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残

2021-08-29 21:02:27

古风

落花残

“长安城死了个戏子,是原先牡丹园里唱功最了得的角儿。”

时笙是牡丹园最得意的角儿,入园三年便凭借着一曲霸王别姬名冠长安。

每年上元灯节,长安所有的戏园会联合举办一场摘花大会,每个戏园子都要派出园中唱得最好的角儿参赛,最终由群众评选出长安第一名旦。

往常年的摘花大会几乎次次都是梅月园的琉璃夺魁,这一年大家也都默认了琉璃会拔得头筹。

长安的夜,灯火通明,街道上人山人海,随处可见依偎着的伴侣手持灯笼逗趣,小贩的吆喝声不绝于耳,伴随着烟花爆竹的声响,无比热闹。

琉璃装扮好后乘着一叶小舟缓缓而来,舟边摆了一圈荷花烛台,只见佳人袅娜,人声鼎沸,众人欢呼雀跃,翘首以盼。

一曲肝肠断。

琉璃下一位便是时笙,这位十六岁的少女,没有过多的装扮陪衬,也没有路人的支持,默默地在台下等待。

她是第一次参加摘花大会,也是第一次得以看见这长安夜景,以前在园子里,如果没有活计到戌时便必须入睡了。

她望着在台上大放异彩的琉璃,眼中充满了艳羡之色,这可是受众人追捧的长安第一名旦,和她这样才进园三年的小喽啰天差地别。

牡丹园在长安并不出名,只是一个藏在小巷子里的戏园,远比不上有名的那几家,平时除了几位熟客,便没有人会涉足。

时笙只在牡丹园里唱过戏,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阵仗,捏着手帕有些着急,生怕丢脸丢到整个长安。

想着想着,便轮到了时笙上场。

她怀着忐忑的心情一步步拾级而上,但在站到台子上的一刹那,世间所有事,所有人都不重要了。

她沉浸在戏中,仿佛自己就是虞姬。

欢喜,无奈,凄惨,壮烈。所有的情绪都恰到好处,好像霸王别姬就发生在眼前一般。

一曲毕,台下响起了轰轰烈烈的掌声,赞叹声交杂着惊讶的叫喊,响彻云霄,彼时时笙还不知发生了什么,怯生生地下了台。

琉璃在台下早已面色铁青,一个箭步上前怼着时笙的左肩,阴阳怪气地嘲讽,“别以为出了点风头就能山鸡变凤凰,魁首的位置以前是我的,以后也会是。”

时笙并不想与她过多争论,已是三更半夜,她还想赶回园子就寝,冷冰冰地将对方怼在自己身上的手拉开,侧身离去。

琉璃气的直跺脚,却不得不承认时笙唱得比她好了不止一点。

从查无此人到名满长安,仿佛就一瞬间的事。

时笙在摘花大会上夺魁,风头正盛,隐匿在巷子中的牡丹园也因为时笙大红大紫,甚至到了一个位子千金难求的地步。

时笙嗓音好,天赋高,这些年大家听琉璃的戏左不过就那几曲,半路杀出个时笙,倒吸引了一众目光。

2

“笙儿,于妈让我告诉你,今儿那场戏有一位陆公子要来听,万不可出了差错。”

宋清酒一边将戏服收好,一边嘱咐正在身旁对着铜镜抹粉的时笙。

宋清酒是时笙的师兄,大她三岁,本是江南富商之子,后因家道中落便来了牡丹园唱戏。

时笙刚进戏园子的时候,数宋清酒最照顾她。

“我早就知道了,是那位永安侯世子吧?”时笙用螺子黛描着眉,脸上无半分波澜。

“你倒是了解,除了他陆舟言,谁还有这么大面子。”时笙化好妆,将服饰一一穿戴整齐,走到大厅舞台上一如既往地唱戏。

果不其然,第一排就坐着名扬长安的世子爷陆舟言。

“小侯爷,这就是前儿夺魁的时笙姑娘,年芳十六,却有一副好嗓子,当真令人羡慕。”

