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嘭嘭——”
清静已久的桃花巷被激烈的拍门声吵醒,街头巷尾的居民悄悄探出头来围观。
良久,晴娘才过来打开了门。她面容如纸一般苍白,大红的胭脂涂在脸颊,浓黑的鬓发高高绾起,对比之下,愈加显得明艳照人。
早春的风仍带着几丝凉意,捕快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捕快想到平日里两人恩爱的传闻,不禁叹了口气,他下意识放轻声音:“李家娘子……唉,昨天更夫巡夜时,发现你家相公倒在烟花巷里,人已经去了。”
晴娘身形摇摇欲坠,扶着门框的手愈加苍白。
“节哀。”捕快见状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告知她李树生的尸体现在停在县衙,让她赶紧去看最后一面,然后便离开了。
捕快离开之后,巷子里围观的人们这才不知从何处冒出,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此事,丝毫没有顾及过一旁的晴娘。
晴娘捂着脸一言不发地转身关上了门。
邻里八婆们见状安静了一瞬,随之而来的是更加大声的议论。
1
寒冷的春日早晨,叶成被人从床上拽起来,他迷蒙着双眼,随便抓了几件衣服套上,就被前来通知的小吏拉着赶往县衙听候县令的命令。
前些日子,连云县周边盘踞的匪窝突然闹了内讧,两败俱伤,白白让县令得了个功劳。
结果就在他开心地计划考评事宜时,县城突然发生了命案,死者还是一个有功名在身的秀才。
县令大人脸都白了,胡子急得一颤一颤,他赶紧命人找来叶成,说是三天之内破不了案,就扒了他的裤子按在府衙前打板子。
叶成也是深感晦气,他随即命人去查一查死者李树生最近有没有跟人结仇,自己则一路小跑前往案发现场调查。
前些日子阴雨不断,再加上天寒地冻,破旧的石板路上结了不少的冰,叶成差点摔倒好几次。
他不禁在心中暗骂,就凭县令大人万事不管的作风,别说出了这事,就算不出,怕是也要在县令位置上一直做到老。
连云县不大,叶成很快就到了事发的巷子。
这是条被废弃的巷子,周围人家脏乱的杂物都堆积在此,盖着一只破旧的袋子,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息。
李树生一个秀才,半夜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叶成慢慢地走进阴暗的巷子,他环顾四周,在脑海中推演起案发时的情形。
从青苔上的手掌印痕来看,死者李树生被凶手逼进巷子后,因着道路湿滑,跌倒了好几次。
凶手没有选择直接了结他的性命,而是在享受李树生绝望的奔逃。
也许不是为财,是为了仇。
叶成继续往前走去,心里的疑窦更甚,青苔极易被破坏,李树生的脚印才如此明显,为何凶手的脚印只有浅浅一层,一晃神就会被忽略。
而且从脚印大小来看,凶手似乎是个女子,叶成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消瘦的身影。
巷子不深,不过十几步就到了最里处,李树生就趴在那里,酒气混合着泥土的腥气形成一股难言的味道。
叶成蹲下身从上到下检查一番,摸到了断裂的颈骨,看起来凶手力气很大。他转头吩咐旁边的捕快记录下来,继续往下检查。
李树生虽然衣服凌乱,裸露在外的皮肤有着红肿的擦痕,却都不是能够致命的伤势,看来致命伤就是颈骨那里。
血?叶成抬起李树生的手,看到了里面红色的粉末。
他掏出帕子抹了一下李树生的指甲缝,仔细看了看,不,是胭脂。难道凶手是个天生神力的女人?
叶成收敛思绪,继续向下检查。
李树生脚上只有一只鞋,另一只在旁边的墙根处。墙上有明显的蹬踹痕迹,凶手是掐着李树生的脖子将他靠墙举起,李树生在挣扎间一只鞋掉了下来。
事情调查到此,案情扑朔迷离,叶成却是愈加兴奋。
他不禁暗骂自己,明明下定决心远离纷争隐居养老,结果不忘本行选个捕快就罢了,遇到案子还是这么积极。
叶成起身拍拍手,让手下的捕快将人搬去县衙让仵作进行下一步检查,而他则去李家附近打听线索。
2
李树生住在桃花巷,巷子口有家包子铺,一个中年妇人面色苍白地坐在笼屉前出神,守着没有热气的包子。
旁边有个小男孩正站在那里背着《三字经》,稍微有点卡顿,便会被打一下掌心。
叶成买了两个包子,跟卖包子的大婶套近乎。
“大婶,您儿子看起来真厉害,听说这巷子里有个秀才老爷,想必他经常跟着读书吧,以后说不定又是一个文曲星。”
大婶一听有人夸自己儿子,下意识露出一抹笑容,脸色仿佛也红润了一些:“哪里的话,这小子皮着呢。”
旁边的小男孩直勾勾地看着叶成,停下了背书。
大婶打了一下男孩的手,骂道:“我花钱是让你当秀才老爷的,不是让你玩到夜里才回来的,今天不背完不许吃饭。”
男孩背得更加断断续续,大婶见状又要打他,被一旁的叶成拦住:“大婶,大早晨的,说不定是娃儿饿了才背不下去,不如让他吃点东西再背。”
碍于外人在旁,大婶也不好意思再管教自己的儿子,她挥手让男孩进去,转头向叶成抱怨:“要我说,就是这晴娘带坏了柱子,我儿子原本乖乖巧巧,自从认识她之后,都学会撒谎了!”
