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给007的故事取一个名字,那么我想称它为惯性欺骗,谎言贯穿了他的一生,连他自己都不能辨别真假。
我们对007症状的初步了解来源于他刚被送往病院的时候,送他来的男人、也就是他的未婚夫克里斯先生告诉我们,007在遭遇车祸死里逃生后,疑似患有妄想症和精神分裂,时常将自己幻想成死去的妹妹海伦娜。
考虑到对伤害的应激反应和器官移植手术后的常见错觉,我们认为这是极有可能发生的情况,但当事人显然并不这么觉得。
“你们想知道,海伦娜是由什么组成的吗?”
被束缚在专用椅上的金发男人低着头兀自对周围人发问,仿佛对抵在颈上的冰冷针尖恍然未觉,那里面灌满了工作人员为镇压反抗准备的高浓度肌肉松弛剂。
不期颐得到回应,他自问自答着:“是树影阳光下的藤编摇椅和敞开倒置的厚重书卷,是蜿蜒及地的金色长发和温暖明亮的湛蓝眼眸,是不良于行的身躯和柔软宽大的裙摆,是苍白面容上永不褪色的甜蜜笑靥,像个不谙世事的天使。”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拥有一颗仍在健康跳动的心脏。”
嘴角咧开的弧度夸张到虚假的程度,笑得灿烂,又挑衅极了,“这是当然的了,毕竟她从小就是为霍华德准备、哦不,量身打造的供体。”
“霍华德先生,她是您的双胞胎妹妹,您的救命恩人,就算……也请您对她保持基本的尊重。”
送他来的高大男人霍然起身,攥紧了拳头,几度想要打断、甚至是直接揍向他。
“就算我是个烂人?克里斯,你是想这么说没错吧。”
两人的处境仿佛颠倒过来,被束缚的霍华德神情姿态却比自由的克里斯来的要更嚣张,“如果这就叫做侮辱,那你对我做的又算是什么呢?吞并我的家族势力,然后把我丢进精神病院。”
“真是让人难以置信,我的未婚夫前一刻还同我恩爱有加,下一秒竟然存了心想让我死在这里。”
他的声音越发急促尖锐,如同毒蛇吐信嘶鸣,“克里斯,你可真让人恶心,别不承认了。”
“我没有……”克里斯的嘴唇翕动着想要说些什么,却很快被打断。
“啧,瞧瞧,真是个虚伪的男人。”
霍华德飞快地换了一副面孔,仿佛先前那个咄咄逼人的样子从不曾存在过,婉转的女声从他口中吐出:“克里斯先生,您来看海伦娜了,这次您给我带了什么书?”
他的神色变得如少女一般羞涩怯懦起来,显得格外楚楚可怜,“克里斯先生,您的表情为什么这么可怕,是海伦娜做错什么了吗?”
“别模仿她的样子说话!”
克里斯的手几度攥紧放松,仿佛随时都会挥出去,狠狠给霍华德一拳,但良好的教养又让他无法像对方一样轻易地恶言恶行,直憋得双目通红,整个人如同头被戳逆鳞、将要发疯的兽。
于是霍华德也终于收敛了些,他沉默了一会儿,等两人都平静下来,才终于发问:“你爱的到底是我,还是我在手术中换上的那颗心脏?”
