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刘栋梁是一个小偷。
刘栋梁是一个有责任感的小偷。
他将责任感和小偷两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融合得淋漓尽致，并且把它当做人生哲学，奉为至上。
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是有原则的。第一，他不偷穷人的钱。第二，他不偷救急用的钱。第三，他不偷老人、小孩的钱。第四，他帮助无家可归的人。
刘栋梁生活在城中村。你们知道城中村吗？就是在城市里的农村。低矮的楼房，叫卖的小贩，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各种压抑着旋绕在头顶的电线，如同一张张密集的蜘蛛网。
在这里，你可以看到各种千奇百怪的现象。打扮得光鲜亮丽的女白领和某个在发廊店工作的阿珍一前一后地低头坐在某个路边摊旁边，嗦着手里的螺蛳粉。
成人用品店不到两百米的距离，也许一个个天真无邪的笑脸正从幼儿园里走出来。
或者，在某个阁楼里的床上躺着曾经是亿万富翁的老人；再或者，你看到了将头发抹得铮亮，一丝不苟，穿西装打领带，发着手里的宣传单，却好像在街拍的刘栋梁。
刘栋梁除了知道自己叫刘栋梁，发放广告宣传单，兼职是小偷之外，并没有比别人更了解一些自己。他有时候怀疑，生活在城中村里的这些人，都是盘丝洞里的妖怪，而他自己，则是一只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孙猴子，没有父母，没有记忆，没有经历。
不过，孙猴子生活在人杰地灵的花果山，刘栋梁却生活在一幢只有一扇小天窗的阁楼里。如果你带着艺术视觉考量这个阁楼，你会惊奇地发现，这是一个超出所有形状，超凡脱俗的存在，不方，不长，不尖，不圆，带着一丝滑稽的倔强，就如同刘栋梁本人。
城中村里有一条路叫湖滨路，贯穿着整个村的东头至西头。湖滨路，并不是代表着就一定有湖，它或许，只是一条臭水沟，冒着黑气，湖面上堆着垃圾。
每天早上，公鸡在窝棚里发出第一声啼叫的时候，湖滨路东头的李大叔和李大婶便会将店铺打开，将包好的包子，放在屉笼上。菜场内外的小贩，送报纸的人，牛奶工，扫大街的，都开始陆续忙碌起来。
太阳整个囫囵地挂在天边东头的时候，湖滨路西头的王太太便会一只手扭着儿子的耳朵，将他从被窝里拖出来。楼下的张太太会将面包涂上果酱，递给坐在桌子面前的女儿和先生。住在湖滨路中段的钱记者，会戴上耳机，出门跑步去了。
街对面有一个美发沙龙，每天早上10点钟，一头染着黄毛的男子，会带着一群人在门口喊着口号。黄毛男子喊一句，下面的人跟着喊一句，就好像学说话的汤姆猫一般。
“今天又是美好的一天！”
“今天又是美好的一天！”
“我们要努力工作！”
“我们要努力工作！”
“顾客第一！”
“顾客第一！”
“顾客永远是上帝！”
“顾客永远是上帝！”
“顾客虐我千百遍，我待顾客为初恋。”
“顾客虐我千百遍，我待顾客为初恋。”
“加油，加油，加油！”
“加油，加油，加油！”
2
刘栋梁最喜欢的，便是在街边欣赏美发沙龙的口号和口号之后的例行舞蹈。他靠在路边的电线杆上，往嘴里塞着干瘪的大饼，一边感觉着干涩的大饼在嘴里艰难地滑入喉管，一边感觉自己在欣赏着国际舞蹈队。
街头的小孩，肆无忌惮地玩耍着，踢着球，吹着肥皂泡泡水。一位挺着大肚腩，夹着公文包的男士，大腹便便地走来，蓝色的西装可怜巴巴地吊在肚子上，似乎每走一步，衣服都会随时裂开。
刘栋梁走过去撞了他一下，递给他一张广告单，男人破口大骂，将广告单揉成一团，扔在他的身上。等男人走远，他抹了一把满脸的唾沫星子，掂了一下刚才从男人手里“拿”的钱包，开心地笑了起来。
“这一下，今天的晚饭有着落了，还有小黑，小白，小黄的晚饭也都有着落了。”刘栋梁暗自想到。
