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秦,印象中他五十多岁吧,清瘦清瘦,独身一人住在小土房中。
这间小土屋,歪歪斜斜的,用心看,才会见到这门上也没个锁,还没有窗户,很象它的主人,少牙碍口,蜷曲在村里一大片高高矮矮的房子中间,有点憋屈。
没窗户,屋里光线很暗,门就敞开着。敞开就敞开,门后有个案板,黑魆魆的,上面放几只同样黑魆魆的大碗。迎门是土坯垒砌的炕,包公脸被子团成一个蛋堆在墙角。屋里地小,锅灶是在屋外房檐下,大白天做饭时,屋里也会弥漫好多的炊烟。
白天,屋子里光线暗。到了夜里,他懒,不愿意点亮油灯。还说,不点灯,饭也不会吃到鼻窟窿里。
冬夜长,天冷,睡被窝里不好受。他拿来火盆,烧一大盆火,火焰熄灭,火炭还在,火灰还在。
他身上也暖烘烘的。衣襟里摸出一把玉谷粒,然后一次一颗埋在火灰里,不知多长时间,突然就“嘭”得一声弹起灰的烟雾,随着这一声响,一粒或者开着白“花”或是脆黄的玉米粒就蹦出火盆,他就吹一口气,玉米粒上的灰跑了,玉米粒也就进到了他的嘴里。
“咯嘣咯嘣”着,脸腮的肉上下一动一动的,很是享受。这时,又一颗生玉米粒埋进火灰,然后就再一次等待那期盼中的一声炸响,直到烟消火灭灰凉。要是大豆粒烧熟,吃起来那才是香,出口气,屋里也有香味。
漫长的冬夜,就这样被他拉短。
对于蔡秦的身世,我查过蔡氏家谱,也问过村里的人,老辈人都说不清他是蔡家哪一门哪一支脉。可见不是土著,这门人也不旺。
记得当时,他上无父母下无子女。人说他年轻时是有媳妇的,不知啥原因离他而去,在洛河北沿什么村里生活,和他再也没有了来往。
小时候,常听大人们说过一句俗语:蔡秦媳子脚,莫大意思。这句话是人们的传说,究竟怎样意思,不知道。也有人说,蔡秦娶媳妇前,没有见过媳妇的面,只是听说这闺女脚大。他就犯嘀咕。
媳妇娶进门,他顾不得揭开红盖头,先蹴在媳妇膝前,要捏她的鞋子,摸她的脚。新媳妇隔着盖头看不清人,以为她男人还没揭盖头,别人就对她动手动脚,火了,一脚过去,他就弄了个仰绊。
没摸着媳妇脚,反受了羞辱,情急之下,一不做二不休,直接脱了媳妇的鞋子。媳妇自己揭了盖头,看了穿戴,知道踹错了,别说鞋了,干脆剥玉米棒子一样脱了个精光,想怎么摸就怎么摸吧。
媳妇的脚,太大了,比他的脚还大了一指。他真的有了心思。
说蔡秦猴精,可猴精的蔡秦,把这话他给娘大说了,给放牛娃朋友也说了,连上庙的泥爷爷都说了。话传来传去的,就成了莫大意思。我那时还小,不懂这话什么意思,后来才明白,他媳子的脚有些大。
要知道民国时尽管提倡妇女放足,但人们还是以为女人三寸金莲美。他媳子的脚大,丑,难看。难道就这缘由,蔡秦把媳子撵跑了?不得而知。
媳妇走了以后的日子,生活困难,吃的缺欠。他虽然也尽力干活挣工分,还是吃不饱,一个人养活不了一个人。穿的不说了,夏天好熬,太阳把他的脊背晒得黑油,人们说象卤猪肉。
话有点难听,确实很形象。不管旁人说是什么肉,反正不用也没有衣服,黑就黑一点,又不打算再娶媳妇,也就不管啥模样了。别人想咋说就咋说,人家的嘴长人家身上,谁也堵不住。
冬天可就难了,棉袄棉裤烂点没啥,必须要有。冷得很了,腰里缠根绳子,也就过来了。
那时,主要是没有吃的。都知道,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平时好熬,外面野山桃红柿子嫩玉米穗,野菜红薯叶萝卜叶白菜帮糁子汤,倒也能填饱肚子。春上青黄不接,很不好熬。一个人,刚分下一点粮食后,他顿顿白馍捞面条。粮食吃完,就不吃不喝,硬顶。真真个有了吃个死,没有死不吃。
他住的屋外不远,就是庵沟河爬。那时候,户下喂猪的很多。刚买回来的小猪娃抵抗力弱,一有病就死了,很难养。死了的小猪娃,没法处理,人们就扔到庵沟河爬了事。那时,庵沟河爬常常可见到死猪娃子,臭哄哄的。
有一回,蔡秦实在没啥吃,饿极了,趁着天黑,悄悄把庵沟河爬里的死猪娃子掂回家,挖去内脏,烧了开水烫掉猪毛,把肉煮熟。你别说,还挺香。开始还羞嗒嗒的,不好意思。后来,这美味佳肴填饱了肚子舌尖也享了福,何乐而不为。管他别人如何说,跟着感觉走,这感觉只有自己知道。
香味美艳了他的味蕾,香味也引来了大人和小孩子。那时大人们对他这样,嗤之以鼻,不屑一顾。大人们说,蔡秦卖蒸馍,啥事没经过?小孩子可不管这些,每当蔡秦杀猪娃煮肉时,锅周遭围满一圈十岁出头的小孩,唧唧喳喳很是热闹。
肉煮熟了,他们并不争着吃,和大人一样,很排斥,嫌是死猪,还是猪娃,更是病死的。蔡秦可是尝到了美味,知道了好处,不管这些,旁若无人,大朵块颐。有的孩子看他吃得那么香,也是垂涎三尺。
他边吃边嘟囔:连腿都不捞,想吃?咋不吃哩!有的孩子说,哼,连猪毛都没拽净,谁稀罕?他气得白眼一翻,瞪着人,这时孩子们就忽得一下跑了。
死猪娃肉撑饱了肚皮后,暖暖的冬阳可是他的好朋友。
向阳的土墙前,堆满了玉米杆。好多的老年人坐在蓬松的玉米杆上,任由那和煦的阳光抚摸揉搓。
上午九点多到下午三点多,可真是一段美好时光。有人背靠树身蹭痒痒,有人脱下露着白花花棉絮的破棉袄,在衣领上胳肢窝衣襟下噼噼啪啪捉着虱子,两个拇指的指甲都红了。
也有人,张巴巴漏豆腐,说黄家沟的范财神,一布袋粮食可叫修城隍庙的千余匠人吃几天,说过贺龙过红军,说李二先仲美大人邱家壕行医治病,说解放军攻打抱犊寨。蔡秦可不是这一堆闲老汉的中心人物。这些事他早就知道,旁人不知道的事,他还知道。蔡秦卖蒸馍,啥事都经过。村人没假说。
这时候,他早已闭目,梦周公了。你们热闹你们,与我何干。这么好的阳光,不睡觉,能对起它吗?
