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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岁这年,谢炜楚和死神擦肩而过。
谢炜楚记事的时光,是从妈妈谢筱倩阴沉的面孔开始的。谢筱倩的脸有点瘦,上面有芝麻粒大小的雀斑。或许是脸上的肌肉不多,她的脸颊大部分时间是板着的。谢筱倩板着的面孔和冷漠的眼神,让谢炜楚觉得这是妈妈正常的表情。于是他就模仿着妈妈的样子,小脸庞也板着,也像妈妈那样没有表情。
“整天挂着个苦瓜脸,给谁看!”吃饭了,谢筱倩瞪一眼谢炜楚,她的筷子头,就敲在他的额头上。十一岁的谢炜楚,不知道哪里做错了。他只是害怕地低下头,默默地扒拉着饭粒。这时候,谢炜楚有些想爸爸。爸爸在外地工作,每年休探亲假才能回来。并不是说爸爸对他有多好,而是爸爸在家里,他挨打的次数会少一些。
“收——烂铜烂铁玻璃瓶喽……收——废纸废书旧塑料喽……”一句句悠长厚重的吆喝声,在小巷子里回荡。还隔着老远,院子里的人就知道是谁来了。那个走街串巷收破烂的摊贩邹二郎,隔三差五的来这里走一圈,把家家户户的废品搜罗干净。每当这个时候,院子里就非常热闹,大人小孩都忙着往外面倒腾着家里不要的东西。过了秤之后,大家手里捏着邹二郎递过去的钱币。有的是三两枚镍币,有的是一两张角票。
谢炜楚也混在人堆里,看着妈妈把他上学期的课本作业本拢到一起,摞进邹二郎的秤盘里。邹二郎弯曲右臂的手肘,他的大拇指伸进挂着秤杆的麻绳环圈里,左手的手指则飞快的拨动坠着秤砣的麻绳,秤杆的尾端微微地上翘。“六斤六分钱。”邹二郎报了数,左手抓住秤杆,右手的四根手指头贴着秤盘的底部,大拇指拌着秤盘浅浅的边沿。秤盘里面的书本,便倾斜着跌落到箩筐里。
谢筱倩手心里攥着两个镍币,一个五分钱的,还有一个是一分钱的。她准备离开时,眼睛的余光似乎发现了什么。于是她停住了脚步,弓起的身子凑近箩筐。她把手伸进箩筐扒开遮挡着视线的物品,少顷从里面拎出一双凉鞋。
这是一双女式凉鞋,原本的珍珠白色,已经失去了光泽。谢筱倩看一眼手里的凉鞋,又看一眼谢炜楚脚上的凉鞋。谢炜楚穿着的这一双凉鞋,鞋帮早就和鞋底脱离了。是谢筱倩用薄锯片在煤火上烧红了,把鞋帮重新粘在鞋帮的。“邹二郎,这双凉鞋几分钱,卖给我。”
“一角钱!”看见谢筱倩那热切的目光,邹二郎的眼睛一眯,价格脱口而出。这双女式旧凉鞋,是巷口一个小胖子卖掉的。邹二郎清楚地记得,小胖子一颠一颠地跑过来,一边把凉鞋递给他,一边对他说:“下次你来,可别说我卖凉鞋给你。”
邹二郎狐疑地问小胖子:“为什么不能说?这鞋不是你家的?”来路不明的东西,邹二郎可不敢收。前几天,有个同行收了赃物,连人带东西被派出所收了进去。
“是我妈妈的,我放火炉上把鞋底烧糊了。”说着,小胖子把鞋底朝邹二郎亮了亮,邹二郎这才放心收下。不过邹二郎耍了个心眼,原本该给小胖子两分钱,却少给了他一分钱。
小胖子转过身,蹦跳着到了便民店,用那枚硬币换了一颗糖。这颗糖是辣椒形状的,颜色是鲜红鲜红的,固定在一根细细的竹签上。这种糖,孩子们称为“辣椒把子冰糖”。小胖子喜滋滋的把糖放进嘴里,津津有味地舔着。
邹二郎还在想着刚才的事情,耳边却响起了尖刻的叫声:“一角钱,你怎么不去打抢?”原来是要买这双鞋的女人,在挖苦他。
