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寻觅
陈舟翘起了二郎腿，身子向后一仰，靠上椅背。他右手扣在鼠标上，食指慢慢地敲着鼠标左键，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屏幕上文字后跟着的一闪一闪的光标。
萧容端着一杯咖啡走了过来：“怎么了？写不下去了？你正连载的这篇不是轻松爽文吗？”
陈舟接过女朋友的咖啡，轻轻喝了一口，“我想写点更深的东西……”
萧容笑了，轻轻锤了一下他的肩膀：“现在谁会关注你那点想法呀？看你的小说还不是因为看得爽吗？好好写啊，讨好一下编辑，你上次不是说他们准备将你上一本小说实体出版吗？还有改成漫画之类的？只要他们肯帮忙联系，咱不就能活得不这么寒酸了吗？”
萧容想了想，又问：“你上次不是和我说你写的那个中篇小说，还说那是你稍微融入思想性的第一次尝试呢。后来发给另一个平台了吧，现在怎么样了？”她笑嘻嘻地看着陈舟。
陈舟有点不好意思，尬笑了几声，“快两个月还没回复，不过不要紧，人家之前说了回复时间最长是两个月呢。”
萧容笑了，又戳了一下他的肩膀。她接过喝空的咖啡杯，“我去上下午的课啦，那你加油啊。”
萧容离开房间之后，陈舟又始盯着屏幕上一闪一闪的光标发愣。
他正更新的这篇小说，是在编辑的提议下写的。本着写就要让人看得爽的原则，编辑建议他写一本主角是一个作者的小说。作者进入到了他书中的世界，由于身为世界的创始者，作者自然拥有着任意操控世界的能力，活得顺风顺水，一路扮猪吃虎，过关斩将，爽得不亦乐乎，甚至作者把自己书中原本的主角支到一边，自己来舒舒服服地享受人生。
书写到一半，陈舟感到有些索然无味。又回想起曾经他也对文学的执着，认为作家应当担起很重要的社会责任，而文学中绝不能缺失思考。如今他已经作为一名爽文写手很久了，但偶尔他仍然想写写更深刻的东西，不过不得不说的是，上一次的尝试的确是挺失败的……“那个平台为什么还不给我回信呢？”
就这么无聊的想着，过了很久，他觉得自己今天的状态不适合再写下去了，“编辑催稿的时候再随便编一个理由吧。”咖啡的效果几乎过去了，他起身走到床边，舒舒服服地瘫倒在床上，头脑中关于新小说的构思仍萦绕不散。
2.幻梦
陈舟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在一个很高的地方向下俯瞰，他想起来作家远瞳一部书中的情节，“难道我也变成一只卫星精了？”
他发现自己的视角非常奇特，下方朦朦胧胧看不清楚，好像是因为云层的阻挡。忽然他感觉自己飞速下坠，掠过云层，扑向地面。等到他看清下方的土地后他又突然静止了。
“这……是我小说里那个国家的首都？”
大气恢弘的皇城盘踞着城区中央，一条条道路把城市切割得井井有条，街道上人来人往，不时有身着长袍的士子或推着独轮车的货郎路过。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是主角的出生地吧。”
忽然他眼前的景色开始疯狂扭曲，又出现一片片森林，一座座高山，还有武者的帮会，仙家的名山……“这都是主角经历过的地方。”陈舟感觉自己的视角被拖来拖去。
他的视角开始迅速后退，先是城市不断缩小，然后地面渐渐扭曲成为曲面，他的视角中出现了层层云雾，之后云雾也消失了，他俯视着那个星球。视角仍不断后退，恒星系、星系……他感到群星相对于他不断向前飞奔，在距他遥远的前方化为一片莹莹的散沙。
视角不断后退，当他感觉宇宙只在他掌心时，朦胧的星云轰然破碎，他书中的主角正定定地站在他面前，四目相对……
毋庸置疑，这一定是陈舟第一次见自己书中的人物，但他知道这就是自己笔下的主角——一名作者。
主角盯着陈舟，慢慢冷笑一声：
“我知道我的身份是个作者……你是我的作者？”
陈舟猛地一睁眼，冷汗已布满额头。
3.初觉
