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想听听唐余的故事吗？
唐余，大唐的唐，多余的余。唐余出生在一个比较富裕的家庭里，父亲是高干子弟，母亲是大学里很知名的教师，她出生时，家里已经有了两个孩子，姐姐唐糖和哥哥唐甘。
听外公讲，母亲生下唐余后患上了很严重的产后抑郁症，所以在外公去世之前，唐余都没在父母身边生活，和整个家处于一个脱节的状态。
上二年级的时候，唐余学会了查字典。她首先查了唐糖的名字，因为在那个家里唐余最喜欢的就是唐糖，虽然唐糖不喜欢唐余玩她的洋娃娃，还会把她赶出房间，但唐糖会如她的名字一样，经常会给唐余吃糖。
第二个查得是唐甘的名字，其实唐余不是很喜欢她哥哥，因为唐甘很凶，会趁外公不注意的时候使劲地揪唐余地辫子，还威胁唐余如果敢告诉长辈，他就把唐余的头发剃光。
之所以没落下唐甘，是因为唐余觉得那样不好，唐甘知道了肯定会伤心。
唐余查了哥哥姐姐的名字，发现他们最后一个字都有“甜”的意思。她一下子变得很激动，手指在字典的每一页上翻过，期待着自己名字的含义，可她查到的却是“剩下来的，多余的”的意思。
唐余第一次对“父母”这个词有概念的时候，是在她上一年级的时候。放学后，外公和外婆骑着电三轮带着唐余去了市里。唐余坐在车斗里，看着路边的野花野草变成了钢筋水泥。
父母家里很大，比外公家大了不知多少倍。唐余局促地坐在沙发上，沙发很软，软到担心自己会陷下去，但看到外公外婆坐在自己身边，她又没有那么害怕了。
一个很漂亮的女人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她身上穿着素色的连衣裙，又黑又浓密的头发直接盖住了上半身。唐余下意识摸摸自己的头发，才到耳后。
外公很突然地将唐余推到了女人身边，催促着她喊妈妈，唐余抬头看向女人，然后又急匆匆地扑到了外婆的怀里。唐余听见那个女人发出了不耐烦的声音，她怯生生地偷瞄一眼，被女人的一个眼神吓了回来。
“这……这孩子认生，时间长了就好了……”外公急切地向女人解释。
而女人只是摆摆手，说了一句：“吃饭吧。”
饭桌上，唐余见到了自己的父亲，一个很儒雅的男人，行为举止都十分得体，他会在给哥哥姐姐倒饮料时说上一句“慢点喝，别呛着。”
唐余很喜欢这个爸爸，觉得他很温柔。当这个温柔的爸爸给自己倒饮料时，唐余竖起了耳朵等着父亲口中的那句话，她很期待，腿在桌子下面晃来晃去。外婆看见了，默不作声地敲了下唐余的腿。杯子灌满后，父亲带着饮料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唐余暗自低下了头，她没有听到她想听的那句话。
吃过饭后，外公和外婆在客厅和父母闲聊。唐余跟着哥哥姐姐玩，但是唐糖和唐甘不是很喜欢这个刚见面的小妹妹。两个人跑着跑着就故意甩掉唐余躲起来，然后看着唐余着急忙慌的找他们。找不到的话，唐余还会哭，是那种很小声的哭，不仔细听的话，根本听不到的那种哭。
要离开的时候，唐余看到客厅一个很高的桌子上摆着一对瓷娃娃，一个男娃娃和一个女娃娃。模样很是可爱，脸上红扑扑的，和刚跑完的唐余脸上一模一样。
2
四年级的时候，唐余和同学去逛庙会。在庙会上，她见到了和父母家里一模一样的瓷娃娃，不过摊主卖得只剩下了一个女娃娃，唐余把身上的钱都拿了出来，又和摊主说了几句好话才把那个瓷娃娃带回了家。
等外公外婆再带自己去父母家的时候，唐余偷偷带了瓷娃娃过去。趁着大人们在厨房忙活，唐余踮着脚悄悄把它和原有的那对瓷娃娃放在了一起。
母亲似乎很是注意那对瓷娃娃，她从厨房出来的时候，视线在那边一扫，立马就注意到了什么。她冲过来看了一眼桌面，又看向唐余，一把将唐余拽到了身边，很用力，唐余的鼻子撞在母亲的身上，疼得她直冒泪花。
“这是你带过来的是不是？什么破烂玩意儿，拿走！”
母亲把那个瓷娃娃扔到唐余身上，唐余没接住，摔在地上碎了。
唐余回想起自己一年级第一次交作业的时候，数学老师也是这样把作业本扔在她的身上。
“什么破烂玩意儿，该扔厕所扔厕所！”