一只球“咕噜咕噜”滚着落到他的脚边，“踢过来！”街对面的几个小孩嚷道。刘栋梁将刚刚的兴奋化作了脚上的力道，“砰”地一下，球径直落到了路边小卖部赵大爷的店里，一个完美的弧线，伴随着清脆利落的响声，以及赵大爷的怒吼，几个小孩作鸟兽散。
赵大爷从屋里跑出来，脸上的眼镜，一只镜架挂在脸上，一只晃晃荡荡的，脚上的拖鞋也只穿了一只。
“小兔崽子！”赵大爷冲着奔跑的刘栋梁扔了一只鞋。
刘栋梁跳着跑远了，像一只孙猴子一般。
赵大爷不比年轻人那么好的体力，骂了几句，跑了一段路后，也就作罢，骂骂咧咧地停了下来，“呼哧呼哧”地直喘气。
路边的馄饨铺里不时飘来一阵阵的香气，王伯将一大块肉馅放到馄饨皮上，捏紧馄饨皮，再将一个个白白胖胖的馄饨放到锅子里，刘栋梁的肚子“咕咕”地叫着。
垃圾场旁边，一只猫在翻垃圾箱，试图从这里面找一些可以填饱肚子的。一见到刘栋梁，便“喵喵”叫个不停。
“小黑，小白，小黄，吃饭了。”刘栋梁一声呼唤，像变戏法似的，从车座底下，树旁，陆续钻出几只小猫。刘栋梁从旁边的一个树洞里，掏出一只碗，仔细擦了擦碗口，将只有肉馅的一碗馄饨碎末倒在碗里，几只小猫争相恐后地抢着吃。
刘栋梁摸了摸半饱的肚子，他本以为今天可以饱餐一顿，哪知道大腹便便男子的钱包并不像他的肚子一般鼓鼓囊囊。
“吃吧，赶紧吃吧，今天的口粮可是从我嘴里省下来的。”刘栋梁蹲在地上，嘴里叼着一根草说道。
太阳从天空的东头升到了正中间，中午的人日渐稀少了。刘栋梁仍然站在街上发传单，一口一个“小姐，先生，看下这个”，“大爷，大妈，看下这个。”他突然感觉，自己就好像旧时代站在街口想赚几个钱糊口的卖报郎。
只不过，先生、小姐，大爷、大妈根本不对他手里的广告单有什么好感，有些出于礼貌接过广告单，也只是丢在地上，或者垃圾箱。没过多久，地上和垃圾箱旁边便多了一张张满地开花的纸。
“干嘛呢？说你呢？”来了几个穿红袖套的人，刘栋梁脚底像抹了油似的溜之大吉，一场猫抓老鼠，从街头跑到结尾，又从街尾跑到街头。
街边的商店里陆续跑出几个看热闹的人，“刘栋梁，怎么又被抓了？”“不行，你小子的体力差了好多。”
穿红袖章的人跑了几个来回后，累得直喘气，骂骂咧咧地走了。
刘栋梁就像长跑冠军一般，喘着粗气，接受街边各色人等的目光洗礼。他闭上眼睛，想象万人呼唤的运动场，他耀武扬威地向四方挥着手，蓝天白云之下，他高高在上，万众瞩目。大家齐声叫着他的名字“刘栋梁！刘栋梁！刘栋梁！”
等他睁开眼睛，头上狠狠地被挨了一下：“是不是你？上午是不是你？我说小兔崽子，看着就像你，砸我店里的玻璃，砸我店里的玻璃，还敢逃！还敢逃！”
赵大爷一脸凶神恶煞的站在他跟前，像门上贴着的门神一般，“恶鬼”刘栋梁见了之后，缩了缩脖子，一只手拦着赵大爷说：“大爷，别动手，别动手啊，咱们都是文明人，文明人，别动手，别动手！”
刘栋梁出门之前被抹得铮亮的头发，如今脑门中间开了花，放上几只小鸟，直接可以变成一窝鸟窝；西装的口子被拉扯掉了，只剩下一颗口子在衣服上孤零零地晃荡着。
可是，刘栋梁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就是“身无分文”，你就是要了他的命，也给不出钱。这就是，光脚的怕穿鞋的，穿鞋的怕不要命的。赵大爷可不想要他的命，刘栋梁被当做人肉沙包打了一顿后，也就只好作罢。
3
刘栋梁今天真的有点衰。
他躬着身子，弯着腰，照着镜子。站在这幢富于艺术气息的阁楼里，根本就挺直不了身子，四分五裂的镜子，将他的脸割成一块一块的，他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脸上的伤口，“呸，真是衰！”他吐了口唾沫，好像这一口唾沫能将他的坏运气吐出去，换来好运气似的。
外面，一片带有烟火气息的忙乱。
王先生夹着公文包，正往家里赶；赵太太牵着狗，正在公园里遛狗；张太太的女儿正在练钢琴；毛小姐正在解锁厨房小白的新旅程，看着一篮子的青菜，思忖着该先放青菜还是先倒油。
刘栋梁干瘪的肚子，正欢快地歌唱着，一声又一声，极力传递着身体的抗议。刘栋梁尽力保持着“断电”状态的姿势，不耗费一分一厘，哪怕只是损伤一丁点的卡路里，他也会懊悔半天。
