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瑶池雪莲,食饮朝露,吐息千年,终成半仙。
这是我的第三道功德,如果可以,我宁愿从来没有经历过。
1
临入轮回前,西王母娘娘没有给我这一世的手札,甚至连拯救对象是谁都没告诉我,只是轻飘飘地说了句:“世间皆苦,不然神仙历练干嘛要选择人间呢。”
这句话简直驴唇不对马嘴,可我自知不能再问下去,只得带着满心的疑惑开始了我的第三世。
端坐屏风下,正手拿竹简侃侃而谈的男子便是我的教长,欧阳沐。
如墨的长发齐腰,总是身着白色丝制长袍,一条金色腰带显得很是突兀——那是皇家御赐之物。
当然,他不仅仅是我的教长,也是这大齐国第一美男,更是皇家的座上宾客,所到之处总会被女人挤个水泄不通。
“不知长公主殿下可知我读到哪儿了?”蓦地,我低下头的余光中出现一双银靴,而它的主人正俯视着我。
这人走路怎么一点声都没有啊?
我苦笑一声,只得硬着头皮缓缓站起,挤眉弄眼地对着身旁伴读小刘儿使眼色。
估摸着是心领神会,后者连头都没抬,在我站起的瞬间,左胳膊便放了下去,一条竹简显了出来,上面赫然写着“汝不知”。
嗯?这啥意思?他不会?不会就不会呗!这干嘛还要写出来?
我瞪了小刘儿一眼——虽然只是瞪了眼他的头皮——只好认命地说道:“不好意思教长,刚刚走神了。”
“无碍,是臣教学无趣使得长公主听不进去,还望公主见谅,”说完他看向了小刘儿,“小刘儿,你来读下一句。”
“汝不知,固当广开纳言,此之谓上者可达也。”小刘儿的声音软软糯糯,有如甘泉涓涓。
不是吧?还真是“汝不知”!我无奈地抿了抿嘴唇,在心底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善,坐吧。”
欧阳沐的笑犹如清风拂面,只见他伸手拍了拍小刘儿的肩膀。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我分明感觉小刘儿的身体似乎抖了一下。再看教长,面色未变,仍是那副云淡风轻。
诵读又继续下去,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我也继续着我的遐想。
何谓“拯救”?无非其有深仇大恨,要么就是忍辱负重,再不济也得逆袭涅槃。但纵观我这一世所遍历的亲近之人,大都没有性命之虞,一切安好,温馨且从容。
可这么一来,又何谈拯救呢?
一边想着,我一边环视周围衣着丝锦之人。待回过头来,小刘儿脖颈上的红痕吸引了我的注意。
他自小入宫做我伴读,后来父母殒命于一次反叛,自此我便是他唯一亲近之人。偏生这小子生得唇红齿白,心思单纯至极,我也乐得把他作为弟弟,特别喜欢趁其不备戳他脸颊,然后看他脸色羞红到耳朵根的样子,真是要多可爱有多可爱。
于是我趁教长不备,俯身凑到他耳根:“你脖子上是怎么回事儿啊?”
感受到耳垂上的湿热,他脸色不出意外立刻羞红起来,下意识地侧身捂住脖子:“长公主别闹,这是昨晚蚊虫咬的。”
他说话时双目低垂,记忆中他似乎没直视过我几次。
“这样啊…”我一边欣赏着他窘迫的样子,一边思忖晚上让宫女多拿些熏香来,这宫里的蚊子竟毒辣至此,瞧他脖子上的嫩肉都青肿了。
时值中天,太阳正盛,教长提前罢了课。
我长舒口气正准备伸个懒腰时,却见欧阳沐正笑意盈盈地看向我。
嗯?别吧!我还想回去吃点冰粥呢!
