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情
1
我本是江湖第一美人,与长生宫的桑乾道君是人人艳羡的神仙眷侣。百年前我被万鬼宗掳去,受尽折磨,待我终于挣脱牢笼重回世间,天下却传遍我是妖女的流言。
而本该救我于苦海的夫君,身旁多了一个天真无暇的女弟子,他看她的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缱绻。
2
我名舜颜,今年是我被关在蛇窟的第一百个年头。
石壁上斑驳的剑痕累累,足足三千六百余道。
拖着沉重的脚链,我双手紧握,蓄力,挥剑,一如往常。
“三千六百二十六道。”
碎屑扑簌簌地掉下来,我轻声道。
石门忽然开启,带起一阵阴风,水雾在我脸上凝结成霜。
即便已经在蛇窟待了许多年,可是这彻骨的寒凉还是叫人心生绝望。
“舜颜姑娘。”
万鬼宗宗主站在门外,笑容可掬。
“许久不见,过得可好?”
我不作声,擦拭着手里那把锈迹斑斑的剑。
“我今天来是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他的声音古怪,压抑不住兴奋。
“我万鬼宗独门炼制的尸人已经南下雍城,很快就能渡过禹河,拿下整个大齐了!”
我的手微顿。
他慢悠悠地走近,目光肆无忌惮地在我身上打转,语调森冷又黏腻。
“多亏了你的纯阴之血,为我的尸人提供了行动自如的能力,否则,我的计划也不会推进地如此顺利!”
说到这里,他大笑出声,面容几近扭曲。
我颤抖起来,浑身战栗,好似被毒蛇缠绕,无法呼吸。
肿胀的脚踝又传来麻痒的刺痛感,几乎令我站立不稳。
一只手随意地撩起我脸侧的长发,他说:
“可惜了,毁了你这张脸,不过为了成就大业,这点牺牲又算得了什么呢?”
“想必桑乾道君也是如此想法吧,我原想以你作质引他相救,却没料到他竟龟缩不出,对你不闻不问。”
“听说他新收了个女弟子,与她形影不离,颇为爱重。”
“置旧爱不顾,拥新欢在怀,想不到我们高风亮节,万人景仰的桑乾道君,也是个俗人呐。”
看着我的脸一寸寸地白下来,他露出满意的笑容。
“我不日便将踏破长生宫,到时候,整个大齐就都是我万鬼宗的天下!”
“哈哈哈——!”
石门再次关闭,严丝缝合。
周遭陷入死一般的寂静,黑暗中,有什么东西蜿蜒窸窣,在我周围盘绕。
而我已无暇顾及,刻意封闭的记忆铺天盖地地涌来,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与桑乾道君相识于一场流寇侵袭。
他奉命下山,为民除害,将我从恶徒的手中救了下来。
那时,我还是江湖称道的第一美人,而他则是长生宫宫主,当之无愧的修道第一人。
天资卓绝,惊才绝艳,一身修为无人能及。
我和他顺理成章地结为道侣。
人人都说,世间再无我们这般相配的人。
连我自己都这么认为。
我与他相伴百年,一同在外游历,走遍大江南北,踏遍山川河流。
那是我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如无意外,我们就将会是这样,平淡顺遂地度过一生。
直到万鬼宗将我掳去,企图以我作质,引出桑乾。
我以为他会来救我,哪怕知道这是个再明显不过的陷阱,可是他没有。
我被万鬼宗扔进蛇窟泄愤时,仍盼望他能来救我,我想他一定是被什么绊住了手脚。
可是他没有。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我从满心希冀等到心如死灰。
连万鬼宗宗主都嘲讽我:
我还以为桑乾道君和舜颜姑娘多么情深意重,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我没有反驳他,因为我已无力反驳。
往日相处的点点滴滴浮上心头,我恍然惊觉,原来他对我从无爱意。
他看我的眼神,与旁人并无不同。
一样的清冷没有温度,好似一泉古井无波的深水,泛不起丝毫涟漪。
选择与我结为道侣,不过因为我恰好是那个合适的人罢了。
他心怀苍生,悲悯又无情。
可笑我还以为,百年相伴,悉心照料,体贴温柔,能换来他一点在意。
只可惜,终究是我一厢情愿。
一场梦醒,一场梦碎。
我终于悔悟。
走出万鬼宗的那天,天气正好,晴光灿烂。
一剑,我斩断了束缚我的锁链,再一剑,我破开围困我的高墙。