叶成吃惊道:“秀才娘子不应该是知书达理的吗,怎会这个样子。”
大婶往左右看了看,不屑道:“不过是商人之女,当初死皮赖脸地想嫁给李秀才。我早就看她不像是个好人,也就是李秀才好心娶了她。”
“那李秀才人还真是好。”
“可不是,这女人不光命犯孤星,克死了一家,竟然还不安分,被打几下就想着去报官,还好被我们拦下来了,要不然就影响附近有女儿人家的婚事。”
“难不成李秀才也是被她克死的?”叶成想起女子的鞋印和指甲缝的胭脂,心里有个难以置信的猜测。
大婶刚想继续八卦,突然面色惨白,声音颤抖:“你说什么?谁死了?”
叶成奇怪道:“今天捕快就应该来通知了,大婶不知道吗?”
大婶下意识地回答道:“昨日我们家找柱子太晚,今天睡得死,只听到了外面有人叫嚷。”
叶成还想继续询问下去,却被回过神的大婶用抹布驱赶出去:“看你面生的样子,来问东问西的肯定不是个好人,赶紧走。”
叶成正想分辩几句,却见大婶匆忙回身“嘭”的一声关上大门。
他直觉这包子铺一家知道些什么,只是现在肯定问不出来,只能从长计议。
叶成便准备回县衙看看仵作的结果,等着晴娘过来认尸时询问一下情况。
3
晴娘已经在县衙等候多时了。
这不是叶成第一次见到她,在不久前的庙会上,他曾见过李树生带着晴娘前去游玩。
当时李树生意气风发,而晴娘安静地跟在后面,叶成听周围的人议论,说这是连云县有名的恩爱夫妻,李秀才在晴娘家里败落之后不离不弃,就连孩子夭折都没怪过晴娘。
叶成却觉得十分怪异,恩爱夫妻会一前一后地游览庙会吗?而且看晴娘憔悴的样子,哪有别人口中有名的美人模样?也只有眼角眉梢能稍微窥见传闻的风采。
但如今,仿佛时光倒流,除去苍白的脸色和浓艳的妆面,晴娘显得意外的年轻,她的脸上光滑一片,没有一丝伤痕。
面对着死去的李树生,晴娘神色淡淡,平静地表示希望叶成能早日抓到凶手,完全看不出所谓的伉俪情深。
叶成屏退左右,借了县衙的一间屋子,敞开大门,想询问一些事情。
他给晴娘倒了杯茶,晴娘低声拒绝,说是最近重病,沾不得茶水。
“夫人身体不好?”叶成寒暄了几句。
“妾身自幼体弱多病,最近连天阴雨,一个不注意就病倒了,昨日我大哥回来,我都没能起身相迎。”
叶成一愣,连云县周围的匪窝他也有所耳闻,向来不干好事。县令大人胆子小,没想过剿匪的事情,只想把上任时间混过去,便任由匪祸肆虐,幸好最近出了内讧,再没有为祸一方的本事。
晴娘的大哥失踪这么久,如今却能安全回来?
晴娘见他神色凝重,解释道:“那匪徒没要我大哥的性命,只是掳他上山当了杂役,平时干些脏活累活。内讧那日,大哥正巧上山砍柴,跌落山洞,等他好不容易回到山寨,只见里面喊杀冲天,便趁机逃跑了。”
“孙大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只是夫人怎么昨日还病重得见不得人,今天就能行动自如,还对令兄的事情这么清楚?”