“小刘儿,你留一下。”
还好还好,不是找我的。这瘟神别看笑得阳春白雪,但被他留下的人少不了得听他“教诲”个个把时辰。
闻言小刘儿帮我收拾行囊的手一滞,随即低头应允。
“长公主,你先回去吧。”
他两只手的食指在身前搅个不停,紧张得额头都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我下意识地用手绢拂去那层汗珠,悄声说道:“无碍,且就听他训一会儿,姐姐回去肯定给你留一碗冰粥。”
小刘儿的嘴角没有预想中那般勾起来,脸色仍是煞白,喉头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点了点头。
瞧他这副做贼心虚的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教长会吃了他一样。
想到这儿我扭头看向欧阳沐,却意外撇见对方眸子里的一抹寒芒,正死死盯着我拿手绢的右手。
我心中一惊,手绢掉落,待再回头时欧阳沐还是那副万年不变的温软模样,盈满眼眶的笑意恨不得流出来。
刚刚是我看错了?
“长公主殿下,”这时欧阳沐的嘴唇翕动,摇着手里的折扇,“莫非您也想留下来听臣教诲?”
“不不不不不,哈哈哈,我哪儿有这般福分,还是让小刘儿独享吧。”说完我忙跑了出去。
临出门前回头一看,只见小刘儿已经立在了欧阳沐身边,后者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不知在说些什么,可我分明看出小刘儿眼中的一丝抗拒。
不,不只有抗拒,那情绪太奇怪了,奇怪到我一时无法理解——那是一种几乎不可能出现在这个少年身上的情绪。
蓦地,从东边刮来一道热风,打在身上竟有丝丝凉意。放眼望去,刚刚的晴空万里转瞬间已经遍布浓云。
2
“再去盛一碗冰粥来,这回多放点冰冰着,这一碗都化成水了都。”我对身边的侍从说道,“这小刘儿怎么这么慢,快两个时辰了吧。”
“长公主,要不奴婢过去催催?”
我看着窗外无风无波的湖面摇了摇头:“去了也没用,该回来迟早会回来的。”
不知怎的,我的脑海中又一次浮现出教长看我的那个眼神,从未有过的凛冽。
正想着,身边的侍女突然喊道:“长公主,长公主,小刘儿公子回来了!”
我赶忙侧脸看去,只见一身白袍的小刘儿正小跑着过来。只不过姿势很是奇怪,好像两条腿不一般长似的,一蹦一蹦的,头上的发髻也有节奏地上下摆动。
“你还知道回来?冰粥都化三回了。”虽然嘴上这样说,但我还是心疼地擦了擦他脸颊上的汗珠。
“谢谢长公主殿下。”他喘着粗气说道。
“快坐下吧,回来跑这么急干嘛,不就两步路嘛。”
我将他摁到椅子上,小刘儿却猛地抬了一下屁股,随即又缓缓坐下,我见状有些疑惑,“怎么回事?教长罚你了?”
“没…没有,回来得太急,不小心跌了一下。”小刘儿将脸埋进碗里,大口大口地吃着冰粥,故意回避我的眼神。
他在说谎,他也压根就不会说谎。
那一身白袍哪儿有一点弄脏的痕迹,怎么可能是跌倒了,估计是被哪个纨绔子弟欺负了不敢说。
不过我深知这小子的执拗,既然他不愿意说那怎么逼都是没用的。但我好歹也是半个仙人,这点耐性还是有的,大不了之后多关注关注他就好了。
嘿嘿,玩聊斋你们可玩不过我这只千年狐狸,哦,不对,是千年雪莲。
“长公主,我吃完了。”小刘儿用手擦了擦嘴角,抬头看向我。
“这样看着我干嘛?有事儿相求?”看吧看吧,这小子憋不住了,还得姐姐我帮他出头才行!
我在心中窃喜,可没想到小刘儿只是抿了下嘴唇说道:“我想陪长公主逛逛花园。”
“好啊,这有什么…”
“就我和长公主两人。”说这话时他压低了身子,脸上分外认真。我跟他少有这般四目相对,他也鲜会这样直视我。
思忖片刻,我点了点头:“走吧。”
此时已近傍晚,天边的云霞带上了一层橘黄色,阳光透过云层均匀地洒在池面上,金色的波光映出我们两人的身形。
他壮实了很多,不再是刚见到时那副半死不活的小鬼模样。
“长公主,您…”
“又想挨打了你,”我状做用力地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跟你说过几遍了,就咱俩的时候叫姐姐。”
“这怎么行,我…”
“嗯?”我威胁地瞪了他一眼,后者脸又红了。
“长…长公主姐姐…”他嗫嚅地开口。
唉,罢了罢了,这小子得慢慢调教,“怎么了?”