一瞬间,前所未有的光明,倾泻进了暗无天日的石窟之中,所有藏匿在角落的阴暗,都无所遁形。
我仰起头,眼睛因为太久没有见光而刺痛,晶莹的泪珠缀在眼角,顺着脸颊缓缓落下。
可我依旧没有低头,因为我感受到了温暖,一百年来,僵冷的身体第一次感受到阳光的暖意,沁人肺腑。
我提着那把锈迹斑斑的剑,走出这个监禁我多年的牢狱。
外面只有几个稀稀拉拉的弟子,见我出来,纷纷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他们面色犹疑,分明面对的只是一个狼狈不堪的孱弱女子,她手上拿着的更是一把根本不能称之为剑的废铁,却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或许身体危险的本能让他们知道,往前一步,便是血溅三尺的下场。
3
此刻万鬼宗大部分精锐都已赶往禹河附近,只待在宗主指挥下,同数以万计的尸人一起渡河攻城。
我一闭眼,便能想象得到,届时尸人肆虐,生灵涂炭的场景。
以我纯阴之血为引,精心炼制的尸人。
雍城是大齐国都,此刻大街上人人奔逃,皆是一脸惶然。
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万鬼宗炼制了无数可怖的尸人,即将南下踏破城池。
我沉默地走在人群之中,逆着人潮的方向。
周围的人投来惊异的目光。
我最终在一个小酒馆坐下,里面只剩零星的几个人。
他们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几个破碎的词句传进我耳朵里。
“长生宫”、“桑乾道君”“诸弟子”
“各大门派”、“阻拦”
......
我将手里略有些霉味的茶水一饮而尽。
隔壁谈论的声音忽然高昂起来,语气激愤:
若不是那舜颜妖女,背弃正道,助纣为虐,桑乾道君何至于到如此境地!
想当初,道君对她,那真是一往情深,可她却忘恩负义,投靠了万鬼宗,实乃第一恶毒之人!
坐在一旁的人连声附和,谴责我的恶行。
助纣为虐,祸乱苍生。
在他们口中,我俨然已罪行累累,十恶不赦。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些想笑。
然而在蛇窟里待了太长时间,我几乎连怎么笑都要不记得,只能僵硬地扯了扯嘴角。
一阵风吹过,把一张泛黄的纸吹到我的脚下。
我捡起来看,是一张通缉令,上面印着一个面目模糊的人,依稀可见左脸狰狞的青斑。
以及画像旁大大的二字:
舜颜。
我抬头,发现周遭不知何时变得安静。
他们惊恐地看着我。
我摸了摸头顶,原来戴着的帷帽,垂下的面纱被风吹起,我的脸展露无遗。
忽地有人大叫起来:
妖女!她是妖女舜颜!
于是周围一下变得嘈杂,乱哄哄的。
他们尖叫,怒骂。
越来越多的人被吸引过来,酒馆内外都挤满了人。
“啪。”
一个臭鸡蛋砸到我肩上,粘稠的液体顺着手臂缓缓流下。
“砸死她!”
愤怒而具有煽动性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引发了更多的人效仿。
烂菜叶,小石子,甚至于桌子,椅子,都被扔过来。
我的身体轻轻颤抖,无法抑制地低笑出声。
他们停下动作,茫然地看着我,不由自主地退开了些。
好像在看一个疯子。
我摘下帷帽,面无表情地环视一圈,拿起手中的剑。
“妖女要杀人了!”
“快跑!”
围观的人顿时四散逃开。
倏忽就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我站在原地,垂下头,把身上的脏污一点点去除。
然后一步步走出酒馆大门。
大街上寂寥冷清,我孤身一人走在路上。
偶尔有几个人躲在小巷,躲在窗后窥伺。
目光愤恨,咬牙切齿。
马蹄声由远及近,一个剑眉星目,身着戎装的年轻男子疾驰而来。
“朔云将军!”
“将军!”
藏匿在暗处的人接连跑出来,激动地喊他,声音此起彼伏。
朔云一挥手,跟在他身后的骑兵立即上前,将我团团围住。
我抬头看他,这个人周身肃然,目光锐利,那是常年征战沙场的杀伐决断之气。
他翻身下马,目光扫过我的脸,微微一怔,随即长剑出鞘,横在我脖颈。
“你是舜颜?”
我没有答话,拿剑对着他,轻声道:
“让开。”
朔云拧紧了眉,不为所动。
僵持许久,他突然开口:
“我以前见过你。”
他凝视着我,慢慢把剑收了回去。
我又仔细看他的脸,感觉到一丝熟悉。
“你是桑乾的弟子?”