“这些事都是夫君告诉我的。”晴娘原本略有神采的脸色归于冷淡。
两人又交谈了几句,晴娘推托担心病情加重,回了李家。
与晴娘的一番交谈,暂且打消了叶成内心的怀疑。看晴娘消瘦的身形和苍白的脸色,实在不像能够将成年男子举起的模样,且她脸上没有伤痕,也与李树生指甲缝里的胭脂对不上。
但晴娘的话自相矛盾处甚多,必定有所隐瞒。
这时,出去探听消息的捕快也回来了,据他所言,李秀才人际关系简单,平时乐善好施,也没有什么能够要人命的仇家。
而晴娘的大哥孙川回来时,还被当成乞丐扔出桃花巷,因着孙家宅子都被族人变卖,他身上也没有多少钱,昨晚便都住在客栈的大通铺里,周围人都可以证明他晚上没有出去。
“不是说孙川兄妹关系不错吗,且李秀才乐善好施,怎么连大舅子都不收留?”叶成突然发问。
“这……属下不知,难道李秀才有问题?”捕快一脸茫然,显然也没想过这件事情。
叶成暗暗皱眉,怀念起以前一起办案的兄弟们。
这时,门外有人通报,孙川想要见叶成,说是有事相告。
4
孙川身子不算魁梧,甚至有些干瘦,一条腿甚至还是瘸的,他表情木然,似乎被生活折磨去了所有的活力。
孙川抽动着脸上的肌肉,缓缓对着叶成扯出一抹笑容。
叶成身后的捕快下意识想要抽刀出鞘,被叶成一手肘打了回去,这才羞惭地低下头,惊觉背后已经被冷汗浸透。
叶成见捕快这个样子,挥手让他离开,孙川见状发出一声不屑的冷笑。
叶成敲敲桌子,询问他为何不住在李家。
孙川沉默半晌,说道:“我哪敢高攀秀才老爷,我这次来是有一条线索告知捕爷,保证捕爷升官发财。”
据孙川所言,李树生就是个人面兽心的家伙。
他的妹妹,自幼乖巧懂事,出落得如花似玉,孙川曾经暗自发过誓,要护着妹妹一辈子。
所以在晴娘一心想要嫁给李秀才时,孙川想着李秀才虽然贫穷,但是看起来对妹妹是真的好,而且在自己的帮衬下,夫妻俩也不会没米下锅,为此他还替妹妹苦劝父亲成全。
但是他没想到,从最开始,晴娘的爱情就是一场骗局。
有一日李秀才来找他,说是他远方亲戚开了家镖局,希望能帮孙家运送货物来打响名号。
孙川见是妹夫介绍而来,几人又是身形魁梧的练家子,便欣然同意了。
谁知那些人就是披着人皮的饿狼。
那群匪徒没有要他性命,而是将他带上山,当奴隶一样使唤。
而在他们的一次酒宴中,孙川在旁边负责端酒切肉,大当家喝得一时兴起,指着孙川嘲笑道:“看见这个人了吗!大富豪!可惜啊,眼瞎,被妹夫害得家破人亡!在这里给我做牛做马!”
因着大当家的酒后真言,孙川这才知道,父亲被李树生害死,母亲也随着去了,他之所以没死,是因为李树生觉得他平时的接济都是高高在上的施舍,他要让孙川也尝试下身在底层的悲哀。
说到此处,孙川重重地捶了一下桌子,眼里流露出难言的痛苦。
孙川深吸几口气,平息了一下心情,掏出一摞信纸,说道:“我这几年在匪窝不是没有收获,这是他们来往的信件,是大当家留着准备威胁李秀才,让他里应外合劫掠连云县的。我趁他们内讧的时候偷了出来,我要让他身败名裂,死后也不得安生!”
叶成接过信纸,无意间看到孙川手腕处有道伤痕,他不敢轻忽此事,赶忙带着孙川去找了县令。
县令听了叶成的讲述,又看了信纸,沉思片刻,让人把孙川带下去,对着叶成说道:“也就是说,李树生是被匪徒余孽杀死的。”
叶成一愣,不知县令因何得出这个结论。
县令苦笑一声:“叶成啊,我知道你是有能力的,给你时间一定能破了这个案子。只是……..”
原来,如果县令想要再升一级,在这个节骨眼就不能有悬而未决的案子,更何况还涉及秀才和匪徒勾结,这都是说明他治下不严,民风不纯。
而只要将李树生的死推到匪徒身上,就可以说是自己英明神武,孙川特意前来报告此事,匪徒见事情败露
,便在报复李树生后逃之夭夭。
这样功过相抵,就算不能升迁,也能保持在原有的地位,提学大人也不会为了一个品德败坏的秀才为难自己。
“总之,这事你不要管了,带着那个孙川去找师爷领些钱粮好好过个年吧。”县令一锤定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