陆舟言身畔的公子望着台上的时笙,暗暗赞叹,陆舟言则是倚靠在椅背上,宛若一副混子的模样。

众人早已习惯,永安侯世子顽劣风流,在长安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偏巧在时笙唱得最忘情的时候,脚下的木台子出了问题,从中间塌陷下去。

时笙一个站不稳便顺着裂缝摔了下去,陆舟言见此一个箭步冲上去揽住了她的腰,将她安安稳稳地抱在怀里。

时笙自知失态,急忙从陆舟言身上下来,欠身对面前的男人道,“时笙失礼了。”

偏巧陆舟言长了一双含情眼,只是望着时笙,便是眼波潋滟,眉目传情。

“时笙姑娘,可有伤到?”温润略带磁性的嗓音令时笙耳根发红,急慌慌地道,“并无伤处,多谢陆公子。”

时笙整理好衣衫,下了台子调整状态继续将戏唱完。

戏已开嗓,无论发生什么意外都要唱完。

这是时笙初进牡丹园时于妈告诫的第一句话。

“那么高的台子,小姑娘可吓着了吧。”谢临风抿着茶水,抬眼瞧陆舟言。

陆舟言神情不改,捏了块糕点放入口中抿开,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

自打那次之后,陆舟言隔三差五来牡丹园听戏,专挑时笙姑娘来唱,包场也是常有的事。

“笙儿,那陆公子可是极喜欢听你的戏呢。”

宋清酒浅笑着,嘴角处的梨涡让本就清秀的脸更加温柔,时笙颔首道,“师兄快别打趣我了,他们这些富家公子,不过是图一时新鲜,从前的琉璃不也如此吗?”

宋清酒换上了常服,青衣黑发,玉树临风,颇有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的气质。

时笙是第一次见宋清酒穿青衣,顿时眼前一亮,“师兄,平日里隐藏得太深了,不想你也有这一面。”

宋清酒理了理衣襟,闻言笑出了声,打趣她道,“有陆公子好看吗?”

陆舟言作为京城第一公子,有着一张精雕细琢的俊脸,一把玉骨扇更是摇碎了多少京城少女的梦。

宋清酒温润如玉,陆舟言风流倜傥,两人在时笙眼里并没有什么好比的。

“在我眼里,师兄最好看,谁都比不上。”

时笙轻快地吹嘘,宋清酒也自然听得出来,却还是愣了一瞬,嘴角上扬,目光一直停留在面前活泼的小姑娘身上。

宋清酒知道时笙是将自己当哥哥看待,他也甘愿如此。

“姑娘,刘公子差人来信,说是要姑娘去明月楼赴宴。”

时笙顿了顿,蹙眉不悦道,“那个刘烨?”

刘烨是左都御史刘大人的嫡长子,平日里在京城横行霸道惯了,上回来牡丹园还因为时笙不肯奉茶当场闹了起来。

“刘烨找我做甚?若是想要人奉茶,醉春楼有的是姑娘。”时笙不疾不徐地抿了口茶,丝毫不为所动。

“刘公子说是京城的公子哥们小聚,特意来请姑娘前去唱戏。”

宋清酒在一旁看不下去,挥了挥手打发道,“若想听戏就来戏园子,哪有让人去酒肆唱戏的道理?”

时笙转眸思忖片刻,放下了手中的茶点,缓缓起身,“算了,既然特意来邀我我去便是了,想来人多,他刘烨不敢造次。”

时笙早已经不是几年前的小姑娘了,她知道刘烨惹不起,也不想连累了牡丹园。

“笙儿。”宋清酒上前拽住了她的衣袖,摇了摇头。

“师兄不必担心我,不过是去唱个曲儿,若是一个时辰后还未回来就跟于妈说。”时笙浅笑,随着前来传话的小侍女离开了牡丹园。

落英楼二楼最里面的房间里,几个公子喝得烂醉如泥,脸上透着红晕,趴在桌子上直打酒嗝。

“阿烨,那姑娘来了吗?”

