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正值暑假，魏秋櫆像往常一样十点起床，泡上一杯咖啡，用Ipad查看当日新闻。
“一架载客量为118的空客A320在进近阶段失控，撞上另一架停场的飞机。
包括机组在内，目前已确认有117人罹难，搜救仍在进行中……据了解，这是从南风市前往北岩岛的……”
听见北岩岛，魏秋櫆顿时感觉一阵心悸，那是妹妹一家的目的地。
她想起九点多突然被单位紧急召回的宋杰，慌忙抓起手机。
如今正是旅游旺季，去海边旅游的旅客那么多，航班也相应增加，她心里默念着，应该不会的，不会的。
“我登机了，准备要关手机。”宋杰轻声说。
“是要去北岩岛吗？”
“嗯。”
“不，你先告诉我，是不是星际航空，航班号是不是IS1890？”
“櫆，你听我说。”
“回答我，是，还是不是。”
“我也很难过……你要振作……”
手机掉落在地。她直挺挺地落在餐桌旁，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感觉周围的一切在快速旋转。
她不由得闭上眼睛，然而旋转没有停止，只是转得更快，漩入黑暗。
要是死掉的人是我就好了。魏秋櫆在深渊中对自己道。
2
丈夫宋杰在民航监察局工作。
空难发生后，监察局紧急成立临时调查组，曾参与法航空难调查的宋杰被委任为组长，他从北岩岛回来已是两天以后。
此次空难最终确认罹难人数为120人，7人重伤。
魏秋櫆的妹妹一家不在幸存者中。
“我想他们也希望你能够振作起来。”宋杰抱住魏秋櫆道。
“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会这样啊？”真是可笑，已经死掉的人如何能劝活人振作？
“黑匣子的内容导出来了。在一个奇怪的地方出来了人名，我们调查发现，她全名应该叫尹恬然。这名字……”
“尹恬然？”名字魏秋櫆当然很熟悉，这女孩毕业前一直是她的助手。
魏秋櫆曾是心理咨询师，但五年前得了一场大病，之后勉强恢复的身体无法再支撑原来的工作强度。
恰巧当时宋杰的母校急需一名心理辅导师。
那是一所以培养民航职业人员为主的大学，宋杰父母曾是学校的老师。
他们就住在学校附近，一来方便照顾宋杰父母，另外宋杰上班也方便，因为学校就建在机场和监察局之间。
魏秋櫆主攻的是人际关系，也擅长应对一些常见的心理障碍。
她很高兴能帮助陷入困境的孩子，而且学校的工作要轻松很多，在她的身体承受范围，于是她便答应下来。
尽管魏秋櫆一再推辞，学校还是为她找来志愿者助理。尹恬然是她的第三任助理，她从入学就开始“入职”，一直工作到临近毕业。
尹恬然读的是空乘专业，也就是人们所说的空姐。
不仅人长得高挑漂亮，而且热心善良，魏秋櫆对她印象十分深刻。
然而她已不在人世。
就在临近毕业的一天晚上，她在租住的房子内自缢身亡。这是一个多月前发生的事。
魏秋櫆处于悲痛带来的恍惚中——她仍无法相信妹妹已告别人世的事实。
她不明白宋杰为何会提起尹恬然，黑匣子中又怎么会出现她的名字，最重要的是，她跟这起空难会有何联系？
“航班的飞行时间是1小时50分钟。从起飞到预降落阶段都正常，但降落的最后阶段，塔台与飞机失去了联系。”
“失去联系？可是现代飞机不都是全自动的吗？”
“准确说，应该是与飞行员失去了联系。而且飞机只是接近全自动，起飞和进近阶段仍需要人工操作。进近时飞行员需要判断地面情况，然后手动放下起落架，进行着陆。IS1890不仅没有放下起落架，还偏离了滑行道。最后撞上一架STORAGE的飞机。”
STORAGE指的是因故封存，暂停运营的飞机。受今年的疫情影响，许多航线被迫暂停。宋杰解释说。
“然后疑点就出现了。第一，在最后二十分钟，飞机与塔台完全中断联系，飞机失控。但几乎要相撞的瞬间，主驾位的詹敦却试图将飞机拉起。因此飞机才没有彻底撞毁，7人得以幸存。
第二，黑匣子的录音。在最后二十分钟，黑匣子出现过两次声音。第一次是飞机撞击前的十五分钟，是一段低沉的哭诉声：‘对、对不起，恬恬……’第二次是撞击前几秒发出的，应该在试图拉起飞机前，‘不，来不及了——’现在初步判断是飞行员责任，主责是副驾驶员詹敦。”
