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地依旧,燕雀伴我重游,百花不是我所关心的,路过香气弥漫的小道,黄沙渐落,风渐微,微风渐渐清新,偏僻的一角依旧黄花堆积,那不是很茂盛的花丛中,若隐若现着他的身影。
“你看上去很闲,”我走近了他,继续道,“去年的这时正是我离开这片土地的最后几秒,大家都沉浸在无尽的繁忙中,唯独你,徘徊在我的视野中。今年,又是这个时节,你依旧站在这里,当我以为故景难存,故人难寻时,你再次出现在了我眼前……你家也在这附近吗?”
他轻轻摇头,冲我淡淡一笑,那如水般纯净的眸子里却写满了空白。
“你是哑巴吗?还没听过你说话。”我随口一问。
不料他一惊,忙开口道:“我会说话……不是哑巴。”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幻想着能去世界各地旅游,看遍世界每一角落的美景,在生命将终结的那一天,回到家乡……只可惜我连身边的景都看不到,只能感受那暖阳、那清风。”他渐渐压低声音。
“你看不见?”我惊愕地看向他。
他蹲下,轻抚着地上的黄花,接着轻声道:“这里,是我最熟悉的地方,小时候爸爸常拉着我在这里散步,身后跟只小狗,有些亲切的哥哥姐姐抓蝴蝶给我。”
“原来如此,所以你可以一个人来到这里,你可以感受到它的方向。”我若有所思地说到这里,一丝疑惑涌上心头,“这村子并不是多大的地方,可,这么多年来我从未见过你,我从小就在这里,也常来这个角落,从未见过……”
“你能带我去看黄河吗?不,是……听黄河……那流水声。”不料他竟突然主动开口说话,竟是以这种方式打断了我的话。
是有心,还是无意……我困惑地看向他。
他顿了顿,又忙问道:“黄河远吗?”他猛然抬头,那水灵灵的眸子正对着我。只可惜,那双瞳,却从未转过,那空白感,使我心底不知何时生出了一种莫名的诡异感。
“远……不算远!坐车的话很快!没事我带你去,那里新修了座桥,挺宽敞挺结实,特别壮观,去那上边听!”
他静静地倾听我吊儿啷当的描述,时而微微一笑,时而瞪大那充满期待的大眼睛。
那双眸子真美,难以置信他竟是个盲人,再次对上他的双眼,不禁心生一丝刺痛。
晚春河面上吹来的风格外清爽,明媚的阳光留在桥上,洒在河面上,挂在新生嫩芽的枝头,桥下湍急的流水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击起的水花因阳光的折射变得闪闪发光。枝头随着那清脆的歌声微晃,嫩绿的叶片轻微摇摆。湿润的水汽被夹杂着水草味的清风吹散,飞鸟也来凑热闹,不住地长鸣,落在枝头懒散地伸出脖子,在暖阳下吹出轻快的曲子,为河水伴奏……
天空蔚蓝,风轻云淡,今日的远景格外清晰,住立树下抬头,柳叶与梧桐嫩下映衬下的天空如平滑光亮的冰镜中的一幅画。
他,听不到吧……
即便周遭依旧是黑暗,他也愿抛下一切,静下心来细细品味。
他平静得异常,闭上眼,那长长的睫毛遮不住他那享受的神情,那嘴角挂着的微笑,似乎夹杂了太多的苦涩与欣慰,似乎……似乎,还有那么一丝……莫名的不舍。是什么呢?
“你的听力真的比常人要强出许多吗?”这地方我常来,长时间沉默不语地观景真的会闷死人,于是只好找些废话打破这尴尬的气氛。
都说盲人听力超常,可我声音够大的了,他却没有理会我,只是看似出神地看着一个方向,准确的说,是在出神的听着什么。
“听到什么奇妙的声音了?有冰碰撞的声音奇特吗?”我无聊地捡起地上的石子,随意捣向河里。
“嘘——”不料他最终只吐出了这么一个字。
我失望地背对着他,百无聊赖地走向一棵杨柳,随手折下一根柳条,胡乱编了起来。
夕阳渐西斜,天边如血染,无云,无鸿雁,披上粉妆的山头孤独地伫立在眼前,脚下,唯有流水声回荡,好安静。
亦不知自己是何时编成这一杰作的,回头看着手中捧着的花环,那柳条的缝隙间插满了亮丽的黄花,显得很贵气,很唯美。
我蹑手蹑脚到他身后,带着戏耍的期待接近了他,不料他猛然回头,他看不见我在做什么,惊慌的一瞬间我顺手将花环套在了他的头上。
他好奇地瞪大眼,却只能用手去摸。大致可以分辨出是什么了,他含蓄一笑,脸上泛着红晕。
他,到底是谁呢?他所说的家,究竟在哪里呢?由于他看不见我,我便可以大大方方地直视着他,他说过“爸爸”这个词,总不可能是古代穿越过来的吧?