刘烨身畔的公子话都说不利索,还举着酒杯问瘫在身侧的男人。

“小爷让人去叫了,量她也不敢不来。”

刘烨话音未落,木门便被推开,传来一阵清冷的女声。

“刘公子安。”时笙面无表情地看着房中喝得神志不清的男人,踱步上前道,“时笙受刘公子邀来此唱一曲便走,若是中途搅了各位公子的雅兴,时笙随时可以离开。”

“姑娘别着急唱戏啊,跟小爷我喝一杯!”刘烨歪歪扭扭地站起身,手中的酒杯晃动着,泼洒出几滴酒来。

“刘公子请自重。”时笙侧身躲开,只想快些唱完离开此地。

“时笙,你别不知好歹!”刘烨将酒杯摔在地上,瓷器破碎的声音震得所有人都清醒了些,酒水浸湿了时笙的裙角,她深吸一口气道,“看来这里不适合唱戏,时笙先告退了。”

她以为是刘大人同僚的酒宴,谁知是几个公子聚在一起耍酒疯,她纵是不想连累牡丹园,也不能在此地久留了。

“小爷我的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刘烨一个箭步上前拽住了时笙的衣领,巨大的力道让她踉跄着后退,险些撞在墙上。

“刘烨!”时笙忍无可忍,怒目而视,她又不是醉春楼的姑娘,岂容他们这帮人玩弄?

“你敢这么对我说话!”刘烨扬起手,揪着时笙的衣领不放。

与此同时,房间的大门被人用力踹开,房内的所有人皆满面惊愕。

循声而望,陆舟言一身黑衣,摇着玉骨扇,眉头紧锁地望向还未清醒的刘烨。

直到陆舟言扇片落到刘烨揪着时笙的手上,他才错愕地将手放开,低头不语。

“刘烨,平日只知道你不可一世,不知你能混蛋到这个地步,仗着有点身份竟来欺负女子?”陆舟言合上扇子,将时笙扯到自己怀里,目光如寒剑般阴冷。

“刚才怎么拽你的?”陆舟言转眸问时笙,小姑娘没有他预料的惊恐,面色坦然,波澜不惊,丝毫不像是被欺负过的样子。

“揪领子。”时笙望着吓得颤抖的刘烨,补充了一句,“他本来想动手,然后陆公子你就进来了。”

时笙不奢望陆舟言能替她主持公道,她只想快些回牡丹园,一刻都不想多留。

“你们两个,就像方才那么拽着他,至少一个时辰。”陆舟言冷笑一声,指使身后的两个随从,又环视了一眼房间。

几个男人被这场变故惊得彻底清醒了,靠在角落里低着头不敢看陆舟言。

他们就算是有点家世也断不敢招惹陆舟言。

怀阳长公主所出的永安侯世子,又有圣上表亲这一层关系,哪是他们惹得起的。

“以后我不想在牡丹园看到你们几个,可明白?”

陆舟言悠悠地问了一句,几人皆是点头称惶恐。

“今日多谢陆公子搭救,时笙感激不尽。”

二人出了落英楼,时笙冲身侧的男人欠身道谢,后者挑眉问道,“不问问我怎么会在那?”

时笙想了想,有些不解,“像你这样的贵公子,去落英楼不是很正常的吗?”

陆舟言被噎了一句,尴尬地轻咳了几声道,“你说得对。”

他其实是想说,他今儿晚特意像去牡丹园听她的戏,被宋清酒告知刘烨叫走了她,才赶去的落英楼。

陆舟言就知道刘烨不是什么好鸟,整日净干些混事,刘大人清廉正直的名声都要被他败光了。

他望着身畔的人儿搓着手取暖,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来披在时笙的身上,嘱咐道,“快入秋了天气有些凉,别再穿这么少就出门。”

时笙的手滞在半空中,冷意顿失,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恍惚了片刻才红着脸要将披风拿下来,“这披风公子还是自己披着吧。”

陆舟言摁住了她的手,缓缓道,“日后我去牡丹园听戏时还给我就是了。”

时笙停在原地,直到确定陆舟言早已远去时才回过神来,端详着身上的披风,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

