着从怀里掏出一块鼓囊囊的手帕:“我叫小惠,你可以叫我小惠姐姐,和段年是好朋友。这些钱你拿着......”

说着,她打开手帕,里面竟是一叠钞票,最上面的是二十元。这么厚厚的一沓,少说也得有两三百元。我从没见过这么多钱,顿时眼睛都直了,心也跟着怦怦跳了起来。

“你拿回去给你爹,让你爹再转交给段年,让他去买鱼苗。”

我抬起头茫然的看着对方,她伸出食指在我鼻头上刮了一下,笑的说:“不过不能告诉你爹,更不能告诉段年,说这钱是我给的。你就说是村长给的,让他们到时赚了钱才还。”

她又从袖子里掏出一支彩虹棒棒糖。这彩虹棒棒糖,只有镇上有,唯有过年时母亲才会为我买上一支,有时还要我央求好久才得。

我立马点头答应,嘴里已经生出了唾液。

我收了钱,转身撒丫子的就朝家里跑。平生头一回揣着这么多钱,我的心都要跳出胸口。回到家,就将手帕摊开举到父亲眼前。

父亲惊诧的问我从哪弄的这么多钱,我说是村长给的。哪知父亲立马火了,要拿鞭子抽我,他喝斥我小小年纪就会撒谎。如果是村长给的,为什么不直接给到他手上,再说村长完全没有透露出要给钱的意思。

我被吓的哭了出来,一股脑的就将小惠姐姐的事和盘托出。父亲一听之下“哦”了一声说:“原来是小惠......”

说着,他仿佛知道了什么将钱收起,并也嘱咐我说:“别向你段哥哥提起小惠。”

2

后来,父亲将这笔钱给了段哥哥,有了新的鱼苗投入,泉水塘宛如新生般活了起来。可是段哥哥还是郁郁寡欢,想来是受上次事情的影响,鱼贩子还是不愿购买泉水塘的鱼。而父亲的神仙湖,虽然鱼大肉肥,但因为自减三分利,收益也大打折扣。

“人生路还长呢,现在这些不算什么,只要坚持下去,总会好起来的。”那些日子里父亲经常安慰段哥哥。

段哥哥的好运没来,父亲的好运却来了。

因为鱼价便宜了许多,来买鱼的人日渐增多。这反倒促成了好事,神仙湖整日围满了人,有的还从很远的地方特意来购鱼,转眼间,小小的村子因为外乡人的到来而格外热闹。

神仙湖越来越红火,而与之对比的,泉水塘则如同无人问津的荒漠。不仅杂草丛生,甚至连从山上流淌下的溪泉水都隐隐散发出一股臭味。

父亲虽然有心开导段年,可是正值捕捞期,自己都忙不过来,更别说去关心别人了。神仙湖的名声渐渐远传,父亲也因此大赚了一笔。

那时,我经常看到鱼贩子拿出一沓钞票递到父亲手上,有时还会给我两三张五毛一块的。有次,父亲乐呵呵的和众鱼贩子聊天。我瞧见远处站着个人影,那人站在树后,身材挺拔,似乎是段哥哥。我很久没见到段哥哥了,一边朝他跑去一边呼叫。

可那人影转身离开,似乎并不想和我说话。

次日,我们全家都去了镇上,往昔只有置办年货时才能来镇上逛上一圈。父亲为母亲买了一只木簪,还说以后富裕了就换成玉的。

母亲欢喜的将簪子拿在手里,抚摸着说:“够了够了,这个就很好。”细细的鱼尾纹连同弯下的眼角,脸上好像焕发着全新的神采,我恍惚间竟似看到了母亲年轻时少女的模样。

父亲又寻了一位老中医,拿了几幅中药,还叮嘱母亲定时喝药,咳疾到时就没了。而后又到肉铺买了猪肉,父亲说:“那孩子已经好阵子没来咱们家了,他心里不好受。明天你做些好菜,我和他聊聊。”

第二日,父亲约段哥哥来家中小聚。

一段日子不见,段哥哥瘦了许多。那晚无论父亲说什么,段哥哥总是一言不发,最后两人不欢而散。

似乎物极必反,乐极悲生,家中的好日子才刚刚看到光景,一片乌云猛然的盖了过来。那本射来的阳光,被牢牢的锁在云层里,黑黑的看不见了。

“安平!快去看看你的湖,鱼都死了!”

