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百年后有人轻拨开此处藤蔓,或许能发现此刻我以剑鞘铭刻的“浮蕊”二字;
若是贪心些,我希望她会好奇我们的故事,虽然它仅仅存在于你我的记忆里,连只言片语都不会被人提起;
若是再贪心些,我希望发现它的那个人,还是你。
1
塞上有城名曰九原,丁卯年子月未日亥时,九原城中一前一后诞生了两个孩子。
女孩名叫狄元儿,男孩名叫乌拿可。
因着身份的缘故,再加上狄元儿比乌拿可早出生大概一盏茶的时间,以姐姐自居的她就成了小首领作威作福,指挥着乌拿可往东,他绝对不敢往西。
城主的女儿和城中第一勇士的儿子,又是同年同月同日生,所有人都理所当然的认为他们应该是一对儿,是前世延续过来的姻缘,在他们幼时就不断献上自己的祝福和憧憬。
时光流逝得比被暴风卷起的沙粒还要快,塞上肆无忌惮奔跑的孩童眨眼间就长成了各怀心事的少男少女。
对于城中的传闻和众人的期待,狄元儿却总觉得好像少了些什么。
乌拿可魁梧健壮,不出意外的话再过两三年便能超越他的父亲,延续城中第一勇士的威名。他还对她很好,愿意为她到处寻找曾经在海市蜃楼中看见过的一种花,愿意为她带回中原最名贵的丝绸和茶叶。
究竟少了些什么呢?她不知道。
因为这份心思而衍生出的愧疚感,让她一直都无法正视乌拿可热情而又真挚的眼神,那只会让她更加想要逃离。
因为熟悉,也因为在意,其实狄元儿的一切心思和小表情在乌拿可面前都无所遁形。他知道狄元儿看见无边无际大漠时的落寞;知道她听见那些传闻时无法抑制的反感。
她生于九原,但她大概不属于九原,不属于自己。
乌拿可不敢说破,他甚至比狄元儿自己都更加确定有朝一日她一定会挣脱束缚,变得更加遥不可及。
他希望那一天可以来得晚一点,再晚一点…
可惜,世事从不肯轻易如人所愿。
九原城隶属大闻朝,举国上下皆知当今圣上奢靡无度。当年为庆祝端玉公主出生,不仅大赦天下,还要求全国上下每条街的百姓都要上街欢庆三天,摆流水席,每家每户都要出钱出物,由各州各县的府衙监督。
圣上如此糊涂,朝野自然更加乌烟瘴气,官员趁此机会中饱私囊,挨家挨户搜刮,逼得不少拿不出好东西的人家家破人亡。
如今圣上又不知从哪听说了九原城城主女儿容貌俏丽英姿飒爽,甚至可以单手驾驭一匹烈马,想到自己宫中还没有这样的女人,便一道圣旨召其入宫,赐封号“浮蕊夫人”。
什么狗屁“浮蕊夫人”!这样的封号一点都不适合她!他的狄元儿才十五岁!当今圣上已经五十四,早就做了别人祖父了!
乌拿可在摔跤场上连战二十人,直至体力不支被狠狠摔在地上,摔断了一条胳膊方才罢休。
他能有什么办法呢?那个人如今还是当今圣上,天下之主!
最讽刺的是随着圣旨一起赏赐过来的东西,那朵曾经在海市蜃楼中惊鸿一现,狄元儿念念不忘多年而他遍寻不得的花就这样和其他一些他听都没听说过的宝贝,轻易被送到了狄元儿面前。
原来那花叫做虞美人。
虞美人纤细高贵,纯洁华美。狄元儿身上的一切都与这两个词格格不入,可当他见到狄元儿望向虞美人的眼神时,居然又觉得那就是她应该成为的模样。
以玩伴的身份随父亲一同送她入都城的路上,乌拿可问她:“这是你想要的吗?”