直到，街上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呼声。那呼声就像录像机里的暂停键，让一切都暂时停止了。
所有的人都暂时停止了手上的动作，往呼声那里望去，或者走去。
赵太太牵着狗，往人流处走；张太太的女儿停止了弹钢琴，往窗外望；毛小姐暂时关了火。
正往家里赶的王先生，看到街中央躺着一个人，花白的头发，身子微微地颤抖着，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
王先生看看旁边圆肚子的男人，圆肚子的男人看看对面穿花裙子的女士，女士望了望周围看热闹的人，没有一个人敢过去扶他起来。
“老爷爷怎么躺地上了，我们快扶起来！”一个小男孩指着地上的老人说。
“别动，我们不知道老爷爷摔哪里了，报警吧，妈妈先报警。”一个妇女说道。
“这老爷子可没人敢扶，你看他一把年纪了，万一有什么事，讹上你怎么办？”
“就是，我可听说，有人为此还打了官司……”
“真的是扯也扯不清啊……”人群中七嘴八舌地议论道，话语和人群一样迅速聚拢，只是没有一个人敢去动地上的人。
刘栋梁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从楼上下来了，他看了一眼，原来是赵大爷。他迅速地将赵大爷扶起来，赵大爷指了指胸口的位置，是衬衣的口袋，口袋里有一盒药。
吃了药之后的赵大爷好了一点，这时，有人大声喊道：“这里的通道被堵住了，救护车开不进来，唉，你们这些车怎么都停在过道上啊，都让让，还有，人都不要挤在这里了，快点让开。”
刘栋梁的脑子当时也不知道怎么抽了一下，一下子就背起了地上的赵大爷，往救护车方向跑去。
下班回来的钱记者，背着照相机，“咔嚓，咔嚓”冲着刘栋梁拍了好几张照片。
4
人，有时候，就是需要一些运气。比如，刘栋梁。
刘栋梁在垃圾场旁边的空地上发呆，天上变化莫测的白云，就像在垃圾场旁边的打闹的猫咪一般，一会握手言和，一会怒目相对，云朵一会飘在一块，一会被风吹得天各一边。
两个彪形大汉见到刘栋梁，架起他就往不远处的一辆小轿车里塞。刘栋梁的这个小身板和胆子，哪里经受住这般惊吓，哆嗦个不停。
旁边一位美女笑意盈盈地说道：“是刘先生吗？我是今日早报的记者，可以接受我们报社的采访吗？”
“什么？”刘栋梁有些不敢置信，他艰难地咽了口口水，说道：“就算是采访，也没必要像绑匪一样吧？”“您看看外面？”刘栋梁将信将疑地看着窗外，一个个人影，正从不远处赶来，一个一个手里拿着相机和摄影机，像潮水一般涌过来。刘栋梁火了！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刹时之间，在整个城中村是名人一般的存在。
赵大爷送了一面锦旗给刘栋梁，上面写着“人民英雄”，并且还和刘栋梁合了一张影。刘栋梁喜滋滋地将锦旗挂在了自己的小阁楼里，锦旗就像一串燃烧的烟火，点亮了刘栋梁和小阁楼。
刘栋梁准备拜访一个人，那就是钱记者。其实，他和钱记者不熟，除了知道，他住在湖滨路中段，每天早上都要跑步之外，其余，他一无所知。但是，因为钱记者的几张照片，他变成了大家口中口口称赞的英雄。
钱记者，简直就如同他的再生父母一般。如果可以的话，刘栋梁会找个地，将钱记者的照片供起来，早晚供奉。
刘栋梁终于和钱记者见面了，两人的见面颇具喜感。为了庄重和郑重，刘栋梁穿上了压箱底的西服，从西服的压痕和褶皱，还有衣服所散发的一股樟脑丸的味道，可以感受到。钱记者刚跑完步回来，白色运动衫和运动裤。两人的会面，就好像80年代的村干部接见学生代表。
钱记者文绉绉的，刘栋梁不是。
他握着钱记者的手，上下摇晃着，将钱记者的头晃成了一个拨浪鼓。
大家都说，刘栋梁的运气太好了。刘栋梁也喜滋滋的，每天都如沐春风一般，虽然一半时间，他都是饿着肚子，可也不错了，至少他的品性在大家心目中是高尚的。刘栋梁如此想。