唐余很懵地看着母亲一系列的动作，她很委屈也很难过，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唐余侧头向外公外婆寻求帮助的时候，他们只是向她摇了摇头。
父亲将地面收拾干净，然后向外公外公解释：“那对瓷娃娃是意涵买给唐糖和唐甘的，很贵，所以她不喜欢别人碰它。”
外公外婆憨笑着表示理解，还把唐余叫过来向母亲道了歉。
道歉的时候，唐余一直盯着那对很贵的瓷娃娃，心想着，那娃娃是比她买得那个好看。
初一上半年外公去世了，外婆年纪也大了，不好再照顾唐余，父母就把唐余接回了家。
外公临终前，告诉唐余。其实她爸爸妈妈不是不喜欢她，只是还不习惯，等自己和他们相处久了，父母自然会接纳自己。
那时的唐余才知道，原来自己是一个自出生就不被祝福的小孩。母亲刚怀孕的时候就希望自己的孩子可以凑成一个“好”字，结果也很如她的意，第一胎就是龙凤胎。因此刚出了月子，母亲就花重金买了一对瓷娃娃摆在客厅里，每每看到它，心里十分的惬意。
后来，母亲不小心怀上了唐余，人都到了医院打算拿掉，被外公硬生生劝了回来。
“孩子来了就是有缘……”这是外公当时说得话。
母亲虽然当时听了外公的话，但她很快后悔了起来。因为整个孕期的痛苦和月子时的不便都清清楚楚的告诉她，她本来可以不用遭这些罪的，都是因为这个孩子，都是因为唐余。让生完孩子的自己又重新感受了一番漏尿、漏奶、皮肤松弛的无奈和羞耻。
所以在唐余满月的那天，母亲把她送到了父母家。外公外婆明白女儿心中的怨和苦，他们没有说什么，默默照顾起了唐余。
3
外公去世以后，唐余搬到了父母家里住。唐余的房间在最里面，房间很小，一天都见不到阳光。唐糖告诉唐余，这间房原本是储物室，唐余来了，就把它改造成了卧室。
唐余很不喜欢在家里待着，只要父母在家，家里的气氛就会像沉闷的雨天透不过来气，连最调皮的唐甘都会变得老实。
那天下晚自习后，唐余回家一推门，正好看到了坐在餐厅吃饭得一家四口。
父亲淡漠的看了一眼唐余没说什么，继续低头吃着碗里的饭，而母亲连头都没抬，似乎不知道唐余回来。唐甘看看唐余又看看父母，眼神在两方之间来回摆动，终究也没说什么。只有唐糖，虽然冷着一张脸，嘴里却叫唐余洗手过来吃饭。
唐余微不可见的应了一声，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父母已经离了桌。唐余的身体瞬间变得很放松，压在心头上的那块巨大的石头一下子就被别人搬走了。唐余甩甩手，神情轻松的在饭桌前坐了下来。
“没礼貌的丫头，洗完手不知道擦手。”唐甘对着唐余做了一个鬼脸，就跑去房间了。
唐糖这时也吃好了，她拿起纸巾擦擦嘴叮嘱唐余：“一会儿吃完把桌子收拾了，别白吃白喝还不干活。”
唐余夹着菜的筷子猛地一抖，差点就掉在了地上。
其实唐余想告诉唐糖，她没有白吃白喝，她也有在力所能及的做着一些家务，只是大家好像都把她当作隐形人一样，看不到她，也看不到她做的事。
吃饱后，唐余端着碗筷进了厨房，赌气般地刷着那些沾满油渍的碗筷。保姆李阿姨劝唐余回房间休息，唐余充耳不闻，还跟着李阿姨蹲在地上把厨房的地板擦得锃光瓦亮。做完这些事后，唐余心里才好受些。
第二天上午大课间的时候，唐余找到班主任申请住宿，但是要交一笔住宿费。唐余狠狠心，把外公生前塞给自己的一部分钱拿了出来。
住校之后的唐余也过得并不轻松，舍友们对这个硬挤进集体生活的女孩子抱着很大的恶意。因为她们从来都没有在家长会或者一些其他需要家长集体参加的活动上见过唐余的父母，所以唐余被理所当然的认为是父母双亡的孩子，私下里称呼唐余的时候都叫她“小草”。
唐余后来从其他同学口中知道这个词的含义的时候，很反常的没有反驳，而是很平静、快速的就接受了大家对她的称呼。
到了高中，唐余依旧是一个人，没什么朋友，她的位置也永远在教室的角落。那个地方，是一个连阳光都照不到的地方。每每唐余抬起头，看着满屋都浸在阳光里而自己偏隅一方，她心中就会升起不可言说的悲凉。
父母很少会主动给唐余钱，唐余也不喜欢朝他们要。谁会不喜欢钱呢？只是唐余受不了母亲每次给她钱的姿态罢了。
“唐余，过来拿钱！”母亲靠在沙发上，手里捻着几张红票子，神情傲然。
“这是你这个月和下个月的生活费五百，拿好。”明明唐余就站在面前，母亲却仍旧将钱放在了桌子上，然后再由唐余去拿。