“我曾跟随道君修习术法,算是俗家弟子,按理说,该叫你一声师娘。”
我淡淡道:“现在你这声师娘该换个人叫了。”
朔云顿了一瞬,略过这个话题:
“我不知道你来这里有什么目的,但是你必须跟我走一趟。”
“桑乾他们已经赶往禹河附近了吗?”我问他。
“不日便将抵达。”
“带我去城墙上吧。”
朔云露出了警惕的目光:
“你要干什么?”
我的脸上浮现稀薄的微笑:
“你看我现在的样子,能做什么呢?还是说,你想怎么处置我?”
他皱眉,思考了一会儿,缓缓开口,声音沉着:
“我无权处置你,我会把你交给长生宫。”
“随你的便。”我无所谓道。
朔云面色犹疑,似乎在确认我是否真的毫无反抗。
“所有人,调转马头,往城墙方向。”
最终他吩咐围着我的士兵。
我骑上一匹空马,跟在他身后。
沿途的百姓见到朔云,纷纷靠上来,虽然不太敢接近,却都是一脸崇敬。
显然,他在人群中极具威信。
“听说大齐国主都已弃城南逃,为何你还坚守在此?”我问他。
“为国尽忠,为民守义,职责所在,本分而已。”
“是吗?果然桑乾道君的弟子,都是慷慨大义的英雄人物。”
朔云疑惑地看向我,分辨不出这是真心赞扬还是暗含嘲讽。
见我没有继续解释,他也不多纠结,策马疾速前行。
不多时,高耸的城墙便近在眼前。
朔云没有对我多加约束,直接领着我登了上去。
我站在城墙外围,极目远眺,山峦连绵,中间横贯一条波涛汹涌的大河。
那便是素有天堑之称的禹河。
河的另一边,隐约可见乌泱泱的人群,不计其数,沉重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我听说雍城的守卫有十万大军,这似乎是个可观的数字。
可是,尸人水火不侵,刀枪不入,甚至没有痛觉。
身为血肉之躯的凡人军队又如何能阻挡得了它们呢。
我转头看向一直寸步不离跟着我的朔云:
“或许你是害怕我埋伏在这里,准备和万鬼宗来个里应外合?”
“你觉得你能拦得住我吗?”
朔云看着眼前笑容清浅的女子,一时怔仲。
她的半张脸极尽妍丽,另外半张脸狰狞可怖,宛如传说中的鬼魅,摄人心魄。
他莫名想起从前两人为数不多的照面。
那时,作为桑乾道君的俗家弟子,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前往云鹫峰,听从道君授课讲业。
有一次,他见到一个女子和道君并肩而立,她举着伞,看不清眉目。
她目送道君走进书院,然后一个人默默离开。
他低着头,未敢直视。
她和自己错身而过,只余一道惊鸿侧影。
听长生宫的弟子说,那是道君的伴侣,她很温柔,又十分美丽。
他们恩爱无比。
再次听闻舜颜的消息,她已经成了人人喊打的妖女。
炼制尸人,屠戮百姓,一桩桩,一件件,皆是骇人听闻的恶行。
百年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能让一个人变化如此之大?
我察觉到他停留在我脸上的目光,偏了偏头。
朔云垂下眼眸,低声道:
“抱歉。”
我没有理会,转而把目光投向对岸。
沉默了一会儿,朔云又问道:
“你为什么要投靠万鬼宗?”
“你是在审问我吗?”我不禁感到好笑。
“只是好奇。”
“投靠万鬼宗,除了得到万人唾弃的骂名,对我有什么好处?”
朔云扭头看我,神色诧异。
我不待他开口询问,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百年前我被万鬼宗掳去,他们以我为质想引出桑乾。”
“你猜,他有没有来救我?”