美发沙龙的黄毛男递给刘栋梁一支香烟，说道：“刘英雄，你最近在街上看到什么可疑的人了吗？我们店里已经有两三个客户丢了钱包，都说在这条街上丢的，你说怪不怪？”
刘栋梁现在已经不叫刘栋梁了，大家都叫他“刘英雄。”
“没有见过。”
“刘英雄”低下头去。
刘栋梁是一个小偷，虽然是一个有责任感的小偷，但也是小偷。
小偷和英雄本身就是格格不入，相互排斥的。他害怕抬起头，黄毛男此刻一双浑浊的眼镜，却俨如孙悟空的火眼睛睛一般。
5
菜市场门口被围得水泄不通，王太太的儿子使劲往里挤，王太太一边骂道：“小崽子，挤什么挤！”一边用力拨开拥挤的人群。
王太太挤到里面才发现是刘栋梁，王太太不屑一顾，磕着瓜子，吐了一地。
不过，比起王太太的态度，马太太，张太太，杜太太，李先生，赵小姐，可就不一样了。
“刘英雄，又抓了一个小偷。”
“刘英雄，真是好样的。”刘栋梁的头抬得高高的，旁边的小偷把头埋得低低的。
小偷是个惯犯，刘栋梁见他在这条街上溜达好几天了。小偷见到小偷，是会有心灵感应的，就好像老乡见到老乡两眼泪汪汪的那种。
果然，刘栋梁见到他将手伸进一个男人的手提袋里，隔两天，又见到他将手伸到一个老奶奶的口袋里。
老奶奶发现自己丢了钱包后，坐在地上大哭起来，这个可是给她孙子治病的钱，从亲戚朋友那里筹了好久筹来的。真是个人渣！连老人的救命钱都不放过！刘栋梁愤恨地又吐了口唾沫，将手掌擦得红红的，非得要抓住这个小偷不可。
在沉寂了几天之后，小偷又来了，在菜场门口，被刘栋梁逮了个正着。
两人扭打在一块，刘栋梁狠狠地冲着小偷的脸上打了一拳，小偷朝着刘栋梁的脑袋也给了一掌。后来，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小偷在心理上已经成了弱势，被刘栋梁给制服了。
这一仗，刘栋梁打得极为漂亮，从一个小偷变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英雄，虽然脸上挂了彩，可是，却在医院享受到了贵宾级的待遇。他第一次被称呼为“您”，医生护士轮流看护，就连钱记者的报社领导也赶来看望。
钱记者“唰唰”两三下，将两人的合影拍了下来，刊登在报纸最明显的位置。
刘栋梁成了报社的保安，报社领导亲自发给了刘栋梁聘书，大红烫金的聘书被刘栋梁小心心翼翼地掩在心头。
他很神气地穿上报社领导发的制服，对着四分五裂的镜子，敬了一个礼，咧开嘴巴笑了。
自从成为钱记者的同事后，他开始每天都沿着钱记者跑步的线路慢跑，然后吃一碗王伯烧的馄饨，踩着一双擦得油光锃亮的皮鞋，兢兢业业地守在报社门口，对每一个往来的人核实身份。
每天早上，钱记者的桌子被收拾得干干净净，还有一杯刚刚沏好不久，入口温度刚好的绿茶。
每天下班，钱记者会收到一个将近90度的鞠躬和一个军礼。
“小刘，不用每天都对我鞠躬，保持自然就好。”
“好的，钱记者慢走。”刘栋梁再次90度的鞠躬，将钱记者吓了一跳。
6
刘栋梁抓了个小偷，就再也不是个小偷了，这意味着刘栋梁要告别坏人，跨入到和钱记者一样的好人的行列中。
住在湖滨街东头的刘奶奶痛哭流涕地找到他，“小刘呀，你说我可怎么办才好？这是白头人送黑头人呀，以后的日子要我怎么活啊！”
刘栋梁觉得奇怪：“您的孩子不都好好地活着呢吗？”“不要提我们家的不孝子女，一个月都见不到一两次面。我说的是旺财，旺财陪了我十几年，前两天刚刚走，可怜呐！在我怀里断气了，我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
“这……”
“我可听说，钱记者神通广大的，现在不是有免费领养狗的机构吗？你拜托刘记者帮我打听打听，这就拜托给你了！”
这刘奶奶前脚刚领走新“旺财”没多久，后脚，湖滨街中部的李阿姨找上门了。
“小刘，阿姨这一辈子可真是不容易，当年上山下乡，阿姨在农村里呆了好几年，什么苦没吃过。可是，阿姨舍不得让我孩子也吃苦啊，你说说看，孩子好不容易努力考上大学，可不能因为家里穷，交不起学费，硬生生地耽误了孩子的前途啊，不然，阿姨就是个罪人了，是不？”