陈舟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脑子里还是刚才的梦。萧容走进屋：“晚上出去吃还是点个外卖？家里没什么可以吃的了。”
“出去吃吧，我想出去走走。”
两人换好衣服，手牵着手走出门。走在小区的路上，萧容开开心心地讲着下午在大学发生的有趣的琐事，陈舟一脸凝重地低头看着脚下出神，任由萧容牵着自己走。
“怎么啦？”萧容突然停下自己刚开始的新话题，小心翼翼地问：“你为啥看起来不高兴呀？”
“没事儿没事儿。”陈舟笑笑，“想到些关于小说的构思，走神了。”他揉揉萧容的头，“不好意思啦。”
萧容指了一家火锅店，于是陈舟跟了过去。
“刚才放的现在差不多涮好了吧。”萧容拿起筷子，准备伸向锅里。“你想出什么构思了啊。”
“你说我们这个世界，会不会是一个作家笔下描写的呢？我下午梦见我在我笔下的世界里看到我的主角了……”
萧容盯着锅中的滚滚翻腾的热浪，咽了咽口水，把筷子伸向锅里，兴高采烈地问：“所以这就是你的创意啦？你笔下的角色觉得自己是一本书里的人物？挺不错的创意呀。”
“但我觉得这个世界还真有可能是某个作家笔下虚构出来的……我不仅仅觉得这是个写作的点子，还觉得这有可能是事实。”陈舟抬头看着容，“我认真的。”
萧容拿着筷子的手凝固在空中，她缓缓抬起头，“你认真的？”
“我认真的。”
萧容“噗嗤”一声笑了，她摇了摇头，“作家的奇思妙想还挺多。好啦好啦，快吃快吃！饿死我了！”
陈舟真的是“认真的”。
小时候，和许多孩子一样，他也曾在手中摆弄着玩具时，突然抬头眨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问爸爸妈妈关于“世界是什么”的问题。
家长们往往用哄人的语气给孩子随便讲讲，倒也能引得孩子们”哇哇”惊叹，挥着小手，满眼兴奋，心满意足。
然而他的父亲只是随便地瞥了他一眼，“这么小年纪，不好好想点有用的东西。”
陈舟长大后渐渐理解了父亲当时的心情：创业失败，公司破产，再加上妻子患上慢性病，家境急转直下，于是当然会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孩子应该多想想“有用”的东西——也就是能带来钞票的东西。
但别的孩子小时候就对世界是什么有了令自己满意的答案，他却还是不能忘怀这问题，在成长中不断追问也没有答案。“世界是什么”这儿时未能如期得到答案的问题，他一直在悄悄追寻。
为了满足小时候的愿望，曾经他还天真地四处询问探讨。后来他在成长中开始慢慢关注更实际的东西，这个问题渐渐沉于心底，直至几乎淡忘，现在他想再次发问。
如今他仿佛看到了曙光，尽管这曙光背后是他看不透的迷雾。
4.妥协
萧容很苦恼。
她觉得自己的男朋友最近有些……怎么说呢？精神有点问题。
她还记得两年前，她听说本校一位大四学长在自己很喜欢的一个网站连载了小说，于是在室友的撺掇下点开了那篇小说。
之后，她沉迷于这个小说，之后，见到了作者，成为了他的朋友，再之后，朋友前就多了个“女”字。
“当时他笑得多阳光呀。”萧容拄着下巴想着，“怎么现在变成这样了，天天想着世界是由一个作家创造的。”
她打电话给陈舟的妈妈。
她和阿姨关系非常好，直接一口一个“妈”那种，比亲生的都亲。
“妈，陈舟最近好像情绪不太好呢。”
“咋了，他对你不好呀，那就好好教训他呗，哈哈……咳……”
“妈，您还没好点吗？”
“没事，老毛病了。小舟怎么了？”
“他……最近总是神神叨叨的，天天念叨着世界是虚构的，妈，他竟然说我们都是作家笔下的一群小说人物！”
电话另一端传来一阵笑声，“这孩子，乱七八糟的想法还真多。”
“妈！”萧容抱怨着，“他当真了呢！还总和我解释！”
放下电话，萧容想起今早陈舟对自己的解释：
萧容把书往桌子上一拍，“你天天和我念叨这些，你有什么证据吗！”
“没有。”
“那你别想了也别说了好吗，你总是这样，我……有点怕。”