唐余点点头，没说什么，转身要离开。
“你知道为什么你的零花钱比哥哥姐姐的都要少吗？”母亲在唐余身后问道。
此话一出，立刻引起了同在客厅里唐糖和唐甘的注意力。
“不知道。”唐余老实回答。
“因为你做错了事！”母亲突然变得激动，她怒瞪着唐余的背影，眼睛睁得很大，甚至可以看到里面布满的红血丝。她那双又长又尖的指甲在沙发表层来回滑动，发出很刺耳的声音。
“你做什么都是错的，因为你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这句话在从母亲口中说出来之前，唐余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只是真正听到的时候，那感觉还是会很不一样。身体像被一把利刃刺穿，极致的疼。
“还好你是这样说的，不然我真的以为我做错了什么事。”唐余释然道。
“原来我没做错什么事。”
唐余苦笑了两声，嘴角刚扬起又落了下来，最后弄了一个非哭非笑的表情。
原来我没做错什么事情，就要被这样对待，只是因为我不能决定的出生，我的母亲就给我安上了这样莫须有的罪名。唐余笑着，一时不知道该怨谁。
高中毕业后不久，外婆也去世了，唐余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也消失了。报志愿的时候，唐余报的都是很远的学校，远到如果这辈子都可以不用回来就好了。
4
大学期间，唐余交了男朋友。对方阳光、帅气，待唐余十足十的好。那种好，是仅仅次于外公外婆的好。唐余很快陷入了爱河里，只是这份恋情刚刚满月就无疾而终了。
唐余没有问对方原因，倒是男方把这个当作饭后谈资似的到处宣扬。
“这个唐余，追她的时候以为是个高冷小姐姐，追到手一看，也就那样。无趣、古板，比我奶奶还老土！”
大学的唐余，生活依旧过得很节俭。唐余利用课余时间身兼数职，虽然不缺钱花，但唐余也习惯性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唐余有很多省钱小妙招，比如在蛋糕店快要关门的时候去买甜品，能比平时省一半的钱；去超市自带购物袋，环保还省钱；专买不应季的衣服等。
时间一长，唐余的大学舍友都以为她家境贫寒。直到班内贫困生背景调查结果下来，发现唐余家里很是富裕，她们才“幡然醒悟”大骂唐余虚伪、双面人。
自初中时候起就没什么朋友的魔咒，延续到了唐余的大学时代。
要如何来形容唐余这个人呢？脆弱、敏感、木讷？这些词用来形容她好像都太单薄了，立不住。
大学毕业后，与唐糖、唐甘进得大公司不同，唐余进的是一家非常小的公司，小到只有七八个人。
带唐余的主管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女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唐余觉得她是一个很和善的人，当然，这只是唐余通过面相得出来的。
上班的第一天，这位“和善”的女人就露出了自己的真面目。
“刘林你怎么回事？这工作你能不能干？不能干滚蛋！”
“我刚刚讲得你是一点没记住是吗？猪脑子吗？！”
主管查验着实习生们的工作，与唐余同来的两个实习生都挨了骂，随着主管脚步的逼近，唐余紧张的连呼吸都快要停滞了。
主管在唐余身边站定，呼出来的热气在唐余头顶盘旋，唐余绷直了身子不敢动，好像有人在拿枪抵着自己。
“嗯，你这个不错，最后一个步骤错了自己看一下。”
“谢谢主管，我会好好改的！”唐余脸上挂上了笑容，她握握已经发麻的双手，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只是，这种片刻的“温柔”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
唐余工作的第一个星期，挨骂了不下二十次。每天都有人因为工作上的问题辱骂唐余，对的，就是辱骂。公司不多的几个人把唐余当成了软柿子，谁都要过来踩一脚。
“唐余，这几个文件做一下，今天晚上交给我。”