“您…您有多久没进宫面圣了?”他的两根食指搅个不停,那是他紧张时习惯的小动作。
我哑然看向池中嶙峋的石块,没有立刻回答。说起来这一世的父亲自己好像也只见过几次罢了,他终年都幽居寝宫内,早朝都没去过几回。
小刘儿见我没动静,又继续说道:“您…您最好多去看望看望…”
“什么意思?”我拧着眉头看向他,后者连忙把头低了下去。
“就是…就是…反正圣上是您父亲,多看看总是没错的。”
他总是这样,一到关键时候就哑然,让人凭空生出一阵怒意。
“是教长让你跟我说的?”这话关乎王上,经常能接触到的也只有欧阳沐了。
说起来也是诧异,父王竟准许一个男子随意出入寝宫。
没成想这话一出,小刘儿竟全身颤抖一下,连忙摇头:“不是他。”
我敏锐捕捉到一向注意分寸的小刘儿,用的是“他”,而非“教长”。
正当我准备继续逼问下去,却见他一张脸紧皱在一起,嘴巴也抿得死死的,有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大义凛然,随即张口沉声说道:“现在大臣们有事儿皆是到教长府上,长此以往恐怕…”
“不可能,教长深受父王器重,断不会做出大逆不道之事,”一想到欧阳沐,脑海中自然而然就会浮现出他谆谆教诲、令人如沐吹风的身影,“记着不要随便乱说,明白吗?”
“可是...”小刘儿深吸了口气,将本准备说的话咽了回去,“…知道了。”
他低头的瞬间,我又看到了其脖子上的红痕,似乎是比中午更严重了,隐隐像是有淤血在内。
“小翠!”我遥呼不远处的侍女过来,吩咐道,“让你准备的熏香一会儿记得给小刘儿拿去,这蚊子也太毒了点。”
小刘儿闻言没说什么,只是下意识地捂住了脖子上的红痕。
日暮已至,池水里的倒影有些模糊不清,我细细端详,竟感觉那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像极了欧阳沐今天看我时的冰冷眼神。
3
小刘儿最近在学女工,而且绣的好像还是鸳鸯戏水,这是小翠告诉我的。
我哑然一笑,既觉得有趣,又觉得心里堵得慌——有趣是因为这小子估计是迷上了哪家的姑娘,闷头闷脑的傻小子总算是开窍了;堵得慌则是因为自己从小带大的少年竟然心里有了别的女人。
“由他去吧,”我端起茶盏饮了一口,“这小子…由他去吧。”
蓦地,围墙外传出一阵兵戈之声,隐约还有兵士的呼喊和整齐的列阵声交织,震得桌子上的器皿都在晃动。
“小翠,快去看看怎么回事儿。”我心里一阵心悸,一种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
还没等小翠出去,一个宫里内侍急匆匆跑了进来,一边跑一边捏着嗓子尖声喊道:“报——”
我赶忙起身迎接:“公公,发生什么事儿了?”
“报…报长公主,圣上…圣上病重,琉璃国大军已经压境,圣上命御林军全城戒严。”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讲这些话说完已经是大汗淋漓。
“父王病重?”我惊诧不已,尽管跟这皇上没什么感情,但我几乎是本能地立刻做出了反应,“我要进宫,我要进宫面圣!”
“长公主殿下不可,圣上已严令戒严,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内城。”
见我双拳紧握,他又连忙补充,“长公主殿下也别为难咱家了,欧阳大人已经进宫,想必正在商讨应对之策,您去了也只能是帮倒忙啊。”
“欧阳沐?他一个教书先生凭什么可以进去?”突然的心烦意乱让我眉头紧皱,脑子里有一些琐碎的画面来回闪过,但就是抓不住。
“长公主有所不知,欧阳大人早已是圣上身边公认的智囊,自然可以进出内城。”
我若有所思地呆立在那里,内侍见状躬身告退。
好半晌我才回过神来,连忙唤小翠道:“小刘儿呢,小刘儿去哪儿了?”