“你知道伽利略提出的那艘船吗？就是说一个人在一个封闭的船里，通过船内的任何现象都判断不了船是处于静止还是匀速运动状态。后来有类似的理论研究一个人怎么判断自己是不是在梦里之类的。我现在的情况也类似。”
“你的意思还不是没有证据？”
他的神态严肃了起来：“那你也的确无法证伪。或者你有什么方法检验这个命题？如何证明你不是生活在一本书里？”
萧容摇摇头，“你……怎么会这样。”她叹了一口气，“为什么纠结这些无法证实的想法？快快乐乐地和我在一起不好吗？”
陈舟抬头看着天，“我想也许我有我的使命吧。”
萧容站了起来，一声不吭。她迈开步子，只留给陈舟一个背影。
当天晚上，陈舟放下手机。
刚才父亲打来电话，说从母亲那里听说自己最近状态不好，让自己好好对萧容，接着是一如既往的训诫。
他也有点累了，自己天天想着这些好像也没什么用，无论自己的想法是不是真理，又能证明什么呢？又有什么改变呢？
他牵着萧容的手，“算了，我们活在什么世界里有什么区别呀？一个小说里的角色思考这些也改变不了什么。”他笑了笑，“难道我们还能冲出去不成？”
萧容看上去并没有完全释怀，毕竟陈舟的话还是没离开他原来的想法，不过这也的确好多了。“行呀，那以后我们好好地生活呗。”
陈舟尽量让自己放下那个想法，何必与别人针锋相对呢？
他坐在电脑前，打开自己未完成的小说，但他突然又想到，他的想法也的确可以成为一个小说创意。
他畅所欲言地写着，文思泉涌。
5.抉择
次日。
“小陈！今天来一趟我们编辑部！今天上午之内！不，马上就来！”
陈舟拿着手机，怔怔地出神。
他换好衣服，匆匆出门，叫了一辆车。
他站在编辑面前，编辑指着电脑屏幕，“你呀，在写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陈舟想了想，说：“编辑，我是这样想的，文学要有一些深度，不能……”
“谁管你想什么啊！”编辑随便抄起一本书，卷起来疯狂敲着桌子，“搞清楚你读者的定位，你为什么写作！”
“为了……”
“停，别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要告诉你的是，你在我这里写作，只能是为了钱！写没人爱看的东西，我们要你何用！”
编辑发过火了，渐渐冷静下来，给自己点了一根烟，“来，小陈，坐，和我讲讲，你为啥想起要写这个呢？”
编辑打开一份文件，对着电脑读了起来：“编辑，我想，接下来一段剧情的大纲差不多是，主角身为一个作者，又有来到自己小说世界的经历，于是敏锐地发现自己很可能活在一个小说里，然后他的做法是……另一个文档里的是接下来几章的初稿……”
“这都啥呀？看看你的初稿，哪来那么多哲学思辨啊？你闲的没事干？别忘了你为了什么而战斗，是钱啊！钱！”
编辑把烟在烟灰缸上弹了弹，“改改吧！顺着这个思路也行，回到原来的思路也行，就是别忘了这是篇爽文。话说你为什么要坚持呢。”
“嗯，不怕你笑话，我觉得这是真的。”
编辑抬起头，表情非常奇怪：“你的意思是，你也觉得咱们的世界是一个作者……虚构出来的？”
陈舟点点头。
编辑僵硬地笑了笑，“哈哈哈，哈哈……那，那个作者的编辑，估计也挺厉害的吧……哈哈”
看到陈舟木木地看着他，编辑慢慢收起了笑容，正了正身子，“所以，你真这么想？”
陈舟点点头。
“说说你的想法。”
陈舟翘起了二郎腿，“编辑老哥，你看，这世界你说不是作家虚构的，你也没证据对吧。那不妨听听我怎么说。我现在就觉得吧，这世界上发生的事都是作家的安排。就比如我在这里说这些话，都是作家设置的。我在邮件里提到我的灵感来源于一个梦。”陈舟突然伸出了手，紧紧地抓住编辑的胳膊，“说不定就是因为剧情需要，作家才让我做这个梦的！你说对不对？”
编辑抽回胳膊，把胳膊收在桌子底下，用另一只手不露痕迹地擦了擦袖子，“咳咳，小陈呀，咱们先说说小说啊！你要改吗？你想怎么改？”
陈舟本想答应，但内心有一股力量，让他摇了摇头。
编辑一皱眉：“小陈，你什么意思？”
