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对于一个习惯沉默的人,墓志铭似乎是表达自己的最后机会。
吴树是个唯物论者,按理说,他不应该纠结于这些身后事。他以前确实是这么想的。但他现在意识到,以前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他以为死亡离他还很远。
如今,考虑在自己的墓碑上写些什么,似乎是自然而然的事。
司汤达式的墓志铭是不错的选择,他可以让人在那块精心磨制的大理石上刻如下几个字:活过,爱过,推导过……但是,应该由谁来完成这一工作呢?除了妻子,他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亲人——哦,应该叫“前妻”。离婚十年了,他依然没有习惯身份的转换。
也许我该给她打个电话,他想。或者,我该去纽约见见她。
也许不该。
得知诊断结果那天,他在铺满落叶的校园林荫道上一直走到夕阳西下。我把一生都奉献给了这里,奉献给了虚无缥缈的数学王国。他的脚步淌过落叶,发出沙沙轻响。
如今我要走了,我留下了什么?谁会记得我?
他不知不觉走到了“猫头鹰”酒吧。在酒吧门口,他拨通了邓肯·艾利希的电话。
“我在‘猫头鹰’。”他说。
“你什么意思?”电话那头问。
“陪我喝酒。”
“啊哈。”
傍晚七点多,酒吧里多是三三两两的学生,即使坐在一起,他们也都沉浸在各自的增强视域中。对于两个中年教授的到来,没人费心抬一下眼皮。
我就要死了,你们这些麻木不仁的混蛋!他在心里呐喊。好好爱这个的世界,因为你不知道何时会失去它!
向卡座移动时,他不小心踢到了一个学生的脚。后者仰面看他,目光中有藏不住的鄙薄——那是对衰老而又附庸风雅之人的鄙薄。“对不起。”他躬身,错了过去。
“说吧。”两杯艾尔啤酒端上桌后,邓肯说,“怎么回事?”
他盯着杯里翻腾的白色泡沫发呆。
“喂!你平常可是不喝酒的。肯定是大事,你不会——”邓肯把手臂撑在桌上,毛发浓密的脸凑了过来,“你不会要死了吧?”
他一怔,然后点了点头。
“一点儿也不好笑。”邓肯缩了回去,似乎抖了一下,吴树不能确定。
“是不好笑。”他说。
对方的喉结缩了缩,“是真的?”
“肺癌四期。”他发现自己正下意识地模仿医生宣判时的语气,仿佛这样就能成为一个作壁上观的局外人,“还有不到三个月的时间。”
“哦。”邓肯呷了口酒,“真他妈操蛋。”
“是啊。”他附和道,“是挺操蛋。”
“你打算怎么办?”沉默了一会儿,邓肯问道。
打算?他摇了摇头。按理说,在时间不多的情况下,“打算”是个符合逻辑的行为。但此时此刻,他的潜意识拒绝打算。
这是个悖论,他想。
“所以说,”邓肯说,“你看不到我拿诺贝尔奖了。”
他笑了笑,“是啊。”
邓肯的眼睛发直,“要是你能拿菲尔兹奖[47],我的心里会好受点儿。”[47:.以加拿大数学家约翰·查尔斯·菲尔兹命名的国际性数学奖项,被视为数学界的诺贝尔奖,只授予四十岁以下的数学家。]
“你知道我早过四十了。”
“是的是的,”邓肯猛灌一口啤酒,“这个操蛋的世界。”
这一轮沉默持续了几分钟。他喝酒,酒的味道让他想到死亡;他张望四周,昏黄的灯光、红色的砖墙,就连墙上抽象的涂鸦都让他想到死亡;干脆闭上眼睛,可就连平素最爱听的爵士乐,也让他想到死亡。
“该写点儿什么?”他喃喃自语。
邓肯猛眨几下眼睛,“啊?”
“我的墓志铭。”
邓肯的舌头在嘴唇下滚动一圈,“这还用想?当然是那个公式。”
“那个……”他艰难地吞下一口唾沫,“恐怕没几个人看得懂吧?”
“老兄,”邓肯抱起双臂,嘴角向一边歪着,“你是希望百分之九十九的识字蠢货知道你是个壮志未酬的数学家,还是希望百分之一的聪明人晓得这个躺在地下的人曾经做出过真正的发现?”
他愣了一下,“后者吧。”
邓肯的嘴角扬了起来,向他举起杯子。
2
“所以,”她说,“从一开始,你就没打算要孩子。”
他在增强视域里做着演算,没有说话。
“为什么?”她不屈不挠地问。
他的视点在空中一滑,关闭了窗口,“为什么要孩子?”
“因为——”她的脸颊慢慢燃烧起来,“因为……”
他故作宽容地笑了笑,“因为这是基因赋予我们的使命。对于这一点,你不是最清楚不过吗?”