刘栋梁不知道李阿姨是不是罪人，总之，如果他不帮这个忙，他就是个罪人了。
钱记者帮李阿姨写了一篇报道，在社会上募捐了不少善款。李阿姨的事情刚解决，湖滨街西部的陈大哥又找上门来。
陈大哥不像刘奶奶，也不像李阿姨，两行眼泪，一行鼻涕的。他拄着拐杖，一动不动地站在刘栋梁门口半天，就像一尊雕塑。这陈大哥半年前在工地上摔断了腿，工地拖欠来拖欠去，就是不给赔偿。钱记者给陈大哥介绍了一个律师，这才作罢。
除了这种事情，还有就是，老孙家的大黄狗丢了，小张家的猫爬上屋顶了，就连谁家的下水管道堵住了，屋顶漏了，这样的事情也会找到刘栋梁，刘栋梁每次都是“嘻嘻”一笑，照单全收。
“好人难做”和“人怕出名，猪怕壮”这两句话是亘古不变的至理名言。
“好人难做”和“人，不能露富”是一样的道理。人，如果露富，就会被不法分子盯上；人，如果是好人，害怕被利用“好人”的人盯上。再往深了说，这和“人怕出名，猪怕壮”也有其曲同工之妙，猪最大的优点就是壮实，而长得壮实的的，就是会被宰了吃掉。
当然，这么深刻的哲理，刘栋梁是不会明白的，他只知道，钱记者无缘无故帮了自己很多的忙。
为了表示感谢，刘栋梁买了一瓶烧酒和一盒烤鸡，来到钱记者家里。
钱记者在家，房间里有灯。
不过，刘栋梁敲了好久的门，钱记者才开门。知道刘栋梁的来意以后，钱记者一只脚抵在门口，笑着说：“我屋里有客人，就不请你进去坐了，你的好意我收下了。”
刘栋梁本来憋了一肚子感谢的话语，可临到嘴边，脸憋得通红，也只是憋了一个屁放出，他挠了挠脑袋，说道：“谢谢你，钱记者，你真是一个好人。”
钱记者笑了笑，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刘栋梁的肩膀说道：“小刘，你也是个好人，不过，好人也要懂得拒绝。”
“哦！”刘栋梁答应得很干脆。
可是，转过头，他才发现自己并不懂钱记者的意思。
7
好人不好做，可是，坏人，似乎也并不好做。
小郑被刘栋梁抓了个正着，因为，归还了所有的钱，小郑的认错态度也好，事主不追究，小郑在拘留所呆了几天之后，就出来了。小郑的肚子一直在叫。
他左看看，右看看，包子铺老板娘抓了一把钱，到屋里去了，只剩下白花花的大馒头在蒸笼里冒着热气。
小郑慢慢地靠近，一只手抓起一只馒头往怀里塞。旁边有人喊了一声：“快，抓小偷。”
小郑还没跑两三步，就被人绊倒，摔了个狗啃屎，拳头像雨点一般落到小郑的身上。
好巧不巧，又被刘栋梁给遇到了。
刘栋梁见小郑脸上脏兮兮的，肚子里唱着欢畅无比的歌曲，这歌曲，刘栋梁再熟悉不过来。
他一时心软，掏了钱给小郑买了两大肉包子。小郑吃得狼吞虎咽的，差点被噎住。
刘栋梁又买了一瓶水递给小郑，说道：“看你年纪轻轻的，走点正道吧。”
见刘栋梁要走，小郑一把抓住他，说道：“大哥，我是个好人，你相信我是个好人，我就是被穷疯了，找不到工作，没有地方住，也没有钱吃饭，才会去偷。你收留我吧，我看到你就觉得你是个好人。”
刘栋梁是个好人，好人就是要和坏人决裂的，收留坏人，不就变得和坏人一样吗？可是，如果不收留他，他可能会流落街头，可能会做更坏的事，或者是饿死，或者是冻死。如此一想，刘栋梁觉得自己应该收留他。
小郑环顾了一圈奇形怪状的阁楼说道：“大哥，你就住在这啊，不过，房子虽然奇怪点，住着也还行。对了，我看着你觉得面熟，搞不好，咱俩前身是兄弟啊，要不咱们结拜吧。”
“谁和你是兄弟，我是保安，你是小偷，你要搞清楚自己的身份。”那一刻，刘栋梁觉得自己有点像钱记者上身，说话也是文绉绉的。
房东太太过来砸门，将房门砸得“咚咚”地响。刘栋梁打开门一看，傻眼了。房东太太领了一帮人站在门口，气势汹汹的模样。
“小刘，你说你这是干什么？领一个小偷往家里带。”
“小偷天天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晃悠，我们还有什么安全感，快把他赶出去。”
“不是我们无情，是这个小偷太可恶。”“对，房东太太说得对，我们的人身财产安全受到了威胁，要把他赶出去。”