一大早,村民来到家门口大喊。父亲的脸刷的白了,鞋也顾不上穿,朝神仙湖跑去。我和母亲跟在后面,就见父亲到了湖边,忽然瘫坐在地,面色痛苦的流出泪来。

我探头一望,头皮都麻了起来。

偌大的湖面上全都漂浮着鱼的尸体,翻着白肚皮,好像密密麻麻的白点。

有人说,是父亲贪心,投的鱼苗太多,导致的缺氧死亡。

可自这以后,无论父亲使用什么法子,湖中的死鱼还是一茬接着一茬。荡漾着仙气的神仙湖如同被下了诅咒。父亲整日愁云不散,母亲更是忧心忡忡。

傍晚时分,我来到湖边,茫然的看着漂浮的死鱼。残阳照在湖面,笼上了一层红纱,那澄净的湖水此刻殷红如血,显得诡异起来。

冷风拂过清寂的田野,摇晃着四下的草木。在一片芜草中,伸出几朵长长的青色花苞。父亲曾告诉我,这是曼陀罗花。并叮嘱到这花有毒,不要碰也不要闻。

我想现在尚且还是花苞,应该不打紧。正想摘下一朵,忽然一团黑影从我跟前的草里蹿了出来,速度之快,一下闪进了林子里。

我骇的呆在原地,不知过了多久,垂暮昏昏,四下里愈发的阴黑,树木草石透出诡秘的影子,我强忍着恐惧,等跑到了家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一连数天,那团黑影如梦魇似的闯进梦里,我因此被吓的大病一场。

母亲安抚我定是眼花看错了,可那天我分明看的真切,不会有假。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确信那是山里的怪物。

父亲瞧我悒悒不乐,带回了一条小狗。小狗模样可爱,通体黄毛,我叫它小黄。有了小黄的陪伴,那晚的事转眼就被抛之脑后。有时我和村里的孩子捉迷藏,小黄就跟着我们一起。我们仿佛一条条小鱼,在密如浪涛的林子里钻来钻去。

一天,我带着小黄刚回家,听到屋内父亲与母亲的对话。

母亲说:“段年要做林家的倒插门了。”

父亲说:“林家那样的大财主,是多少人想攀都攀不上的,那孩子的苦日子到头啦。”

“怪不得他再也没来过咱们家了,还有那泉水塘,他也不管了。”

“嗨,他也是吃苦过来的,能过上好日子也不容易。”

林家?我们村只有一户姓林的人家,而且是户大财主。那次遇到的小惠姐姐,正是林家的闺女。难道段哥哥要和小惠姐姐结婚了吗?

果然,没过多久,村里就办起了酒席。林家宴请了十里八乡的人,场面很是气派。婚礼那天,我看到段哥哥的胸前别着一朵红花,身着旗袍的小惠姐姐曼妙美艳。两人鸳侣登对,我却听到同桌的村民议论着什么“飞上枝头变凤凰”的话。

自从结婚以后,段哥哥更是不曾来过家里了,我隐隐感到他与父亲之间生出了隔阂。

不久,村长找上了门,与父亲发生了争执。

“就交给段年打理吧。”

临走前,村长甩下一句话。

那晚,父亲一口一口的啜酒,母亲坐在一旁不时咳嗽两声。烛光映照着两人面容,阴郁的好像暴风雨来临前沉闷的天气。

“现在他是林家的女婿,想要神仙湖也只是提一嘴的事。”母亲叹了口气。

“反正现在神仙湖我也没救回来,说不定给他弄弄,还能治好呢。”父亲砸吧了两下嘴,一口接着一口的喝酒。

虽然这样说,但我能感到父亲心底的不甘与苦涩。

神仙湖能有如今的规模,全靠父亲早起贪黑一点点耕耘。换言之,神仙湖是父亲全部的心血。

那晚,父亲对着月亮恍恍的发起呆来。我惊讶的发现父亲的鬓角发白,印象里他魁梧的身躯,怎么突然单薄了起来。那双本肌肉饱满的手臂瘪了下去,上面生满了灰青色的老茧,点着几处弥合不久的血痂,如同开出了一朵曼陀罗花。

萎缩了,父亲竟而萎缩了。

这个想法让我心头一颤,一股酸意冲进眼眶,我急忙拉起被子闷头盖住。

3

说来奇怪的是,神仙湖交给段哥哥不久。里面的死鱼就尽数消失,转而变成一条条新鲜的大活鱼。澄净的湖面上,不时能看到跃水而出的鱼儿,好像又成了能给村里带来福祉的神仙湖。

村民说段年这是出师了,比他师父还厉害。父亲也跟着笑,说还是那小子厉害。

同年里,段哥哥有了儿子,取名为段誉辉。我常同誉辉玩,等过了几年,誉辉能走能跑了,就一起捉迷藏。

这些年父亲因没了神仙湖,转而种起地来。可农收欠佳,家里常常米缸见底。又母亲咳疾发作,常要服药,父亲不得不向亲戚东借西凑,勉强撑起家用。

可日子终究一天抵不过一天,好似破落窗纸,被寒风吹的越来越大了。

“阿香,我还是出去找些活干吧......”