她的嘴巴张开,又合上,没有发出声音。
“好,姑且假定道金斯‘基因机器’的想法过于激进,我们现在只探讨孩子在集体无意识,或者说在文化中的意义。孩子是什么?孩子是必死个体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墓志铭。希望有一个携带着你部分遗迹的生命会在你死亡之后继续为你倏忽而逝的存在作证,这种想法或多或少会减少你对死亡的恐惧……”
她咬着嘴唇。
“但经济学家凯恩斯是怎么说来着?”他滔滔不绝,就像是在毕业论文答辩会上,“从长期来看,我们都会死——不止你我,不止你我的孩子,所有文明、地球、太阳系乃至整个宇宙,都有终结的一天。所以我不明白,除了性的享乐以外,繁衍后代对我们来说有什么意义?”
“吴树,”她终于开口,“是数学让你变得这样毫无人味儿吗?”
“那么生物学呢?”他反唇相讥,“把生命看作化学事件会让你更有人味儿吗?”
“生物学教会我理解生命,而非肢解生命。”
沉默了一会儿,她说。
……
当时,她的语气那么冷,那寒冷甚至渗透到了梦境的背面。他醒来,打了一个哆嗦。
“先生,”乘务员俯身,甜美的气息扑面而至,“我们马上就要着陆了,请调直座椅靠背。”
他点了点头。波士顿到纽约,不到一个小时的飞行时间,他在梦境里辗转流连。而刚才那个梦,与其说是弗洛伊德式的隐喻与再造,不如说是潜意识里这位大导演偶尔为之的8mm胶片纪录片。也许潜意识早已为自己厘清了所有线索,他想,瑞秋离开我,是因为她认为我缺乏人性。
而瑞秋从不会犯错。
机身倾斜,波音B797机翼的翼梢之下,纽约市从淡紫色的薄雾中浮现出来,像影影绰绰的墓地。他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死亡的意象似乎统摄了一切。无论他如何提醒自己,他身下的这片“墓园”之中就生活着他的爱人,他仍然会把长岛上林立的千米高楼想象成巨人们的墓碑……
该死。他在心里暗骂一声。
一出机场,他就钻进了千禧希尔顿酒店的胶囊观光车。用微生物指纹确认身份之后,这辆全透明的电动车无声启动,载着他驶向目的地。早上六点多的纽约城还没完全醒来,若不是偶尔有鲜黄色的无人驾驶出租车和晨跑的路人从车窗外闪过,他甚至觉得自己是误入巨人墓园的蚂蚁。
到达酒店后,吴树简单冲了个澡。他始终不习惯随身携带“清洁虫”,不习惯这些跳蚤大小的微型机器人如黑云般漫卷过他的身体,啃食皮屑、油脂和泥垢。虽然这样的清洁方式可以随时随地进行,据说还比“传统”的方法更干净,但他还是喜欢水流过身体的感觉,喜欢在热气腾腾的浴室中思考问题——然而现在对他来说,思考几乎是不可能的。每一滴打在身体上的水珠都令他生疼,每一口富含水分的空气都让他感到窒息……这一切都让他联想到死亡:不是因为必然到来的疼痛,而是因为必将失去的,对疼痛的感知。
他本想休息一下,可当他躺在松软的床上后发现,闭眼比睁眼更累。一闭上眼,那些藏在黑暗中的东西,那些恐惧、那些不甘、那些霉烂的记忆就像潮水般拍打着眼睑围成的堤坝,发出万马奔腾般的喧嚣。于是,只好睁开眼睛。宾馆房间的全息影壁抹去了身边的一切,他置身于纽约市天际线上的橙色黎明中,一秒接着一秒,他看到这橙色被苍白的天光渐渐销蚀。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体验到了时间的流动和流动时的黏性,他在这种不可见的流体中挣扎着起身,低声报出一串地址,智能房间在几微秒之内为他捕捉到了一个交通单元,全局式交通控制系统随即生成了一套最优行程——接下来他将以最快速度到达目的地,尽管他其实暗暗期望,纽约的交通能把即将到来的尴尬稍稍推后一点儿。
但这世上本就有一些不容逃避的东西。
几分钟后,他坐上了电动车,去往前妻的家。
3
前妻居住的公寓楼下有一个小小的花园,里面种着悬铃木、水杉和银杏。他坐在一条木制长凳上,等待着代表瑞秋的粉红色虚拟人偶从增强视域中跳出。在这方闹中取静的小天地里,他能听见鸟儿的鸣啭,还有风拂过树叶的飒飒声。他甚至能闻到树木油脂的清香混合着泥土的腥味儿,阳光从稀疏的树叶间大滴大滴洒落下来,溅湿了每一个路过的人。
他忽然发觉,在这寻常的景致中藏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美,这美属于活着的一切……几个穿着幻彩夹克的朋克青年从他眼前笑闹着走过,他们脸上的青春痘如同被秋天爆开四壁的橘子,旺盛的生命力在肆无忌惮地流溢。吴树惭愧不已地低下头去:他想起苏珊·桑塔格[48]曾经说过,像他这样的人是属于疾病王国的。疾病和健康,两个王国。而他,现在是一个偷渡客。[48:.美国著名作家、评论家苏珊·桑塔格(1933—2004),当代最著名的知识分子之一。]
一个小时过去,瑞秋还没有出现。
这也许是个启示,他缓慢起身,全身的骨骼都在咯咯作响。我不应该来。我来干什么?告诉她一个无情之人终于得到了他的报应,终于开始悔恨没有在世上留下任何东西?