那年月,他挣的工分不多,分的粮食也就不多,一个人养活不了一个人。生产队很是照顾他,额外多分给他粮食,但他仍然照吃死猪娃肉,谁也没有什么办法。
虽说是文峪村的老户人家,几十年了,都不知道他父母是何人。听说他读过几天私塾,识几个字,还在什么地方还教过学,可从没见他之乎者也过。有人说他还会吹笙,也跟过班会唱戏,可没见过他唱过一次戏。
听说的多了,有人还说他杀猪卖肉是个屠户。听说归听说,毕竟没亲眼见过。我是见过他卖软柿子。山坡野地的柿树,秋天一到,挂满树身枝桠的柿子也就由绿变红了。这时,它们在树上招展着身肢,等待人们把它摘回去食用。
有些性急的柿子,转色快,身子骨也软得快,味甜得快。有人就急忙把它摘下来吃。还别说,吃在嘴里,甜在心上,很顶饥。慢性子柿子,色转红后,霜盖在它的身上,太阳一晒,酱红。这时,柿子叶落光,红柿子灯笼一样挂满树的枝条。人们用竹竿把他们一个一个夹下来,任由自己发软,变甜,放一冬天不会变色变味。
初冬时节,蔡秦就把他的蜜罐软柿拿出来卖。小蜜罐柿子,剥了皮,去了涩,吃起来更甜。水河口公路边的大树下,他把小蜜罐柿子一堆一堆摆开,一堆五个,只收五分钱。担柴火的,吆骡马的,拉架子车的,还有过路行人,热汗津津,口渴难耐,他的生意就满足了人们的胃口,他手边也就有了活钱。
有了活钱的他,舍不得花。那时,还不兴打麻将,人们除了干活,就是坐道排闲话。腊月天太冷,小猪仔难养活。人们安槽都在二三月春暖花开以后,这时节庵沟河爬难见死猪娃。他肚子没有油水,风能把他吹跑。害怕上天,他就躲进他的盲人世界不敢出门。正月初一,外面噼噼啪啪的,热闹赶跑了窗前的冷寂。
看他吃死猪娃肉的孩子扯过嗓子,喊他起床。笑声走远了,他翻一个身,就又睡着了。他说,过年就是睡觉,睡觉就是过年。睡觉比过年还要舒服。初二一大早,他揉着惺忪的眼睛,笑眯眯地,从怀里捏出几枚脏兮兮的古铜钱,分给看他吃死猪娃肉的小孩子。还说这小家伙都是我的朋友。
后来,从河北沿回来了他的两个侄子,一个叫红云,一个叫帮云。红云也是孤身一人。帮云有个媳妇,叫小芬,红鼻疙瘩,很难看,走起路还一摇一摇的,腿也有毛病。帮云那时三十多岁,也没有儿女,两口人过光景。
小芬有病不说,身子还懒,里里外外都是帮运一个人干活。不知帮运到底忙不忙,人们总说帮云男一半女一半,忙坏。的确,小芬衣服鞋子还有饭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会做,里里外外,帮云的确是忙。
红云、帮云,蔡秦的两个侄子回来后,他们之间也没有多少联系和交往,象是另行旁人,不见一点亲情,更不说照顾帮忙了。蔡秦依旧过着蔡秦原来的光景,风一样的日子依旧不会消停。
他也独自言语,“清风亭”不是你演的,“清风亭”不是你演的?小孩听不懂,从大人口中可品出味来,他抱怨这俩侄不管他。
八几年吧,蔡秦死了,静悄悄的,没有打扰任何人。
帮云再忙,也是忙他自己的小事。叔叔死了,他也没有管。
当时生产队还没有散伙,是他所属的生产队负责料理了他的后事。那天,队下的社员差不多都来了,比学大寨修梯田的人还多。葬礼虽说不上隆重,倒也很是热闹。红云帮运弟俩朝大家双手抱拳,躬躬身,算是替叔父谢了大家!
蔡秦死了,给大家留下了念想。时常会听人说起他。每当说起他的故事,人们就会泛起难于言语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