见魏秋櫆一脸疑惑，宋杰又补充道，“因为詹敦的尸体被五点式安全带牢牢绑在座位上，而且经分析，这两组声音确实是他发出的。另外这次航班也没有出现任何劫机等犯罪行为。”
“你们认为詹敦出现精神问题，导致坠机。”
“对，主要依据来自录音。相隔十五分钟的两组声音，极化太严重了。”宋杰拿出手机，给魏秋櫆播放录音。
听过录音后，魏秋櫆认同他的判断。
这两组声音单独听起来没有任何问题，但如果放在一起就形成了两个极端，确实像个疯子做出的行为。
“但这段时间机长在做什么，另一名副驾呢？还有，仅仅凭‘恬恬’，调查组怎么就认定是尹恬然？”
“这航班稍微有些特殊，一般支线航班只需要两名飞行员。而这个航班比一般的支线要稍长一些，所以配备了三名飞行员。詹敦只是准机长，真正的机长是位快退休的老员工，通常不管事。
当时老机长就在头等舱睡觉。但副驾在驾驶舱，竟也没有任何动作，所以非常奇怪。至于尹恬然，当然是调查后确认的，詹敦最近交往过的只有这个女孩。”
她在一个月前自杀了，调查组自然认为是此事影响了詹敦，也就是说尹恬然的死极可能是詹敦导致的。
历史上出现过多次飞行员因精神问题自杀性坠机事件，其中抑郁症占比偏大。
若詹敦是抑郁症发作，很有可能是扩大性自杀。
“就是患者会觉得如果自己死了飞机上的人会因此痛苦，不如一起死掉算了。所以先杀了副驾，然后让飞机坠毁。”魏秋櫆解释说。
“但是副驾没有被凶杀的痕迹。为了确认詹敦是否真的出现精神问题，现在需要把女孩自杀的原因调查清楚。在警方和校方的配合下，仅仅能查到尹恬然的基础信息，但对于他们的关系一无所知。另外詹敦的公司那边也查不到什么。”
“所以……”魏秋櫆记得前天还跟妹妹通过电话，这是妹妹第一次去看大海，她兴奋得像个孩子：我们租了一套海边小墅，反正现在是暑假，过两天也来玩吧。
她孩童般爽朗的笑声在魏秋櫆耳边萦绕，仿佛几秒前才挂断了电话，仿佛现在打过去又能再听见她的声音。“因为尹恬然，你想到了我。”
“她曾是你的助理，我想她的事你应该多少有了解。”宋杰坦言，“我需要你的帮助。虽然我知道你现在……”
“但我有个条件，”魏秋櫆抬起头说，“我要加入调查。”
“我可以把我知道的信息，还有调查进展都告诉你，但是，”宋杰面露难色，“我们单位你不是不知道，这种不合规范的事……”
“不行，你想要我的帮助，就必须让我加入。这是唯一的条件。”
“櫆，你这样——”
“你要让我怎么做？每天对着这面墙，看着他们一家的脸在上面反复浮现？不断地去自我欺骗，好让自己相信他们仍活在这个世上？”
魏秋櫆粗暴地打断宋杰，胸膛剧烈颤抖，她想要嚎啕大哭，却发现已经哭不出来，“他们已经死了，死了！你不是要我振作起来吗？什么他们希望，死人是没法让人振作的！但你可以，我必须加入调查，我要亲自把害死他们的真相找出来！”
3
尹恬然的死让魏秋櫆很意外。
魏秋櫆今年40岁，她没有孩子，今后也不打算要。
她十分清楚童年对人的重要性，一个孩子的成长需要正确的引导，从而避免造成人格缺失，甚至陷入险境。
然而如何才能做到正确，这一点却让她十分困惑。
自不消说，对孩子不管不顾、使用暴力甚至虐待，会对他心理造成极大的伤害，甚至会导致他成为犯罪分子。
但公认的好父母就一定能培养出正确的孩子吗？
几年前曾有过这样的新闻，一名孕妇以身体不适为由骗取女孩的信任，之后女孩喝下掺药饮料，昏迷后遭孕妇的丈夫强奸，最后被杀害弃尸。
这个女孩定是来自家教良好的家庭，从而获得善良这种优秀的品质，然而也正是善良害死了她。
因此怎样的引导才算是正确的，才能百分百保证孩子的安全呢？
另一方面，成长是个漫长的过程，任何的偏差都有可能导致可怕的蝴蝶效应。
魏秋櫆见过许多被抑郁、狂躁、强迫等心理疾病折磨得痛不欲生的孩子，然而他们的父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吗？
不是的，他们只是一些普通人，他们也想用心教养自己的孩子，然而正是这样那样的偏差导致了可怕的结果。
虽然魏秋櫆是心理咨询师，或者说正因为她是心理咨询师，才更加对自己没有信心。
在她的想象中，无论如何极力避免，她的孩子还是会因为某种防不胜防的偏差走向极端。
