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对夏天最深刻的印象,是老房子的门前一棵不大高的樱桃树,以及夏天夜里热情洋溢的蚊子。
在我上初中的时候,老家的房子还是泥土筑成的,就是用黄色或者白色的粘土,用力捣成墙,再搭上横梁盖上石棉瓦的那种。
家门口是泥土面的院子,院里长了些青苔,一不小心就会摔个踉跄。
院子的西南角是一棵樱桃树,树有些年代了,据奶奶说,它比我的年纪还大得多,但不知怎么,就是长不高。
我十分不解,几十年的老树,周身都是褶皱了,怎么还是这样矮?
“憨包姑娘(傻姑娘)它长高了,我该怎么摘樱桃给你吃?”
确实,这樱桃树倒像是按着奶奶的身量长的,奶奶的个头很矮很矮,在她们同龄的老太太里,她是最矮的。
奶奶矮,也瘦。整个人看起来都很小,小到在夏夜的星空下,穿一身青蓝色大襟袄静静地坐在樱桃树下,仿佛与夜色融为了一体,不仔细都发现不了她。
家乡的夏天并不算热,但不知是不是山林太茂密的缘故,蚊子总是出奇的多,而且很壮。
每到夏夜,奶奶都会搬上自家做的小木板凳到樱桃树下乘凉,我也爱凑热闹,总是像个小跟屁虫一样贴到她跟前去。
不过每次都坚持不了多久,因为那周围热情的蚊子总爱来招呼我,赶也赶不走。
到奇怪的是,它们好似从来不咬我奶奶。
后来村里危房改造,爸爸趁着机会另择宅基地修了新房,院子里也中了好些花花草草,不过总归是觉得没有老房子热闹。
奶奶在搬进新房子的第二年就去世了,是在睡梦中去世的,走的时候很安详。
村里的人都说,奶奶是个有福气的,活到了整整九十岁,临了也没有受一丝病痛的折磨,爸妈也这样说。
其实我不这样认为,我觉得奶奶后半生的安逸,是用前半生的苦难同老天爷换来的。
她的前半生,太苦了。
2
奶奶出生在战乱年代,又因为是个女娃,生下来就被父母遗弃了。
被偶然路过的外曾祖母捡到,并带回了家。不过并不是带回去当女儿的,而是家里缺个干活的。
奶奶小的时候挨了养母不少的打,吃得多了被打,活干得慢了被打。
据奶奶的老姐妹说,奶奶被追着用石头砸,沿着田坎边跑边躲都是家常便饭的事。
好不容易挨到了成年,被养母卖给了同村一家换粮食,丈夫是个肯干活的老实人,日子才有些好转。
但好景往往不长。。。
三年灾害,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闹饥荒。婆家人都死光了,老实的丈夫也死了,就连娘家父母亲人也无一幸免。
大概是命大,也或许是当姑娘时苦吃得比较多,身子骨比较结实。靠着些好苦发硬且发苦的树根树皮,奶奶吊着最后一口气遇上了爷爷。
爷爷是个土郎中,之前世道太平的时候积攒了些家当,不过在那个易子而食的年代,钱财已经毫无用处了,它换不来粮食,也救不了命。
但爷爷终究还是就活了奶奶,靠着一些草药根子。
终究是男人,体力上比奶奶好太多,有了爷爷的帮忙,原本只能吃上发苦的树皮的奶奶开始吃上了蕨根,就是我们今天用来做蕨根粉的那种蕨根。
不过他们吃的可不是我们今天这种精工细作的,他们吃的蕨根是刚从地里扒出来,还带着泥土的,连着泥土一块吃下去,满嘴都是沙子。
熬过了饥荒,奶奶活了下来,也和爷爷组成了家庭。渐渐地有了我爸爸,姑姑,叔叔,这个原本只有爷爷奶奶的家也变得越来越热闹。
一九七八年改革开放,在国家一系列优惠政策和大力号召下,沿海城市务工的浪潮席卷整个西南山区,村里的好些人都摩拳擦掌,其中也包括了我爷爷。
在和奶奶商量之后,爷爷毅然决然地关掉了药铺,和村里的大部分青壮年一起,坐上了通往城里的大巴。
出门的那天早上,奶奶一路送到了路边车站,虽说是车站,可连个遮风挡雨的地方都没有,只有一块破旧的路标严肃地站在那里,向人们昭示着,它就是“车站”。
那天风很大,奶奶怀里揣了十几个饭团,一股脑地塞到爷爷的背包里,不管爷爷怎么告诉她,村里进城要不了多久,等进了城,火车上有卖吃的,奶奶还是一意孤行。
心疼奶奶在封口里站着,爷爷招呼她赶快回去,并承诺说是等自己在大城市立稳脚跟了,就接奶奶过去见见世面。
奶奶还是不愿意离开,就一直这么陪着爷爷站着,相对无言。
直到进城的大巴开到跟前停下,爷爷替她理了理凌乱的头发,转身上了车。
车子开出去了好远,奶奶的目光始终追随者那辆大巴的车尾,仿佛是用尽力气看这最后一眼,一眼看过,便再也见不到。
3.