然而他还是走到公寓门前,大楼在识别出他的身份后告诉他,瑞秋最近都不在,而且没有通报行程。
“瑞秋的丈夫和女儿都在家里,”在察觉了他的失望与如释重负后,大楼善意地提醒他,“您要不要去拜访他们?”
他摇了摇头。
“真遗憾,”大楼又说,“瑞秋一家为您设置了最高访客身份。”
他怔了一下。最高访客身份就是一句“随时欢迎”。很久以前,在这个国家的北方边陲,人们欢迎不速之客,因为他们能带来炉火熊熊的热闹、半真半假的传闻和冰封天地外的另一个世界——而他,一个生性冷漠的人,一个惨痛记忆的活化石,有什么值得欢迎的呢?
他走进了大楼。自动步道和电梯系统通过数次运转,将他送到瑞秋的家门口。
11304。
白色的聚合材料屋门滑开,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门口,光线从他的身边搡过,勾勒出一片毛茸茸的剪影。
“嗨,吴。”男人向他打招呼。
“嗨——鲍勃。”
“刚才房间通报你来了,我还以为它搞错了呢。”
他用松散的面部肌肉拼出了一个笑。
“快进来吧。”男人侧身。
“不了,谢谢。只是顺道过来看看……瑞秋,她,还好吗?”
男人耸了耸肩。“你知道的,天天不着家。这不,”他伸手向上指了指,“上天了。”
“上天?”他吞了一口唾沫,感觉那是一簇蚕豆大小的火焰,正顺着喉管滑下去。
“空间站里的实验项目……那个空间站叫什么来着?哦对,‘露娜’……”男人挤了挤眼睛,“她没有告诉你吗?”
他摇了摇头,“我该走了。还有个会议……”
“这么急?”男人夸张地扬起眉毛,“是联合国的会议吗?”
“咳——”他欠身,咳嗽。男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开朗地笑了几声。这时,一张小小的脸蛋儿从男人身后探了出来,脸蛋儿上有一双蓝色的大眼睛,星星一样的小雀斑,嘴唇打开,两颗小兔牙蹦了出来,“爸爸,他是谁?”
“爸爸和妈妈的朋友。安妮,叫叔叔。”
小女孩儿用她那脆薯片般的童声重复道:“叔叔。”
他蹲下,“你好,安妮。”
女孩儿好奇地打量着他,“叔叔,你病了吗?”
他笑了笑,感觉有液体被麇集在眼角的皱纹挤了出来,“嗯。”
“那你,”女孩儿从父亲的身边缩了过来,一脸天真地看着他,湛蓝的眸子里满是关切,“那你难受吗?”
他把手轻轻按在女孩儿的肩膀上,“现在好多了。”
离开的时候,眼泪一直没有停过,像旱季过后的瓢泼大雨。他踉踉跄跄走进了公寓楼下的花园。长凳的一边已经坐了人,可他的双腿已经支撑不住了,他把自己砸向长凳的另一边,蜷着身,双手掩面,泪水从指缝间奔涌而出,一同奔涌的,还有抑制不住的呜咽声。她像她,像她。有一个声音在漆黑的、大雨滂沱的世界中呼喊:我他妈的就是个傻瓜!我都失去了什么啊……他想他的前妻,撕心裂肺地想。他害怕,害怕一个人孤独地面对死亡,害怕自己像清风一样了无痕迹地拂过世界……哪怕有一个人用精致的谎话安慰他,哪怕这丝毫不能改变死亡的永恒与虚无……哪怕只是徒劳的挣扎,他依然需要。
有人戳了戳他的肩膀。他抬起头,一方手帕递了过来。
“喏。”是长凳另一边的老太太,她佝偻着腰,满头银丝,少说也有八十岁了。
他接过手帕,擦眼泪,不体面地擤鼻涕,白色的手帕被吹得老高,像是在水里漂动的水母。
老太太在他身边坐了下来,轻轻把手搭在他的大腿上。
“哭吧,哭过就好了。”
“好不了了。”他嘟哝道。
“好不了就算了,反正据那些大脑袋科学家说,上帝也有玩儿完的一天。”
他扑哧一声笑了,老太太扭过头看他。
“好点儿了没?”
他点点头,满怀歉意地把手帕折了几折,递还给老太太,“把您的手帕弄成这样,实在不好意思……”
“没关系。”老太太接过手帕,把它塞进毛线坎肩的侧兜里,“我这块手帕是纳米自清洁型的,放心,它不会因为这么点鼻涕眼泪就玩儿完。”
他又笑了,心底生起了一点儿暖洋洋的东西。
4
他可以平静地接受离婚,但不能接受他的继任者。
“那个——鲍勃,他是个什么来着?”他嚷嚷道,“股票经纪人?”