她总在想象中担惊受怕，渴望拥有，更害怕失去，因此选择不要孩子。
但认识尹恬然后，魏秋櫆想，假如她拥有孩子，尹恬然是她所希望的模样。
她还记得“入职”的第一天，尹恬然兴高采烈，开玩笑说要为人民服务。
魏秋櫆不以为然，只告诉她其实工作很简单，有同学需要咨询的话，帮助协调时间即可。
但来咨询的人并不多，许多人对心理咨询的认知不够，碍于他人的眼光，即便心里有难以排解的地方，也不愿来寻求帮助。
之前的助理，一开始都兴致冲冲，几周后便兴味索然了。魏秋櫆以为尹恬然也会如此。
然而她来了之后，魏秋櫆的“生意”居然好了许多。
后来她才发现，这些孩子大多数是尹恬然劝说过来的，不仅有同班同学，也有其他学院的，甚至还有学妹学姐。
魏秋櫆不禁对她刮目相看。要知道，能获得大多数人的喜爱本来就不是易事，而她不仅获得他人的开诚布公，还能劝说诉说者来进行心理疏导，真不知是如何办到的。
这女孩天生有种与众不同的亲和力，她毫不吝惜自己的爱心，不留余力地帮助他人。
她让魏秋櫆鲜有地感受到人性的美好。
因此对于她的死，魏秋櫆一直耿耿于怀。
她始终无法相信这个女孩会以那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事情发生在一个多月前。警方在晚上十点半接到报案，报案者是合租的舍友周敏。
当晚两名舍友都不在，马依云看电影去了，周敏去酒吧看演出。
周敏回来后发现门打不开，她喝了酒，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喝多了走错门。随后才发现自己已经把门打开了，只是门链扣上了。
她只好敲门，但无人应答。房子里传来水声，看来是有人在淋浴，于是她用力敲门，大声喊叫，仍无人回应。
卫生间明明就在入门不远的左手边，如此大声且在门开启的情况下里面的人肯定是能听见的。
周敏心生疑虑，担心卫生间里的人是否发生了意外，她直接把门踹开了。
随后她在浴室看见了尹恬然的尸体。
浴室内热气弥漫，尹恬然赤裸地吊在毛巾架上，紧紧勒住脖子的是一根蓝色的浴巾。热水从她的脖颈流下，试图温暖已然冰冷的躯体。
从警方的记录来看，是自杀无疑。
首先现场整洁，房子的所有窗户紧闭，既然门链是周敏破坏的，那表明无入侵可能性，另外周敏入室后也检查过，房子里没有任何人。
其次，警方排除了唯一与尸体接触的周敏的嫌疑。
根据尸体现象判断尹恬然已经死了差不多两个小时，而这段时间周敏一直在酒吧观看乐队演出，有完整的不在场证明。
她跟尹恬然关系很好，不存在作案动机。
证词方面也完全没有问题，门链的断层是崭新的；楼上的邻居确认，先后听见敲门声，还有大喊的声音，随后便是警笛声。
关于自杀原因，两名舍友都不甚清楚。
她们怀疑尹恬然在跟男生交往，但不知为何原因，尹恬然似乎不打算告知。
另外她们承认，尹恬然最近几天的情绪确实有些低落。
关于尸体，由于是自杀，警方不打算做尸检。
尹恬然父母赶到后直接进行了火化，将骨灰带回家安葬。
当时临近毕业，应届生都忙着找工作，尹恬然也不例外。
她早在两周前就辞去了助理的工作，因而魏秋櫆无法对她的近况进行了解。
至于交往的事，既然连舍友她都不打算说，自然也不会告诉魏秋櫆。
关于此事，魏秋櫆知道的并不比宋杰多，但他很清楚，作为学校的心理咨询师，魏秋櫆接触过许多学生，这些学生尹恬然基本认识，更别提其中的一部分还是她介绍过来的。
因此魏秋櫆掌握着许多信息，这些信息中必然存在着潜在的线索，这正是宋杰第一时间想起她的原因，也是用来说服上司让她加入调查的最佳理由。
4
此后两天，魏秋櫆做了一些走访，打了不少电话。
然而无一人知道尹恬然交往的事。
恋爱本应是件甜美的事，更何况她的对象是个飞行员，为什么要隐瞒呢？
而关于詹敦的情况，尽管得到了调查组的授权，但星际航空公司的人见到魏秋櫆却像见了鬼一样避而不及。
不要说他与尹恬然的事，连私下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也没人愿意谈及。
星航安排了专门的人应对媒体和调查，想必所有员工都接到了不得私下或对外谈论此事的通告。