披风通体是黑色的,上面用银线和孔雀羽线绣着山水。

时笙用手捂住泛着红晕的脸颊,在心里暗骂自己魔怔了,快步踏进了园子。

3

陆舟言经常出现在时笙面前,不知是偶遇还是缘分,时笙渐渐也有些奇怪为什么总能碰到他。

“时笙姑娘,可否陪在下去前面的酒肆喝杯酒?”陆舟言挑着眉,一身白衣恣意潇洒。

时笙腼腆地笑了笑,看着自己的脚尖小声道,“陆公子的邀请,时笙当然奉陪。”

时笙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不经意间她已经爱上了陆舟言,这个满京城女子都爱慕的男人。

陆舟言身边要么是端庄大方,温婉贤淑的名门闺秀,要么是搔首弄姿,风流浪荡的青楼女子,忽然出现时笙这样一个特别的女子,吸引了他全部的兴趣。

时笙是极美的,肤如凝脂,领如蝤蛴,双瞳剪水,眼波潋滟,有些圆润的脸柔和了极具攻击性的五官,添了几分稚气与娇憨。

“我可以唤你笙儿吗?”陆舟言走在街市上,手中拿着两个糖人,满眼都是一袭红衣,满面羞涩的时笙。

“你不是给我买的吗?”时笙只笑不语,伸手要去抢陆舟言手中的糖人,后者将手背到身后,一脸坏笑,“你先说可不可以。”

“可以可以,你先给我糖人。”时笙伸手去拽陆舟言的手,却被他一把扯进怀里,“你后面有人,别撞着。”

时笙羞红了脸,许久不敢从他怀里出来,生怕熟识的人在旁边看了热闹,佯装薄怒道,“陆舟言,你耍我。”

陆舟言爽朗地笑着,将糖人递给怀中的人儿,“笙儿,你是我此生唯一所愿。”

他满眼宠溺,深情地望着面前娇羞的小姑娘,时笙的脸红到了耳根,终于肯抬头迎上他的目光。

“舟言,我爱你。”

陆舟言表现得明显,时笙其实很早便清楚他的心意了,并且为着此事斟酌了许久。

她知道自己身份低微,配不上惊才绝艳的陆舟言,但最后她选择赌,赌陆舟言是真的爱她。

“笙儿,今生今世我们都不要分开了。”陆舟言将时笙拥入怀中,手轻轻抚摸着女孩的发丝,周边全是她的气息,他爱的气息。

端和六年,永安侯府世子陆舟言不顾父母反对迎娶了一位戏子,是名冠长安的时笙姑娘。

听闻为着这件事,陆舟言没少同永安侯和怀阳长公主争吵,连皇上都出面劝他应该娶一个名门望族的女子。

可陆舟言是出了名的执拗,凡是他决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最后也只好依着他。

陆舟言的聘礼足足有六十箱,而时笙自己的银子只够置办嫁衣和首饰,负担不起太多的嫁妆。

可若嫁妆少于聘礼太多,新娘子是会掉面子,被婆家看不起的。

陆舟言说不在乎这些俗礼,时笙却头疼得紧。

直到大婚前一晚,宋清酒拿出了四十箱金银财宝给时笙做嫁妆。

“师兄,这些笙儿实在不能要,你已经够照顾我了。”

时笙望着金灿灿的箱子,摇着头不接受。

“笙儿,我家本就是从商的,两年前情况好转,虽不比以前大富大贵,但这些还是拿的出来的。”宋清酒望着时笙一脸笑意,“我还在这待着只是为了……算了,你就记着,以后若是受欺负了就回师兄这,师兄永远罩着你。”

宋清酒想说,他选择留在牡丹园,只是为了陪一个人,只是想天天见那个人。

可时笙即将大婚,他不想给她带来任何麻烦。

他只想让时笙幸福快乐,而不是一定要从她身上得到什么。

他的偏爱不求回报。

“师兄,世人皆知我的身份,就算多了嫁妆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师兄以后还是要娶妻的,当做聘礼刚刚好。”时笙福了福身子,没有注意到宋清酒的出神。

聘礼。

宋清酒了解时笙的性子,便没再坚持,只是最后看了她一眼就离开了。

或许,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聊天了。

宋清酒心中有千言万语想要说,话到嘴边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只是望着满脸喜色的时笙,无语凝噎。