“我曾想过，我为什么要思考这些问题，后来在身边人的压力下，我选择了妥协，放弃我的想法。但是现在，连把它认认真真地写进书里都不行吗！”
陈舟昨天还想放弃它，普普通通地陪在萧容身边。但他现在又想反抗了。
陈舟站了起来，整了整衣服，“对不起，编辑，我有我的坚持。”
编辑摇摇头：“对不起，陈舟，我也有我的坚持。”
陈舟离开的时候，一脚踏在门外，手正在关门，编辑终于又开口了，“小陈，别傻，认清社会。”
陈舟并没有回头，关门走了出去。
6.放逐
萧容紧张地坐在陈舟父亲面前，她和陈舟母亲关系特别好，因为阿姨性格很温柔，虽然自己常年卧病在床却对别人非常体贴照顾；然而她听陈舟提到过好几次，他父亲并不是一个很容易接近的人。
陈叔叔严肃地看着她，近些年生活的重担在他脸上留下了一道道沧桑，他缓缓开口：“所以今天你来，是想和我说陈舟最近状态很不好？”
“是的，爸。我想问问有什么办法吗？”萧容紧紧攥着袖口。
阿姨还没开口，陈叔叔就冷哼一声：“这废物，送进精神病院治治就好了！”
萧容大惊：“我听说，精神病院对病人很不好的！又打又骂又强迫吃药！健康人进去都会生病。要不我们先找心理医生？”
已经很久没有人好好听陈舟讲话了。今天来了个心理医生，一直微笑着，看上去和和气气的，陈舟很开心地拉着他絮絮叨叨地讲了半天自己的理论：
“医生，你证明不了我的话是错的吧？”
心理医生微笑着看着他，用尽量柔和的语气发问，试图通过引导使他认识到自己的不理智：“那就算我们真的活在小说里，对你又有什么影响呢？难道你还能和作者对话？让他改变你的生活？”
“医生，你听我讲！你稍微动动脑子就不难想到，作家没描绘的那部分肯定会按照作家设定的规律来自行运转，然而！如果……”
陈舟神神秘秘地看着心理医生：“如果你，或者我，被选做主角的话，那我们出现在书里的片段。”他想了想，“就比如现在，假如作家认为我们之间的谈话对剧情很重要的话，那他就会把这段写出来，那我们就出现在书里的这个片段，我们的行动会怎么样？完全被锁定！此刻作家让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得干什么！剧情需要你懂吗？就比如现在作家突然不知道怎么想的，让我抬起左手。”
陈舟抬起左手。
“那我就得照做，即使我觉得这是作者的意志想要反抗，那也是作者让我反抗的。没有在书中出现的人是何其幸运！他们都能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而出现在书中的人物，出现时间越长那命运就会被锁定的越多。”
陈舟恳切地看着医生：“我现在的疑虑是，怎么判定我是不是这本书的主角？怎么确定我的生命轨迹有没有被某个不良作者锁定？怎么判定我某个时刻是处于显于台前的被作者锁定状态，还是处于幕后的自由状态？”
他伸出手，抓住医生的双肩，一字一顿地慢慢问道：“怎、么、判、断，我所作所为是出于我、的、真、心，还是那个‘作、者’的一时随想？”
心理医生一边听，一边流着冷汗，他从陈舟手中挣脱，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这次咱们就先聊到这儿吧，那啥，我觉得你讲的都挺有道理的，下次见接着聊啊。”
心理医生走到屋外，对在门外等候的三人说：“个人建议送到精神病院……还有下次能不能别找我了，连这次的钱都给您退了成不？下次真别找我来了，病人没用几句话就让我觉得挺对的了，我其实一直也隐约有这方面想法，再听听怕不是要成他病友了！”
他收拾收拾自己的东西，像逃难一样离开了陈舟的家。
萧容看到陈叔叔脸色凝重了起来，“把他送去精神病院吧，在这城市这么多年，虽然现在混的也没多好，多少有几个朋友，我认识一家精神病院的主任，就送他那儿，也能让孩子少受点苦。”
阿姨刚要反驳，萧容却说：“反正他工作暂时被他自己推掉了……让他去休息休息也好。”
阿姨还想说什么，但是却没有说出口，只是点了点头。
第二天夜里，陈舟穿着宽大的病号服，躺在高级单人病房的床上，望着窗外清冷高悬的月亮，久久不能入睡。