后来魏秋櫆才知道，詹敦的父母皆是星航高管，一个是副总，一个是财务经理。
这件事不仅对整个公司的影响严重，对他父母也具有毁灭性的打击。下达这样命令也是情有可原。
如果仅仅是进展不顺利也就算了，魏秋櫆调查开始的第二天，宋杰遇上了大麻烦。
有人将黑匣子的内容泄露给了媒体。
那段压抑的哭泣声一夜之间占据了各大媒体的头条。
不知是泄露者有意为之还是媒体的故意误导，泄露出来的录音仅仅只有詹敦哭泣的一段，飞机坠毁前的那段被删除了。
录音的内容上了热搜，詹敦成了最恶臭的痴情者：自己殉情也就算了，竟让全飞机的人陪他去死！
“已经接近10年没出现过重大的航空安全事故，这次空难本来就引发了轰动，现在录音一出来，不仅仅是星航会面临破产的危机，民航局的压力也前所未有。在没有完全查清楚前，黑匣子的内容是绝对保密的，连这么简单的信息监管都做不好，谁还会对监察局，对航空安全有信心？”
昨晚宋杰突然被单位叫去，想必被臭骂了一顿，回来后陷入沙发，一声不吭。
“能否将后半截录音公布呢？”魏秋櫆问他。
“公布了就能改变大家对认定事实的印象？没有任何意义的。”
就在两人一筹莫展时，魏秋櫆接到了一个电话。
是个女孩，听声音很熟悉，但魏秋櫆想不起是谁，对方也不愿告知身份。
“我曾是你的来访者，现在在星航上班。昨天我在公司看见你了，听同事说我才知道你在调查詹敦的事。大家对他避而不谈是有原因的，但另一方面，他和尹恬然的事，几乎没人知道，知道的人也绝对不会说出来。”
“那你？”
“我对此也一无所知，但是，我曾……”女孩犹豫不决，“我……如果是别人，我根本不会打这个电话，但恬恬是个好女孩。”
“等等，”魏秋櫆听出了异样，“难道……詹敦对你做了什么？”
“找王佳彤吧。她什么都知道。”对方说完，挂断了电话。
魏秋櫆感觉这个名字很耳熟，但一时想不起是谁。
“幸存者之一。”沙发那头传来有气无力的声音。
5
由于飞机在最后时刻试图拉起，位于机身前部的10个人避免了直接的撞击得以存活，但伤势都十分严重。
其中3人在送往医院途中死亡。剩余的7名幸存者中只有3名机组人员，一名安全员和两名空乘。
负责头等舱的王佳彤和乘务长李欣都被严重烧伤。
第一次调查组前往医院时，王佳彤仍处于昏迷状态，伤势稍轻的李欣和安全员仍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他们误以为飞机是正常的，直到撞击发生。
这一次王佳彤已恢复意识，医生允许简单问话，时间不宜过长。
踏入病房的一刻，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味扑面而来。
她的头发全烧光了，脸上身上缠满纱布，但仍能看见被烈火焚毁已然不能称作肌肤的烂肉。
魏秋櫆初次见到这样的景象，感到心痛又残忍，一时不知如何启齿。
“你们是想问尹恬然的事吧？”王佳彤看见来人，粘连的眼睑微微低垂，用沙哑的声音轻声道。
魏秋櫆感到意外。
尽管伤势严重，但她显得十分平静，看不出正遭遇痛苦，仿佛这场灾难跟她全无关系。
她心想王佳彤是怎么猜到的，然后顺着她的视线看到挂在墙上调了静音的电视。
电视里播着一档新闻评论节目，谈论的正是被泄露的录音。
“我第一次见詹敦是2018年，那天是校招的最后一天。当天晚上参与校招的同事聚餐，我带了一名女生过去。”
因工作能力突出，王佳彤参与公司18年的校招，招聘的第一场就在机场隔壁的民航大学，她担任宣讲会的讲师。
活动结束后，许多女生加了她微信，向她咨询工作上的问题。
其中一个女孩的信息引起她的注意，女孩说想见见飞行员。
这个请求让王佳彤感到为难。
虽然已到岗两年，但由于性格内向，连同事她都十分生疏，更别说是飞行员。
但心软的她又不想让这个女孩失望，便硬着头皮问同来招聘会的飞行员D。D很爽快地答应了。
然而她没料到的是，这是恶果的开端。
当晚D的朋友詹敦也来了。D介绍说詹敦是星航最有前途的飞行员，培训考试永远第一名，飞行4年从未出过任何差错，很有可能会破格提前被委任机长。
詹敦长得高大帅气，加上D的夸赞，让女孩崇拜不已。
女孩很快跟他们聊开来，仿佛王佳彤才是被她带来的外人。