“不关你的事。”瑞秋眼皮都不抬,“而且,他也不是股票经纪人——这个世界上早就没有股票经纪人了,他是高频交易算法架构师。”
“这有什么不一样吗?”他歇斯底里,“无非是把社会的财富搬来搬去,顺便成就几个暴发户,再把一些人搞得家破人亡……”
沉默了一会儿。“至少他爱我。”瑞秋说。
我也爱你呀!他差点儿脱口而出。可现在说这话又有什么用?他们俩的裂隙太大了,一万句“我爱你”也没法把这个裂隙填平。
“是因为孩子吗?”他问。
瑞秋沉默以对。
“那么,祝你幸福。”他故作大度地说。
“谢谢。我会的。”
……
瑞秋是对的。他在候机大厅里想着,鲍勃高大、英俊,有漂亮的银色头发和迷人的微笑——他还为她带来了一个孩子,一个继承了她遗传物质的新生命。生命的本质就是铭记。从第一团可以自我复制的大分子开始,生命就在时间的湍流中传诵自己的故事,而智慧、文明、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从生命土壤中开出的花朵,它们之所以生生不息,就是因为它们继承了诉说的冲动。
我曾以为自己超脱,他的嘴角漾着苦笑,其实我是鼠目寸光。
忽然,候机大厅里泛起了潮水般的声音。有公共信息强行投进他的增强视域,雪崩般滚滚而下,他抬起头,机场空旷的穹顶上,绿色的、闪烁不定的单词汇成一片海洋:
延误。延误。延误。
所有的航班都推迟起飞。
有人就这样抬着头,嘴巴自然张开,瞪视着无法在人流熙攘的平面凸显出来的延误信息;有人的眼珠转来转去,在无数链接中寻找大面积延误的起因;有人木然坐着,瞬间的信息爆炸导致了网络拥塞,他们的增强视域变得粗糙,而真实世界也随之变得陌生难解。
他站着等待。人们从他身边走过,大声地抱怨,咳嗽,打喷嚏,清嗓子,嚼泡泡糖。人的生机,人的生机所制造出来的喧响、浊气和粗鲁的碰触无处不在。半个小时过后,还不见飞机起飞,他发觉空气正在变得黏稠,温度在不动声色地升高,疼痛也随之一丝一缕地漫了上来。无法保持站立的姿势了。他呼叫代步机器人,不一会儿,白色的万向轮机器人从人群中钻出,它那灯塔状的躯干中翻出了一个简易聚酯座椅,他靠了上去,顺手把智能行李箱推入机器人的通用接口。
“请输入您的目的地。”机器人用电子声说道。
他在增强视域里的机器人服务界面键入三个字:换乘站。
火车抵达波士顿时已是傍晚,等到了剑桥镇,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深紫色的天光下,吴树在自己家的二层小洋楼门口看到一个黑黢黢的影子,他的心沉闷地跳了一下,随即在心里自嘲:都到这时候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他走向那个影子。
“嚯,你回来了!”影子从门前的台阶上站了起来,挥舞着什么东西。
是邓肯·艾利希。
“你在——等我?”他问。
“十五年的格兰菲迪,”邓肯在他面前晃了晃手中的东西,“陪我喝点儿酒。”
他斜着肩,从这位壮汉的身边错了过去,拾步走上台阶。“抱歉,我今天累了。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喂——”
邓肯在他身后低吼一声,回过头,看到邓肯的眸子里反射着路灯的光,那光带着一丝寒意。
“我说,陪我,喝点儿酒。”邓肯说。
他的喉结向下一沉,“陪你?”
后者点了点头。
威士忌犹如流动的火焰,沿着他的喉管一路烧了下去,火辣辣的痛楚直捣胃肠,接着又杀了一个回马枪,在他眼底爆开金花。他想起这种液体从前是叫“生命之水”,大概生命终究要和痛苦联系在一起,而为了证明这种联系,人往往不惜自戕。
“你怎么像个娘们儿似的一小口一小口地抿啊?”此刻,邓肯的所有表情都镀上了一层笑意,他显然已经醉了。
吴树咳嗽一声,抓起一片薯片,放在嘴里细细研磨。
“搞不懂你们中国人的习惯,”邓肯嘟囔道,脸上依然是笑着的,“喝酒还要就点儿东西。”
他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
“今天下午没飞成吧?”沉默了一会儿,邓肯问道。
“嗯。”
“所有人都没飞成——谁都不敢冒险。”
“冒什么险?”
“你不看新闻吗?哦,对啦对啦,你已经不关心这个世界啦……”邓肯把薯片从他手里夺了下来,丢进自己的嘴里,“可世界……嘎吱嘎吱,可世界不肯轻易放你走哩,喏!”
