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浮一大白

2022-02-24 00:22:57

传奇

明庆十年,开明盛世,坊间有鬼。杀忠良、目无法,天子大怒,命诛之。

1

江南六月,正是梅雨时节,连排的青墙灰瓦间,雨帘密密落下。

屋子里昏暗潮湿,有一股淡淡的霉味。

我端坐在一只木椅子上,微微皱着眉。

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个瞎子,穿着一身破旧的灰色道袍,此刻正眼白上翻,左手快速的掐算着。

片刻后,他忽地睁眼,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的脸颊滑下来。

我心中冷笑,诧异他额头上的汗珠是怎么说掉就掉的。怪力乱神之说,我向来不信,算卦解卦更是浑不在意,若非阿姐逼迫,我此生怕是不会踏进这间屋子半步。

我见那老道仍沉浸在自己的表演中无法自拔,便用食指敲了敲桌面,“道长?你这是……”

“暗窥天机,狼狈之态,让小友见笑了。”他呵呵笑了一声,随后一捋胡须,正色道,“你命中有两劫,一为官,二为情。劫难大小,可如寸洼,一脚踏之,可如江海,千万步难越。”

我愣了一愣,笑问道:“可有法破之?”

老道摇了摇头,“此二劫皆看你自身抉择。寸洼之小,不攻自破;江海之大,避无可避。”

说来说去,还不是一个命字,解来解去,还不是一句命掌握在自己手中。我捏紧了拳头,强忍着怒火,才没一拳打过去。

我见那老道一副得意之态,仿佛为自己“窥得天机”而沾沾自喜,我便从怀里掏出一锭碎银子给他,随后便转身离去了。

只是我一脚刚踏出门槛,忽然云海翻涌,雷声震鸣,一道闪电从我面前,直劈下来,离我只有尺毫之隔。

2

我猛地震颤,睁开双眼,浑身冷汗直冒。

我刚一惊醒,立刻便有人上前来轻轻拍着我的背,柔声道:“让你少喝酒就不听,又做噩梦了?”

我看着眼前女子,揉了揉发酸的脖子,“没有啦阿姐。”

阿姐穿着一身素衣罗裙,腰间围着襜衣,隽秀的眉毛紧紧皱着。自一个月前,她逼着我去算命,夜晚不提,每每小憩我都会被噩梦惊醒。

她叹了口气,走到我的书桌前。那里是我平时办公的地方,也会留一些练字的纸墨,其中最多的是八个字——宁以义死,不苟幸生。

阿姐从案角拿起一张被封实的黄色纸张,走过来递给我,“你睡着的时候,有人送来了一封信。”

我接过信封,扫了一眼,并没有打开。

我冲阿姐笑了笑,随后穿上布靴,拿过床头的刀,往府外走去,“阿姐,我去找玉儿,晚饭你先吃。”

阿姐一听,眼睛一亮,扬着嗓子在我后面喊道:“你这臭小子,走那么快干什么,带点银两和首饰!”

玉儿住在城西,无父无母,生活算不上好,但是很倔,不会平白无故收人钱财,即便是我也不行。

我摆摆手,道:“阿姐你就别操心了,我自己心里明白。”

3

我出了门打开信封,匆匆看完后,却是往城东而去。

泰安客栈最顶端的阁楼永远只有一位客人。

这位客人不看风景,窗幔永远都是垂下来的。

我推开门走了进去,里面早已坐了一位白衣人。

“有消息了?”我坐下后,便压低声音问道。

那人饮了一口酒,“城南宋提辖死了。门匾上挂着一把伞,伞面上画着一条毒蛇。”

我心中一凛,试探着问道:“是那朝廷要犯……丧气鬼?”

“不出意外,就是了。”他意味深长的点了点头,“薛大人,时机到了。”

我紧抿着嘴,没有说话。

丧气鬼准确来说是一把到处杀人的刀,总是戴着一副白面的哭悲面具,每次在下雨天出现,像哭丧一样,所以百姓称他为丧气鬼,对他的评语是:白鬼丧面,天下皆煞。

他游走江南一带,杀人不畏权势,全看心情,因此甚是猖獗。江南里告老还乡的林老将军几年前被他所杀,上报朝廷时,圣上龙颜大怒,骂江南的官都是酒囊饭袋,连一个老臣都护不住。圣上为此,还特地下了缉拿令,这缉拿令在江南衙门挂了好几年,却至今也没抓到凶手。

丧气鬼先前几年都是独来独往,没人知道他面貌如何,性格怎样,是男是女。只是一年前出现了一位“鬼面郎”,穿着一袭黑衣,执着一柄白伞,伞面上绘着一条毒蛇,专门为他清理后事。

清理完后现场会留下一柄伞。证明丧气鬼来过,但你就是抓不到他。

萧延见我紧锁眉头,忧心忡忡的样子,不由得嗤笑,他放下酒杯敲了敲桌子,“一切都是水到渠成,别担心了。现下天也黑了,等下找几个女人给你。”

“万万不可。”我急忙摇摇头,摆手拒绝,“我下个月就成亲了。”

他却明显一愣,随后嘴角一勾,有些贱兮兮的道:“这有什么,你不是整日花天酒地?”