“没有。”我讽刺地笑笑。
“然后我就被关进了万鬼宗的蛇窟之中,整整一百年。”
“这就是你们口中所谓的,我投靠了万鬼宗的真相。”
我淡漠地看向朔云,他表情错愕,欲言又止。
“万鬼宗炼制的尸人的确与我有关,但这并非我本愿。”
“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解决此事。”
“不管你相不相信。”说完这句话,我不再言语。
沉默在我们之间蔓延。
4
天空传来一道嘹亮声响。
一只鹰盘旋在上空,随后疾冲俯身,停在朔云手上。
他取下鹰脚的信筒,展开看后,脸色凝重。
他深深看我一眼,疾步走进瞭望台。
不过瞬息工夫,整个城墙上的守卫气势就为之一变。
风雨欲来,大厦将倾,吹拂的风也带着冰冷肃杀的味道。
我心里隐隐有了猜测,恐怕是万鬼宗准备渡河了。
“唰唰”
不远处有几道身影穿云破风,御剑而来。
“师父!”朔云看到他们,立刻冲了过去,难掩激动和振奋。
我戴上帷帽。
“您来得正是时候,前方探子来报,万鬼宗准备渡河了。”
“我已知晓此事,所以才加快行程,幸而未曾错过。”
清冷的男音响起,一如我记忆里那般熟悉。
我抬眸,看向那个许久未见的身影。
桑乾道君,我曾深爱的伴侣。
他似乎没有多大变化,还是像从前那样孤高寡言,飘然出尘。
不同的是,他的身边站着一个娇俏女子,眼睛璀璨如星光,面容皎皎如明月。
我站在远处,听见桑乾唤她:
“阿悦。”
他的眉眼是我从未见过的生动,有无奈,有纵容,还有不自觉流露出来的怜惜。
刹那间冰雪消融。
“最近城内可有什么异常之事?”
朔云张口,刚想说出舜颜就在此处,脑海里却闪过刚才她自述被关进蛇窟的画面。
她语调平静,眼神冰冷。
他犹豫一下,道:“没有。”
桑乾道君微微颔首。
朔云转身,顿时一惊,他的身后空空荡荡,哪里还有舜颜的身影。
一时心乱如麻。
我悄悄走下城墙,来到禹河附近。
密密麻麻的尸人近在眼前,他们眼神呆滞,瞳孔黑漆漆,没有丝毫生气,令人毛骨悚然。
“桑乾道君!”
一道气震山河的声音响彻云霄,准确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朵,震得人脑子嗡嗡响。
我抬头看,万鬼宗宗主腾空于禹河上方。
他猖狂大笑,面露嘲弄:
“今日你可算来了,怎么,不敢再当缩头乌龟了?”
“你罔顾苍生,残害黎民,行此十恶不赦之事,还不知悔改吗?”
桑乾道君冷冷呵斥道。
“哈哈哈!”
“悔改?你这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成天端着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给谁看?”
“你今日若有本事拿下我,再来让我悔改罢!”
“执迷不悟,无可救药。”桑乾道君摇摇头,语气垂悯。
“多说无益,让我领教领教,你这一百年来可有什么长进?”
万鬼宗宗主说罢,寒芒一闪,反手出剑,迅疾如闪电。
桑乾道君亦不多言,衣袂翻飞,凝聚真气,化解攻势。
二人你来我往,眨眼工夫,已然交手几个回合。
随着时间流逝,战况愈发胶着,桑乾道君从一开始的分庭抗礼到逐渐难以为继,他的动作开始变得缓慢,且战且退。
而万鬼宗宗主却愈战愈勇,出手更加咄咄逼人,直往桑乾命门而去。
终于,万鬼宗宗主看准时机,一剑刺进桑乾胸口。
桑乾道君踉跄后退,几欲倒地。
“师父!”
“道君!”
城墙上观战的诸位弟子,还有前来支援的各个门派惊叫出声,连忙赶去搀扶。
“你输了。”
万鬼宗宗主看着勉力强撑的桑乾,嘴角勾起一抹志得意满的微笑。
他举剑,冷冷睥睨一圈:“你们给我看好了,看我的尸人大军如何锐不可当,势如破竹!”
城墙上的人纷纷拔剑,严正以待。
万鬼宗宗主不屑地嗤笑:“螳臂挡车。”
说罢,便要挥剑南下。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嗖”的一声,一枚利箭破空而来,以力敌万夫之势从他的后脑射入,直中眉心。
他脸上狂喜的表情一点点龟裂开来,慢慢转为了不可置信。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惊诧万分。
“是谁......?”
万鬼宗宗主艰难地扭头,企图找出这个暗算他的人。
我手持长弓,出现在他的身后,含笑上前:
“宗主,又见面了。”
“你.....!”
“是你!!!”
他目眦欲裂,颤颤巍巍地伸手。
“宗主,你现在这个情况,不宜太过激动啊。”我叹息。
“你还是先好好休息一下吧。”
“不!滚开——!”他惊恐地大叫。
我拔剑,狠狠贯穿他的心脏!
然后附在他的耳边,轻声细语:
“当初你把我关进蛇窟,令我遭受蚀骨噬心的折磨之时,有没有想到会有今天?”