一帮人，男男女女一下子挤了进来，有些人扯住了小郑的衣服，有些人，扯住了小郑的手臂，有些人，揪住了小郑的脖子。
刘栋梁到现在才发现，人生在世，有很多无能为力的事，比如，他眼睁睁地看着小郑被人从被窝里揪了出来，眼睁睁的看着他被赶出湖滨街，刘栋梁无能为力，却又不能指责任何人。
这件事情，不是小郑的错，也不是赶走他的人的错，也不是刘栋梁的错？那是谁的错呢？
太阳在头顶上晃来晃去，一道道明晃晃的白光从树叶的缝隙中挤进来，就像记忆的深处突然被手电筒的光照了一下，刘栋梁的头疼得厉害，这是老毛病了，时不时地就会发作一下。
保安休息室里没有一个人，刘栋梁吃了颗止疼药，躲在角落里睡着了，压了条毯子，将整个人都盖住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个保安进来休息，见四下无人，说起了悄悄话。
“要说刘栋梁，这小子看上去傻乎乎的，运气还真是好。如果不是赶着市里要打造草根人物的典型，报社领导也不会让一个啥也没有的小子进来做保安，你看他平时工作的样子，见谁都是呵呵地傻笑，不是点头就是鞠躬，还是九十度的鞠躬，太好笑了。”
“就是，傻里傻气的，也就是傻人有傻福。”这话就像一只小虫子似的爬到了刘栋梁的耳朵里，耳朵连同耳后根一下子红了起来。
8
小郑没想到刘栋梁还会来找他，小郑没好脾气地瞥了他一眼：“有事说事，没事走开，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其实，刘栋梁来找小郑，是因为他想到了一个好办法。他想到了这事到底是谁的错？那就是，赶走小郑的人赶走的并不是小郑，他们赶走的是小偷，因为小郑在他们心目中就是一个小偷，如果小郑能证明自己不是一个小偷了，那这些人肯定就不会赶走他了。刘栋梁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小郑。
小郑冷笑了几下，说道：“刘栋梁，刘栋梁，你还真的把自己当成了英雄了吗？你真的以为你扶了一下老大爷，抓了一个小偷，做了报社的保安，就真的是不是一个小偷了吗？”
刘栋梁愣了一下。“我说你怎么那么面熟，你就是一个小偷，以前在湖墅街上咱们还见过面，你还说自己是一个有责任感的小偷，什么不偷老人的钱，不偷救急用的钱，我看你就是一个傻子！”
刘栋梁拉着小郑的领子，小郑一拳挥了过去，打在刘栋梁的鼻梁上，瞬间，鼻血流了下来，刘栋梁擦了一下，染红了整个鼻头，看上去就像小丑的红鼻子。
“你是个人渣，偷了人家老奶奶给孩子治病的钱，你是什么钱都偷，你……你没有原则！”“原则？老奶奶治病的钱？哈哈！你真是太好笑了！我后来把钱都还回去了，那老奶奶是带着孙子来的，他的孙子根本就没有得重病，就是做了一个小手术，她只不过是借题发挥，想要博取更多的同情，你连这点都不明白吗？难怪，在两年前，你会被人打破脑袋！”
刘栋梁的脑子更痛了，就像被下了紧箍咒的孙悟空，天旋地转，白云蓝天在头顶飞快地旋转，旋转……
很久之前，有人说过，人生就像一个旋转木马，不停地转，不停地转，起点就是终点，终点也就是起点。
刘栋梁在昏迷的时候，想起了这句话，等他醒来的时候，他已经在医院了。
两位警察见到刘栋梁醒了，一脸严肃地说道：“刘栋梁先生，我们核实过，你和两年前一起‘打架斗殴’有关，现在请配合我们做笔录。”
对于两年前的事，刘栋梁的记忆是模糊的，一些白光加上支离破碎的画面，就是整个记忆。
小郑一五一十地交代了所有的事情。两年前，刘栋梁加入了一个“小偷帮”的帮会，因为帮会的老大偷了一个老人用来治疗白血病的钱，刘栋梁和老大理论，被老大一下子砸了脑袋，这一幕被刚刚进帮会的小郑见到了。
如果不是因为，有人见到了刘栋梁昏倒在地和打人的小郑仓皇而逃，就不会报警，小郑也不会口不择言，将所有的真相和盘托出，刘栋梁也不会了解自己的过去。
所以，这个世界并没有孙悟空，有的，只是孙猴子。刘栋梁就如同一个滑稽的猴子一般，生活在这个光怪陆离的社会里。