“殿下,辰时教长大人令人来通禀,让小刘儿进宫给您拿东西,现在还没回来。”
“我知道了,让他回来即刻过来找我。”
“诺。”
我深深叹了口气,围墙外兵戈声仍在响起,心悸的感觉非但没退,反而愈演愈烈。
其实我并没什么要紧之事,可就是想见到小刘儿,立刻、马上见到。
坐于榻上,不觉间我已和衣睡去,但这一觉并不安稳,小六儿、欧阳沐、甚至西王母的模样交替出现,惶惶如梦魇。最后更是在欧阳沐的一阵冷笑中惊醒,倏地坐起,已然满头大汗。
屋内点着烛光,一个小小的瘦弱身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不时响起一阵鼾声。
我蹑手蹑脚地下床,将一床薄被盖在他的身上,小刘儿却猛然惊醒坐起。
“长公主殿…”在我含着深意的目光中,他连忙改口,“…姐姐…”
“你来这儿多久了?”看着他脸上的印子,我有些心疼。
“傍晚就来了。”
“教长叫你去有什么事儿?”
“无非就是取些读物罢了…”每一次我只要提到欧阳沐他总是这副模样,立刻转移话题,“但这个东西您一定要看看,圣上刚刚公布的。”
说着他递过来一张锦书,寥寥数字,却足以让我惊骇:“让欧阳沐做监国?这怎么会!”
可锦书右下角的皇帝玺印却是做不得假的,慌乱之中,那心悸之感更甚,不小心将锦书从手中掉落。
小刘儿见状连忙躬身去捡,露出一小段手臂,上面竟然布满了红痕,丝丝点点成块,俨然跟他脖子上的一样!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握住他的手厉声问道,同时不容他阻拦地扯开他的领子——果然,那里的红痕不但没减,反而更为青紫。
“小刘儿,这…这到底是,是怎么弄的。”不是蚊子,这怎么可能是蚊子叮咬的,一定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儿。
他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不再挣扎,只是低下头,没一会儿几滴眼泪已经打在了地面上。
“告诉姐姐,行吗?”我使劲儿握着他的手,希望给他温暖,但他就是什么也不说,只顾着低头流泪。
半晌,他终于说话了,压着嗓子问道:“殿下,我可以叫你姐姐是吗?”
“当然可以!我一直拿你当弟弟看啊!”
“姐姐!走吧!我们一起离开这!”突然他抱住了我,不断在我耳边乞求,“我只要姐姐就够了,我…我已经学会做冰粥了…我还会做菜,我…”
“小刘儿!”他说得不明不白,我只得打断他,“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啊,琉璃国已经数次来犯,每一次都被打回去了,我们有什么理由需要逃跑呢?”
“不,不,不是的…”他拼命摇头,一双眸子几乎哭肿,“圣上,圣上他…”话说一半,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样连忙捂上了自己的嘴。
“父王怎么了?到底怎么了啊?”我摇着他的身子大声问道。
可这一次,小刘儿却直接将我推开,转身跑了出去,直至身影彻底融尽夜幕之中,不见踪影。
我本以为小刘儿心性单纯,只是因为被谁欺负了不敢说,所以才会说出那翻胡话,但我很快就发现并非如此。
小翠告诉我,并未有人欺辱过小刘儿,他平日里常去的也就只有欧阳沐的府上。而起最近他晚上常常奉旨进攻,白日里除了绣女工就是睡觉,看起来很是疲惫。
奉旨?能奉谁的旨?难道我父皇会多次叫一个公主伴读进宫不成?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立刻想到了那双阴沉的眸子。这一刻我突然明白了那眸子里的情绪究竟是什么——是占有欲,是近乎变态的占有欲。
想到那个阴暗的可能,我心痛如绞,仿佛下一秒就会窒息。
4
这两天小刘儿一直躲着我,但我知道只要我出现在庭院里,他的目光就会紧紧黏在我身上。
我有预感,父王病重和琉璃国倾国来犯绝对不是偶然,再联想几天前小刘儿对我说过的话,恐怕业已成真——大权估计已经落在了欧阳沐手里。
但这一切都只是猜测,包括那个阴暗的可能也是。只有我亲自入宫,这一切的谜底才能揭晓。
机会很快就来了,欧阳沐以监国名义下令在全城择取三百名面容姣好的童男童女,进宫为圣上祈福。
男不得大于弱冠,女不得超破瓜年华。这么一来,我的年龄刚好能混进去。
找到几个不满欧阳沐监国的大臣,我顺利获得了最后一批进入宫里的名额,同时拿到了出城令牌,而这一天距离第一批童男童女进去已然半月有余。
进内城时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小刘儿。
这晚夜色正浓,凭借着对内宫的熟悉,我刚一进去便避开守卫藏在了一所偏殿之内。
等人走得差不多了,我才从小路向父王寝宫走去。刚一进入,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便涌入鼻腔,周遭不时有少年少女的哭喊和兵士的训斥声响起。
躲在一个柱子后面,我亲眼看到两个娇小的身躯不着寸履,被几个兵士从寝宫架出来拖向东面大殿。
借着火把的光,我竟看到他们身上满是伤痕,其形状跟小刘儿身上的几乎一模一样!