7.锦旗
由于主任的特别关照，说陈舟是他朋友的孩子，没什么病，只是心情不好来这里养养，他在精神病院的日子过得还是挺滋润的，有手机有电脑，都能联网，平时也不强制服药，只是有护士把每天的药送过来，让他自己看着办。
陈舟的房间采光很好，大多数时候他都躺在铺了两层毯子的柔软病床上，晒着太阳打着字——为了避免怀疑，他通常是把手机横过来的，装作玩游戏或者看视频。
陈舟知道这是自己的便利。他每天开开心心、和和气气地和每一个护工或医生打招呼，没有人真把他当病人。他有时候还会去主任的办公室坐坐，和他聊聊天，内容都是正常人谈论的，比如时事政治之类的，一方面证明自己真没病，另一方面也能和主任联络感情。不需特别关注，他就能发现墙上的一面面锦旗。
但是他也知道自己很难逃走，给他的关照太多了，以至于他没有让他们不怀疑的理由暂时离开精神病院，来达到他逃离的目的。
自己应该还没疯吧。有时他会怀疑，但大多数情况下他还是坚信自己仍然很正常。他很清楚在精神病院里暴露真实想法的人的下场，通常是加大药量或者痛打一顿，直到改口或是不说话了为止。
所以他从不和别人说自己的理论，只是在手机里偷偷打着字，记录自己的想法，以及续写他的小说。
一周之后，主任接了陈舟父亲的电话，得知他准备来看看陈舟的情况。
主任把手机放下，叫来了他的左膀右臂小马。
“小马，我陈哥要来看看他儿子怎样了。你想法检查一下小陈的状态怎么样，比如和他聊聊天之类的？”
马护工摇了摇头，“主任，我看那小子经常抱着手机，虽然是横屏的，但我看他手指动作却有点像在打字，说不定他手机里记录了些他不太正常的想法呢。”
主任有点尴尬，慢吞吞地问：“他也不算是病人啊，只是朋友的孩子来这里疗养疗养。虽说他父亲大概和我们讲了他的情况，但这周，据我们观察他还好啊，偷看一个正常人的手机，有点不够意思吧……”
马护工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他若是没病我们就给他放回去，也不碍着他什么事，他要是真有病，那我们不就是发现及时了吗？得在陈哥来之前赶快治好啊，不能砸了我们的招牌。”
马护工搓了搓手指，“主任，这几天那小子可是一点药都没吃……咱也不是想赚人家钱对不？但咱得对人家病情负责啊，他要是真被看出来有病——他有没有病也是我们说了算——我们也不能见病不治，肯定得给他开点药对吧，为了在陈哥来之前治好，我们还得用最好的药，还得加大药量对不？”
主任摇摇头，指着小马笑骂着：“你这坏小子，说得还挺在理。”
主任的办公室，墙上挂着一副很大的书法：“全心助患”，旁边还有几幅小字，都是“医者仁心”之类的，另一面墙上有几幅表示赞扬感谢的锦旗。和别的医生或者医院收到的锦旗不太一样，主任的锦旗全都是患者家属给的。
鲜红的锦旗镶着金边，却没有一幅是患者自己给的。
当天午夜，主任、马护工、陈舟的医生围在主任桌前，桌上摆着一部手机。
“咱们发给患者的手机都有后门，不管他设置什么密码我们都能开。那主任、大夫，咱打开了？”
三人在手机里找到一篇文档。
8.畅思
尘最近感觉自己有点新想法了。
在自己书中的世界流浪这么久，他突然有了个新想法：自己一直安排主角在离自己很远的地方慢慢发展，自己在这片地方轻松享福；然而如果主角发现他竟然在一本书里呢？而他无论怎么做，也不过是自己笔下的一个人物。
尘拿出自己的法宝，一块键盘，这是他从自己的世界带到这里的唯一一件东西，也是自己全部的仰仗。
尘想了想，笔下的主角叫啥来着？对，好像给他取了个和自己读音一样的名字，“晨”，就是这么一个名字。
尘仰天大笑，左手把键盘向桌子上一拍，右手在空中挥了一下，一块显示屏浮现在空中。他盘腿坐好，像以往一样准备用键盘修改世界了。
“晨修炼九转玄天玉龙诀大成，终于在玄天宗的无极之塔，和暗中害死了前任掌门的小人展开了决战，那小人心狠手辣，非同一般，照顾他的师父，也就是前任掌门数十年，却因得知师父想将掌门之位传给自己的师弟晨，就精心策划谋害了师父，并栽赃给了自己的师弟，迫使他离开宗门漂泊七年。”