“外头哪有那么容易,你一个人在外风吹雨打的,我......咳、咳、咳......”

“阿香,你少说点话。那药是不是没了,你这病也不见好反而更厉害了。”

这以后,父亲与母亲的对话常常带着无限忧虑,而我每年最期待的去镇上玩耍,也化为泡影,我已很久没吃上彩虹棒棒糖了。

我本以为穷苦平凡的日子会毫无波澜的继续下去,可一切来的太突然。

晌午过后,本该在外翻地的父亲早早扛锄头回到了家。一进家门,就嚷嚷着:“是他干的!就是他干的!”

紧跟而后的母亲,赶紧让父亲住嘴:“现在没有证据,只是传言,不能乱讲。”边说边张望门外无人。

父亲涨红了脸,想说什么,张张嘴又咽了下去。最后猛的将锄头砸在地上,锄刃崩开弹起落下,地上被砸出了一个坑洞。

自此,父亲的话就少了。

没过几天,许久未见的段哥哥竟破天荒的来了。他穿的衣服已不是以往的破大褂,里面是我不曾见过的绣着竹菊花纹的高领衣衫,外面套了件马甲,长筒裤子下是双黑色皮鞋,看上去好似公子少爷。

“师父,徒儿我来看看您!”段哥哥提着一壶酒,鲜少见的热络的打招呼。

父亲沉着脸,冷哼一声问:“你来干什么?”

“我来看看您和师母,最近过的怎么样。”

父亲却将门一关,冲外喊道:“你不要再来,我不想看到你。”

“师父,我将这酒放在地上啦,您先喝着,不够我再送!”门外的段年吃了个闭门羹,似乎反高兴的很。

这以后,段哥哥每隔两天就往家里跑来一次。开始父亲闭门不见,还是母亲将他迎进屋。继又端出碗筷,留他一起吃饭。

父亲自顾自在旁喝酒,也不顾他。唯有母亲赔笑说和,段哥哥大口饮酒,倒似开心的很。一连数天,他每晚都会来。父亲也慢慢会搭上两句话,但没想到就在两人的关系刚刚缓和时,突然爆发出激烈的争吵。

那晚我睡意正酣,忽然听到杯碗碎裂的声音,接着传来父亲的大吼:“你滚!再也不要来我家!”

我从里屋向外张望,却见段哥哥跪在地上,泪涕俱下,嘴里说着:“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师父您原谅我吧!”

母亲站在一边,默默掩面流泪。无论段哥哥怎么哭求,父亲始终不瞧他一眼,最后还是母亲让他先回去,这才作罢。

我不知发生了什么,这以后,段哥哥果然没再来了。

只是母亲的咳疾发作的愈发厉害,每至深夜寒气上浮,屋内常回荡着咳嗽声。有次我竟瞧见母亲咳出了血,父亲焦急万分,可家中再无多余的钱款买药,那些被借了钱的亲戚也早已疏远我们。

我日日心忧,恨不得去偷些药来才好——令我没想到的是,这药很快就来了。

一日晌午,在去田里,为父亲送饭的路上。段哥哥倏尔出现在我的眼前,他提着一包用牛皮纸裹住的东西,在我眼前晃了晃问道:“你娘最近是不是咳嗽的厉害?”我点点头。

“这是专门治咳嗽的药,快去拿给你药熬汤服下。”

我立马高兴的连饭也不送了,拿起药就拼命的朝家跑。跑到一半,我想谢谢对方,便停下转身。可这一转身,给我吓了一跳。

只见身后的段哥哥正盯着我,整张脸肃穆的好冷。眼里射出我从未见过的神采,目光阴鸷,透着嫉恨、愤怒、凶意。好似一头正欲进攻的猛禽。

猛然间,我的脑中冷不丁闪过在湖边看到的那头黑影,这一瞬的画面冲上大脑,我全身的鸡皮疙瘩立了起来,白晃晃的阳光下,分明照的我生出一股恶寒。

我竟战栗起来。

“快回去熬给师娘喝吧。”