狄元儿想了想,摇头。
少年的不甘终在送别心上人离开后全部爆发,回乡不过三日便收拾行囊拜别父母,自此再无回头路。
乌拿可投奔了当时的汝阳王崇冀,彼时崇冀已经筹备了五年,只等一个时机彻底推翻大闻朝的统治。
2
两年后荣宠淡去,“浮蕊夫人”已变成了后宫中可有可无的存在;而乌拿可凭借着自己的一身蛮力成为汝阳王的贴身侍卫之一,得到了陪同汝阳王入都城面圣贺寿的机会。
国宴那日,是他二人第一次重逢。
许是听说了乌拿可要来,所以她在屏风后驻足一瞬,观其身影应戴上了满头珠翠,披上了绫罗绸缎,件件大概都比他当年带回九原城的要名贵千倍万倍。
汝阳王是打定了主意要在此次寿宴后动手,三杯两盏下肚,无论酒量高低席间众人竟都沉沉睡去。
乌拿可再睁眼,发现自己被装在了一口箱子里,推盖入目一片奢靡华贵,唯独桌上一枝虞美人孤芳自赏,算是这深苑中一丝鲜活生机。
适应光线后又看见自己被换上了宦官服饰,心中已有了个大概,喃喃自语:“果然失败了吗…”
汝阳王的失败并不让人意外,只因他行事太过高调,就算昏庸如当今圣上也会对他多加留意,他并不是乌拿可真正想追随的那个人。
只是乌拿可没有想到此次他居然还能活下来,不知狄元儿是用了什么手段保他,会不会影响到她今后的生活。
乌拿可将自己缩起来,盖好盖子继续躲在箱子里,等了约摸三个时辰才终于听到有人靠近,随后抬头与朝思暮想的人对视。
狄元儿的面容与从前差别不大,称得上一句活泼俏丽。可别说这后宫中三千颜色,便是汝阳王的姬妾,容颜与她也是天壤之别。
“好久不见。”狄元儿已卸去宴会上的绫罗钗环,浅绿色的寻常褙子,乌亮黑发被两根发簪简单挽起。脸还是那张脸,却被这百无聊赖的生活磨成了个恬静性子,举手投足多少带了些书卷气。
“这是你想要的吗?”乌拿可看着她的眼睛。
狄元儿轻笑着摇了摇头:“但相比之下,我过得还算不错。”
在这个最容易出昏君妖妃的时代,狄元儿的确是过得最悠闲惬意的一个了。无论是这后宫中守礼直谏的贤,还是祸乱纲常的宠,一切都仿佛与她无关。
她守在自己的浮蕊宫中,识字品茶,种花养马,这是她受宠时圣上专门派人为她寻来的温顺马驹,特许她养在宫中。
还有能和她一起谈天说地的丫鬟小可、太监谭清:小可出身农家,因伶俐聪慧被选了进来,步步小心谨慎活到了浮蕊宫;谭清则是罪臣之后,自小被净身发配。
狄元儿从不嫌弃他们出身,反而小可能教她种花,给她讲中原的民间故事;谭清能教她识字,协助她在宫中不会因规矩礼仪出错。
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但她已经在自己可以选择的范围内做到最合心意。
“圣上已召了汝阳王之子进宫,约摸五日后进城,到时你就随他一起出去吧。”
“来了还走得了吗?”
“我和小可谭清会尽量帮你的。”
你为什么愿意帮我?乌拿可放弃了想问出口的话,他知道答案:毕竟是一起长大的情分,纵然狄元儿心中无他,也断然不会看他赴死。
“汝阳王不可靠,但他儿子必然会有办法保全自己,你的眼光很好。”
“知我者,元儿也。”
狄元儿朗声笑了起来,一如九原城中的塞上少女惹乱心跳:“你说话也变得文绉绉起来了。”
他和狄元儿的眼光没有错,那个年仅十岁的孩子有着超乎常人想象的忍耐力,在这场心理博弈中他用最平静的表情观看了父亲被剥皮割肉的全过程,最终得以全身而退,还带走了藏身在汝阳王灵柩里的乌拿可。
彼时的汝阳王已成为一堆碎肉,是崇景将他一片片捡起收好。他尊重自己的父亲,但父亲关于情义的教导也让他相信父亲愿救乌拿可一命。
狄元儿爬上浮蕊宫最高处目送着继任汝阳王一行人远离。
终是暮云似火,心沉泥沼。
3
不受宠又已预见结果的狄元儿带着小可谭清争取到了宫中最偏僻的角落,寂静无声近十年。
都城被攻破那日相比较其他人的惊慌失措,他们三个过分淡定,带上提前收拾好的包袱细软爬树翻墙逃跑。
罪臣之后亦是良相之后,曾经的谭相门生无数,所以城中有大把愿意接应谭清的人。
三人一路逃至小可家乡,狄元儿自此隐姓埋名,因崇景坚持不伤民田所以如同小可家人一样的农户竟是这场战乱中遭受损失最小的群体,真是不得不令人感慨。
在狄元儿的见证和帮助下,相互扶持着一路走来的小可和谭清举行了一场婚礼。就算不完美,狄元儿也坚持想要让相爱的人在一起,她只是还没来得及遇见那个和她相爱的人罢了。
狄元儿带着小可谭清逃出城的那日,乌拿可站在城墙之上一眼便认出了她和她腰间别着的虞美人,有一瞬间竟鬼使神差地将手中弓箭对准了她。
是不是这一箭射出去就会甘心了呢?