“晨凭着自己刻苦的修炼和七年间的奇遇，最终战胜了那小人。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小人告诉他无极之塔内藏有玄天宗传承千年的秘密。”
“晨大仇已报，内心正是空虚，于是便来到那无极之塔里，凭新任掌门的身份打开了禁制，取出了宗门千年之密——一片玉简。”
尘越写越开心，连连惊叹自己的才华。
“晨在玉简上看到了一句话：我宗门先贤尝叹曰：‘此浩浩世界，若创于作家之手，我辈命运沉浮，焉能自主耶？’晨天资聪颖，瞬间从这句话中想出很多很多，他愤怒地将玉简摔在地上，大喊一声：‘狗作者！我晨的命运岂能由你主宰！我不是主角或者不出现在你的书中则罢，我要是出现在你的书中，岂不一言一行，甚至我现在因愤怒而喊出的话都是你编排好的！”
尘写到这里，非常畅快，哈哈一笑。他欣赏着自己刚完成的作品，想象了一番主角命运被自己修改后气急败坏的样子，忍不住又开始笑了。
他大手一挥，长按键盘上的回车键，于是屏幕消失了，凭以前的经验，尘知道在这世界，远处的玄天宗要发生精彩有趣的事了。
他又用键盘写下了自己眼前的桌子上会出现半个甜美多汁的冰镇西瓜，并且里面会插着一个勺子，写好后长按回车，他就开始抱着西瓜享受美好的下午了。
“明天做点什么好呢？无所不能也是种烦恼呀。”
尘一边摇头晃脑地吃着西瓜，一边回味自己的杰作。
“那小子真有意思……啊！”
他猛地一惊，手中抱着的西瓜摔在地上，溅出鲜红的一片。
他想把这想法挥去，却越来越无法忘记。
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如果我也在小说里……”
他越想越觉得这是真的，越想越觉得恐怖和压抑，终于，他慢慢站起身来，冲着天空大喊：“狗作者！我尘的命运岂能由你主宰！我不是主角或者不出现在你的书中则罢，我要是出现在你的书中，岂不一言一行，甚至我现在因愤怒而喊出的话都是你编排好的！”
尘喊完这句话，仿佛已经用尽了全部的力气，一下子瘫倒在椅子上。
“作者……存在……我的命运……我的本心……谁在主宰我……”
“作者的目光……在注视着谁……锁定了什么……狗作者……”
“这……主任，前面还算天马行空的文学创作，从这里之后……我怎么感觉这之后的话都不是小说里的‘尘’说的了，反而更像是陈舟说的了……”
主任和医生盯着接下来好几十页的各种呓语：满篇的疑问或是自言自语，夹杂着很多省略号，以及感情过分强烈的十几个感叹号或问号连用，以及不时出现的“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主任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也不是很懂作家什么的，但是正常的作家好像不会在写了几行正常文体后，忽然出现成千上万字的连续不断的人物内心独白吧……还是这么支离破碎、毫无逻辑的……”
本来跃跃欲试想给陈舟硬加上病的马护工也不太敢说话了：“这……是不是有种流派叫什么意识流？用这个做诊断依据可能不太靠谱吧。”
主任有点犹豫：“孙医生，你怎么看？”
“说句良心话，这人真有病。”
医生一边翻着手机屏幕一边说：“我们受过专业的训练，我能从字里行间看出患者的确有妄想倾向……而且我觉得这很容易看出来吧。”文档里尘从开始那次自言自语就一直没停，不断地翻页也要一小会儿才能翻到结束。
马护工指着结尾，说：“主任，医生，您看！结尾有点变化。”
在无数的磕磕巴巴的自言自语后，文中的尘终于又说了一句完整的话：“作者，算我求你了，如果我出现在书中片段，如果我此刻正被你描写，那请你让我脑海中不停重复着‘你被看着’、‘你被看着’行吗！当我不在你书中正描写的那段时就请将这声音去除好吗！这是我最后的愿望了！”
9.归来