一条新闻被邓肯推进客厅的公共视域:
6月20日下午4时27分,GPS、GLONASS、伽利略以及北斗卫星导航系统同时发生故障,故障时间持续2.24秒……据不完全统计,此次全球范围的导航系统失准已直接或间接造成数起航空事故及数千起车祸……故障原因正在调查中。目前各大系统的管理部门均未对此事发表意见。有科学界人士指出,在不考虑阴谋论和广义相对论失效的前提下,四大系统同时发生故障的可能性为零……
“所以所有航班都停飞了……”他若有所思。
邓肯努了努嘴,又灌下一口酒。
“你就为了这个来找我喝酒?”
“我他娘的不关心航空业!”邓肯把酒杯掼在桌上,酒液如琥珀色的花朵溅出酒杯,泼在他黑乎乎的虎口上,“你得的是肺癌,不是阿兹海默!”
他的脸僵住了。沉默瞬间膨胀,充满了整个房间。邓肯脸上的笑意散去,“对不起啊,我有点儿喝多了。”
“我理解。”他说,尽管他不知道自己理解了什么。
邓肯叹了口气,视线落到餐桌上,“我——嗝——终于能体会到你的心情了。”
他勉强笑了一下,“壮志未酬的心情?”
“我倒宁可壮志未酬啊。”邓肯使劲摇了摇头,把空气中酒精、橡木、榛子和巧克力的气息搅在了一起,“现在就算给我诺贝尔奖,我也不想要。”
他嗤笑一声,随即身子一凛,“刚才新闻里说,广义相对论失效?”
“而且是第三次。”邓肯双肘拄在桌上,倾身向前,“前两次的时间很短,没有造成什么影响,所以新闻没有报,但各大导航系统里都有记录——这是不是让你想起了什么?”
他紧咬嘴唇,许久才挤出一句:“这不可能。”
邓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当一个科学家说‘不可能’时,他往往是错的。”
他抓起酒杯,把大半杯威士忌咕嘟咕嘟灌进嘴里。接着他咳嗽起来,剧烈地咳嗽,咳得浑身骨骼叮当作响,像是要散架一般。
“这不——咳——可能!”
邓肯拍了拍他的上臂,“好好休息吧,明天一早会有人来接你。到时候你就全知道了。”
“接我……去哪儿?”
“去你刚刚去过的地方,”邓肯的脸上浮起黏糊糊的笑容,“纽约。”
5
一整夜,他都像一个溺水的人,在噩梦中挣扎。他梦见一堵无限高无限宽的墙,梦见天空中没有瞳仁的巨眼,梦见圆柱状的空间站、奔逃的飞船,它们身后的太阳、水星和地球像是被一个硕大无朋的熨斗碾平,变成了一幅无疆的巨画,而所有奔逃之物都在绝望地向巨画中心坠落……
在梦与梦的间隙中,他短暂地醒来。他想起所有的画面都来自少年时阅读的科幻小说,潜意识再一次展现出它大师级的功力,把现实和隐喻打碎、混合、重铸,揉捏出一个奇美拉式的怪物。
清醒的时间很短,他很快就坠入另一个梦境中。
房间于早上八点三十分唤醒了他。邓肯的声音从授权过的通信链路里闯了进来:“喂!宿醉未醒吗?给你五分钟时间,赶紧下楼!”
他艰难地起身,坐在床边,双手撑在床上,等待气力一丝一丝地凝聚。
我这是在干什么?我难道不应该躺在床上安安静静地等死?世界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站了起来,摇摇晃晃走向浴室。已经没有时间——或者说,没有力气洗澡了,他抓起表盘大小的银色圆盒,把它攥在手心,在侦测到人类体征后,圆盒释放出数千只清洁虫,这些微型机器人聚合成一片手掌大小的荫翳,沿着他的手臂向上攀爬。
“热水澡会越来越少吧……”他自语道。
已经预定过行程的无人驾驶电动车将他们送到洛根国际机场。此时,这座巨大的建筑显得有些冷清,往来穿梭的,多是履带或万向轮式地勤服务机器人,人类旅客寥寥。
“还没有人敢飞吗?”在机场的自动步道系统上,他瓮声瓮气地问。
“在问题得到彻底解决之前,是的。”站在前面的邓肯微微侧过脸,声音发闷,“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个可以解决的问题。”
“这‘所有人’里不包括我们。”
“所以我们敢飞,”邓肯回过头来,脸上是一抹苦笑,“从不出错的数学模型告诉我们,下一次GPS失效在二十七天以后。”
停机坪上,一架白色的“湾流”客机在等着他们。习惯了波音飞机那阔大空间里的拥挤,“湾流”狭小空间里的宽绰反而令他有些不习惯——这趟旅程一次又一次拓展了他所余不多的人生边界:第一次坐支线客机;第一次被奔驰电动S600直接从停机坪接走;第一次进入新的联合国总部大楼——当他被几个身穿黑色西服的彪形大汉簇拥着走向那个庞然的新月形黑色建筑中时,他回头寻找自己的朋友,邓肯隔着肌肉围成的栅栏冲他咧开了嘴,那得意扬扬的神情似乎在说:
“怎么样,我没骗你吧?”