不料,那男生猛然开口道:“抱歉……你刚才说……冰碰撞的声音?”于是,话题就这样在我毫无防备之下返回到刚才的话题上。
我看了眼现在的河面,顿了顿,回头道:“那是冬天的河面……不,准确的说,是初春。河面上的冰初融……”
“未完全融化的冰渐渐断裂,分离,最后顺水漂下,途中相互碰撞。”他接道。他面向河的方向,声音似乎沉重了些许。
“那声音会很均匀吗?”他好奇地看向我,尽管我知道他看不见任何东西。
“那声音,夹杂着风声,声音都很微弱,却难模仿,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即将逝去的沧桑感吗?那真切的声音,会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吗?”
“什么?”我傻了眼,摇了摇头。他在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
“看样子你喜欢音乐,都没听你唱过歌,你能唱首歌吗?”我随便一说,企图调节起气氛,再加之,我是真的期待他用那美妙的声音唱首歌。
“给你唱?”他这诡异地一笑令我顿时拘束感全无,较劲道,“我专门牺牲一天陪你,本来还想去趟老家呢,你的车费我都付了,你不会这么小气吧……”
“那个……时候不早了,我要走了……”他的每句话都这么突然,这么出人意料,本以为他这两下子我早习惯了,结果还是被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哦……”我忙问出这么一句,“回去么?回哪里?”是呀,他到底是哪里的呢?他身上全是谜,而我已离开以前的家了,以后恐怕不能常来,什么时候能再见他都是个未知数,好歹趁现在问出他的名字和住址,年龄……算了吧,一个十七岁左右的少年看都能看出来,问的话也太别扭了,而且他总那么安静,跟他多废一句话都有种好尴尬的感觉……
“问我的住址?很难记的,我给你留我手机号吧。”他一边说着,一边神情变得格外诡异。
让美男给留个电话……呃……是不是不太矜持……不过我还是一脸贱笑地答应了:“好哇!快,你说我记下!”不管怎样,总算问出点成果了,还算顺利吧!
不过还是不放心,他是个容易害羞的……美男……万一是不想我打搅他,又不好直说,留个假号码怎么办,但……这么单纯的美男……
不行,以防万一,万一他就是因为单纯才没想到我会戳穿他而干出这委婉的事怎么办。
“哦,我记下了,你现在带手机了吧?”我转了转眼珠子,试探性地看向他问道。
“没。”不料他突然冰冷冰冷地吐出一个字,脸色大变,我看着他呆住,顿时他的脸煞白,双眼空洞:“不相信我么……我没骗人……我没有骗人……它从楼上摔下……摔下……”
那眼神、那声音、那脸色,令我不禁打了个冷颤,他在说什么,我根本听不懂。
只觉着他全身上下都被诡异弥漫,甚至充满着一种……恐怖的气息!
“我要走了……”幽幽的声音飘过,随着这渐近的声音,眼前渐朦胧。我毫无防备地揉了揉眼,再次睁大眼,那美男已消失在远处的一片朦胧中。
来时是搭车来的,去时他却好像记得路的样子,难道他家就在这附近,他同我以前一样?
一时的好奇让我忘记了搭车,也顺着他远去的方向跑去。
一路上,只觉着周遭的景致多多少少有点异常,不仅多了些我曾在不同角度远望时看不到的楼,还洋溢着一种“新”的感觉。
后来,我跑得疲惫不堪,停在一家大医院后。
一路上丝毫没寻得那美男的踪迹,他是个盲人,靠走的,在我揉眼的一瞬间怎么能走那么远呢?不久我拼命地追,却没能追上走得并不是很远的盲人?
我心想是迷路了,只觉得这一路上雾好大,同那美男消失的地方一样朦胧,而现在周遭却又格外清晰,清晰到可以看清医院住院部的窗子里坐着一个人……
我心中一震:是他!怎么会……
……
“已经一上午了,看来是没救了……”
“他是天没亮时从楼上摔下的么?”