段哥哥笑了起来,语气变得温和如同暖风。

我想肯定是自己最近没怎么睡好,脑子里总会冒出乱七八糟的想法。

我将药拿给母亲,说是段哥哥给的。母亲却不急着熬药,像是有意在等父亲回来。耕作回来的父亲看着桌上的药包,犹豫了好久,最后说:“阿香,比起湖,还是你的身体最重要。”说完就解开牛皮纸,熬药给母亲服下。

这以后段哥哥又恢复为家里的常客,比起他的经常到访,我更期盼他每次提着药来。好几次,他在喝酒时提到了神仙湖,坐在对面的父亲讪笑不语。段哥哥突然发起大笑,笑声大的刺耳。

渐渐的,他常常大醉归去。而带来的药却越来越少,到了后来,再也不带药来了。

父亲好几次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对方搪塞回去。一晚,父亲再也忍不住了,边敬酒边笑着说:“你师娘最近又咳的厉害,还是得吃药才能好些......”

段哥哥放下酒杯,眼里精湛湛的冒着光,砸吧着嘴说:“师父,不是我不给师娘拿药。关键是那药太贵,你都不知道,一般的人家根本承不起。”

父亲缄口不言,自顾自的喝起闷酒,段哥哥的笑声却愈发的大了。

由暑入寒,经夏到冬,草木灰败的似光溜溜的赤着身,大山里飘荡起一股冷气。白霜降下了,仿佛也降到了我薄薄的被子上,将我从清晨里冻醒。

雪花是在早晨落下的,暝寂的山林里只有雪落的空灵声,连风也好似匿去了。

母亲翻出一件棉袄让我穿上,这棉袄还是几年前在镇上买的。那天在镇上,母亲的心情很好,买了好些东西,还说等日子越来越好了,以后要常来买新衣服。

去年我因为调皮,打翻了火盆,弄的棉袄烧了几个破洞。我抠着黢黑的洞口,呵出一口热气。母亲站在门口,怔怔的望着天空。几粒雪花落在母亲的银丝上,她穿着单薄的外褂,身形愈发的瘦小,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似的。

她轻轻叹了口气,扯动一丝气息,接着便咳嗽了起来。母亲的病越来越重了,本挺直的脊背也弯了下去,常常怅然若失的发起呆了,一会儿,又接着叹一口气。

母亲竟而这么老了。

4

我刚想叫母亲进屋,远远的就看到一个人走来,原来是段哥哥。

他手里提着一条鱼,远远就嚷着湖里收鱼了。进了屋,将这鱼递到母亲手上。

“多亏了师父呀,不然神仙湖哪能有这么好的收成!”

他送完鱼就走,临走前忽然深吸了一口气,拍了拍身上的落雪。溅起的白雪冲向憔悴的母亲,引的她大咳起来。

他说:“这屋好冷!”说完径直离去了。

这以后三天,每晚父亲与母亲都点灯到凌晨,两人压低了声音说些什么,似是故意避着让我听到。

第四天,父亲去了镇上,难得的买了猪肉回来。母亲不停的往我碗里夹肉,就连小黄也尝到了肉味,母亲在食盆里为它放了两大根骨头。我心想难不成家里发财了么。吃剩的骨头一连好多天放进了小黄的食盆里,本跟着我们吃不饱的小黄,也因此狠狠饱餐了几天。