“由于我当晚临时有事，需要提早离席。本来想把这女生一起带走的，毕竟人是我带来的，要负责她的安全，但她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我心想她酒喝得不多，而且在场的还有许多女同事，应该问题不大，向大家打过招呼后便离场。”
第二天她想起这女生，微信问她情况，女生没有回，王佳彤也没在意。
接着她又开始忙下一轮的校招，就把这事忘了，后来她再没见过这个女生。
“一个月后，有天我突然接到D的电话，他说想约我出来吃个饭。我很奇怪，我虽然跟他飞过几次，但基本没说过话。我有轻微的社交恐惧，不想去，但又不想得罪人，就答应了。”
“饭桌上一直是他在讲话，他很会调动气氛，也顾及对方的感受，因此虽然我几乎不说话，却不感到尴尬。期间我一直在想他为何要约我出来，除了公司安排的航班，我们工作没有交集，我长得不好看，他也有女朋友。”
“然后突然间，他谈到了我的职业规划。他问我想不想留在公司，我第一次认真抬起眼睛，问他什么意思。他问我想不想成为正式工，我尚未来得及回答他又接着说转正后，如果能当上乘务长，熬几年后，将来也许能转到公司的行政岗，当个主管之类的。”
“我做梦都在想。”王佳彤坦言，“成为空乘一直是我的梦想。父母从小教育我，收获与努力是成正比的，只要足够努力，就能获得你想要的一切。从小到大，我一直遵循他们的谆谆教导。自觉不如他人聪慧，便埋头刻苦，确实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成绩。因此努力即成功成了我人生的座右铭。”
“然而工作一年多后，看着周边的同事来来去去，我开始对这一信念产生了怀疑。星航不像三大航，空乘是劳务派遣，转正十分困难。首先要熬满8年，再根据工作表现进行考核。这水有多深可想而知，而转正都这么难，更别提升乘务长甚至转行政岗了。这个工作不像看起来那么光鲜，辛苦，压力大，如果看不到出路，许多人不愿长久干下去。而有钱有关系的根本无需为此发愁。”
“因此我马上听出了D的言外之意，直言想留在公司，问他有何建议。”
D突然换了一副面孔，讪笑着问她还记不记得詹敦。
王佳彤说有印象，然后突然想起了那个女生。
D又问她知不知道詹敦在公司的身份，她摇头，D告诉她詹敦是公司高管的儿子，不仅仅在公司，在整个民航界他们家的关系网都很强大。
“你职位这点事，对他来说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听D这么一说，我下意识拿出手机，打开微信，这时发现她已经不见了。”
D这才说出此次见面的真正意图。
“上次招聘会结束那天，你带过来的女孩，我们非常满意。通过这次校招，你肯定认识了许多不错的女生，有空你可以再带出来，一起玩玩。”
这时王佳彤已经知道他们对女生做了什么。
她很愤怒，但奇怪的是，她愤怒的不是他们糟蹋了女孩，也不是从一开始他们就误解了她的行为——她仅仅是带粉丝去见偶像，不是拉皮条！
那一刻让她怒不可遏的竟然是她的父母。
“什么努力就会成功。他们根本对这个世界的运作一窍不通，成功跟努力能有多少关系？如果没有金钱、权利和运气的加持，努力根本没有任何用处。正因为他们死守这个愚蠢的理念，才会有这种失败的人生。”
“所以你答应了他？”魏秋櫆不可思议地问。
“D见我不说话，又说，听那女生你说在他们心目中是知心大姐姐，业务能力强，人又好，几乎是有求必应。那我们的要求，你也不会拒绝吧？你有那么多女孩的微信，还有微信群，每隔一段时间可以到隔壁学校转转，只要把人介绍过来就是，后面的事你不用管，也不需要知道。当然最好是单纯一点的，这样交流起来更方便。”
王佳彤淡淡地回答魏秋櫆说，“我没有犹豫太久，因为我不想重复他们的人生。”
此后每隔几个星期，王佳彤就会给他们送去一个女生。
最常用也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带女孩出去逛街或吃饭的时候佯装偶遇。
王佳彤一直不知道这些女孩跟他们见面后发生了什么，也不想知道。
有一两个后来在公司碰见了，但都假装与她从不相识。
和D混熟后，有时候会一起吃饭，詹敦偶尔会来，还有其他人。