可他已经不能回答了,临死之前,还保持着惊恐万状的扭曲表情。
我猛地把剑抽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从空中坠落。
与此同时,对岸原本纹丝不动的尸人群开始剧烈地摇晃,左右倾覆,倒成一片。
令人惊异的变化在他们身上出现。
尸人的身体开始自己焚化,一个接一个,一片接一片。
最终都化为了飞灰,厚厚地积攒在地上,一阵风吹过,便四处散落。
其余万鬼宗的弟子见大势已去,也不敢多留,逃也似的撤退了。
一场国破家亡的危机就这样化解。
所有人都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有些反应不过来。
我垂首,细细把剑上的血迹擦拭干净,然后往城墙方向走去。
在距离城墙十步之遥的地方,我停下脚步。
他们看着我,目光复杂,有疑惑,有警惕。
唯独一个人,面色始终平静,毫无波澜,无悲喜,亦无忧惧。
他长发飘飘,白衣胜雪,宛若仙人,凛然不可侵犯。
“桑乾道君。”我朗声唤他。
“别来无恙。”
5
城墙上许多人都有些恍惚。
那个消失百年的人,重新站在他们面前,笑容清婉,声音温柔,与从前并无二致。
风声猎猎,她发丝舞动,绝世独立,让人依稀忆起,当初那个风华绝代的第一美人。
然而她脸上青斑,平添妖异,又让人意识到,百年光阴过去,一切都已经不同了。
“故人相见,何以毫无欣喜?”
见所有人都沉默不语,我疑惑发问。
“你莫名出现,行为骇然,难道不值得警惕?”
一个弟子开口,神情冷淡,语气里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厌憎。
我看向他,很巧,是一个熟识之人。
“我为民除害,斩杀万鬼宗宗主,摧毁尸人大军,有何不妥?”
“焉知你不是和他产生内讧,所以才痛下杀手,顺便借此邀功,好让我们对你打消怀疑?”
我长叹一声:“蔺阳,我记得我从前待你不薄,原来在你眼中,我竟是这样一个心机深沉,手段歹毒的人物吗?”
“从前之事何必再提,自百年前你突然消失,转而投入万鬼宗,你与我们就已成陌路。”
说着,蔺阳缓缓拔剑:“炼制尸人,残害百姓,你犯下的种种恶行,难道都是空穴来风
的流言吗?”
“是不是流言,今日便可分晓。”
我微微一笑,环视众人:“正好诸位都在这里,那么不妨听我一言。”
“百年前我突然消失,你们说,是我投靠了万鬼宗。”
“我倒想问问,你们有谁,亲眼目睹此事?”
无人应答。
我的笑意扩大:“是啊,既然无一人亲眼所见,怎么各个,都众口一词地相信了呢?”
半响无言,有些人被问得发愣,不由得开始思考,这件事是否真的另有隐情。
“你既然说是我们误会了你,那么可否据实相告,这百年来,你身在何处?此番又为何会突然出现?”
“我观你方才举动,似乎清楚控制尸人的关键就在那万鬼宗宗主身上。”
“也由不得我们怀疑,你与万鬼宗确有关系。”
开口的人是一位颇具威严的门派长老,他捻着胡须,道出疑虑。
“我消失这百年里,的确身在万鬼宗,可却不是你们所想的那样,是我主动投敌,反倒是他们将我掳去,关押在蛇窟里。”
“而我之所以遭此横祸,就是因为万鬼宗欲与桑乾道君相争,便想以我为质。”
我笑了笑:
“只可惜,让他们失望了。”
“这一百年来,我没有一天不是在煎熬痛苦中度过,可是当我终于逃脱牢笼,却发现人人都称我为妖女,认为我与万鬼宗勾结,做下种种恶事。”
“或许你们要问,为何此事一点消息也无,而传言中深爱我的道侣,桑乾道君,又为何对我不管不顾?”
我停顿一下,重又看向桑乾,他始终淡然不语,目光空明,没有一刻落在我身上。
“对此,我也十分茫然,我比你们更想知道这个答案。”
城墙上的人有些许骚动,彼此对视,都看出了对方眼里的动摇。
有人忍不住问:
“道君,她说的是真的吗?”
“是啊,道君,你说句话啊......”
蔺阳眉头紧皱,“锵”地一声出剑,怒声道:
“你简直是信口雌黄,一派胡言!若你真的被掳,师父怎么可能不去营救,这分明是你的污蔑!”
“你师父都没说话呢,你怎么倒先着急了?”
我似笑非笑。
“是不是污蔑,让他自己开口解释不就清楚了,何须你替他辩解?”