我抿嘴一笑,道:“我只是喜欢酒,并不是喜欢找姑娘。”

他看我坚持不松口,便指着我道:“哦,原来薛大人是个怕老婆的。”

我并未否认,只是低头看着瓷器里的酒,用了一句话回答他:“我夫人很漂亮的。”

不知是不是幻觉,那一瞬间,萧延眼中透出了一丝光亮。

4

冷月高悬,雨水打在青石铺就的地面上,发出一阵清脆的鸣响。

街上行着一顶轿子,前后跟着两排护卫,一共十人。

这是江南县尉,薛闻策的轿子。

街道边一座不显眼的阁楼上,站着一个人。此人着白衣,拿酒杯,嘴边带着浅浅的笑意。

雨越下越大了,雨珠打在房上,似要穿透屋瓦。

这时,房门被人推开,一人身着黑衣,持着伞站在门外。

白衣人回身一笑,竟是萧延。他打量着那人的伞,虽然收着,但能看到一条蜿蜒盘旋的黑蛇。

他走到黑衣人面前,慢悠悠的饮了口酒,“好酒。要不要喝一杯?”

黑衣人舔了舔嘴唇,却并未接过酒杯,而是径直走到窗前看着屋外,“喝酒误事,不喝了。”

萧延也跟着走了过去,“身后没尾巴吧?”

黑衣人道:“没有。”他握紧手中的油伞,一会儿他会从窗外跳出去,将伞扔到轿子顶。

过了片刻,黑衣人又问道:“这样真的行吗?”

萧延笑了笑,道:“再怎么君子的人都不会一直忍受别人的诬陷,更何况是那十恶不赦的丧气鬼?”

黑衣人轻叹一声,点了点头。

萧延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别紧张,又不是第一次做。”

“可杀自己还是头一次。”那人叹了口气,“要是让衙门知道,他们一直要抓的‘鬼面郎’就是他们的薛大人,那才真是有趣了。”

此人却正是薛闻策。

这一年来,他确实杀了不少人,什么神行大盗、采花贼,恶商数不胜数。但这只是为了引丧气鬼。

他们以丧气鬼的名义杀了这么多人总有一天丧气鬼会来杀他们。

萧延仰头将酒一饮而尽,眼神中闪过一丝狠厉,“抓到他,你就是大功一件。”

5

外面的轿子还在继续往前走着,夜风呼啸,如厉鬼哀嚎。

死一样的寂静。连萧延都忍不住捏紧了酒杯。

我握着腰间的刀,直觉告诉我危险越来越近了。

忽于此时,长街远处传来了一阵微弱的呼唤,一声一声,却狠狠的敲在了我心头。

“阿策,阿策……”声音细小却满是担忧。

我的心脏开始疯狂跳动,头上几乎大汗淋漓。我欲推开窗,却被一只白玉般的手死死按住。那只手秀美的像一个书生,但此时他的力量却重如千斤。

“我阿姐来了,”我卸去手上与萧延相抗的力量,嘴唇都开始颤抖,“是不是有人走漏了消息。”

萧延紧皱着眉,没有说话。

我心中苦笑。之前我总说他这双手不像是练武的手,可方才他分明与我内力不相上下。

冷风乍起,屋内的烛火忽然一闪。只见一道黑影融入黑夜,我趁萧延不备,已挣开他的钳制,破窗而出。

我从两长高的地方一跃而下,与此同时,一支寒气逼人的羽箭也射了出来!

我瞳孔蓦然紧缩,但双手已来不及反应,眼睁睁看着那支羽箭正中阿姐的喉咙!

呼声戛然而止。

我心头一梗,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阿姐!”