爷爷走了,奶奶的生活里唯一剩下的就是三个孩子,还有每个月寄到家里的信。
起初的时候,爷爷会每个月往家里寄一封信,在那个交通不便的年代,不知道他是怎样做到的。
每次收到信,奶奶都会拿去找村里的读书人帮忙念给她听,奶奶不识字,但那时候村里有的是下乡来当老师的知青。
每次念完信,奶奶都会央告那位老师帮她写一封回信,一来一往,互诉衷肠,日子也不算难过。
其实奶奶是不愿意爷爷出远门的,她也并不期盼什么富贵日子,对于外面繁华的世界,她有向往,但并不执着。
比起灯红酒绿,车水马龙的花花世界,她更希望能够和爷爷永远在一起,看着孩子们长大,守着这个家。
但她不忍心,她不忍心在爷爷激昂的斗志上面泼上一瓢冷水,她不愿意看着爷爷眼里的光一点一熄灭。
所以,她忍痛放爷爷远行,留下自己独自承受着如潮水般汹涌澎湃的思念。
一九八三年夏天,爷爷的信突然中断。
奶奶慌不择路,跌跌撞撞拖了好多人帮忙打听,最后,在众多老乡的帮助下,爷爷被送回了家,装在一方小小的盒子里。
村里好几个年长的阿婆冲上去拉住奶奶,但与她们料想不同的是,奶奶并没有哭闹。
相反,她很平静。
一直到爷爷的丧事办完,棺椁入土,她始终都没有掉一滴眼泪。
爷爷的丧事很是隆重,许是他这么多年行医救人所积下来的善缘,乡亲们自发的都要送他一程。
奶奶一方面照顾着孩子,一方面操办爷爷的丧礼,有了大家伙儿的帮忙,倒也能够兼顾。
爷爷上山的第二天,奶奶一个人在院子里坐了许久,就连爸爸放牛回来叫她,也叫不应,仿佛被勾了魂去。
爸爸吓坏了,忙不迭地找来村里出名的老先生。老先生据说是年轻的时候跟过什么道长,学过茅山术法,村里有大事小事,鸡死了,牛丢了,都要找他掐算一二。
先生和过世的爷爷有几分交情,听到爸爸求助,也急忙赶来,一路遇上相熟的乡亲,听说奶奶的情况,也都放下手中的活计,一到来了家里。
大伙儿随着爸爸到家里一看,奶奶果然痴了。
先生是个有些道行的,见此情景,忙让爸爸到水缸里打一碗水来。
爸爸自然无一不听。
待爸爸将水打来,那先生接过水后,指尖轻点水面,向着奶奶的额头弹了几下,随即大拇指掐上中指指腹,开始对着奶奶画些什么,嘴里还念念有词。
等到老先生画完,睁开眼睛,喝了一口水,朝着奶奶一下子喷去,吓了众人一跳。
但奶奶竟奇迹般的好了。
4
第二天早上,爸爸照常去放牛,一推开门,就看见奶奶站在门口的院子里,手中拄着一把锄头,朝着爸爸招手。
爸爸走过去,奶奶并没有安排什么重要的活计,只是叮嘱爸爸不要太累,随即扛起锄头就向着院外走去,爸爸想开口问问奶奶的去处,却又忍了下来。
傍晚时分,爸爸撵着牛回家,姑姑和叔叔正坐在门口废弃的石磨上面玩,奶奶还没有回来。
关好牛圈门,爸爸洗了洗手,转身进了厨房生火做饭,等到晚饭做好,奶奶依旧不见踪影。
爸爸有些心急,但又放心不下弟妹。照顾弟弟妹妹吃完饭,爸爸还是决定出去找一找。刚走出院子,却看见奶奶吃力地扛着一棵跟她差不多高的樱桃树回来了。
放下樱桃树,爸爸让奶奶先去吃饭,奶奶却不肯。
她趁着月色,在院里选了一个角落,将樱桃树种上。末了才露出了久违的微笑,同时用她那沾满泥土的手拍了拍爸爸的肩膀:“咱们家又圆满了!”