委员会。他们如此称呼这个临时拼凑起来的组织。他问邓肯,为什么不给委员会起个名字?
“起名字?”邓肯耸起眉毛,“难道叫它‘世界治丧委员会’不成?”
他歪过头去,轻轻咳嗽了一声。
此刻他正身处一个阔大的会议室,没有外窗,略呈弧形的纯白四壁上也不见信息窗口。在厚重的橡木会议桌后面,三三两两围坐着十来个人。他对学术以外的世界不感兴趣,但也认得出其中几人:有新晋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廖知秋、英伦摇滚巨星詹姆斯·韦奇伍德、禅宗大师近藤元二、俄罗斯石油巨擘弗拉基米尔·廖加科夫,还有——他使劲眨了几下眼睛,美国副国务卿。
“嘿,”邓肯低语,“这些人让你想到什么?”
他寻思了一会儿,“八国联军?”
“呸!”邓肯哭笑不得,“他们都是股东啊,股东!”
股东?
有人走了进来,是个身着灰色自清洁西服套装、四十岁左右的东方女性。蓝色的波斯地毯吸收了来人的脚步声,她不得不大声清嗓,才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咳——咳——请大家安静。”
看起来很面熟。他把视点定格在女人脸上,一行单词从背景中凸显出来:无法获得数据。
“时间宝贵,现在进入第二次全体会议。为保密起见,我们已经屏蔽了增强视域的数据外链,请各位谅解。”女人说,“我想大家已经在第一次远程会议中认识了彼此。现在,我向大家介绍一位特别来宾——”她的目光指向了他,“这位是吴树先生,麻省理工学院数学教授,‘吴—卡雷拉变换’里的那个‘吴’。邓肯·艾利希先生的‘构造波’理论就是以‘吴—卡雷拉变换’为数学基础的。毫不夸张地说,我们对人类当前所处境地的认识,以及我们对当前境地的全部回应,都要归功于这位吴先生。除此之外,吴先生还是艾利希先生的好友,是后者提议将他吸收到委员会中来的——我想他有这个资格。”
他环视会场,苍白地笑。各色人等的目光如大滴大滴的雨,噼噼啪啪砸在他的身上,漠然、中立、讥诮,还有敌意。他垂下眼睑。他曾经站在几百人的课堂之上,但那些目光是遥远的、情感稀薄的,他可以视若无物,坦然面对。
但今天,在此情此景中,他做不到。
“这样真的好吗?”长发披肩的詹姆斯·韦奇伍德懒洋洋地开口,“把一个无辜的人拖到死神面前,瑟瑟发抖地等待镰刀落下?”
“相信我,”吴树抬起头,“死神他老人家早就和我打过招呼了。”
摇滚巨星双手摊开,嘴角上翘。
“在讨论这一切之前,”一个穿蓝色纱丽、眉心点着“迪勒格[49]”、高鼻深目、有着棕色皮肤的漂亮女人说道,“我们是不是应该先把状况厘清?”[49:.又称吉祥痣,是印度的一种习俗。]
“桑迪·库帕塔,”邓肯在增强视域中向他推送信息,“印度舞蹈大师,婆罗门中的婆罗门。”
“亲爱的,情况已经很清楚了,听科学家的就是啦。”俄罗斯富豪的小舌头打着卷,鼻头通红,目光如爬虫一般在舞蹈家身上上下摩挲,“人生苦短呀,你我还不如抓紧时间,共度良宵……”
桑迪板起面孔,双颊飞红。会议室里泛起低低的笑声。奇怪的是,吴树没有在笑声中听到猥亵,他只听出低回的哀戚与快乐——性和生命是紧紧联系在一起的。他曾在一本书中读到过,二战时,盟军解放达豪集中营,当战士们为瘦骨嶙峋、濒于死亡的女人们送去物资时,她们竟然最青睐口红——抹上口红,她们才能重新找回自己在饥饿与折磨中丢掉的性征,才能重新感受到生命。
“这位同志一定没少喝伏特加。”邓肯评论道,“不过他还算收敛的了,我本以为他会跳到桌子上唱《喀秋莎》呢。”
他回给邓肯一个笑哭的表情符号。
主持会议的女人拍了拍手,“大家有什么疑问,请尽快提出来。达成共识,我们才能继续前进。”
“我先来吧。”叫廖知秋的中国人举起了手,他看起来有五十多岁,戴一副黑框眼镜,嘴角堆着浅浅的法令纹,“艾利希先生,尽管我已经在增强视域里把您的论文读了三遍,也基本明白了您想表达什么,但作为一个跟文字打交道的人,我清楚、也忌惮文字的模糊和局限。所以我想冒昧地请求您,当着所有人的面,告诉我们究竟发生了什么。”
“没问题。那我就尽量以通俗,但可能不那么严谨的语言来说明我们的处境吧。”邓肯向后抻了抻肩膀,扭了几下脖子,这是他长篇大论前的标准动作,“物理学中的弦理论认为,我们的宇宙有九个空间维,但宏观层面只呈现了三个,其他的维度都蜷缩在极微观的尺度中。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宇宙的真空位能锁定在某一能阶,并因此固定了紧致余维——也就是蜷缩起来的六个微观维度——空间的半径。但这不一定是永久的,宇宙可能会由于某次量子隧穿效应而打破能量壁垒,释放那些禁锢的微观维度,物理学家们将这一过程称为‘去紧致化’。
“‘去紧致化’其实是真空位能释放的过程。它开始于时空中的某处,表现为维度释放所形成的‘空泡’。由于空泡内部去紧致状态的位能比外部的位能低,而系统会往维度展开的状态前进,所以位能差产生的梯度会在空泡的边缘产生力,使空泡加速向外撑大,它的膨胀速度将在很短的时间内推进到光速——而这就是即将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被一个巨大的泡泡击中,包裹在其中,然后进入一个有更高维度的空间。”
“您如何肯定这次的,嗯,”廖知秋用食指推了推眼镜,“维度释放事件会发生?”