“你说是吗,桑乾道君?”
我凝眸望他,目光冷然。
“事到如今,你还打算一言不发吗?”
话音刚落,那个名唤阿悦的女弟子焦急地冲我喊:
“师娘!你听我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轻瞥她一眼。
她眸光晶亮,隐有水光。
“当初你被掳去后......师父也被万鬼宗宗主修炼的邪法重伤,一直没能恢复境界,所以才不敢贸然前去救你......”
“阿悦。”
桑乾轻斥一声,打断了她的话。
阿悦慌忙住嘴,后退两步,不安地抬头看了看桑乾。
桑乾叹息一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目光中交织着无言的隐忍和疼惜。
我欣赏完他们的一系列动作,悠悠开口:
“这位姑娘,你这声师娘,我实在当不起。”
阿悦面色白了白。
“你说他身受重伤不敢贸然前来救我,可今日他又怎敢出现在这里?难道他不知道自己重伤未愈,和万鬼宗宗主对上只会自讨苦吃吗?”
“说到底,不是不敢,而是不愿。”
“相伴百年的道侣,外人眼中恩爱的夫妻,我的死活在你眼里不值一提。”
我谓叹道:“若说冷血无情,谁又比得上你桑乾道君?”
“流言因谁而起,又是谁,明知真相却闭口不言,任由我背负骂名?”
“恐怕你根本想不到,有一天我能从万鬼宗出来,在众目睽睽之下与你对峙吧?
我目光凌厉,步步紧逼,而高居城墙上的那个人却始终淡然,风姿依旧。
众人一片缄默,不敢言语。
半响,桑乾闭了闭眼,声音倦怠,沙哑地开口:
“此事,是我之过,亏欠于你。”
我冷冷笑道:“你的确欠我。”
“你欠我三条。”
我提剑指他:
“若不是因为你,我不会被万鬼宗掳去充当人质,此为其一。”
“我们本是道侣,可你却对我被虏一事不闻不问,任我受苦百年,此为其二。”
“我与你相伴百年,对你悉心照顾,自认无可指摘,到头来却落得这个下场,负我年华,
此为其三。”
“为君一时恩,负妾百年身。”
我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看着那个曾经深爱之人,声音空茫。
“桑乾道君,我实在后悔。”
桑乾默然片刻,再次开口:
“我愿予你补偿,你若有什么要求,尽可以提。”
他的神情依旧没有什么变化,好似高居神坛,看着任性的孩子在无理取闹。
无动于衷。
我只觉得悲哀,好像我所有的情绪,所有苦痛,所有愤懑,在他眼里都是笑话一场。
明明造成我一切坎坷的人是他,可他却并不觉得自己有错。
“补偿?”
我面无表情地盯着他,轻轻勾起唇角。
“无论我要什么,你都会答应吗?”
“自然。”
所有人都看着我,有些人难掩不忿,有些人目露好奇,静静等待着我说出那个答案。
我微微仰头,闭目片刻。
然后一字一顿:“我要太上忘情剑谱。”
此话一出,举众哗然。
这并非因为这部剑谱是什么名震天下的武功秘籍,恰恰相反,它平平无奇。
长生宫里的典籍浩如烟海,它是被丢在最角落的一本。
不过也有传言称,这本剑谱在长生宫建立之初就已经在云鹫峰上,曾有前人借助它得道升仙。
然而传言终究只是传言,没有人通过修炼这本剑谱证明它非同寻常,在漫漫时间长河里,它始终不起眼,被人遗忘在角落。
众人的目光里有惊讶,有不解,还有人悄悄松了口气。
桑乾此时眼神终于聚焦到我身上,他略蹙了蹙眉,又松开,淡淡道:“区区一本剑谱,你若想要,拿去便是。”
“若你愿意,我长生宫,可任你来去自如,随意拿取。”
“道君果然慷慨。”
我慢条斯理,不急不缓地收剑。
“来去自如倒是不必,我过几日便去取走剑谱。”
“自此,你我一刀两断,再无干系。”
桑乾垂眸,没有言语。
“舜颜姑娘。”方才的长老出声。
他郑重地看着我:
“事实既已清楚,的确是我们是非不分,听信流言,冤枉了姑娘,老朽在此,请姑娘受我一礼,聊表歉意。”
说罢,他俯身,遥遥一拜。
他身后的诸多门派,也随之躬身行礼。
“若不是姑娘你,及时出现,力挽狂澜,这天下还不知是怎样一番炼狱景象,你于这江山社稷,黎民百姓,有着莫大的恩德,老朽忝表天下人,请你再受我一礼。”
众人再一拜。
事毕,门派诸人对桑乾道君拱拱手,接连离去。
最后只剩几个弟子围绕在桑乾身旁,脸色都不大好看。
我笑了笑,临走前,对他说:
“你为苍生,为大义,唯独不是为了我。”
“可笑的是,此次万鬼宗来犯,社稷百姓危在旦夕之际,你却全无用处。”
“这样的你,有何资格,称自己济世救民?”
