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突然对心理学着迷。所幸的是,朋友中恰好有一位心理咨询师,而这件事对他却是不幸的,我无穷无尽的问题弄得他非常心烦。为了关系不至破裂到断交,同时又还能继续他的工作,他答应带我参加由他组织的倾谈俱乐部,条件是我必须终止用问题迫害他。
现在时隔多年,我早已对心理学失去了兴趣,这确保了我与这位朋友的友谊延续。但是我却始终记得第一次去倾谈俱乐部时听到的故事。我不确定是否正是这次经历让我对心理学产生疏离,从而保全了友谊。因为那次之后,我发现我面对晦涩的记忆并无足够的勇气与快乐,我应当不是学心理学的料。
那天倾谈的主题是“恐惧”,大约有六七个人参加,大家围坐成一圈。第一个讲述者是一位三十多岁的男人,自我介绍是个中学老师。在正式开始之前,大家都已轮流用一个词来预告自己的恐惧。这个男人显得比别人更为难,他先是犹豫不决,然后说出了一个词——“母鼠”。
他被选为第一个倾诉者,双手一直紧紧握住我朋友递给他的水杯,好像他要讲的事将从那杯水里挤出来。他开始了讲述:
“我在六岁的时候,被一只很大的老鼠咬了,然后高烧了一个星期。医生说是腺鼠疫,下了病危通知。邻居说那段时间我妈已经疯了,见着谁都恨不得跪下求人想法救我。结果我命大活过来了。从此后老鼠成了我家的仇敌,其实主要是我妈的仇敌。那时候小,对差点没命这件事没有概念,我对老鼠并不像我妈那样仇恨,只是有点害怕。而我妈是真恨,任何时候见到老鼠的踪迹,都会千方百计把它抓到并且弄死,绝不手软。
“后来长大一点之后,我连那种害怕也逐渐淡了。有时候后见到老鼠,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也不会有强烈的冲动一定要抓住它。我妈就常数落我好了伤疤忘了疼。可能真是这样,我差点死掉的事,我自己并没有深刻的印象,都是后来从别人的描述中添到记忆里的。但是我妈就不一样了,我得鼠疫的事让她刻骨铭心。”
他突然很腼腆地笑了一下:“不好意思。我好像讲反主题了,讲成‘不恐惧’了。”
我看到他的笑,无端觉得很刻意,这倒让我相信他没有偏题,以我一个心理学爱好者的判断,他用笑去掩盖的该是他真正的恐惧,就像看恐怖片的人,总会在紧张的时候故意开个玩笑,好让自己跳出来。
他接着说:“在我十岁那年的夏天,下了很大的暴雨,我们家的院子几乎变成了游泳池。有一天我正蹲在那玩水,一只老鼠沿着院墙根还没完全淹没的地方跑过来,毛全湿了,像是刚从水里钻出来的。
“它与我之间隔着一片水,我并不十分害怕,就静静地看它要干什么。它急急忙忙淌着半深不浅的水跑到院墙与房子交接的地方,那儿有一块干燥的水泥地,高出院子里的水面,大概也就是一个大点的盘子大小。它在那转了几个圈,我看到它的湿爪印顿时在水泥地留下斑斑点点的黑色。然后它离开水泥地,沿着墙根原路返回。我很好奇,一直看着它。它在院墙中段停下来,昂起头吱吱地叫,然后又低下头贴着水面来来回回瞎窜。过了一会儿,突然一头扎进水中看不见了。
“过了有十几秒钟,也可能没那么长,要不它该憋死了,我那时候也弄不清楚究竟多少时间,总之它又从水里冒出来,嘴里叼着一个东西,沿着墙根又跑过来。等稍微近了一点,我看清楚叼的是一只小老鼠,红白红白的,毛都还不怎么有。它一直叼到那块没水的水泥地上才放下,是活的,小老鼠还在动。然后它马上又急匆匆地原路返回,还是在同样的地方一头扎进水里。
“第二次好像比第一次快,它叼着第二只小老鼠上来,沿墙根跑到水泥地放下,也是活的。然后是第三只,活的。但是这一次明显跑得慢了很多,墙根的那段路,它停下来三次,可能是没劲儿了。但是到水泥地放下小鼠后,反倒没歇,马上就返回了。它每次返回水里时,我就盯着那些被救出来的小老鼠看,那些粉不拉几的肉不停蠕动,小爪子不停乱挠。我想不通它们怎么没被淹死,不知道它们的妈在水下为它们造了怎样的一个窝。