9
刘栋梁站在镜子面前，他拉了拉自己的衣领，又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四分五裂的镜子中折射出奇形怪状的刘栋梁。他挤出一个笑容，镜子里的刘栋梁也笑了，笑得四分五裂，奇形怪状。
刘栋梁雄赳赳气昂昂地出了门。
一个鸡蛋“啪”地一声扔到了衣领上，黄色的蛋液混合着乳白色的蛋清，看上去狼狈无比。
紧接着，菜叶，西红柿，鸡蛋都扔了过去。湖滨街上的赵大爷将小卖部关了起来，把和刘栋梁的合影照片扔了出来，毛小姐关上了窗户，张太太带着女儿快速地离开了。
刘栋梁抖落身上的菜叶，西红柿，擦干净鸡蛋液，整理了头发。
“刘栋梁是小偷，刘栋梁滚出湖滨街。”
不知道是谁大声喊了一声，有人跟着附和，此起彼伏。
美发沙龙的黄毛男见了，灭掉香烟，走到店里，关上门；包馄饨的王伯正在和老友下棋，见到刘栋梁，拿起棋盘去了屋里；正在跳绳的王太太的儿子，被王太太一把拽到了屋里：“跳什么绳呀，也不看看外面是什么人！”
刘栋梁就像一个移动的清除障碍装置，只要有他在，方圆几百米之内没有人。
刘栋梁去了报社，保安将他拒之门外，原因很简单，报社不会需要一个小偷站在门口执勤。
这一下子，刘栋梁变得无比的落寞。
慢慢地，大家发现刘栋梁变了。
他再也不穿得西装笔挺，头发铮亮地站在街口发传单了。
他蓬头垢面，躲着人走路。
有时候，刘栋梁和树说话，和草说话，和鸟说话，和小黄、小白、小黑说话，但是就是不和人说话。
有人说，他看到刘栋梁靠在一棵树上，自言自语，他们问他在做什么？刘栋梁说，和树说话。
有人说，他看到刘栋梁盘腿而坐，抚摸着一根小草，一边说话一边笑。别人问他在做什么？刘栋梁说，和草说话。
大家都说，刘栋梁疯了。
有时候，他会穿着破烂的白色汗衫和短裤，站在街口代替交警执勤。有时候，也会被一帮小孩子追着扔小石子，他嘻嘻哈哈的，笑得像个绝世高人。
但更多的时候，刘栋梁只和动物们说话。一只猫爬到树上，怎么也叫不下来。
刘栋梁在树下“喵喵”叫了两声，那只猫乖乖地自己下了房。
李叔接了孙子往回走，一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狗，“汪汪”地叫着，龇牙咧嘴，眼睛透着凶狠，李叔赶紧拦在孙子跟前，眼看着那只狗扑过来，李叔吓得闭上了眼睛。
刘栋梁“汪汪”叫了两声，那狗乖乖地退了下来。
这些事情也太奇怪了。
有人开始传，刘栋梁会和动物们说话，还能和花花草草说话。
对于这些，大家也都只是笑笑，当做传奇轶事听听，图个热闹。
有人说，疯子和天才只是一线之隔，这一线之隔到底差在哪儿？没有人知道。
后来，湖滨街上发生了一起传染病事件。
一开始，是从馄饨铺的王伯开始的，王伯不明原因的发烧，再接下来，是包子铺的李大叔和李大婶，再是小黄，老万。
一时之间，大家都人心惶惶，走路都像带着一阵风，每个人都不愿意在公共场合多逗留。
奇怪的是，只有刘栋梁一个人，每天都站在街口，却一点事都没有。
他仍旧每天都穿着白色汗衫和短裤，出现在湖滨街的任何地点。有时候，爬到树上，怀里抱着小黑，睡着了。有时候，会突然爬到山上，指着太阳升起的地方。
有人对他的怪异举动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有人笑笑，只是一个傻子的行为。
一连几天，刘栋梁都做了同样的举动。湖滨街，开始有人议论纷纷：“刘栋梁，到底是中了什么邪？”
“他是想告诉我们，每天的太阳都会照常升起吗？”
“太阳？太阳那边有什么呢？”
这时，人群中，有人一拍脑门，说道：“东山的山头，新近搬过来一家养猪场。”
大家冲到养猪场，养猪场主人正在销毁病猪，有一些状况稍好一点的，被销往各地。
原来，早几个月，养猪场已经有猪陆续生了病，因为害怕关停养猪场，养猪场老板弄来了假的检疫证明，病猪被销往农贸市场等地，没有生病的猪，因为防疫措施不到位，也陆续得了病。
大家生病的原因就是因为碰触了这些病猪。
真相大白！