桑乾原本毫无情绪起伏的脸上终于浮现一丝愠色。
我转身离去。
6
我沿着城墙慢慢往前,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转头看见一个出乎意料之人。
朔云。
“你跟着我干什么?”
朔云似乎没想到我会突然转身,有些措手不及。
过了一会儿才开口:
“抱歉,之前误会了你。”
“不需要。”
我冷冷答道,继续往前走去。
他追了上来:
“你要去哪里?”
“和你有关系吗?”我依旧不耐烦。
“没有。”朔云很诚实地回答。
我忍不住笑了下:“既然你自己都知道,那还问我做什么?”
“我是想说......如果你暂时无处可去,可以先去我家住段时间......”
“我的将军府规模尚可,我也不常在家......”
“为什么?我与你萍水相逢,你的师父更是我此生之敌。”
我盯着他,企图看出他的目的。
朔云神情认真:“虽然桑乾道君是我师父,但他的行事我并不认可。”
他侧了侧脸,避开我追问的目光:
“我不觉得师父是对的,也不会因为他对你产生敌意。”
“你就当我,滥发好心......”
“你可怜我?”我的目光愈冷。
“不,不是,我......”
朔云紧张地摆手,结结巴巴。
我眼睛微眯,走上前,正打算狠狠拒绝他,突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熟悉的刺痛感重又袭上心头,蚀骨噬心,我捂着胸口,冷汗直流。
“你怎么了?!”
倒下前,我看见朔云惶急地伸手,慢慢闭上了眼睛。
真倒霉啊,怎么这个时候发作......
再睁眼,我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房间的景象十分陌生。
“你醒了。”
朔云站在我床边,手里端着药碗。
“这里是你家?”
“嗯。”
我支撑着身体坐起来。
“我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
他拉了把椅子坐下,手里搅动着汤匙。
“先喝药吧。”
我瞥了他手里的汤药一眼。
“这药对我没用。”
朔云的手顿住,抬头看我,犹豫一瞬,轻声开口:“你,这是怎么回事?”
我用手撑头,无奈道:“之前你问我为什么投靠万鬼宗,现在又问我身体病症的缘故,
身为大将军,难道你的好奇心真的那么重?”
“说到底,我们之间并非多么熟悉,我完全可以不告诉你。”
说着,我撇开了脸,望向窗外。
“抱歉,是我逾越了。”
他微微低头,脸上浮现愧疚之色。
“从我们见面开始,你就好像一直在对我说抱歉,其实你也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我苦笑一声:“或许你我命中注定有此纠葛。”
我沉思了一会儿,慢慢拼凑起回忆。
“我之前和你说过,万鬼宗宗主炼制的尸人的确与我有些关联......”
“当初他把我抓去作人质,却没能达到目的,为了泄愤把我关进蛇窟。”
“一次,他用一条蛇窟里的蛇来炼药,发现了我是纯阴之血。”
“于是他放了更多的毒蛇进来,它们通过吸取我的血液在体内转化后,给尸人提供动力。”
我轻轻抚上脸颊:“日积月累,毒素早已深入骨髓,我脸上的青斑就是由此而来。”
“每隔一段时间,我的身体就会因为承受不了这些毒素而昏厥,常常要几天才能恢复。”
我说完后,房间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我们彼此的呼吸声。
朔云伸出手,悬在我头顶上空,又轻轻放回去。
他声音很沉,很闷:
“能治好吗?”
“或许可以,谁知道呢?”我懒懒道。
他盯了我一会儿,丢下一句“你好好休息。”
大跨步走出门。
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慢慢合上眼。
晚上,朔云风尘仆仆,回到府内。
房间里空无一人,他向小丫鬟询问,只得到茫然回应。
那个人再一次不辞而别。
从将军府出来后,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依旧戴着帷帽。
公告栏前挤满了人,官兵沿路撕下我的通缉令,手里攥着一大把纸。
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
“没想到桑乾道君是这种人......什么妖女,都是他诬陷......被关了好久,可怜啊......”