“这个问题,我代艾利希先生回答吧。”主持会议的女人说,“艾利希先生曾在《自然》杂志上发表过一篇论文,细致地论述了在‘吴—卡雷拉变换’的数学框架下,如果宇宙释放一个微观维度,会发生什么:七次前导‘构造波’,它们将在整个宇宙中回响,扰乱时空结构。这种扰乱我们已经在半年中观测到了三次,其间隔、持续时间和强度,完全符合艾利希先生的理论预测——我想大家应该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女人抿了抿嘴唇,一脸倦容地坐下。通报噩耗总是件“脏活”,无论是向悲恸的母亲递送阵亡通知书,还是宣判一个病人即将到来的死亡。吴树忽然想起,这个刚刚干完“脏活”的中年女人就是现任的联合国秘书长裴静雅。从政之前,她是一位物理教授。
“抱歉。”日本人近藤元二站了起来,郑重其事地躬了躬身,“我想知道,维度释放一定意味着毁灭吗?”
“这要看你怎么定义毁灭了。”邓肯重重吐了一口气,“从信息的角度来看,宇宙不会失去什么。所谓的毁灭,是指我们这些自组织形成的低熵体,包括星辰、生命、文明等等。有一点是理论无法告诉我们的,那就是从三维‘升级’到四维的过程中,我们的信息组织模式会发生怎样的变化,不过我可以为各位提供一个参考:小时候我看过一部来自中国的伟大科幻小说,其中设想了一种星际战争武器,能降低空间的维度。作者既诗意又残酷地把这种武器投放在了我们的太阳系。我至今都不能忘记,他是如何描写太阳系变成了一幅‘画’,这幅画又是什么样子的:它保留了三维空间的全部细节,但在新的空间结构中,所有的低熵体无一例外地失去活性了。如今我们面对的是小说的‘反面’,但除了这一过程来得更快——快到我们不会有任何知觉以外,我想不到其他的可能性。”
又一阵寂静。
“先生,会不会有这样一种可能,”一位身材不高、有着浓重法语口音的代表打破沉默,“引起构造波的是其他事件,比如某种定域性的真空衰变,或者是——或者是某个超级文明开的一个玩笑?”
邓肯哼了一声,“我倒这么希望,亲爱的‘卢梭’。但首先,真空衰变不可能是定域性的;其次,即使是外星人,也不会傻到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说完他叉起双臂,用一张扑克脸表明对这个问题的不屑。法国人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怏怏地落座。
“我们难道不该告诉其他人吗?”有人低声嘀咕。
“告诉在座诸位就已经够残忍的了,”摇滚歌手的双手枕在脑后,双眼半睁,嘴角挂着一缕暧昧的笑,“作为一个普通人,你是想在无知无觉中快乐地死去,还是想要在极度的恐惧中等待毁灭降临?饶了这个世界吧,还是让我们这些受了诅咒的人来担起神圣的责任吧。”
“老兄,你知道吗?我想起一句话。”邓肯的信息在此时推送过来,吴树转过头,见邓肯正斜着眼睛看他,“‘人之所以怕死,是因为不知道死亡背后是什么;人之所以不愿意死,是因为别人还活着。’现在你的心情如何?”
我——
“作为一个和科学没什么交集的人,我来提一个大家都不好意思问的问题吧。”说话的是美国副国务卿,一个窈窕的金发女人,“这个,构造波理论,有没有可能是错的?”