我大呼一声,将阿姐抱在怀里。

阿姐紧紧抓着我的胳膊,汩汩鲜血从口中漫出,神色既痛苦又狰狞,“阿……阿策,有人要杀你……”

“啧。”有人从屋顶一跃而下,略带挑衅的哼了一声。

我转过头,看见那人戴着一副白面哭相面具,腰间挎着一把刀,手里拿着一张弓,左手轻轻旋着一只断箭。

雨更大了,四周仿佛真的有哭嚎之声,夹杂着呼啸的风声,让人心生寒意。

“丧气鬼。”我缓缓将阿姐放下,站起身来,咬着牙一字一顿道,“遵皇帝陛下令,见丧气鬼,可先斩后奏,杀无赦!”

忽然间,隐藏在四面八方的人,全都冲了出来,冷刃的银光乍现,如满地银河。

丧气鬼似乎并未将那些人放在眼里,只是不紧不慢的拔出腰间佩刀,对准了我,“江南县尉薛闻策?你今日死定了。”

他盯着我的时候,有一种说不出的阴森之感,而此时时间却好像静止了一般,周围的人迟迟没有围上来,而丧气鬼一步就是一丈,我甚至没有看清他的身影,他的刀就已经抵在了我的胸膛。

他眼神阴鸷,刀一寸一寸深入我的肺腑。

我盯着他,却没还手之力,手中的武器仿佛有千斤之重,我无论怎样运力都提不起来。

都说丧气鬼杀人轻而易举,犹如鬼魅。此时却真有一种深陷泥沼,却无法自拔的感觉。

忽然一道清风拂过身侧,只听“叮”的一声,一抹银光闪烁,我手中的刀已经脱手而出,落在了萧延手中。

他就持刀这么轻轻一挑,丧气鬼便如临大敌般,倒退数余步!

时间仿佛在此刻才恢复了正常,我猛地呼出一口气,胸前鲜血横流,痛感顿增。

萧延轻轻一弹刀身,淡淡道:“奇门遁甲,诡道之术。”

丧气鬼嗤笑一声,“管他诡道正道,对我来说,能杀人就是好东西。”

“真假不辨,可丢双目!”萧延扔给我一句话,便挺刀刺出。

丧气鬼向前踏出一步,横刀在前,硬生生接了萧延一刀!

萧延却虎口巨震,眉头紧皱。丧气鬼见萧延神色见拙,便笑嘻嘻的道:“你叫萧延,是吧?你跟我一个故人长的很像,只是那人姓……”

“闭嘴!你算什么故人?!”萧延断喝一声,整个人忽然疯魔起来,一刀接着一刀,一步紧跟一步,气势如虹,百川归海,接连挥了几百刀,最后竟将丧气鬼的刀断为两段!

他也倒退数步,力竭似的将刀插入土中,随后仰起头,郑重说道:“我是不姓萧,你记住,我姓林!镇南大将军林之崇幼子林霄!也是五年前刺杀皇帝的反贼林霄!”

我心中猛然一惊!勾结反贼这是杀头的大罪!

四周所有的兵士大惊,纷纷将手中的武器对准了他!

“谁要杀我,来者不拒。”他手上用力,将那柄刀丢在了我面前。

他虽是跪着,但头始终是微微昂着的,全无半分伏诛的意思。

他看着周围兵士,冷笑起来,“为什么,所以到底为什么呢?以我父亲的行事作风,你就算让他死,他也会毫不犹豫的赴死,可你……可你偏偏要杀我全家!”

他这一番话不知是对谁说的,只让人觉得撕心裂肺、难受至极。他冷笑完,又转过头看着我,“我妹妹确实很漂亮,所以你要保护好她。”

丧气鬼瘫倒在地上,此时却忽然大笑起来,嘴里喃喃道:“有意思,有意思。”

我脑中思绪翻涌,锥疼不止,却在瞬间提刀而起,走向丧气鬼,用尽全身力气,将刀刺进他的胸口!

丧气鬼口吐鲜血,语气却还是喜洋洋的,仿佛他真的像鬼一样是杀不死的。

“江南县尉薛大人,你真的很可怜。以为杀了我就会结束吗?错啦!你杀了我不仅不会结束,还会无休无止,从此以后会有成千上万的丧气鬼出现。你们很聪明,唯一愚蠢的只有一点——我只杀朝廷的人,而你们除了朝廷的人,什么人都杀!”

他喘了口气,又顺着刀身仰起身子,用只有我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而我杀的人,他们只犯了一种罪,叫功高震主。我背后的人,就是你们尊贵的皇帝陛下!你杀了我,必遭报复,你将永无宁日!”