“就是她杀了那个万鬼宗宗主,这样‘唰唰’几刀......那些尸人一下就凭空消失了!”
“可我还看到她要杀人呢?”
“肯定是你认错了......这可是巾帼英雄!杀人?”
我驻足一会儿,转身离去。
街道开始逐渐恢复繁华,大家忙忙碌碌,笑容满面。
一扫万鬼宗带来的的阴霾气象。
听说那位大齐国主得知国未亡,城未破,又大剌剌地跑了回来。
他给自己下了罪己诏,拉着文武百官痛哭流涕,表示以后一定做个好皇帝。
一切都在慢慢恢复秩序,这很好。
那么,我也该离开了。
过了几天,我来到云鹫峰山脚下,这里是长生宫的主峰,云雾缭绕,绿意盎然。
不远处站着一个身姿挺拔的背影。
我走上前,那人转身,果然是朔云。
“你知道我什么时候会来?”
朔云颔首:“等了几日。”
我叹气:“一起上去吧。”
沿着山路拾阶而上,周围的一草一木我都很熟悉。
只是来往的弟子变得稀少,偶有几个匆匆路过,瞥下复杂又敬畏的目光。
“这几日,大概是都知道了你的事情,许多弟子都下山了,百姓也不愿把孩子送过来,便造成了这样门庭冷落的局面。”
“要在以前,那可是抢破头都争不到的机会。”
朔云在一旁解释。
我点点头:“挺好,因果报应嘛。”
我们一路走,来到峰顶,长生宫的典藏阁就在此处,里面包罗万象,囊括天下典籍。
我独自走上顶层,在最角落的地方找到了那本太上忘情剑谱,它的年代已经很久远了,可是封皮依旧完好无损,只是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灰。
我将上面的灰尘拭去,它便露出了本来古朴的面目。
从始至终桑乾道君都没有出现。
我们只在回去的路上遇见了蔺阳和阿悦。
蔺阳看到我们,立刻怒气冲冲地走来,他指着我,恨声道:
“朔云!你怎能与她为伍?”
“你当日也在那里,难道没看到,她对师父如此不留情面,咄咄逼人的模样吗?她几乎
要把师父踩到泥里去!”
“你眼里,还有师父吗!?”
“蔺阳!”
朔云厉声喝道:“错了就是错了!你这般死不悔改,才真是丢尽脸面!”
蔺阳的脸涨的通红,说不出一句话。
我们正准备离去,阿悦细声细气地在后面叫我:
“舜颜姑娘。”
我回身,问她何事。
阿悦露出哀伤的神色:
“桑乾道君,是很温柔善良的人,他并非你说的那么冷漠无情。”
“你们有这么多年的情分,为何你不能选择相信他一回,原谅他一时的过失呢?”
我几乎失笑,可看着她认真的面容,我也只好认真回答:
“对你,他自然是千般万般好,可对我,他就如同一个噩梦,你凭什么认为他对所有人都是温柔善良的面孔,然后要求我像你一样对他包容?”
“至于原谅,我可不想再拿一个百年来浪费。”
“阿悦姑娘,你明白了吗?”
她攥着一点衣角,指尖泛白,眼里流露出茫然的情绪。
我看她这样子,大约还是不太明白,或者说,不愿明白。
不过这也和我无关了。
我毫不留恋地离开云鹫峰,在山脚下欲与朔云分别。
“你要去哪里?”
他睁大眼睛问我。
“你的毒是不是无法医治。”
“我打听了很多和你相似的病症,他们没一个比得上你严重,可他们最后都死了。”
“他们是凡人。”
“那你告诉我,你还有几日可活?”
他的声音逐渐哽塞,听得人心里发堵。
我轻笑了下:“你就这么盼不得我好吗?”
“不是。”
朔云闷闷地回答。
“我不会死。”
他猛地抬头看我。
“你以为我费劲心思要这本剑谱来做什么?”
我眼睛弯了弯。
朔云的眼睛亮了亮,又黯淡下来。
“你刚才说要离开,去哪儿?”
“西北尽处有雪山,四季冰霜覆盖,对遏制我身上的毒素有帮助。”
雪山寂静,冰冻彻骨。
我在蛇窟待了太多年,早已习惯孤独和寒冷。
“那你,还会回来吗?”
“清除了毒素,自然回来。”
我声音疏淡。
“再见。”
我和他轻声道别。
“再见。”
朔云一直看着我,直到我越走越快,越走越远,远到看不见他为止。
太上忘情剑谱,忘情,忘情。
忘却俗世情缘,一心修成大道。
我大概,不会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