“陈哥，令郎这病情……哎，实不相瞒，有点严重啊。不过我们昨天给他注射了那个进口的，那个叫什么来着？反正就是挺好的药，然后病情控制住了，现在……”
萧容惊恐的看到陈叔叔一步迈到主任身前，一把揪住他的领子，额头上青筋凸起。
“你为什么给他注射！咱之前不说好的不用药物治疗的吗！”
“哈，陈哥，你先消消气。来来来，先松手，我给你们看看这个……”
四个人围在电脑屏幕旁，默默地看着那数十页的呓语。
“陈哥，嫂子，还有侄儿媳妇！你们看不出来吗？小陈这病……有点严重了啊！不是我说，这，这谁看了都得想给他治疗啊，咱平时压力大写写东西发泄发泄也是人之常情，可是你们看看，这几天之内连续写这么多，这也不正常啊对不？”
陈舟母亲忍不住点点头，“咳……小舟的确有点……不太对劲啊！”
父亲冷漠地问：“那他平时表现怎么样？”
“平时倒还挺开朗的，看起来没啥……但是你看他写的东西……”
父亲强硬地打断：“一个正常人，就因为写了点东西，就被你们打药了？混账东西！”
孙医生走进来，解释说：“陈先生，你好，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
“你们乱给病人打药！”
“我们受过专业的训练，无论什么情况呢，我们都不会随便打药……”
医生又慢悠悠地补充说：”就算没有妄想症，也有抑郁了啊。真的需要治疗。”
萧容想了想也对，能胡乱写这么多东西，抑郁应该也挺严重了吧？“爸，可能陈舟他……真的状态不太好吧。”
父亲看了她一眼：“当初你还说精神病院这不好那不好，最后还不是被他忽悠了？陈舟即使写了点奇怪的东西，那也是我儿子，我打我骂行，却不能放在这里被人糟蹋。”
父亲又对萧容说：“本来以为有朋友就可以信任，让陈舟来治治。可是现在的精神病院，到底还是不能放心，乱喂药，健康的治成精神病。萧容，你很爱他，很了解他，却不理解他。”
父亲对主任说：“主任，我要见陈舟。”
这时马护工和另一位医生走了进来。
“你笑什么！”父亲大声问。
刚走进来的医生说：“那个……现在您可能还看不到令郎，我给他打了一副药。”
孙医生补充道：“我也给他打了一副药。”
“你们两个打的，是同一副药？”
“对对对……不，他打的是治疗用的药，我打的是强效镇静剂。现在可能还睡着呢。”
父亲终于忍不住了，大喊一声：“你欺人太甚！我忍你很久了！”
“914，出门左拐有电梯。”主任说。
父亲点点头，离开了主任办公室，并把门摔上了。
过一会儿他又打开门，两位医生问：“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你们准备准备离院手续，一会儿我直接带他走。”他摔门而去。
在914，陈舟刚醒，看到父亲打开了房门，他勉强支起身子，目光有些呆滞，好像少了点什么。
“爸，您怎么来了？”
“收拾收拾，我带你出去。”
“爸，我……”
突然，陈舟大喊：“啊！作者回复我了！我现在脑海里不停地重复‘你被看着’、‘你被看着’！爸，作者他回复我了！他同意了！现在我脑海里有声音，说明我们正被描写呢！爸，给读者打个招呼！”
父亲一愣，僵硬地抬起了手，勉强挥了挥。
“好啦。哎，现在脑海里的声音又没了，说明我们现在不再被描写了，作者的目光移开了！爸，我感觉现在没什么病，心情好得很！作者他同意了。咱什么时候出院？今天下午？”
父亲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本想说的“今天下午带你出去”竟然说不出口了。但他又想到也许是精神病院的药把陈舟脑子伤到了才这样的，咬了咬牙，“对，下午就走。”
晚上陈舟和萧容就回到了他们租的房子里，路上陈舟一直念叨着有关脑海中的声音的事。到家之后，萧容终于忍不住了。
“你干什么呢？求求你离开那里就不要想这件事了好吗？”