意料之中地没有得到回答,他萧索地笑了一声,终于有了些情场失意应有的表情,“罢了,你走吧,或许我从刻意模仿海伦娜的时候就已经输了。”
背过身的克里斯回给他的是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霍华德,我们的相遇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尽管很想插话为我们病院的安全性和专业性辩解一番,但职业操守迫使我们保持沉默,安静地假装自己不存在,将这场针锋相对的爱恨情仇听了个七七八八。
什么兄妹争宠,车祸换心,替身虐恋,当真狗血。
我们觉得有必须提前要声明的几点是:
首先,我们对豪门八卦毫无兴趣,解决家庭矛盾和情感纠纷也并不在我们的职责内,而短时间内,我们也完全不打算拓展业务范围;
其次,我们并不是什么进行违法实验的危险收容所或者仇敌处理站,我们只会收集并治疗各类稀奇古怪的确诊精神病例。
其实从精神状态上看,这位被持续刺激的克里斯先生要更为焦虑危险一些,但这种普通心理医生就能解决的乏味的小事从不在我们的需求清单上。
正当我们打算将这些想法委婉地转达给我们的客户并拒绝收留时,院长(一位被允许自由行走的特殊病人)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我们面前的先生是一位表演者,他无时无刻不在撒谎,但每时每刻都保持诚实。
我们本着不可放过任何奇病怪症的原则改变了主意,暂且留下了这位自称海伦娜的霍华德先生。
“他可真蠢,嘴上说着爱,却连真正的海伦娜都认不出来。”等克里斯先生走后,被编号为007的先生又一次改换了面孔,先前的失意如潮水褪去一般不留痕迹,当事人还一脸无趣地撇着嘴抱怨:“真没劲。”
院长的话可信度更高了一些,即便没有精神疾病,这位的表演欲也是超乎常人的旺盛,随后的检查也证明了这一点。
霍华德,或者说海伦娜,我们的007号档案可以自由地控制自己的身体反应,语言、表情、肢体、器官、脑波、激素,任一句话任一件事都能够在实情和谎言间毫无破绽地转换自如,全凭他的意志呈现。
现有的方法和检测机制在他这里失去了效用,连最先进精密的仪器也无法准确分辨——哪怕他说苹果是蓝色,鱼会飞翔唱歌,我们才是病人,他都有办法叫人或者机器相信——如果他不配合的话。
而院长阴晴不定的行为模式也让我们无法放心向他求助——当然,这本来也是不合规定的。
我们的进展一度卡在瓶颈,直到新研发的吐真剂起了效用,但随后,进一步的探究也因我们的临床用户007产生的极大排异反应而不了了之——尽管我们无法判断这些反应的真实性,但我们要对实验者的安全负责。
我们唯一能够确定的一点是:007的基因序列虽同霍华德完全一致,但他的身体上的确不存在车祸及心脏移植手术的痕迹残留。
通过这一点,我们至少可以基本辨别他的身份:海伦娜,明面上是霍华德深居简出的双胞胎“妹妹”,实际上是作为心脏供体被男扮女装养大的违法克隆体,使用了某些手段避开手术,顶替霍华德的身份活了下去,以恶劣的手段欺骗着克里斯先生的感情,最终被送往我们病院治疗。
鉴于不成熟的克隆技术存在的极大不可控性,不具备普遍意义的独有案例对推动我们的研究进展毫无意义。
更何况,在克隆人不被认为是自然人的背景下,我们的一切成果都只会是无法获得承认的无用功。
明白这一点的我们兴趣顿失,觉得继续下去或许还没有放他外出,同另一位先生上演八点档要来得更吸引人一些。
但基于职业操守,我们需要保证病人的隐私和他人的安全,在007“痊愈”或者死亡之前都要留在这里,我们所能做的只是在放弃治疗后尽量给他一点自由,让他能够好过一点,毕竟我们都知道,等待他的只会是后者。
对此,007提出希望能参与一部分记录工作,来讲述他的故事,证明自己的存在。经过协商后,这个要求被改为在记录最后留下一段空白供他书写寄语:
当你看到这段话的时候,也许我已经死去了。不必为我伤心,死亡只是另一段预约好的旅程,至于坟墓,我愿将它称之为我最终的归宿。
如果你偶尔还能感念我的存在,就把这段话刻在我的碑上吧,那是我为自己写好的墓志铭:
海伦娜是个骗子。
他骗过了别人,也骗过了自己。
他骗了所有人一辈子。
他死在了愚人节。
这一日,便成了愚人们的狂欢。
(备注:应007号本人的强烈要求,本篇记录为其亲自书写,并由我们进行修订补充,尽管不愿意承认,但他的故事讲得确实比我们精彩得多。当然,在可信度方面仍需持保留意见,别忘了,他可是个惯性骗子。——记录员代号:y)
(警告:以上记录及备注部分已被篡改,针对此事院方处理结果如下:驳回病例007出院申请,对记录员代号Y实行停职处罚,期间工作由记录员代号未指定全面接手。原件记录已封存并提高保密等级,仅作为样本保留,请各记录员吸取教训,时刻保持警惕。——记录员代号: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