奶奶对樱桃树的爱护超出常理,每天都要去看一看,浇水和松土更是像定时器一样一次不落。
由于是夏天,树木移栽不容易成活,奶奶更是求教了多方面的专家,倾尽全力养好这棵树。
第二年春天,樱桃树开花了。
很快,凋谢的花朵就变成了一颗颗绿色的小果实,孩子们都很兴奋,尤其是姑姑。奶奶却说,第一年结的果子不能吃。
第二年,樱桃又结了满树,姑姑缠着爸爸去摘,奶奶还是不让吃,说是雨水不好,吃了要拉肚子。
于是,姑姑盼啊盼,终于盼到了第三年。
这一年,樱桃结的比前两年还好。奶奶让爸爸爬上树去摘下一篮子最大最红的樱桃,拿着五毛钱去街上买了一袋白糖,给三个孩子做了樱桃煎。
第四年,樱桃再一次红了,姑姑带着最好的朋友来家里摘樱桃,说是要照着奶奶的方式,给朋友做樱桃煎。
最后樱桃煎没有做成,姑姑被灶台上滚烫的沸水浇满了全身,等奶奶和爸爸干活回来,已经没有了气息。
奶奶当场晕了过去,过了好些时候才清醒过来,爸爸气得要去砍了那樱桃树,却被奶奶一个健步从床上跳下来拽住,那速度一点也看不出是个刚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的人。
按照家乡的习俗,小孩子夭折是不能举行丧礼的,也没有坟墓。
爸爸用一个背篓将姑姑背到不远处的一个山头,选了个平坦的缓冲地带挖了个坑,将姑姑下葬。坟墓堆好后,又四处寻了些树苗种在四周,说是给姑姑挡挡太阳,她怕晒。
因为是小孩子,按照惯例也不能立碑,就在坟头上盖了个簸箕。大概是四周都是平地,那唯一一个凸起的小山包在烈日下显得格外的孤独与凄凉。
姑姑没了之后,奶奶和爸爸的关系疏远了好一阵,奶奶也比之前更加迟钝了些,好些事儿都记不起来,或者记混。
村头刘家的闺女刚添了个大胖小子,回娘家报喜,奶奶死活不信,说是刘家姑娘前几天还在地里干活,肚子瘪瘪的。
叔叔说那是刘大娘,被奶奶呵斥了几句,不敢再多言。
隔壁张大爷家的鸡总是莫名其妙地不见了,第二天又自己跑了出来,张大爷夫妻俩以为老母鸡在孵小鸡仔,找了好几个月,也没见鸡窝,更没见鸡仔。
终于在一次早饭过后,出门干活的张大婶儿回来拿东西,撞见奶奶正把她家的鸡往自家屋里赶。不由分说,俩人自然是吵了起来。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两人都一口咬定鸡是自己家的。
直到爸爸回来,向对方赔了好些个不是,这事儿才翻篇了过去。
原来爸爸一早就发现了奶奶的记忆出现了偏差,所以每天都会特别注意。
但奇怪的是,奶奶并没有偷东西的习惯,只是对张大爷家的这几只老母鸡特别执着。想问个究竟,又怕奶奶真的有个什么,只得每天一早赶在奶奶之前把鸡放回去,但无奈奶奶只要醒来发现鸡不在了,又会去赶回来。
周而复始,母子俩仿佛在玩捉迷藏一般。
众人了然,觉得怕是姑姑的魂魄迷住了奶奶,毕竟姑姑在世时也可喜欢邻居家的母鸡,在人前?缠着奶奶要养母鸡下蛋吃,也不是一次两次,被打也不是一次两次。
但这次与上次不同,连老先生也说,这是心病,外人无计可施。
5
一九九二年,这个风雨飘摇的小家迎来了第一件喜事,爸爸结婚了。
在朋友的介绍下,他认识了我的妈妈,一个从广东回来,见多识广的时髦女孩儿。
婚礼很是简陋,准确地说,没有什么婚礼。
只是村里人凑个人头,摆了几桌热闹热闹。按照习俗,席间的时候,新媳妇要在婆婆的带领下挨桌认亲,叫人。
或许是高兴的缘故,或许是结婚的喜气冲淡了围绕在身边的怨气,奶奶格外清醒,与往日大不相同。
席间亲朋好友,四座乡邻纷纷夸赞新媳妇,也就是我的妈妈嘴甜人美,一定是个能干的媳妇,说是奶奶有福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
我的妈妈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做事勤勉有规划,同时对待长辈也十分尊重。所以,在新婚的那段时间里。奶奶的日子轻松了不少,家里的条件也有了肉眼可见的改善。
有时候一个人身上的罪过不一定是她做错了什么,或许仅仅是因为她与别人稍微有些许不同,就能够成为别人诟病她的最强武器。
结婚两年,妈妈的肚子还没有动静,村里的流言便悄悄蔓延开来。