时笙出嫁那日,凤冠霞帔,十里红妆,一时间羡煞旁人,她一身重工刺绣的嫁衣从牡丹园出嫁,风光无限。

“笙儿,虽然陆公子是皇亲贵胄,但咱们都是你的家人,嫁进了陆府别委屈了自己。”于妈望着时笙,眼中流露出浓浓的不舍。

牡丹园如今的生意是全靠时笙捧起的,她从小姑娘十二岁的时候把她领进园子,如今已经五年过去了。

“你进园子的时候,不爱说话,总是低着头自己默默练习,别人嚼舌根你也不予理会。”于妈拉着时笙,那布满老茧的双手摩挲着时笙如青葱般的指尖。

“笙儿,你以后啊做了陆夫人,可不能再这样了,不然别人总觉得你好欺负。”于妈接连嘱咐了许多,最后才恋恋不舍地放时笙走。

“于妈,师兄呢?”刚进园的小姑娘围着屋子寻找宋清酒,却被于妈拉了回来。

“你师兄以后就不在咱们园子了,今儿早跟我说要去王氏酒肆,他平日里滴酒不沾,许是带些酒给家人。”

小姑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跑回房间练曲儿去了。

4

时笙如愿以偿地嫁到了陆家,做了陆少夫人。

陆舟言待她极好,总是变着花样地逗她开心。

“笙儿,你猜我给你带了什么?”

陆舟言一脸狡黠地看着时笙,背在身后的双手里拿着一包鸳鸯铺的糕点。

“鸳鸯铺的玫瑰乳酥!”

时笙一下就猜了出来,欢喜地迎上去,打开包装问身侧的男人,“需要排好久的队呢,你亲自去买的吗?”

陆舟言笑了笑,刮了一下她的鼻尖,满眼宠溺,“当然,夫人喜欢的东西还需为夫我亲自去买才好。”

时笙有些娇羞地低头,捧着糕点小声道,“惯会打趣我。”

时笙嫁入陆家的第一年,陆舟言对她极尽宠爱,所有的偏爱与宠溺只属于她一人。

时笙觉得自己赌赢了万里江山,直到端和八年,她为人妻的第二年,才知道婚姻不只有镜花水月的爱情。

八月二十七是怀阳长公主的生辰宴,圣上特意在宫中举办,李明月回府后又着人摆了一个家宴,说是要让家里人都叙叙旧。

陆舟言和时笙也如约而至,李明月坐在上座,望着守规矩却不合她眼的时笙,没有任何好脸色,席间更是直接表达出对时笙的不满。

“言儿啊,我和你父亲说了,你是我陆家的嫡子,理应早些开枝散叶。”

陆舟言笑顿失,却不想顶撞母亲,推脱道,“儿子如今年轻着呢,儿女之事不着急。”

李明月不知陆舟言会如此回话,不悦地将陆舟言乘上来的贺礼撤下,看都没看一眼。

“母亲是不喜欢吗?”陆舟言赔笑着,装作没理会到李明月的怒意。

怀阳长公主知道他护时笙护得紧,也不给自己找不痛快,不咸不淡地道,“自家人不必拘泥礼数。”

宴会结束后,李明月却亲自找上了时笙。

“听闻你是牡丹园的姑娘?”李明月尖锐的声音令时笙手足无措,陆舟言被拉去喝酒,她如今孤立无援,面前的人也显然不是来问候的。

“回母亲,是。”

李明月冲着时笙上下打量了几眼,揶揄道,“长得不错,身段也极好,还真是男人喜欢的料。”

时笙却怒不敢言,李明月作为嫡公主,从小就是被捧在手心里宠大的,如此刺耳的话她也不是头一次听。

“尚书嫡女白氏是我认准的儿媳妇,就算你捷足先登,也必须要接受后来者居上的结果。”

李明月凌厉地扫低眉顺眼的时笙,给她下了最后的警告。

时笙却底气十足,因为她相信纵是自己同意陆舟言也不会同意,欠身道,“是,母亲。”

时笙出了后花园便撞见了些许焦急的陆舟言,出声询问,“你怎么来了?”