“看样子是的,试着抢救过了,不过,看样子还是晚了。”
“现在还没联系到他家属么?”
“唉……而且现在他也没办法动弹更没办法说话了,看来这是命,咱们已经尽力了。”
“他怎么会摔下,全身骨头断了好几处,看样子楼挺高,那一带人挺多,没人注意到他么?”
“或许是不想管这事,看到了也装没看到,唉,人各有难处,现在的世道……”
……
随着这冰冷的对话,我趴在窗上看着里边额头发紫的他,趴着窗子的手不断打颤。心底在不知不觉中涌上了频临崩溃的恐惧,就差叫出声来。
颤抖的右手捂住自己的嘴,左手趴着墙,脚下微微发软,艰难地移动着步子,离开了那家医院。
这是一个画一般的地方,周遭的景越变越假,阳光格外刺眼,照耀着这个迷幻的世界,此景正如夏日的午后。
这不像此刻的阳光。
我思绪还很乱,心绪未定下来,回过头,身后蓦然显现一家医院。
又是医院!也不知是何时冒出来的,竟……与刚才的医院一模一样。
医院里还是那美男,他头发刚掉光,坐在床上望着门口,虚弱的声音飘来:“爸妈今天又不来了么……”
“雨帘你就听我一句,你后爸他是个坏男人!你……要小心……”
他们分明是在用手机对话,手机里的声音,隔着二米远的距离,隔着窗子,却格外清晰,但这早已不是重点,毕竟比这更诡异的事早已发生。
他叫墨雨帘?看样子像是做了化疗……难道他是癌症晚期?!
他那惨白的脸,离远看已接近骷髅的颜色,虚弱的声音与那电话里的音调极高的声音形成了极大的反差,那双眸,不知何时已变成了无底洞,那阴暗的地方,似乎永远也不会有光照到。
他是一个很单纯的人,而我,是被圈在一个圈子里承受痛苦的、并不接触太多外边的世界的人,跟他差不多。
阳光格外迷幻,而我早已分不清何为现实,按说夕阳早已西下,可此时,却像是被定在了空中的某一位置,永远不会有丝毫变化。
“我喜欢阳春三月里那午后的阳光。”手机挂断后,他望向窗外,自言自语。
在注意到我的一瞬间,我与他再次对上了眼,那漆黑的瞳没有丝毫的反光,或许是离得较远产生的错觉,但正视那双眼的同时,我埋藏在心底的恐惧竟突然涌上。
“唉。”他微微皱眉,轻叹一声,那声轻叹,在风中回荡了许久,比回声还夸张,那种声音,给人一种别样的感觉,似乎周遭并非空气,而是水。
越是这样想,我眼前的景物越是扭曲,似乎真的处在了透明度极高的水中。
流水声、浪潮声、冒泡声四起,眼前的景物已扭曲得不成形,紧接着便是一种头晕目眩之感,连耳中也吼了起来,说不上是什么声音。
阳光依旧迷幻,我却感到空气格外冰冷,那种湿冷的感觉,就差水的触感了。
我转身的一瞬间,身后出现了一些家属楼,本想尽快返回的,不料还未起步,竟已同迷路一般,再次转身回望刚才盯了许久的病房!