“当你为今日愚蠢的行为而痛哭流涕的时候,我会在地狱看着你。”

6

“陛下若要杀我,你们切莫站出来替我说话。”林霄躲在门外,听到林之崇对他面前三人说话。

那三人是他的三位哥哥。他不知道为什么父亲和哥哥们神色如此凝重,今天明明是个好日子,是父亲的生辰,哥哥们是回来祝寿的,应该开心才对啊!

于是他急急的跑进去,抱住大哥的腿,对林之崇说:“爹爹,生辰快乐!不要皱着眉啦!”他又仰头看着老大林青云,“大哥,你说要带我去射箭的!不能说话不算数!”

林之崇摸了摸他的头,笑道:“宵儿要学射箭,长大了跟哥哥们一样,要当大将军,保护皇帝陛下和我们的百姓。”

林霄看着父亲,使劲点了点头。

林青云得到父亲的许可,又拗不过林霄,便抱着他去射箭了。

林之崇看着二人远去的背影,重重叹了口气。

皇上忌惮他,他是知道的。皇上想让他死,他也知道。毕竟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可他不了解他的皇帝,他以为自己死了,皇上就能安心。可他的死对皇上来说,还远远不够。

于是明庆四年,四月廿八,细雨蒙蒙,天气阴沉。

在林将军生辰这一天,丧气鬼悄悄潜入,取了林将军的项上人头。

听说林将军死前并没有反抗,不知是英雄迟暮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林将军死后,满门悲恸。而火种不知从何而起,大风一吹,火势蔓延的极快,很快林府就被包围起来。

林家上下三十口人,满门忠良,御外敌、守国门。大哥官拜上将军,二哥官至中郎将,三哥为大理寺少卿,却在一日之间血流成河、挫骨扬灰。

唯一活下来的是被众人压在身下的两个孩子,一男一女。

外面下着细雨,一股酒香萦绕在屋中。

我缓缓睁开眼,发现是我常来的酒馆千日醉。我又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异常。

我怎么会在这里?谁送我来的?还未等我开口,便有人递了一杯水给我,“薛大人,三日前清晨,我一出门,便发现你躺在我们院子里。当时你受着重伤,我怕你出事,就带你回来了。”

我看了那人一眼,又揉了揉脑袋,忍着疼痛问道:“陛下最近有没有处决什么人?”

老板娘皱了皱眉,迟疑着摇了摇头。

“那城中最近有没有什么传言,说……衙门立了大功?”我哑着声音又问。

老板娘仍是一脸疑惑的摇了摇头。

我不再询问,起身推开门,走进了雨帘中。

雨水打湿了我的全身,我晃了晃脑袋,实在疼的厉害。几天前那件事仿佛没发生过一般,没有人记得也没有人提起。唯一提醒我那件事真实发生的,便是家里的冷饭。

饭很冷,屋子很潮,我不太想回去,宁愿淋着雨。

可姐姐的尸体哪去了?我红着眼,不断穿梭在大街小巷,内心似扎了数把刀子。我恨自己真没用,连姐姐的尸体都能弄丢了。

我晃着晃着,便走到城门处,那里有一颗柳树,柳树旁站着一个人,背着一把剑,看起来很漂亮。

我心神微动,喃喃道:“玉儿……”

她却并未看见我,一拔剑,四下便围了一圈官府打扮的人。

我定在了原地。握紧手中未打开的油伞。他哥哥一年前与我相识,让我假扮“鬼面郎”,心中早有算计,骗我是为了替父报仇,可她说爱我,到底是骗我还是真心?

我抹了把眼泪,在心里恶狠狠的说,“你们兄妹真是讨厌。”

我停滞在原地,雨仍在下,柳树边的地上被染了一片鲜红。

若我抓住反贼,上交朝廷,则是大功一件、前途无量;若我帮助那女子,则是与皇帝作对,只有死路一条。

我再冲动也不会与天下共主作对,可是我不理解为什么偌大的皇土,容不下一位忠良。我开始疑惑,我所效忠的皇帝陛下,到底值不值得我对他的忠诚。

我盯着前面挥剑的女人,片刻后,打开了伞,踏前两步,越到她身边。伞上虽然没有毒蛇,但一样有威慑力。我将伞缓缓抬高,露出一张他们再熟悉不过的脸。

“我乃朝廷要犯,鬼面郎。”

7

我是疯了,与朝廷作对。

可阿姐对我说过:做什么都不能违背本心。宁以义死,不苟幸生。

我们虽不是什么名门世族,但也有自己的规矩底线。

柳色新
柳色新  VIP会员 刁民不要看这里的,修改不了很麻烦,有兴趣的可以去知/乎搜刁民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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