雪停放晴以后,母亲从柜子里翻出一件红色的旗袍。虽有些褪色,但上面绣着精细的花纹,纽扣仍饱满的如同红豆。

我从没见过家里还有这样金贵的衣服。母亲将它挂在竹竿上,迎着阳光,轻轻拍打掉淡淡的灰尘。

“这是我和你爹结婚时穿的,那时你爹可俊了。”母亲又从怀里掏出那支木簪,放在手里细细的抚摸起来。嘴角浅浅弯弯,苍白的脸上浮上了笑意。

这是半年以来我第一次见到母亲笑。

积雪落在山林间,厚厚的踩出咯吱声。对着树一撞,大片的雪扑簌簌的落进脖子里。在雪地上捉迷藏,顺着脚印要不了一会便能找到。

我们撒欢的在林子间东躲西藏,加上村里的玩伴,七八个孩子的笑声回荡在空空的山林里。

我有个最要好的朋友,小名叫明明,明明躲在一棵树后,忽然冲我挥手大叫:“小诺,你快过来看,这不是你家的狗吗?”他顺手指向身后的土坑。

我跑去一看,小黄竟然横卧在坑洞里,双目紧闭,身躯枯干,它的嘴边融出了一道雪痕,流出一滩已经干了发黄的液体。

它硬挺挺的躺着,好像是具标本。

小黄有时放野于外,并非天天回家。

不想几天没见的小黄,竟然死在了这里。我顿时伤心大哭,要将小黄好好埋葬。明明拦住了我,说小黄看着像是病死的,身上可能有病毒,最好不要碰。

回到家的我向母亲哭诉了这件事,第二天,门口的食盆没有了,我想是母亲收起来了吧,她是怕我睹物伤心,可我的小黄再也回不来了。

小黄的死让我难过了好多天,是明明一直安慰着我。有次,我看母亲竟将一条大鲤鱼扔在地上,我想起这鱼是几天前段哥哥送来的。也不知母亲怎么不要了,我见这鱼虽死了,但好在是冬天,不曾腐坏。明明最爱吃鱼,我便偷偷的将这鱼捡了送去他家。

不过那时我心中一直有个疑惑,鱼肉不便宜,是好东西,为什么母亲偏偏将它扔了呢。难道仅仅是因为段哥哥送来的缘故吗。

段哥哥不仅会送鱼来,也会送酒。

母亲趁着那些酒,将糯米放入,酿出的米酒风味绝佳。

有次,我耐不住嘴馋,偷偷拔开酒塞抿了一口,甜丝丝的又掺着辣味。不想正巧被回到家的父亲看到,父亲登时怒容满脸,不等我辩解就抄起木棍狠狠的往我身上抽来,如雨点般的抽打立时让我痛的哀嚎不止。

父亲仍不解气,罚我在门外站满两个小时才能进屋。

寒风刮来白雪冻得我瑟瑟发抖,父亲从未生过这么大的气,那些米酒必定十分珍贵,也只有他和段哥哥才能喝,从此我再也不敢偷喝。

只是那晚,我挨不住寒风,还没进屋就发起了高烧,最后仰面昏倒,还是父亲背着我去找了镇上的大夫才好。

我病刚好,段哥哥又来家里了。他穿着花貂皮,一进屋就嚷嚷着好热,脱了貂皮大衣,露出里面绣有紫色花纹的毛衣来。他整张脸红扑扑的,好似已然喝醉了酒般,散发出热烈的气息。

母亲温了米酒端出,父亲与他靠着一方小窗喝了起来,几粒雪花落在案几上,很快就被袖子拂去,传来对方爽朗的笑声。

不一会,父亲的酒壶还没倒过几杯。段哥哥的酒壶便尽了,母亲接着端出新的一壶放在段年的手边。有几次,父亲已然酒醉脸红。段哥哥要给他倒酒,父亲无法拒绝,便趁着和对方说话之际,偷偷将瓷杯掩在袖口下,将酒倒在地上,转而又举起酒杯仰面装作一口喝下的模样。

父亲果然是好面子的人,即使已经不胜酒力,也不想拂了对方的好意呢。

夜色渐浓,我钻进被窝,没一会儿便睡着了。又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传来母亲的声音。

“他终于走了,照这样子,估计还要九天。”

父亲的声音:“不着急,九天后就收鱼。”

两人还在说些什么,不过声似蚊鸣,我睡意惺忪,很快又陷入了梦乡。

梦里,我来到了神仙湖。在一片杂草丛中,探出几朵长长的花苞,它们随风摇曳,好似朝我不住的点头。

第二日,我问母亲昨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收鱼,咱们家不是没有养鱼了吗。

不想母亲脸色一紧,转而笑盈盈的说:“傻孩子,你做梦呢吧,哪有什么收鱼,真是傻孩子。”

我想大概是自己听错了吧。

段哥哥依旧日日来和父亲喝酒,三言两语便要提到神仙湖,还说一定要把师娘的病治好。到时再给我们家盖上大房子,再也不在这破烂的茅草屋里住了。他笑盈盈的说着,语气轻快的似飞燕携泥。

不知怎么,小小的我听来却觉得异常刺耳。

那晚,等段哥哥走后,父亲闷闷喝了一大壶的酒。走到门前突然放声大笑,笑声震的屋檐上积雪滑落,连烛焰也缩了。

当晚,我又梦到了那些花,那本长长的花苞,微微开了口,略略的吐出了花丝。它们迎风晃动,好像一条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翌日,半夜,屋外想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走到门前,小声叫喊:“阿香,开门。”