他不断将弓箭拉满,再拉满…直到弓弦应声而裂,他俯身在城墙上用剑鞘一笔一划剜下浮蕊二字,她不属于他,或许也注定不该属于任何人。
身为从崇冀谋划时就开始跟随的元老,战时又表现出众。乌拿可顺理成章获封‘南广侯’,又得了个‘天下第一勇士’的封赏牌匾,还在崇景有意撮合新旧臣联姻时娶了世家女为妻,婚后第二年便生了儿子,以世俗眼光看已是相当圆满的一生。
直到都城暗娼一事爆发,崇启帝借机发难,矛头直指他们这群开国功臣,乌拿可于早朝时主动辞去所有封赏,自请回乡。
散朝后崇景留他促膝长谈,挑明了这次事件不是在针对他,而且他并不希望乌拿可离开,毕竟乌拿可与他同生共死,三十出头又正值壮年,对某些尚不安分的人具有相当大的威慑作用。
但乌拿可还是离开了,留下一句诏必回。
他的妻子出身世家大族,自小锦衣玉食惯了,断没有随他回大漠风餐露宿的毅力,所以二人和离后他顺从他们的心意将儿子也留在了都城由其舅父教养。
离开都城那日,他最后一次身着战袍,手拿一朵虞美人登上城楼,一曲羌笛一壶酒,曲中的刀光剑影、乱世旌旗自此都与他再无关系。
曲终,酒尽,花散。
他解下战袍于城楼之上点燃挥舞,星火黑烟仿佛在向世人宣告此后的天高海阔任逍遥。
可他当初离开九原不过一年,九原城第一勇士的名头便被别家夺走,父亲气急攻心引得身上陈年伤痛全部爆发,因九原城消息闭塞无法传达,最终竟是连父亲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
这都是他做了南广侯之后去九原迎接父母时才知晓的,后来他将母亲接到身边小心侍奉,但出身大漠的母亲与南广格格不入,气候吃食都令她对故土的思念与日俱增。
如今终于重回,却已是面目全非;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九原城如今的城主并非老城主嫡出,大漠上不在意这些个尊卑次序,只在乎谁的拳头更硬,这大概也是狄元儿逃出都城后没有回乡的原因之一。
新城主与如今的九原第一勇士对他都是有所戒备的,日子当然也就越过越不顺心。
再后来母亲也离开了他,他收拾行囊就向当初一样转身离开,只是这次拜别的是双亲墓碑。
他大概,再也不会回来了。
4
谁都没料到二人此生最后一次相见居然是在都城,他们还结成了儿女亲家。
当年小可谭清夫妇和狄元儿分别收养了在战争中失去双亲的一对兄妹。因他夫妻二人悉心教导,哥哥长成了寒门贵子高中新科状元,妹妹的地位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得以嫁入世家大族。
“你过上你想要的生活了吗?”