“母亲有没有为难你?”陆舟言满脸担心,将时笙拥入怀里,“笙儿,我不知道母亲去找你了,我以后再也不会离开你了,你不要多想,我陆舟言这一生只爱你一个人。”

时笙笑着抱紧了他,“我信你。”

阳春三月,微风拂面,空气中夹杂着野花的香气,两人用在一起,如同一对璧人。

“舟言,你最近怎么总是有事?”时笙皱着眉头望向穿戴整齐的陆舟言,后者浅笑道,“礼部的崔大人约我去喝酒。”

时笙点了点头,陆舟言近些日子总是早出晚归的,她想让他多陪陪自己却不知如何开口,只好嘱咐道,“那你早些回来,别喝太多,我给你备下醒酒汤。”

陆舟言走到时笙面前,捧起她的脸亲了亲她的额头,极富磁性的嗓音令时笙沦陷,“夫人最好了。”

三更半夜,陆舟言仍然未归。

时笙坐在床榻前,寂静的夜里时不时传来几声寒鸦的叫声,白瓷香炉上萦绕着白烟。

“夫人,你还没睡啊?”陆舟言推门而入,望着拄着腮帮子坐在床榻前的时笙,惊了片刻。

时笙眼眸微抬,“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陆舟言一边宽衣解带,一边抱着时笙哄道,“崔大人非要拉着我喝酒不放人,夫人,下次不会了。”

陆舟言将外衣扔在一旁的架子上,在时笙粉嫩的唇上落下一吻,“下次我就告诉他们,我惧内。”

时笙并没有被他逗笑,因为她闻到了陆舟言身上的脂粉味,不属于她的异常呛鼻的脂粉味。

时笙似乎明白了什么,从她嫁给陆舟言以来,不少大人公子都邀陆舟言去秦楼楚馆,可他每一次都义正言辞地拒绝,丝毫不拖泥带水。

可这次显然不是。

时笙见天色已晚,没有理会陆舟言,翻身到里床捂着被子入睡。

这是她嫁给陆舟言的第三年,她明显感觉到两个人不似新婚时恩爱了。

她想回到那锦瑟和鸣,举案齐眉的时候。

时笙一夜无眠,泪水打湿了被褥。

从那以后,陆舟言越发不着家,起初还哄着时笙,后来干脆直说了。

时笙知道陆舟言在诗会上遇到了白落鸢,两人搭档合奏古琴,一同吟诗作对,颇有缘分。

京城也渐渐有流言说陆公子移情别恋。

对于这些流言,时笙通通不理会,闷在家里刺绣,唱戏。

宋清酒得知此事后几次三番递书信给时笙,询问她近来情况,时笙不想麻烦师兄每次都回复一切安好。

宋清酒无法,只能送一些时笙喜欢的小玩意儿到陆府,指望能让她开心些。

时笙心里明白,她和陆舟言如今已无话可说,每日聚在一起的时间不出一炷香,就算在一起双方也都是缄口不言。

陆舟言无数次指责她不是原先的时笙姑娘了,时笙只觉心累,想挽回又力不从心。

时笙生辰那日,陆舟言还是没有如期回陆府。

她知道陆舟言又去酒楼通宵达旦了,一个人在陆府大门等了他一夜。

寒冬腊月,打更的更夫走了几个来回,时笙依旧站在那里,裹着狐裘如千年雪莲,清冷凄美。

陆舟言摇摇晃晃地被随从搀到了陆府门前,手里还抓着酒杯不放,直直地盯着时笙看了许久才认出人来。

“笙儿,你怎么在这?”

时笙斜着眼睛瞥了一眼他,千言万语到嘴边却成了一句,你去哪了。

“笙儿,我就去和他们喝了个酒。”陆舟言嬉笑着,昔日英俊潇洒的面孔堆满了奉承。

“简单喝个酒喝到这个时辰?”时笙眼尾稍红,下了台阶走到他面前,“陆舟言,你新婚时的承诺你都忘净了是吗?”