母亲拉开门栓,打开门后,父亲穿着蓑衣,回身关好门,压低了声说:“用了,明儿看看情况吧。”

母亲没说什么,两人蹑手蹑脚的进了里屋。

我朝窗外看去,如船状的月牙儿荡在枝头。皓空万里,雨雪俱无。那父亲大半夜的穿个蓑衣去干什么。朦朦胧胧里,我睡了过去。

天微微亮时,屋外遽尔响起段哥哥的声音,他破口大骂起来。由于我睡意惺忪,加上他嘈杂的嗓门,我并没听清他骂了什么,只听到“湖里的鱼都死了”这一句。令我感到奇怪的是,母亲显得并不慌张,而是用食指抵住我的唇,示意我噤声。

父亲推门而出,两人立马吵作一团,随后父亲砰的一声将门关上,大嚷着:“以后我不是你师父,我们不要再见面!”

透过窗子,我看到段哥哥气冲冲的转身离去。这又是和父亲怎么了,两人的关系时好时坏,让人无法捉摸。

不过这次,父亲倒没怎么生气,晚上喝酒还哼起了小调。

我很久没见过父亲心情这么好了,从母亲病重以来,他常常愁云满面,这随后几天倒显得惬意舒畅的很。

第五天,村里突然传出个消息——段年死了。

这消息一时令我惊愕不已,明明几天前还发火叫骂的段哥哥,看上去那么结实挺拔。怎么突然就死了?传言说他是突然吐血倒地,死的时候两只眼睁的很大,神情狰狞可怖。

当日,我们一家前去参加葬礼。父亲泪流不止,哀痛的说:“这孩子早些年遭了罪,干的太多,积下了内伤。这下突然没了,真是上天没眼。”说完放声大哭。一旁的村民附和道:“是呀,段年这孩子以前做的活太重,恐怕身体早就不行了。”

父亲帮衬着葬礼,直至第三天才回家。

那晚,我又梦到了神仙湖。在那片茂密的杂草中,长长的花苞已全都盛开。如五芒星般的花瓣在风中旋转,长长的须子悠扬起来,好像一张张化了浓妆的人脸,大笑了起来。

5

起初,父亲将门窗关上,拿出酒喝上了几大盎,边喝边笑。开心的模样与葬礼上的难过简直判若两人。可喝着喝着,父亲的手颤抖起来,浑身战栗抖动,好像失了神害怕慌张小孩。母亲一把将父亲抱在怀里,眼里默默流出两行泪水。

两人紧紧的抱在一起,裹挟的身体,好似互相取暖的鸟儿,落下的泪水无声的浸在对方的身上。

此后,父亲与母亲再也不发一语,吃饭时,只有筷碗的声音,家里静默的可怕。

两人又常常发起呆来,好像丢了魂魄似的。只要屋外有人走过,凡有声响,两人又受了惊般的跳起关门。

有天半夜,父亲突然从床上跳起,嘴里大喊着:“你别过来!你别过来!”两只手在空中乱挥,身体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眼底分明是无限的恐惧。

好像他的面前站着一头怪物。

我从未见过父亲这个模样,高大的父亲在短短几天内忽而变得令我都恐惧起来。

父亲疯了的消息渐渐在村里传开。

有人说,是父亲看到了“嬶”。

——在段年死后的不久,他的儿子,也就是誉辉失踪了。因为我们喜欢玩捉迷藏的缘故,传说中有个犄角獠牙的怪物,最喜欢找人玩捉迷藏的游戏,借此再将人掳走吃掉。于是有人猜测是“嬶”来了村里,将誉辉捉走了。

而父亲则不幸目睹了“嬶”的面貌,以致心性大乱,生了癔症。

终于——

父亲投了湖。

“安平疯了。”

“他自己摔倒进了湖里。”

“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就疯了。”

将父亲的尸体从湖里捞上来的一瞬间,我崩溃大哭,哭的嗓子也哑了。后来,我也不知道怎么办的丧礼,怎么将父亲下的葬。

在我那无比悲痛的哭泣声中,只有一件事,令我印象深刻。

那就是母亲从始至终没有流过一滴泪。

一周后,咳疾严重的母亲已虚弱的下不了床,枕头上渗着殷红的血。她将我唤到跟前,要我打开柜子,将那件旗袍拿出,接着又让我拿来木簪。最后她说床底下的罐子里还有些钱,让我拿了去买两根棒棒糖来。