“他们这几个全是富家子弟。从只言片语可以推断，这伙人的私生活很乱，而玩弄单纯的女学生不过是为了换换口味。”
“尹恬然是我带给他们的最后一个女孩。我们是通过微信群认识的，18年建立的职业咨询群一直在壮大，临近毕业季总会有很多女孩找我聊天。他们对尹恬然非常喜欢，尤其是詹敦，他单独联系了我。随后还是偶遇那一套，不过那天出来的只有詹敦。我没料到这次他们会闹出人命来。”
听她说完后，魏秋櫆起初对她的同情与怜悯荡然无存。
她压抑着情绪，提出疑惑。
“这些天我们一直在调查詹敦的事，但在星航遇到了巨大的阻力。你的名字是一名空乘提供的，她应该是曾被你坑害的女孩之一。她甘冒风险去透露信息，是出于对尹恬然的痛心。但你呢？我不明白，你作为幸存者，你们公司肯定不会亏待你，但你却主动把这些损害公司利益的信息曝光，为什么？你不像是会做损人不利己之事的人。”
她发出干涩的笑声，“我都这样了，对人生还有什么期待？去他妈的公司，这是报应，你难道还不明白？我不仅会对你们说，我还会对媒体说，只要我没死，只要有人问我，我会对所有人说。”
“就当是我的忏悔吧。”她最后轻声说道。
6
宋杰将王佳彤的笔录写成报告交了上去。
发现尹恬然被PUA的事多少将魏秋櫆从丧亲之痛中剥离出来，她感到震惊且愤怒，同时还有隐隐作祟的内疚：这个她自认为视如己出的女孩，倘若当初能对她多关心一些，即便自己愚钝看不出任何苗头，她遇到挫折后兴许也会多少向她表露，或许她就不会死。
她反复想着王佳彤说的那些话，愈发感到惴惴不安。
终于她忍不住，趁宋杰上班前拉住他道：“我觉得有些古怪。”
“怪？什么怪？”
“王佳彤说的话。”
“哪里怪了？王佳彤验证了我们起初的判断，只不过詹敦不是大众误以为的痴汉，而是类似畏罪自杀。”既然尹恬然与詹敦的事已经调查清楚，宋杰决定将此事放下，继续其他的调查工作。
“你想，正如王佳彤所说的，这伙纨绔子弟私生活糜烂，小姐都玩腻了，跑去PUA女学生。这样的人，会因为一个女孩的自杀内疚？难道之前的女生都没有被伤害，没有任何自残行为或自杀倾向？我不相信他会因为尹恬然的事出现精神问题。”
“那你觉得是什么？”
“我只是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魏秋櫆想将内心的想法理清诉诸宋杰，然而她发现自己做不到。
单位又打来电话，宋杰抱了抱看起来怅然自失的魏秋櫆，安慰道：“这几天辛苦你了，别再去想了，休息一下吧。”
等宋杰晚上回家时，他带回了一个重磅新闻。
“什么？！”魏秋櫆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个多小时前发生的，估计媒体还没收到消息。但要不了多久，网上又要翻起轩然大波了。”
当晚9点左右，警方接到报案，南风市一处别墅区发生命案。
嫌疑人是一名中年妇女，她用一把水果刀将丈夫刺伤，警方到场时，受害者已经死亡。
死者叫詹伟，是星际航空责任有限公司的副总经理，嫌疑人叫刘岚，是该公司的财务经理。
他们正是此次空难事件主责人詹敦的父母。
“是谁报的案，那种地方发生命案，应该不会马上被发现。”魏秋櫆问。
“是自首。刘岚行凶后马上报警，不过她没有叫救护车。”
魏秋櫆思忖了好一会才喃喃道：“果然。”
“什么？”
“我想回尹恬然租住的房子看看。”
“为什么突然……难道跟这起命案有关？”宋杰不解道。
“我还不知道，只是一个想法。”
“事情过了这么久，房子说不定早租出去了。”
“不会的，房子里死了人，他们肯定觉得晦气。而且那边的房子大多是租给学生，现在又是暑假，属于空置期。”
果然，房子空着，房东听说是空难调查组，同意让魏秋櫆查看。
这个老小区在学校后面，楼房皆是长方形的六层矮楼，红砖块裸露在外，从远处看像一块块巨大的草莓蛋糕。
尹恬然这一届租房比例是最高的，因为这年恰逢民航大学扩招。
学生变多了，硬件设施却没有跟上。
不同学院的学生被迫分到一起，住进曾用于摆放杂物的旧楼。
住宿环境变差，住宿费却没有降低，那还不如租房子，租金便宜，还能独享房间。
出租屋在二楼，原本是一厅两户的房子，房东为了多赚钱，把主卧改成两个房间，尹恬然和另外两名同学住了进来。