“真要一角钱。大姐你想想,买双新鞋得一块多钱,穿一年还不得旧?这双鞋才一角钱,起码可以穿三五年,你怎么算怎么值。”邹二郎把她的挖苦当成了耳边风,而是按照他自己的思路,对她循循善诱。
谢筱倩心里转悠,话是这么说,也是这个理。可是得一角钱,有点心痛,就不想要了。可是谢炜楚那双补得不能再补的凉鞋,恰到好处的又被她瞥见了。如果不买的话,就得给谢炜楚买新鞋。舍不得现在这一角钱,转过身就得花一块多钱,那更不划算。“要不,就给你刚才卖东西的六分钱?”谢筱倩的口气软了,她商量着对邹二郎说:“你也别赚得太狠,下次我从家里多找些废品买给你。”
六分钱?可以赚五分钱。五分钱可以去面馆,吃一碗光头阳春面,今天晚上的饭是有着落了。邹二郎这么想着,准备同意了。可是巧不巧的是,邹二郎也看见了谢炜楚脚上的破凉鞋。于是,邹二郎又开口了。他说:“六分钱?看在咱们老宾主的份上,也不是不可以。”
听邹二郎这么说,谢筱倩的眼睛亮了一亮。可还没等她说话,邹二郎接着说道:“不过,得搭上你儿子脚上这双鞋。”
谢筱倩气恼地说:“你倒打的好算盘,给你六分钱还不知足。”
邹二郎笑着说道:“大姐,我给你赚钱你还怪我。我问你,你儿子脚上这双鞋能值多少钱?你如果卖了,能卖四分钱?我最多给你一分钱。”邹二郎的语气很软和,但他的道理让人服气。
谢筱倩无法辩驳邹二郎,于是她口气强硬地对他说道:“这双鞋可以给你,但我只能给你五分钱。愿意就成交,不愿意就拉倒。”她这副架势,活生生的要从邹二郎的虎口里,拔出一颗牙来。
邹二郎知道再也捞不到油水了,如果不见好就收,这单生意就歇菜了。于是,在两个人成交的时候,谢炜楚脚上的凉鞋,就被谢筱倩剥下来交给邹二郎了。
“穿上!”谢筱倩把从邹二郎手里交换来的女式凉鞋,扔到谢炜楚的脚边,对他喝道。谢炜楚知道妈妈的话,是不能违抗的,他一声不吭地穿上了。
这双鞋一穿上脚,谢炜楚就觉得不合适。他觉得鞋面上那朵白色的花,是那么刺眼。此刻这朵花似乎活了,它正在笑话他:男孩子穿女式凉鞋不合适。还有这双鞋又长又大又宽,谢炜楚的脚在里面,好像牛栏里关着一只猫,很不合脚。可是,面对妈妈的威严,谢炜楚不敢说出来。
这时谢筱倩问他:“怎么样?是不是很舒服?”
听见妈妈说话,谢炜楚这才怯怯的说道:“凉鞋有点长。”他一面说一面看着妈妈的手掌,妈妈揍他的时候,手法特别快。于是,他的身子下意识的往后退了退。
谢筱倩看了一眼,不以为然地说道:“长什么长?你现在人小脚短,过几年人长大了,脚就跟着长了,穿着就合适了。”既然妈妈这么说,谢炜楚知道自己不能再说了。他只得低着头,再次盯着这双鞋不合适也不合脚的凉鞋。
转过头,谢筱倩对邹二郎说:“你说的不错,穿几年没问题。”邹二郎乐呵呵地笑着,挑着箩筐向隔壁的院落走去。
-02-
第二天,谢炜楚脚上穿着它去上学。谢炜楚总觉得路上的人,都在用奇怪的眼神看他。看着他这个瘦瘦小小的小男孩,穿着一双硕大的女式凉鞋。谢炜楚不敢看别人的眼睛,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因为凉鞋的前掌部分过长,谢炜楚走路的时候,必须抬高脚才不会蹭刮着地面。于是他走路的姿势,就不是正常的移动脚步,而是那种高抬腿的踏着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