我疑惑的看着母亲,母亲笑了,她苍白的脸愈发的白了,好像一张纸,轻轻一吹就要破了。

她抬起削瘦的手臂轻轻抚摸着我的头,柔声道:“小诺,娘想吃甜的了,你去买两根,一根给娘,一根你吃。等娘身体好了,娘想去湖边走走。”

我点点头,拿着钱就朝零食铺子跑去。

这一去,我的娘竟也永远的去了。

等我回到家时,娘穿着旗袍,好似熟睡的躺在床上,她的手里拿着簪子,嘴角挂着浅浅的笑。

我拿着棒棒糖,一遍遍的呼唤娘,可是娘不会再有任何回应了。

后来,我被寄养到了姑姑家。多年过去,我再也不曾回到村子里。这一幕幕的记忆,总在梦里将我惊醒。我愈发的感到,有什么在等着我回去,或许是当年的真相,或许是心里早已知晓的答案——只是,我一直在逃避这最后的真相。

七月中旬,再次回到村里时,光景已于多年前大为不同,那片神仙湖荒败干涸,叫密密的杂草圈围住,唯有几朵盛开的曼陀罗花探出草在风里摇晃。

湖中心兜着一捧灰水,水面上飘着几只黑色的瓶子。

这瓶子我曾在家里看过,被娘放在了柜子顶上。而娘过世时,床畔的地上,也同样有一只空了的黑色瓶子。

我想就是这瓶子葬送了我娘的性命,也是段年死亡的真正原因吧。

故事的开始源于段年向父亲学习养鱼,当时村里有两个湖。一个神仙湖,一个泉水塘。辛勤耕耘的段年并没有因为泉水塘而收获果实,反观当时父亲的神仙湖,可谓是如日中天呢。

后来村里曾传出有人在神仙湖下农药的说法,只是那时,我尚且年幼,听了一嘴,心上没挂住。如今想来,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彼时泉水塘散发出的臭味,段年将之算到了父亲的头上吧。他看着鱼贩子的钞票不断的递向父亲,穷苦的他加上对金钱的渴望,嫉妒的心思如藤蔓般疯长。他开始嫉恨父亲,于是在报复心理的作用下,他向神仙湖里投了毒,那晚我看到的草丛黑影恐怕正是下毒逃窜的段年。

而在同年里,段年娶了林家的女儿,攀上了大财主。通过这层关系,他向村长索要神仙湖。死鱼一事弄的父亲焦头烂额,本就亏损严重。这下自然而然当做由头,给了段年。

而后知道真相的父亲自然对段年抱有怨气,家里也急转直下。没了神仙湖,一日挨不过一日,落魄的如同烂泥。可段年却愈发的得意,不仅傍上了财主,也收了神仙湖。

他像吐出一口恶气般,想要炫耀似的接着报复。看着我们一家越发贫寒,他的心里就越发痛快吧。

段年如同罪犯返回作案现场那般,一遍遍的来到家里,与父亲小酌呷酒,话语间却充斥着挖苦与嘲弄。段年得意的模样,仿佛一记重锤,敲响了父亲的复仇之钟。

父亲本托付真心,将他当做亲弟弟般亲囊相授。可却招致对方的背叛与伤害。本要原谅投毒一事,可是父亲的隐忍却换来对方的变本加厉。日复一日的傲慢与讽刺,一下下刺在父亲的心上,最重要的是本要康复的母亲,却因为家里落魄而吃不上药,终于燃起了心底的仇恨之火。

在送走段年以后,酒酣而脸红的父亲孕育出一个计划。这个计划让他全身战栗,又止不住的兴奋,他站在门口,看着月亮,一股酒气冲了上来,嘴里发出哈哈的大笑声。

烛火剧烈的摇晃,焰芯猛地一缩。屋子里倏忽沉暗了下来,笑声带着痴癫与肃杀,散发出凛冽的杀意。

就在这时,如同曼陀罗花的种子发芽,带着妖艳怪异的花色与毒性,一个恶毒的想法孕育而出——父亲决心杀掉段年。

就用他给神仙湖投的毒药,来毒死他自己吧!