陈舟开心地牵着萧容的手，“嘿嘿，要是以前我可能会放弃这个想法，但是从被打药睡了一觉后我就可以听到作者的话了，我现在正想摸清作者的写作套路呢。我正在记录听到脑海里的话的频率和每次的时长，以及研究什么情况下作者会描写我。悄悄地告诉你，只要研究出规律，我们就可以在作者没关注的时候做些事情，来改变我们的命运，嘿嘿，狗作者，我陈的命运岂能由你主宰？嘿嘿嘿……”
萧容哭了，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陈舟的手背上。
陈舟有点着急，把另一只手轻放在萧容头上，轻抚她的头发，想要安慰她。
突然，他神色一紧，把两只手都抽回来，伸出食指，放在自己嘴边，对萧容比了个“嘘”的手势。
“我现在又听到脑海里的声音了。作者现在开始描写了！”
萧容很怀念那个会安慰自己、会哄自己开心的开朗风趣的作家学长陈舟了，她哭着说出了很久没用的称呼：“学长！求求你醒醒好不好？”
陈舟神秘地笑了，“嘘，作者正描写呢。乖，别哭了，别让读者们笑话了。”
10.追问
萧容正在厨房做着饭，儿子陈凡走进来，用稚嫩的声音问：“爸爸呢？”
“又想听爸爸讲故事了吗？”
“嗯！爸爸的故事可有意思了！上次他说我们的世界是作家虚构出来的！还说他和作家沟通了！他还神神秘秘地告诉我说作者正看着他，一会儿又说作者没看他，一会儿又说作者又开始看他，我们玩得可开心了！”
“乖，爸爸正在写书呢，别去书房打扰他。你再玩一会儿就来吃饭。”
“嗯！”
儿子走之后，萧容终于不再掩饰眼神中的悲伤。她走到书房，轻轻推开门。
陈舟正在努力写书。他写的爽文经久不衰，已经成为了网文巨头，作品爆火，粉丝无数。
只不过，偶尔他还是会像现在这样，对着上天大喊：“狗作者！我陈的命运岂能由你主宰！我不是主角或者不出现在你的书中则罢，我要是出现在你的书中，岂不一言一行，甚至我现在因愤怒而喊出的话都是你编排好的！”
听说这是他给他主角笔下的主角安排的台词，后来被他笔下的主角喊了出来，现在一般是他的口头禅。
陈舟看到妻子来了，转过头温柔一笑：“没关系，刚才脑海里有声音，现在没了，作者没在描写我们。”
萧容也笑笑：“那就好。”
终章
“这以上十章，就是我最新的作品了，发给编辑前先给你看看，帮我找错字病句，提提剧情意见。”作家辰对朋友说，“尽量快点啊，我想早点发过去呢。他们收稿子是从接受后的下周一开始计算时间，我得赶在今天发过去，不然明天是周一，又要拖一个周才能回信了！”
辰又补充说：“哎，这小说有点毛骨悚然，我强忍住变成精神病的冲动才写下来的，做好心理准备。”
朋友说：“我超级喜欢看精神病患者作案的小说！”
“这也不是患者作案啊。”作家笑了，“我发给你了，看看吧。”
过了一会儿，朋友问：“辰，你写这个小说什么用意呢？”
“我就是觉得这个世界不太真实呢。也许一切都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稳固死板，一成不变，绝对真实。”
“那你觉得我们正活在书里吗？你觉得我们真在被描写吗？或者我们现在说的话都是作家用键盘敲出的一行行台词？”
“哈哈，我可是不信的。世界不一定是我们通常认为的那样，也不一定是我写的那样。谁知道呢？科幻作家挺多都不认为自己描写的世界或者未来就是真的，只不过是一个猜测罢了。”
“但是你这么写，让我怀疑是不是有人在描写我啊！说不定这句话都是作家让我说的，好的作家的用意可能在于推动剧情，不过我觉得写我的作家应该是个十八流业余作家，让我说这些都是为了凑字数。”
作家和朋友开心地笑了一会儿，“谁知道呢？”作家说，“我脑海里又没有声音。”
“那万一我们真是作者描写出来的，你得请我吃晚餐！”
“好好好。”作家说，他抬头望天，“是要这样吗？向我书里写的那样？”
“对对对！”
“好，那我学学。”作家酝酿一下气势。
“狗作者！我辰的命运岂能由你主宰！我不是主角或者不出现在你的书中则罢，我要是出现在你的书中，岂不一言一行，甚至我现在因愤怒而喊出的话都是你编排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