之后，大家发现，刘栋梁不见了，就连他曾经生活的那座小阁楼里的衣物都不见了，也全然没有生活过的痕迹。
大家都说，刘栋梁可能是天上的神仙，因为泄露天机，所以，不能再呆在这里了。
从此以后，倒是有很多人开始怀念刘栋梁，垃圾场旁边的小黑、小白、小黄也有了新的人喂养，钱记者搬了家，离开了湖滨街。
10
太阳每一天都会升起，每天都会重复一样的生活。
湖滨街上的人们，还是照常生活着。
每天早上，公鸡在窝棚里发出第一声啼叫的时候，湖滨街东头的李大叔和李大婶便会将店铺打开，将包好的包子，放在屉笼上。菜场内外的小贩，送报纸的人，牛奶工，扫大街的，都开始陆续忙碌起来。
每一个忙碌的身影里，都有着心照不宣的默契。
刘栋梁的故事结束了，可这个故事还有另外一个版本。
湖滨街发生传染病事件后，政府将整个街道都消毒了一遍，告诫村民，没有特殊情况不得出门。
可是，有个一个人例外，那人就是刘栋梁。
每一天，他就像一个影子一般跟在钱记者的身后，钱记者跑步，他一步不落地跟在后面；钱记者上班，他就像一个战士一般，守在报社门口；钱记者下班，他不知道从哪里就像一个幽灵一般窜出来。一直从钱记者下班的地方，跟回到湖滨街。
两人保持一前一后的距离，刘栋梁的影子紧紧贴着钱记者，就像钱记者的影子一般。
走到美发沙龙附近，钱记者再也受不了了，他看看四下无人，怒吼道：“刘栋梁，你到底要干什么？你再这样，我可以报警的！”
刘栋梁穿着一件白色汗衫，声音低沉地说道：“你明明知道那家养猪场的猪得了病，你还替他们说话！如果不是你的那篇报道，这家养猪场的病猪得全部销毁。你为什么要替他们说话，你不知道这件事情，已经让王伯，李叔、李婶都生病了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钱记者想要走。
刘栋梁拦住他：“那天，我买了烧鸡去找你，在你房间里的那个人就是养猪场的老板。没过几天，你就写了一篇关于养猪场的报道。你还说你不知道？”刘栋梁不依不饶，怒目瞪着钱记者。“
我那篇报道有什么问题？养猪场所有的猪都经过检疫，都有合格证的，这和我有什么相干，我只是写了一篇报道，难道要将所有的事都怪到我身上吗？”钱记者气急败坏。
刘栋梁也不生气，也不发怒了。“钱记者，你是我的偶像，我很崇拜你。我也知道，我没有什么证据证明。但是我有的是时间，你去哪里，我会跟你去哪里？只要你一天不把事情的真相告诉大家，我就会每一天都跟着你。”
没过几天，村长办公室里收到一份匿名举报信，举报东山养猪场的猪有问题，有病的猪肉正销往各地。
村民们跑到养猪场，拦截回了那些猪肉，并上报政府。大家都不知道，那封匿名举报信是谁写的？
看过信的人，有人说是钱记者，认得他的笔迹。但是不是真的？也无从知晓。
因为，自从匿名举报信发出后，钱记者便搬家了，还辞掉了报社的工作，刘栋梁也搬出了湖滨街。
本来事情也就这样了。没有人知道刘栋梁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那封匿名信到底是不是钱记者写的？就像没有人知道那天晚上，黄毛男躲在沙龙旁边的树丛中抽烟，将钱记者和刘栋梁两个人的谈话听得清清楚楚。
黄毛男在馄饨铺里吃饭的时候，将两人的谈话告诉了王伯。王伯若有所思，将馄饨一个个下到了锅里，冒出腾腾的雾气，迷糊了厨房间的玻璃。
王伯在赵大爷的小卖部里买东西时，告诉了赵大爷。赵大爷叹了一口气，将那张早已捡起的照片又重新贴回到店里。
赵大爷告诉了前来买东西的刘栋梁的房东太太。
房东太太又告诉了……
这就是故事的另一个版本。
尾声
如果哪一天，你路过湖滨街的时候，你一定要进去坐坐，大家一定会和你说起英雄刘栋梁，或者“神仙”刘栋梁的神奇故事，又或者其他？
那些故事就像星海里的星星一般，眨着眼睛，璀璨又神秘。那么，刘栋梁到底去哪了？
也许，他改名换姓，生活在你我的周围，也或许，他正在看这则故事。到底怎样？管他的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