狄元儿还是笑:“这已经是你第三次问我这个问题了。不过也好,之前是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只知道自己不要什么。如今,我终于可以认真回答你这个问题了…
或青梅竹马,或举案齐眉;
或千山万水,或飞蛾扑火;
或君已暮年,或君生我老;
或贫富相差,或病痛纠缠;
或错生性别,或恶语相加;
只一眼心动,我都将追随你而去;
可若没有这一眼呀,我便愿此生孤独终老。”
乌拿可看着雪花融化在她满头银发中,那双眼睛依旧明亮的扰他心跳,可他始终都不是那个能让她心动的人啊。
何来恣意逍遥?寻觅一生,竟是在万般都由不得自己的狄元儿身上找到了答案:不想要的东西,不要就好了。
“我们真的是很有缘,你看,就算你不嫁我,你女儿也嫁了我儿子。”
“这倒是,毕竟你我同年同月同日生,是极难得的缘分。”
“那来世嫁我好不好?”
狄元儿起身笑着将他面前的酒碗斟满:“那就等来世的我告诉你这个答案。”
那晚他们在都城外寻了块空地点燃篝火,带着新郎新娘和小可谭清一起跳起了九原城中独有的舞蹈。
九原城位于无边无际的大漠之中,养不出什么温婉可人的女子,跳起舞自然也是别样的异族风情。
狄元儿提前给他们每人都准备了一套九原服饰,按原本对待第一勇士的礼节为乌拿可戴上了红色的“尤达”和“柳枝冠”;这也算是他们幼年时的一个约定,每年擂台摔跤后,第一勇士的“尤达”和“柳枝冠”都会由九原城主亲手佩戴。
那时刚刚懂事的乌拿可特别羡慕自己的父亲,狄元儿便尝试着做了两个“四不像”,模仿着城主授予的步骤先将红色“尤达”系在了他的腰间,又搬了两块石砖摞起,踩在上面将“柳枝冠”赠给了他。
如果当年狄元儿没有奉旨入宫,而是按城中众人期许的那样嫁他为妻,有了他的助力,身为长女的她必然能顺利继位成为九原城下一任城主,自然而然也会在擂台上为他戴上真正代表着优胜者的“尤达”和“柳枝冠”。
所以那时对一切都尚且懵懂的女孩无意间一句等我们长大了,就让人铭记多年。
不过已经不重要了…乌拿可摸着“尤达”上垂下来的流苏,因为狄元儿融合了汉人的针功绣技,所以这比真的都要精巧很多,他也因此发出了此心安处,便是吾乡的感慨。
不知是不是从他少年意气踏出九原的那一刻开始,穷尽余生都在寻找这样一个归途。所以在发出了感慨后,乌拿可便身着九原服饰,静静长眠在了篝火堆旁。
第二日清晨醒过来的众人唤他不起,试探鼻息后面面相觑沉默许久,新人的喜服终是换成了素缟麻衣。
他们跟随狄元儿一同将乌拿可的灵柩送回九原,狄元儿还采来了一朵虞美人与他同葬。
5
公元2016年,都城遗址。
经历上千年时光与战火的摧残,狄小元顺着隐约的焦黑痕迹寻至一处断墙,拨开其上层层藤蔓,发现了已经模糊不清的字迹,抬手喊不远处一对情侣:“阿清朱可,你们快来看看这个是什么!”
被唤阿清的女孩对古文字有些研究,皱眉辩认了半天才不确定地说:“好像是…浮,心么?”
“这个字这么多画就是个心字?”
“估计是惢字吧,三个心摞一起的那个。”
“惢字…浮蕊。”狄小元轻声念了一遍,仿佛有千愁万绪涌向心口:“好伤感的名字啊。”
“哪里伤感了?挺好听的。”
“浮蕊,你不觉得这两个字一听就像是要飘在天地之间,与人世的联系很淡吗?”
“嗯…你理解的倒是也有些意思,但不觉得这样很像是阅读理解吗?哈哈,鲁迅先生说我可没说过这样的话!”
“怎么啦?这是狄先生说的!也是要背的!记好了,都是重点!”
在举起手中的相机留下一张照片后,狄小元便将藤蔓重新整理盖好与小伙伴们打打闹闹离开了,留下这断墙再等故人归。
除了你我都没人记得的故事,自然也不会被世人再次提起。
哪来深情如许?有人求而不得,有人一生未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