陆舟言不耐烦地推了她一把,将手中的酒杯摔在地上,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我说了我去喝酒了!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多疑猜忌,你说我不守承诺,你又信过我吗?”

时笙看着陆舟言耍酒疯,神色由愤怒转向失望,转身道,“陆舟言,这是最后一次,若是还有下次,你最好永远别回来。”

陆舟言快步走到她面前,叉着腰质问道,“你凭什么说这话?你抬头看看这府邸牌匾,这是陆府是我家,要走也是你走!”

时笙心中一阵酸痛,眼里闪烁着泪光,却没有哭闹,而是侧过身不看他,“对,是你家。”

时笙抱紧了手中已经冰凉的暖炉,头也不回地走进了一家客栈。

陆舟言没有追上来,甚至一句话都没说。

“夫人,奴婢可找到您了,快回府吧,大家都很着急。”小丫鬟举着油纸伞,站在客栈门前呼唤时笙。

时笙转过头来,鼻尖被北风吹得发红,发间还残留着稀碎的雪花,心酸地笑了笑,“他着急了吗?”

小丫鬟闻言低头不说话,许久才憋出一句话。

“爷喝多了人不太清醒……此刻,此刻已经睡下了。”

声音愈来愈小,最后几个字时笙没听清也知道是什么,笑了笑,“那我先不回去了。”

这是时笙嫁给陆舟言的第五年。

“陆少夫人安。”

宋清酒托人约了时笙出来,主要是为着自家商铺想要绣霸王别姬图找时笙商量。

“你哭了?”宋清酒眼尖地发现时笙略有些红肿的眼睛,正欲询问却发觉不合身份,只好叹息几声作罢。

一番闲聊后,宋清酒注意到了时笙在摁太阳穴,往日她一做这个动作准是身体不适,急忙起身道,“那在下就不打搅少夫人了,谢夫人此次相助。”

时笙昨夜哭了一宿,又着了凉,此刻浑身酸痛无力,便也不推脱,“师兄,那我走了。”

宋清酒听出时笙的嗓音对比五年前已有些嘶哑,看着她虚弱地欠身告辞,终是憋不住心中的话,快速道出了那句藏在心底的安慰。

“夫人若是觉不舒服,可以回园子,大家都希望你回家。”

宋清酒没办法唤她笙儿,也不能说希望她回到自己身边这种不合规矩的话,便蹩脚地以牡丹园为代替。

时笙的脚步顿了顿,没有接话。

回家。

她有家吗?

宋清酒望着时笙离去的背影,只觉无力。

时笙眼里没有光了。

5

“夫人,今儿爷回了圣上,要娶白尚书的嫡女为妻。”

时笙听到这个消息时,手中的胭脂瞬间掉落在地,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时笙从梳妆台前站起身,紧紧盯着来传话的小丫鬟,不安地用手绞着手帕。

“奴……奴婢说,今儿早爷回了圣上,说是,说是要娶白小姐为妻。”小丫鬟断断续续地答着,不敢看跌坐在榻上的时笙。

“我要去找他。”时笙不顾下人劝阻,提着裙子就要往书房跑。

若这句话是五年前传给自己,她或许一个字都不回信,可如今她对陆舟言已经没有往日那般信任了。

她知道两人总是拌嘴吵架,知道信任消磨殆尽,可她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她一直认为,好歹自己也是陆少夫人,好歹陆舟言只有自己一人,两个人生活在一起有矛盾与不合是正常的,这些她都可以她都可以磨合。

只因为她信陆舟言不会爱上其他人。

她一路上抿着唇,想着只是下人传话传错了,直到她在门前看到了那两抹身影。

陆舟言坐在椅上批公文,白落鸢一身蓝衣在一侧替他磨墨,当真是和谐得很。

只那一眼,时笙就倚在门上,双手硬生生将木皮抠了下来,刺破了指尖,流出鲜红的血液。

陆舟言适才抬眸,见到了衣冠凌乱的时笙,怔愣了片刻问道,“你都知道了?”