邓肯的脸颊跳了一下,抿了抿嘴唇,这是在为一场舌战霍霍磨刀,于是吴树抢在他出声之前发言了。“我来回答吧。”他清了清嗓子,“构造波理论建立在吴—卡雷拉变换之上,后者是微分几何中的一个定理,其推导过程长达二百二十五页,严格依赖几个基本的数学公设——截至目前,还没人在它的推导中发现任何错误。但这并不意味着,吴—卡雷拉变换就是绝对正确的。数学中的公设是人类想当然认为成立的,但数学的发展不断证明,这种想当然并非磐石——非但不是磐石,反而有可能是流沙,譬如平行公理,譬如形式逻辑在悖论前的不堪一击……所以说,如果我们的数学公设存在瑕疵,那么处于其推理链条上的吴—卡雷拉变换还有构造波理论,就有可能是错的。如果有实验能将其证伪——”
“宇宙已经在某个地方做了这个实验,不是吗?”裴静雅插话道,“实验结果与理论预测完全吻合。”
“从逻辑上讲,”他说,“即使有一亿次的吻合,但只要出现一个反例,这个理论也是站不住脚的。”
副国务卿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谢谢您,吴先生。秘书长,我建议马上开始议程。”
“很善良。”邓肯发来一个鼓掌小人儿的表情符号,“我还以为你会很乐意拖全人类下水哩。”
“乐不乐意又有什么关系?无论如何,结果对我来说并没有不同。”他回道,“但你能不能先告诉我,这个会议的议题是什么?”
“操。”邓肯双唇摩擦,用口型比出一个脏字,“我竟然还没有告诉你!”
6
他们打算写一句墓志铭。
人类已经笃信大自然的对称性和数学推理几百年,所以没有人把即将到来的、无可避免的事件当作无稽之谈。
七声丧钟,然后是一声,嘘……
“根据计算,空泡到达太阳系还有——”联合国秘书长的目光在空中划了个正弦曲线,那是她在增强视域中调阅资料,“还有九十二天二十一小时三分零三秒。我们要抓紧时间了。”
所以从敲定墓志铭内容,到把它誊写下来,他们还有不到三个月的时间。
三个月。
吴树的喉咙发紧。
这大概是人类历史上最别致、最有想象力的墓志铭了。邓肯像是在讨论别人的葬礼,他们打算把空间站送到地月第一拉格朗日点,在那里拆解它,把它改造成某种可以携带信息的形式。想出这个点子的人真他妈是个天才!
空间站?他头皮发麻,“露娜”?
还有别的选项吗?不是说过吗?来开会的都是股东嘛!
原来如此。“露娜”——这个有史以来最大的标准模块化空间站,是美、英、法、中、日、俄、印七国共同出资建造的,所以他们自然有权力在如何处置“露娜”的问题上置喙。其实应该还有别的考量,吴树暗自琢磨,当某项重大议题需要足够多样化的意见和尽量小的知晓范围时,这七个软硬实力兼具的国家是不错的选择。
就算邓肯是错的,那人类又会损失什么呢?只不过是七个国家的一点财政收入罢了。这是一场反向的帕斯卡赌局[50]:输面太大,提前做好最坏的打算,总不是什么坏事。[50:.十七世纪的哲学家布莱兹·帕斯卡曾提出“让我们权衡一下赌上帝存在的得失吧。有两种情况:假如你赢了,你就赢得了一切;假如你输了,你却毫无所失。因此,你就不必迟疑去赌上帝存在吧!”他同时还提出“你非下赌注不可——信仰的抉择是‘从无限之尽头向我们抛来的一枚硬币’,你究竟押‘正面’还是‘反面’?这场人生赌博是不可避免的。不选择其实也是一种选择。”]
“我认为,我们首先应该明确能‘写’什么。”美国副国务卿,希尔比·门罗说,“其次,我们‘写’的东西会不会被时空抹平?未来的高维文明能不能破解它?”
“说‘写’并不妥当,”裴静雅答道,“我们还可以‘画’,还可以‘雕塑’——当然‘写’是最有竞争力的备选项。如果我们把‘露娜’拆解成光盘式的二进制信息载体,根据空间站的总质量和作业机器人的最大工作载荷计算,大约可以编制15KB的信息——写一部《独立宣言》是足够了。至于第二个问题——构造波的到来已经证明了吴—卡雷拉变换所规定的几何法则,我想在这一点上,没有人比吴树教授更有发言权……”
韩国女人把目光转向吴树。此时,他肺部的疼痛如炭火焖烧,他使劲咳嗽了几声,疼痛未有丝毫消减,反倒沿着胸膛攀了上来。
“咳——是这样,”他局促地扭了扭身子,“吴—卡雷拉变换描述的是当空间维度变化时,附着其上的流形将如何改变。就目前的情况来说,这个公式可以告诉我们,如果宇宙‘升级’成四维,居于其中的三维实体会变成什么样。我想我们首先要确定,被拆解的‘露娜’在四维空间中应该呈现怎样的三维结构,然后再通过逆向使用吴—卡雷拉变换,把它在三维空间中搭建出来——当空间维度提升至四维,它会以我们希望的样子保留下来……”
“就像纸片人留给方块人一幅画?”詹姆斯·韦奇伍德嚼着口香糖,发出吧嗒吧嗒的咀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