是那天吧,父亲去镇上买猪肉的那天,顺带买了农药。那装着青色液体的小瓶子,正是他复仇的关键。不能将毒药一股脑的喂段年喝下,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撇清自己的嫌疑。父亲与母亲商量了几个通宵,最后想出了慢性毒药的方法。

而要测试毒药的用量,则需要活物实验——他们将不同剂量的农药掺到了骨头中,每天放入食盆,让小黄吃下,最后再观察需要几天才能彻底将其毒死。

小黄因此死在坑里,而后母亲就迅速的收起了食盆,是怕里面残留的毒药被发现。

而那次的偷喝酒事件,一向慈祥温厚的父亲,为什么在我偷偷喝了米酒后,而大发雷霆呢。即便是作为小孩子的我,因为嘴馋偷喝米酒,教训几句就是了。可那晚,父亲竟暴跳如雷,用棍子狠狠抽我,还罚我在门外顶着冬雪站了两个小时。

我想因为那份米酒是给段年的,简而言之,里面掺了农药。

被我误食后,父亲心性大乱,一面怕我被毒死,一面又怕我日后再度偷喝。于是勃然大怒,以此告诫日后不敢再偷喝米酒。

那晚我发高烧,不是因为受寒的缘故。毕竟自小身强体壮的我,即使在雪地上玩上一天也没事。

让我高烧不退昏迷不醒的是农药。

父亲只是因为担心我,而故意做出那副暴怒的模样。

那晚,段年喝下了最后一碗米酒。体内的毒药已达到了致死的浓度,只需时间去发作而已。母亲说的“照这样子,估计还要九天。”父亲说“不着急,九天后就收鱼。”这里的九天正好就是已计算好的——段年毒发身亡的日期,而“收鱼”则是暗指其死亡。

为了不被人发现,父亲深夜穿着蓑衣,往神仙湖里投了农药。第二天等着段年上门,发生争吵,并嚷着以后再也不见面的话。

这些只是为了在他毒发身亡的前几天不与他接触,从而撇清嫌疑。

父亲参加葬礼时,说段年因为劳累而致死的缘故,加上并没有进行尸检。不会有人发现他是中毒身亡,反而会更容易相信父亲抛出的结论。

段年死后,父亲先是陷入了狂喜,接着便陷入了巨大的愧疚与恐惧之中。

——杀人的快意并没有维持多久,汹涌而来的是无尽的噩梦。

那种杀了人的后怕,如同决堤洪水奔泻。段年的身影不止一次的出现在父亲的梦里,他大叫着“你别过来!你别过来!”随后母亲也在这种影响下,陷入了深深的惶恐。

夜里的害怕,白天还要佯装无事的样子,无疑又是给心头加上一块巨石。那种伪装的模样,好像幼小的鱼苗要防备大鱼的吞食,时刻都在担惊受怕。

终于饱受折磨的父亲,选择在湖里结束自己的生命。

我想,选择投湖,一是因为对于一直喜爱养鱼的父亲来说,湖本就代表着他的希望与憧憬,象征着在穷苦日子里,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二是,父亲祈望洁净的湖水洗掉他沾着鲜血的双手,洗去他的罪恶吧。

最后,父亲安葬在了湖边。

父亲的死去,无疑是让母亲最后一根心弦崩断。已濒临绝望的母亲,在给了我所有的钱,看着我去买糖后。她穿上那件结婚时的嫁衣,将父亲送给她的簪子紧紧的抓在手里,最后拿出农药,一口吞下。

我的耳边又响起挂钟报时的咚咚声,回荡在静悄悄的屋内。

我好像闻到了曼陀花的味道,连同着清冷的月辉弥散在母亲的身上,她侧躺在地上,手里握着那支发簪,好像是熟睡了。

好像并不是死去。

母亲葬在了父亲身边,她最后说的那句:“等娘身体好了,娘想去湖边走走。”意指在死后,将她与父亲葬在一起。这也是母亲生前对我最后的嘱托。

我的眼前迷幻的出现我从未见过的一幕。

温煦的阳光透过窗,斜洒在梳妆台上。母亲从木匣子里拿出一支发簪,出嫁那天,母亲穿着红旗袍,对着镜子细细妆扮,慢慢的将簪子插入发髻。尚还白嫩的脸颊忽而浮上两朵红云,羞怩、欢喜、还有对嫁为人妻的窃喜和紧张。

“阿香,我娶了你,就一定要让你过上好日子!”

父亲的承诺如曼陀罗的花香萦绕在母亲的耳边,在那以后,父亲也无数次幻想过家里光景大好,母亲咳疾康复,并让她过上好日子的场景吧。

只是这场景,终于湮灭在粼粼冰凉的湖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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