果然,那医院早已不见踪影,只留昏黄的烟尘四起,又在风中飘散。
我不想关心那个家属楼,转身朝斜对着家属楼的方向走去,只为找到来时的路。
不经意地望向那楼,这一瞬,夕阳西下,天空呈血色,格外诡异,又格外平静,那色调,很均匀,风拂过地上的杂草,周遭唯有飒飒的声响,那楼,亦格外寂静。
一个人,从八层高的地方飘落,身影划过空中的一瞬,就像一个黑点平静落下,远远看去,是多么渺小,这一切,显得多么平静……若不是亲眼目睹,我是一辈子也不会体会到,更无法理解这种与想象中的所谓的现实完全相悖的场景的。
但,这一切,在这一刻,竟发生了!而且,就在我眼前……
我走近后仰头望向那层的窗子,不料对上了那恶毒男人愤恨的脸,本以为他会阴谋得逞地大笑。
是他推雨帘下去的,如果这不是错觉的话。
跳楼……这种事见过不止一次了,本以为这世间的生生死死对于我都麻木了,亲眼看到时,他就这样生命陨落,心还是一阵痛。
一天,若已晃一年。一天的时间让我了解了他的种种厄运,虽不是亲人,但还是令我心寒了许久。
这个世界的时间早已紊乱,何为前因,何为后果,在回去的路上我得到了真相。
终于返回到了那座桥上,天色已晚,似乎刚才停止在夕阳西下那一刻的时间,又开始了正常流转,桥的另一头灯火通明,走下桥沿路返回,终于坐上了车。
车上人群噪杂,无意间在那闲言碎语中找到了答案,也终于将它们拼接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墨雨帘有个可爱的妹妹,在二十年前从电杆上摔下,闲言碎语中版本各有不同,有的说摔死了,有的说是被电到后掉下来的,其实是被电死了。
那时墨雨帘七岁,妹妹才六岁,在妹妹离世不久,他的母亲服安眠药死去,究竟发生了什么,恐怕墨雨帘自己也不详知。
服药死,被电打死,摔死……这些死法都不是一般的瘆人,七岁的女孩,就不得不接受这生命走到尽头的种种恐惧。
不知那时的他,又是被什么所支撑着,以至于后来后爸的虐待下,熬过那仅剩的十年。
不会过分恐惧,只因看不见吗,只因是个盲人吗?但自己的亲人从此失去存在感的感觉,却是躲不掉的。
还未看见他们的脸,他们,就已离开,还未看见这个世界,就已告别了这个世界……
十年前,也就是他十七岁那年,他被查出是癌症晚期,在他最后一次回家看看时,他的后爸竟狠心将他从八楼推下!
那个为人父的男人,果真如他那朋友所说,是个坏人,而且不是一般的狠毒。
我记得墨雨帘说过,他想要去世界各地旅游……然而,他是个盲人,每天不得不面对那早已习以为常的黑暗。
一双水灵灵的眸子,却不能带他去了解春夏秋冬的色彩,包括,那柳絮漫天飞舞的阳春三月……
我想,我看的他,是他的魂魄和执念产生的,一个有实体的像活着时的样子。
他一个简单的遗愿,一丝小小的留恋,徘徊在他常去的地方,久久不肯散去,他的执念使他的魂魄徘徊一天在人世,他的魂魄和执念使他实体,像真的人一样。
其实他的尸体早已腐烂,那腐烂,是我看不到的,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生,三月的清风从此蒙上了一层血色,透着一丝腥味。
在我知道到这一切后,难平的心让我感受到了这种季节恐惧症,原本属于我的唯一的留恋,渐渐变成了一种我心理上难以逾越的障碍。
置身在这片黑暗中,徘徊在这喧嚣的城市中,张望在这复杂的人群中,我真希望,还有一个地方,能给我片刻的怀念感与安宁感,哪怕只是一小片地,一小片与世隔绝、未被污染过,却又似曾相识的清新、宁静的天地,一个比梦真切的地方,不存在半点压抑的地方。
转眼又晃过了一年,一年前我曾在那黄花地里邂逅他的魂魄,明白了他的执念。
而我带着那幻化成人形的他去了河边,上了桥,虽无法令他看见,却可以陪他一起静静地倾听。
一开始,他在那黄花地里似乎在躲避着什么,又似是在等待着像我这样在别离上有些感同身受的人的到来。
第二年的这月,我终于再次想到了这里,并决定停驻在这里陪他一天。唯有这片天地,在我心中是纯洁的、清新的、永恒的。
尽管,他其实已彻底离去,故地只剩我孤身一人……
今天,晴空万里无云,清风拂过,一切恍若昨日,有太多的留恋在故地释怀。
风中仿佛看到他凌乱的长发再次浮现在了我眼前,我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远去,空气里酝酿着熟悉的泥土气息,还有那水草、那黄花雨后散发的清香。
昨夜的雨很大,来得快,去得快,不像这季节。
今日,雨过天晴,阳光格外明媚,来到这小片地时已是午后,同那时一样,但终究不可能再回到那时。
但,抬头仰望苍穹,我仿佛又看到了那漫天飞舞的柳絮,尽管柳已随人逝……
如有来世,还想带他去看那漫天飞舞的柳絮,去感受故地的温暖所传达的一丝希望,或许他也会发现,人生路上,那偶尔飘来的一缕清香,难得有清风相伴,承载着一份期许,带来了一生的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