“那只老鼠妈妈第四次下水后,久久都没上来。我当时想,完了,可能淹死了,它要死了这堆小崽子马上也得死。我觉得这时候我完全忘了自己以前差点被老鼠咬死,居然盼着母老鼠的头快些从水里冒出来。不管怎样,我真不希望这些好不容易死里逃生的小鼠死在我家的水泥地上。而且鼠妈妈那么拼命,跟疯了一样……”
他突然停下来又笑了一下。我当时没反应过来,事后的若干次回忆重放中,我明白了他笑的涵义——“……邻居说那段时间我妈已经疯了,见着谁都求人想法救我……”
这打断了讲述的笑,好像让他泄了元气,他捧着杯子出神了好一会,直到有人小声问了句:“完了?”他才又接着说:“
“鼠妈妈还是从水里冒了出来,嘴里叼着第四只小鼠。这次它已经完全筋疲力尽了,走得很吃力,它最后爬上那块水泥地时滑了好几次,好不容易才上去。等它把小鼠放到水泥地上,我发现这只一动不动。它的不动在它的兄弟姐妹的躁动中显得特别扎眼。鼠妈妈没有再原路返回,她好像累瘫了,就趴在小鼠们旁边,四肢软软地摊着,只有头能动,就一直用嘴去顶那只不动的小鼠,在小身体上闻来闻去。这时候来了一只猫,就在那块水泥地上面的矮墙上。”
一个女听者轻轻惊叫了一声。他突然又中断了,抬眼看了看双手捂嘴的女听者,伴着一个特别诡异的微笑,重复了一句:“这时候来了一只猫。”然后继续他的讲述,头又低下去,目光放回那杯水。
“那只猫跟我们很熟,平时就在我家附近游荡,我们开饭时,它经常跑过来要吃的。猫蹲在墙头,低头看着老鼠一家子,我当时想到血腥的场面要出现了。但是那只猫就一直蹲在那,一直看,并没有扑下来。鼠妈妈也很奇怪,它明明是看见了猫的,但是并没有什么惊慌,也没有叼着小鼠继续逃。可能它已经完全没力气逃了,只是趴在原地用嘴不停地翻弄它的崽子,除了那只死掉的,也翻其它的。就这么不停地翻闻啊的,头顶上一直趴着一只猫。
“猫蹲了很久,居然起身往墙的另一面跳走了。我当时想,下次这猫来要吃的,我要多给它些好吃的。然后……”
他突然又停下了,这次并不是被笑打断,也没人惊叫。他好像陷入了某种自发的紧张状况,有点微微发抖,头低着,直勾勾看着他自己手里的水杯。我的心理师朋友悄悄示意大家不要说话。这样的压抑维持了好几分钟,这时间在一圈安静的人中显得异常漫长,直到朋友轻声问:“老鼠一家后来怎样了?”
“都死了……”他说,却并没有抬头,我看到一滴水划过水杯掉到地板上。大家继续安静着。朋友问:“怎么死的?”
“淹死了。”他说。然后他努力地做自我调整,我们能看到他的情绪慢慢缓解了一些。然后他重新抬起头,笑了一下,这一次的笑无端让我想起了他之前对母鼠描述的那个词——筋疲力尽。我悄悄寻找他眼中的证据,却并没找到泪水的痕迹。他接着说:“
“我蹲在那太久了,看老鼠看得太久了。我妈担心了,出来看我,然后她看到了那堆老鼠。她在我旁边尖叫了一声,我看到母鼠抖了一下,但是之后并没有别的举动,依旧只是闻它的孩子们。我妈进屋拿了一把铁锹,隔着我与老鼠之间的那一小片水,一铲子铲起它们,扔回了院子中央的水中。
“我妈拿着铁锹站在那,防着它们再游上来。它们像五颗石头一样落入水中,五个涟漪圈很快就消失了,然后就再也没出现一点点波纹。我妈等了很久,好像才想起我,她冲我吼,说要再被咬了可让她怎么活之类的话,吼着吼着还哭了起来。我什么话都没说。我那天在水边上蹲了很久,到后来腿麻了,站不起来了,干脆就继续蹲着。后来我妈哭嚷着很费劲地才把我搬进屋去,中途歇了好几次。
这就是我记忆中恐惧的那个东西。我害怕,母——鼠。”
他说完了。最后“母鼠”两个字异常奇怪,两个字之间间隔的长度像是整个故事的长度。
那天聚会散了后,我求朋友再允许我问最后一个问题,他在崩溃前答应了。我问:“他原本想说的他恐惧的那个词,不是母鼠,母字后面是另一个字,是不是?那是个什么字?”
他的回答我记得很清楚,因为很简短:“爱什么字就什么字!再多问一句就是王八蛋!”
后来,我打消了要学习心理学的愿望,只留下了母鼠故事的记忆。
2020.7.29.北京·Tsta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