不…不可能…我心跳不止,只得大口大口地喘息方能平静下来。
兴许是这宫内太过僻静,那几个进入偏殿的士兵说话声都被我听得一清二楚:“监国说了,这两人赏给咱们了!”
“我才不要这个男的,也就监国好这一口,杀了算了。”
“说的也是。”
随后传了一声利器入肉的声音,再接着便是士兵的靡靡之音和女孩沙哑的求救声。
“欧阳沐…你这个禽兽…”我咬牙切齿地说道,指甲深深插进面前的柱子里。
可就在这当,一个熟悉的白衣身影从远处的正门进来,他一步一步拾级而上,最后在寝宫门口愣怔半晌这才走了进去。
那人不是小刘儿又是谁!我下意识地就要冲出去,可理智让我死死呆在了原地。
不知何时,泪水已然滑落,打在了手背上。
寝宫内烛光摇曳,仔细看甚至能看到屋内熏香袅袅飘扬的样子,我强忍着腹中痉挛小心翼翼从侧旁上去。
还未近门前,那熟悉的声音已然传来,不过却是我从未听小刘儿从口中发出过的呢咛声,仿佛正承受着巨大的疼痛和委屈,不愿屈从却又无可奈何。
好半晌,伴随着一声来自欧阳沐的呻吟和喘息,那呢咛声不再。
紧接着,欧阳沐说话了,有着我未曾听过的高傲与张狂:“怎么样?小家伙吃醋了是不是?放心,那些人我只是玩玩而已,最宠的还是你哈哈哈哈。”
“该死!你敢咬我!”突然,屋内话锋一转,皮鞭声应声而起,“让你咬!让你咬!”
我死死咬着嘴唇,乃至口腔里满是血腥味,巨大的屈辱使得我半抬起的手颤抖不止,但里面的小刘儿却始终一声不发。
“兔崽子,难不成你想长公主死不成?信不信我一声令下,长公主今夜就得毙命!”
我心中一惊,悄悄在最侧边窗户上透出一个洞来,只见房间正中是一个未合上的棺材,里面躺着的赫然是我父王!
而两个人影却躺在床榻之上,透过窗帘,我看到那个娇小的身影匍匐在了欧阳沐身前:“对不起大人,我…我知错了,还望饶过长公主。”
那高大身影再次将他一把抱起:“早这样不就好了嘛,放心,看在你的面子上,等我过几日称王,也会饶她不死的!不过…这就得看你今晚的表现了…”
榻上,又一次不堪入目的“旖旎“让我绝望地闭上双眼。
真相已然明了,但我却希望自己从未接触过这个真相。
回到长公主府,我坐在屋顶遥望内城,那里有欧阳沐,有小刘儿,还有我已死去的父王……时近子时,蟋蟀声如雷震天,我的手心满是汗液,但眸间却坚定异常。
或许……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虽然我还不清楚这一世的拯救对象究竟是谁,是欧阳沐?是小刘儿?是进宫的三百童男童女?