时笙拄着门将自己撑起来,她本以为自己会哭,会闹,最后却只红着眼睛缓缓道,“陆舟言,你答应过我一生一世一双人。”

“笙儿,有些事情如今说不明白。”陆舟言满脸不耐烦,但还是静下心来跟时笙解释。

“我不想听。”时笙扭头跑回笙箫院,将自己裹在被子里,“贬妻为妾,陆舟言也真想得出来?”时笙倚着屏风,兀自冷笑。

自古贬妻为妾的例子少之甚少,仅有的几例还是因为正妻失德,冲撞圣驾一类。

她好端端的做着少夫人,没出任何差错,陆舟言竟要贬她为妾?

“夫人您多少吃一点,就算白小姐成了正妻,少爷的心还是在您这的。”小丫鬟望着颓废的时笙,端着银耳羹劝她。

时笙知道男人大多三妻四妾,可陆舟言许过她一生一世一双人,他承诺过今生只爱她一人。

“夫人不吃就不吃吧,别浪费了那点羹饭。”陆舟言拧着眉头,望向心如死灰的时笙,将休书放在了桌上。

“你若是不愿为妾,便拿了这休书,任你去天涯海角都和我没关系了。”时笙不可思议地转首看他,声音都在颤抖,“陆舟言,你要休妻?”

男人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随口道,“你说你不愿为妾,那只有这么个法子了。”

时笙努力让自己平静,望着那熟悉的脸庞,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若真是休妻她就成了整个长安的笑话,将来又该如何自处?

“陆舟言,我不需要你用这么个法子来羞辱我。”

“你说我不是曾经的时笙姑娘,你又是曾经的陆公子吗?”

“我们已经相看两厌了,怎么都补救不回来了是吗?”

陆舟言有些不忍,缓了缓情绪,“笙儿,我是真的爱你,我没有骗你。”

当初爱她是真的,如今不爱了也是真的。

她只觉得心中一直坚信的东西瞬间坍塌,她一直坚持的爱化为泡影。

从爱上陆舟言到成为陆少夫人,这一路她遭受了世人的白眼与嘲讽,多少人骂她狐狸精,辱她勾引人,她全不在乎。

只因为她相信,她是对的。

她对陆舟言失望过,但也只是发现他不是自己心目中的完美公子,陆舟言也从未沾花惹草过。

她这一路追求的不过一个真爱,她相信爱可以战胜一切,她也信陆舟言对她是真心。

陆舟言的唯一是时笙的信仰,是支撑她做他妻子的支柱。

可支撑着她一路走来的信仰如今支离破碎,她努力地想将碎片拼起来,却怎么也不成功,最终将自己困死在执念中。

坊间都传闻,陆少夫人身体欠佳,神智不清,被囚禁在陆宅中。

时笙一袭白衣,看着房间里的一碗碗苦药,回想着昔日这里美好时光。

物是人非。

白落鸢和陆舟言要大婚了,喜庆是属于他们的,谁人会记得陆宅一方角落里,将要自生自灭的时笙呢?

她或许魔怔了,终日癫笑着,舞来舞去,开嗓唱曲儿。

那潮湿阴凉的院子里,时常传出女子唱戏的声音,宛转悠扬,凄厉悲苦。

5

时笙在白落鸢大婚那晚,持着匕首杀了陆舟言,并自刎于陆府。

她走那晚,宋清酒坐在摘花大会旧时的戏台子上,吹着冷风,等了她一夜。

时笙唱的最好的便是那曲霸王别姬,可终是唱了一曲错曲。

她执着于她爱的人也必须只能爱她一人,入戏太深,辨不出眼前人非良配,识不明真情不过是花言巧语。

虞姬是真虞姬,霸王却是假霸王。

时笙临走都不知道,在她出嫁那日,滴酒不沾的宋清酒一夜买醉,不省人事。

她也不会知道,在她用冰冷的青铜剑划开自己皮肉的时候,那个笑意盈盈,温柔似水的师兄,坐在戏台子上等着她回家。

她不知道,那个真霸王,一直在等她,等她回头,说一句——我回来了。

“梦若琉璃,年华未央,赏然花落袖染香,月上窗映红颜,恍然一梦已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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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晚萧  VIP会员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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