有人说妈妈这么勤快,原来是因为不能生,怕爸爸不要她…
有人说妈妈懂的东西那么多,谁知道之前是在外面做些什么,没准儿是和男人鬼混伤了身子…
还有人说,以爸爸的条件,能有姑娘看上他就不错了,随便将就将就也能一辈子,总比打光棍儿强。
流言就像龙卷风,越卷越大,直直地朝着妈妈席卷而来。村里人讥讽的目光犹如五月麦田里的冰雹,将我们这个家砸得七零八碎。
小叔叔坐不住了,要冲出去跟人干仗,被爸爸强势压下。
这个世道并不像老话里说的“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相反,势单力薄的人家,顾忌的往往更多。
但叔叔最终还是没忍住,在一次听到别人的议论声之后,冲上去把对方打掉了三颗牙。
当天晚上,对方的亲戚结成了好大一只队伍,浩浩荡荡朝着我家冲过来。
爸爸将叔叔锁在里屋,随即带着妈妈和奶奶出去与人周旋,家里的过年猪,十几袋粮食都赔了出去,方才将事情平息。
回到屋里,叔叔倒在了地上,口吐黏液,手边还放着一瓶农药。
奶奶跌坐在地上抱着叔叔痛哭,妈妈一边抹泪一边准备干净的床单和木板,爸爸一言不发,默默地将叔叔抱到妈妈铺好的木板上。
叔叔的丧礼办了三天,爸爸砸锅卖铁请了镇上庙里的几个师父来超度,被叔叔打伤的那家也来了,在乡亲们的起哄之下,送回来了几袋粮食。
丧礼结束后,爸爸一下子栽倒了。
第二天起床,妈妈和奶奶惊得直掉泪,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爸爸的头发一夜之间全白了。
6
大概是伤心过度,又或许是为这一大家子操劳,妈妈很快也病倒了。没钱上卫生院,爸爸跑了三里地请来了当地有名的赤脚医生。
到家里一瞧,妈妈怀孕了。
这下子忙坏了爸爸和奶奶,这样补身子,那样对孕妇好,恨不得能把家里所有的家当都拿出来,虽然也没多少家当。
我的出生在第二年夏天,暑气最重的时候。
那时候家里的院子已经被爸爸修补得差不多了,院里那棵樱桃树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枝叶更加繁茂了。
奶奶时常抱着我坐在树下乘凉,嘴里念念有词,不知在说些什么。
后来等我稍大些,奶奶又开始给我讲故事,讲老变婆,讲三姐妹与蛇郎君。
等我再大些,故事又变成了梁山伯与祝英台,孟姜女哭长城等。
奶奶的脑子里总是装着各种千奇百怪的故事。
二零一二年夏天,爸爸得了政府补贴,一股劲儿修了套大房子,建了个大院子,但奶奶还是更喜欢她的小院子。妈妈笑她,是不是舍不得那棵樱桃树,奶奶不置可否。
二零一四年春天,樱桃结得格外好,我们一家人整整吃了一个多月,也没有吃败。
爸爸说,这是好兆头。
那年夏天,我考上了大学。
那个假期格外的长,足足有三个月。我的同学们都出去进厂打暑假工,而我则听了爸爸的话,辛苦那么久,留在家里好好休息一阵。
奶奶老年痴呆的症状已经十分严重,连爸爸也不太认得了。
只是还和以前一样,喜欢坐在樱桃树下,乘凉,聊天,虽然我一直不知,她在和谁聊天。
我即将到学校报到的前一个周末,奶奶突然清醒了,叫着我的名字,说想吃樱桃了。
我想说这个时节没有樱桃,但想想还是算了。
我让爸爸骑车载着我,去镇上的超市买了一盒车厘子,回家全给了奶奶,我们一个也没吃。
奶奶吃着樱桃,喃喃自语“不是这个味道”,便朝着院里走去,还是在樱桃树下,倚着树干,双眼微阖。
傍晚时分,妈妈做好了饭,我去院里寻奶奶,发现她仍旧坐在那里,我走过去牵她,手早已冰凉,人也没有了气息。
奶奶的丧仪十分热闹,许多亲戚朋友都来了,爸爸还请了锣鼓队,唢呐班子,一起送奶奶一程。
村里人都说,奶奶有得安详,是个有福气的人,也会把福气留给我们后人。
爸爸妈妈向他们致谢,来来往往招呼客人,忙得脚不沾地。我不知该做些什么,倒完一轮茶水,便四处走走。
不知不觉间,步子已迈入老院子。
院子还是一样干净,院里的陈设这么多年因为奶奶时常进出也从未改变,就连奶奶走之前坐着的那张小板凳,也不曾挪过位置。
但那棵陪了我们一家人许多年,陪了我一整段童年时光的樱桃树,不知为何,竟一夜之间凋零殆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