或许,需要被拯救的就是我自己。
“小翠,悄悄去一趟丞相府,就说我有要事相商。”我跳下屋顶对一直在底下等着的小翠说道。
“诺。”
看着她走远的背影,我没有离开,只是抬头看了眼泛着鱼肚白的天空:“小刘儿…该回来了。”
“吱呀——”的声音在清晨的院落里分外响亮,回身侧望,是小刘儿从后门走了进来。
他显然没料到我站在这里,神情之中带着惶恐,本就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可言。
“你回来了?”我尽力控制着情绪,冲他笑了笑。
很快,他似乎明白了什么,眸子里升腾起雾气,一步一步却又步伐坚定地向我走来:“姐姐,我想抱抱你。”
第二次了,这是他第二次主动叫我姐姐,也是第二次抱住了我。
我本想回抱,可生怕碰到他后背的伤口,只得将伸出去的双手悬在半空:“小刘儿,对不…”
没成想,小刘儿突然捂住了我的嘴巴,两行清泪划过脸颊:“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姐姐,对不起。”
我一直以为他是个单纯的少年,将来也会成为有着一身正气的少年郎,一朵心中明亮的向阳花。现在看来,我错了,他早就在我不觉间成熟起来,成熟得让人心疼,成熟得让人恨不得乞求上苍让时间重新来过。
“我如果早一点听你的话进宫见父王,会不会就…”
“姐姐,”突然他抬头看向我,嘴角勾起一抹笑容,宛如三月暖阳,“其实…我也一直在守护着你。”
蓦地,我再次潸然泪下。
“姐姐,你等我一下,一会儿我想陪你一起看朝阳,好不好?”
此时的小刘儿笑得像个孩子,撒娇的模样也让人疼惜不已,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点了点头。
没一会儿,他双手背后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整片屋宇,还有池塘侧畔的细柳全成了他的背景。
此刻的小刘儿,就是从画中走出的少年郎。
“姐姐,猜猜我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我破涕一笑,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道:“鸳鸯戏水?”
“啊?你怎么知道的!”小刘儿故作失望地撅起嘴巴,将手里的东西拿了出来,是一双手套,大红的颜色上一左一右绣着两只鸳鸯,“吃冰粥的时候可以戴上,这样就不会冻到手了。”
我颤抖着将手套带好,左右看了看,说:“你绣的一点都不像鸳鸯。”
“那像什么?”
“鸭子戏水。”
我们互相看了眼对方,清晨的院子里爆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笑得前俯后仰、上气不接下气,笑得泪水染湿了前襟。
“小刘儿,我们走吧,就我和你。”突然,我握住他的手说道。
小刘儿的笑容僵住了,他摇了摇头,舔去嘴角的眼泪:“姐姐,你以前说希望我是一朵向阳花,可你知道吗,我眼中的太阳始终只有你一个。”
我不明其意,他又说道:“姐姐,只有太阳好好的,向阳花才能有转动的希望,对不对?”
这一刻,我反而释怀了,俯下身去亲了亲他的脸颊。
果然,他的脸马上羞红一片。
“相信姐姐,姐姐一定带你出去。”
这一次他没再说什么,只是笑着点了点头,像一朵向阳花,永远只会对太阳绽放光芒。
5
我晚一天,小刘儿就会多遭一天罪。
好在欧阳沐不得士大夫心,丞相很快就将京官们说服,决定明日携丹书铁券闯宫。只要拿下欧阳沐,叛军就会群龙无首,届时再推太子为王,没了内患便无须担忧琉璃国。
可闯宫的前一夜里,我总有种不祥的预感,看着小刘儿黑漆漆的屋子,我终于下定了决心。
子时三刻,丞相和我携上百京官闯宫,他手高举丹书铁券,直接过了三重门。
“长公主,胜利在望啊!”丞相毕竟年纪大了,走了这么远已经是气喘吁吁,可拿着丹书铁券的手却一刻也没有放松。
但我心脏却跳个不停——太简单了,没有理由这么轻易啊。
果然,当父王寝宫近在咫尺的时候,突然大批黑衣禁卫手持倒戈将我们包围,足足有数千之重!
“大胆!丹书铁券在此!我等要面见皇上!”
丞相话音刚落,一直利箭直接射中他的喉咙,当场毙命,丹书铁券也掉落在地。
“丞相!丞相!”