魏秋櫆跟着房东踏上低矮的楼梯。
“本来想着等下一届新生来，就可以重新租出去，但现在因为空难把旧案翻出，闹得尽人皆知，估计以后都没法租了。”房东把门打开，“离开的时候把门带上即可。”
“谢谢。”门是朝里开的，魏秋櫆看了看当时被周敏破坏的门链，门链很短，在挂上的情况下，应该只能打开5厘米的缝隙。
进门后过了换鞋处左手边便是浴室，再往里是厨房，然后是个20平方的客厅。以进门方向，客厅最里边的左边有一扇大的推拉窗，窗前依次是沙发，茶几和电视。
三个房间在客厅的右侧，其中两个房门紧挨着。
魏秋櫆先进了独立的房间，虽然东西已经搬走，但她一眼看出这是马依云的房间。
马依云和周敏都接受过魏秋櫆的心理咨询，自不消说，全“拜尹恬然所赐”。
她俩也确实有不同程度的心理疾病，周敏有轻度抑郁、失眠，还有暴力倾向，马依云则过分爱卫生，后来才发现是强迫症。
咨询一段时间后，马依云反复洗手的问题得到了缓解，但强迫症很难根除。
这个房间的东西摆得整整齐齐，棱角分明，显然是她的杰作，只是现在家具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另外两个房间是被房东拆分的主卧，为了增加空间，主卧的浴室被打掉了，两个房间用石膏墙隔断。
这两个房间因为已经搬空，她分不清哪个是尹恬然的。
她重新回到客厅，无论是房间还是客厅，都没有安装空调。
房间像个蒸笼，打开了风扇也无济于事，她便打开窗户，凉风顿时灌入房间。
她把头探出窗外透气，让风带走汗液，这时，她注意到原来整栋楼只有一楼的窗外装了防盗铁栏。
一个念头闪入脑海，她连忙走到电视墙与入户走廊之间的阳角，从上往下仔细查看，然后在离地面大概3厘米到6厘米的地方发现了一处划痕。
划痕像尖刀划过豆腐的棱角，大概只有一毫米的深度，不是有意识地仔细查看，根本无法发现。
知道了。她对自己说着，关上客厅的窗户，离开了房子。
“能不能安排我见刘岚？”魏秋櫆给宋杰打电话。
“这个……刑拘期间应该没办法。而且你见了她也没用，听说她受了很大刺激，自首后陷入自闭状态，什么也不肯说。”
“我一定要见她。”
“为什么？”
“我找到真相了。”
“我看你是侦探小说看多了，去逛逛那房子就找到真相了？真相在报告里，我已经交上去了。”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詹家要封住员工的嘴巴，为什么詹敦会这么放纵？这个家庭必然是存在扭曲的——”
“又是心理学那一套——”
“不要打断我，我跟你说，这个扭曲也许在詹敦尚未出生前就存在了，它就像一个定时炸弹。而这次空难就是一根导火索，你的报告才交上去，是在命案发生前，但如果现在不彻底查清，到时候如果刘岚说了什么与报告相悖的东西，会，很，难堪。”
“……”宋杰想了想，“我试下联系局里的朋友。”
7
“我不是一个想象力充足的人，因此一直困在某个框架中，直到这起命案的发生，才为我跳出框架提供了可能性。”
为了谈话顺利，魏秋櫆请求与刘岚独处。
警方没有意见，他们根本拿刘岚没办法，也很想知道魏秋櫆如何能让她开口，她会说些什么。
刘岚与魏秋櫆相对而坐，却仿佛看不见对方。
她目光呆滞，视线集中在两人之间的空间的某个点上，嘴唇微微抽搐，像在念诵咒语。
魏秋櫆对此早有准备，她像谈论什么故事般将准备好的稿子娓娓道来。
“从我知道尹恬然的死讯起，我就从没相信过她会自杀。但碍于司法的结论，我不得不接受。随后空难发生，为了调查黑匣子中暗藏的玄机，她的案件被重新翻出。
然而我刚才也说了，我是个想象力极差的人，因此从一开始，我就以她是自杀作为前提展开调查的。最后倒也不是行不通，只是总觉得别扭，却又找不到哪个地方出现了问题。”
“现在才发现，倒不是说警方的办案不够仔细，而是凶手的运气太好。”
“首先，两名舍友的证词都提到了尹恬然最近情绪低落，于是警方从一开始就对尹恬然有了先入为主的负面印象。
其次是密室，在一个完全封闭的房子里出现了一具疑似自杀的尸体，无入侵痕迹，即便假设是凶杀，凶手也无逃脱的可能性。
再加上，近年来，学生的自杀率逐年攀升，这种大环境也为凶手制造自杀的假象提供了便利。不是自杀还能是什么呢？”