“可是这不归我管……”唐余小声的反驳。
听到这话，主管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下子被气笑。
“唐余，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这事关公司的文件，不关你事？”
“我知道了。”唐余又把自己变成了鸵鸟，埋进了沙子里。
“年轻人多吃点苦好，历练历练你们的耐力，这样干工作才能长久。”
唐余嘴上应了一声，心里却骂上了主管的祖宗十八代。
唐余靠在椅背上，看向自己身旁的位置。和她同期过来的两位实习生都已经离了职。
她还记得其中一位实习生要走的时候对自己说得话。
“唐余，我是打心底里佩服你。你年纪不大，但是真能忍。”
又一个声音传了过来：“入职不满一个月离职的，扣除试用期七天的工资！”
为了这七天的工资，唐余硬生生挺了一个月。
5
离职的那天，唐余抱着自己的东西在公司附近的小公园里坐了半天，从天亮坐到了天黑，她看着面前的那条湖从波光粼粼变成了黑压压的一片。唐余几度想要跳下去，但都打消了念头，这湖水太浅，淹不死人。母亲知道了或许会骂她丢人。
唐余猛地想起自己第一次去父母家的时候，她坐在外公的车斗里也是这样看着路边的东西一点一点变化的，看着乡间的野花野草变成了高楼大厦。
华灯渐起，唐余拖着自己的东西逆人群而上，在出租房附近的一个小便利店里花了二十元钱买了六串的关东煮。
第一口吃得急，把嘴上烫出了一个小泡。
唐余回家的时候，发现楼下的奶奶站在自家的门口，手上还端着个碗。
“奶奶，您怎么上来了？”唐余询问。
老奶娘闻声看过去，看到是唐余，人一下子有点激动。
“乖娃娃，奶奶家里炖了些肉，给你拿过来的。”
唐余不好意思收，连忙推辞。
“收下吧乖孩子，你上次帮我又是提米又是提油的，老太太我心里过意不去啊！”
唐余这才想起，上周末的时候，她上楼碰巧碰到老太太买菜回家。老人家身子骨有些弱，买得东西也不少，唐余于心不忍，上下楼跑了好几趟才帮老人家把东西搬完。
“没事，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唐余笑着回答。
老奶奶哎呦了一声，急忙反驳：“什么应该做的哟，没有什么事情是你应该做的，但是你做了，你就是棒上加棒！”
外公外婆去世多年以后，唐余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夸自己。她哽咽着，端着手里的那碗肉，在老奶奶面前哭了。
唐余时常在想，自己对于父母来说意味着什么，累赘还是不幸？一个活生生的人摆在那里总会提醒他们，你看，要是这个孩子不存在，你们的人生是何其的完美。
三十岁之前的唐余，总会陷入自我怀疑、自我谴责的漩涡之中。而三十岁之后的唐余，只想肆意而潇洒的活着。
唐余有时会给父母打去电话，但常常相顾无言，时间长了，唐余甚至忘记了家里的号码。
现在的她，好像体会到了母亲当时的感受。因为此时的她，变成了和母亲一样的人。
唐余有时也会想，如果没有父母，没有唐糖、唐甘，她的人生也许会是另外一番风景，她开始怀念起外公外婆还在的那段时光。那么的快乐、自由，更重要的是，在那里她感受到了爱。
三十岁的唐余，是一家幼儿园的金牌幼师，孩子们很喜欢她，时常会把得到的小红花分给唐余。小嘴里还念叨着：“唐老师是我最喜欢的人，我要给她小红花！”
唐余依旧住在那间不算大的出租屋里，只不过她重新装修了一番，空间比起之前的倒是大了不少。
过年的时候，唐余去老奶奶家做客吃年夜饭。
奶奶问唐余有什么新年愿望，唐余回答想养一只猫和一条狗。
“为什么呀？怎么想起养小猫小狗了？”老奶奶问。
唐余转转眼珠子，狡黠的回答：“因为，一猫一狗一家三口！”
“哈哈你这孩子，养吧，看不过来就送到我家，我给你看着。”
“谢谢奶奶……”
窗外烟花四起，直冲天际。唐余看着窗外绽放的烟花，心里想着，人活一世，总要留点东西下来的。就像窗外的烟花，虽只一瞬，停留在天空的那刻却是极致的美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