“丞相啊!”
群臣皆震惊不已。“
哈哈哈哈哈,长公主殿下,好久不见啊。”欧阳沐款款从禁卫身后走出,居然身着龙袍,可见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可前有丞相惨死,群臣此时何人敢发一言,只得战战兢兢凑成一团。
我站在最前,昂首问道:“小刘儿呢?”
没成想,他脚步突然一滞,脸色变得铁青:“你个妖女跟他说了什么,昨晚竟欲行刺于我,若不是我警惕,恐怕还真让他得逞了!”
“什么!”我心中大骇,“那他人呢!人在哪儿!”
“你想要人?”欧阳沐嘴角一勾,看起来甚为可怖,“来啊!把架子抬上来。”
只见一个放置在木车上的绞架被人推了出来,其上一个瘦小的人影随风晃荡,四肢下垂,只着单衣,早已没了声息。
见此我双腿一软,用尽平生气力大喊:“欧阳沐!你不得好死!”
“哦?谁先死你还看不出来吗?”
说完他便示意弓箭手准备放箭,见时机已到,我强忍悲痛喊道:“欧阳沐,放他们一条生路,我愿意说服太子一同赴死,将大权拱手相让。”
“开什么玩笑,不管怎样你们都必死无疑。”
“那让我给小刘儿穿双鞋子吧,”我早已是泪流满面,只能哑着嗓子央求,“路上冷,他怕寒。”
我知道,欧阳沐其实心中尚有一丝我并不愿意承认的爱意存在。
没错,我在赌。
只见欧阳沐犹豫了一会儿,随即摆了摆手示意放行。
我拿出本来准备庆功的酒跌跌撞撞朝绞架走去,走到跟前却始终不敢抬头去看,只是颤抖着洒出一杯又一杯,最后将自己的鞋脱下给他穿好。
“他其实喜欢的是你。”欧阳沐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言语间带着几分怒气。
“你知道为什么吗?”我自顾自饮了一杯,瞥了他一眼,“因为你不配。”
“我觉得这不是原因,具体的…”欧阳沐抽出佩剑,一刀刺向了我,“...你自己下去问问吧。”
疼,好疼。
小刘儿走之前会不会也这么疼呢?
感受着体内温度的不断流失,我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
恍惚中我看到欧阳沐拿起那尊酒畅饮一番,随即扔到一旁:“哈哈哈哈,从今日起,我欧阳沐将是……”
突然,他脸色大变,手中的剑也不受控制,掉落在地。
“啊…怎么回事儿…”他鼻间开始流血,整个人也无力起来,最后直直倒了下去。
我笑了一下,其实,那酒里有毒,无药可解。
视线彻底模糊了,我终于敢看向半空中的小刘儿。
奇怪,竟然看得这般清楚,我看到他在对我笑,一定是的,因为我是太阳,而他是向阳花。
(6)
意识逐渐清明,我又闻到了那熟悉的莲花香气。我回来了。
隐约听到西王母的声音,于是我竭力睁开眼,坐了起来。
西王母像是早就等在那里一样,正一脸温和地看向我。
本想脱口而出的质问蓦地哑在了嗓子眼里,半晌才低头说道:“对不起娘娘,这一世我还是没能参透天机,也没能拯救因果、获取功德。”
“你看看瑶池。”
西王母没说什么,只是将头探向窗外,我循着目光看去,竟看见遍布雪莲的瑶池里不知何时长了一朵向阳花,开得正艳!
“您,您是说…”我突然激动起来。
西王母点了点头,目光深邃:“这一世的拯救对象就是小刘儿。”
“可他…可他…”回想着那个半空中的瘦小身影,我又一次哽咽。
“孩子,”西王母摸了摸我的脑袋,“死得其所方为天道之本身,倘若没有你的存在,他只能是生不如死。”
“我…”
西王母似乎不欲多言,转身走到门口停下:“别忘了他说过什么。”
说过什么?看着西王母离开的背影,我愣了愣,然后马上趴到窗户上。
果然,我往哪儿走那向阳花就往哪儿转,没错,西王母没骗我!
小六儿说过:“我是一朵向阳花,可你知道吗,我眼中的太阳始终只有你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