“但其实凶手的作案手法并不高明，这个小小的障眼法漏洞百出，只要稍加留神就能识破。
我想凶手肯定是熟人，才能在受害者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进行攻击，具体他是怎么做的，我不是专业人士，细节我无法推敲。我只谈论他逃脱的方法。”
“这个房间的结构非常简单，从入门到客厅的最里侧，整个开放式空间就像是个短柄的方形烟斗。即便不是熟人，只要看过一次，也能想出逃脱的方法。而核心道具只需要一根细细的尼龙绳。”
“凶手杀人并做好自杀伪装后，先将房子内所有的窗户都关闭锁好，然后把防盗门的门链挂上，再把门打开。
这时，他将准备好的尼龙绳一端绑在某个物体上，比如筷子，从防盗门的缝隙扔出，尼龙绳的另一头挂在客厅窗户的锁把上。对了，窗户用的是最普通的半月形锁，为凶手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他将窗户打开，锁把扳到最大开位，然后逃离。正因为一楼装了向外凸出的防盗栏，所以离开非常容易，当然离开前他必须要把窗户关上。
然后他绕回大门，拿起绑着尼龙绳的筷子，将尼龙绳绕到门底，绷紧后用力一拉，在这种角度下，不仅可以成功将窗锁锁上，尼龙绳也能从锁把脱离。就这样，凶手收回道具，关门离开，密室完成。”
“但凶手没有想到的是，这里面存在一个很大的漏洞。你想，当时正值夏天，即便是晚上，屋里也是非常闷热的。房子里又没有装空调，为什么所有窗户都紧闭着？仔细一想就知道，这不过是凶手掩耳盗铃的做法，为了制造密室而制造密室。”
魏秋櫆看了一眼刘岚，对方无动于衷，眼神涣散，像在追忆着什么，似乎根本没察觉有人在对她讲话。
“为什么我会回去看那房子，诱因一开始就说了，是因为昨晚发生的命案。
但更多的是，我不相信詹敦会因尹恬然自杀而崩溃。他既然从不在乎女性的感受——所有被他玩弄的女性，又怎么可能突然因为一起自杀事件就抑郁了呢。玩PUA的，基本都是冷血的。所以我才突然想到，会不会其实是他杀，这才是我重返现场的真正原因。”
魏秋櫆无法再克制，冷静的叙述陡变为控诉，红着眼大叫道：“原来尹恬然根本不是因为什么感情纠葛自杀，是你儿子杀了她！只有亲手杀了人，他才有可能变成疯子！”
“你说什么？”听到这里，刘岚第一次有了反应。
她像头被人从甜梦惊醒的母狮，瞪着血丝密布的双眼，怒发冲冠地逼视魏秋櫆。
“不管怎么样，你们夫妇俩肯定知道儿子杀了人。这恐怕正是导致昨晚命案的原因。我只是想知道，动机是什么，你儿子只是对尹恬然进行PUA，他为什么要杀人？”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试试。”刘岚突然蹦起来，双手铆足劲锤向桌子，魏秋櫆吓得跳了起来。
“你是哪来的婊子，在这胡说什么！我儿子没有杀人！”
“没有杀人？那你为什么要杀你丈夫？你们肯定清楚詹敦杀人的事实，现在他的事被一件件爆出来，迟早会查到命案上。你杀你的丈夫，是因为他要把事情说出来，你要阻止他，不得不下狠手。但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是因为你过分溺爱你的儿子，才让他堕入深渊。”
泪水犹如摧枯拉朽的洪流席卷而来，魏秋櫆眼前一片模糊，这反而给了她勇气，“你们制造的这个恶魔，不仅杀死了一个女孩，还害死了整整一飞机的人！”
“死婊子！我要杀了你！”刘岚跳上桌子，朝魏秋櫆扑过去，这时宋杰和姓谭的刑警冲进审讯室，把刘岚控制住。
刘岚边口吐秽语边大声哭喊：“我儿子没有杀人！你们不要诬陷他！”
魏秋櫆从未面临过如此场景，她害怕地退到墙角。
尽管已经躲得如此之远，她仍死死盯着刘岚，担心她会突然挣脱警察扑过来。
然而此时刘岚逐渐冷静了下来，她突然抬头，说出一句让现场所有人意外的话：
“那天晚上，我儿子根本没带手机，他不可能知道那个女人在找他。”
编者注：欢迎收看《坠毁的IS1890（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