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一次出现时，她正埋头于一堆繁琐文件。
一抬头，她黯淡无光的双眸被他春风般的笑容点亮了。
这是她的第一份工作。刚离开校园，只身奔赴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
这是他的第三份工作。辗转几处后，温和而坚定的力量在他身上沉淀。
起身去茶水间时，他不经意地瞟向她的工位——单薄的微向前倾的身子、乌黑的稍显凌乱的秀发。她总令他想起自己刚毕业时的模样——几分豪情，几分生涩，几分故作成熟，几分手忙脚乱。
焦头烂额时，她习惯于向他请教。忙碌让几乎所有人自带“生人勿近”的气场，键盘声噼里啪啦，电脑屏幕反射出脸上的油光，匆匆脚步声从一头传到另一头……他的目光却是柔和的。
中午，食堂一桌四个人，他和她经常在一块儿吃饭。
学生时代，她是那种文静内向的女生，从来都是和室友一起吃饭，只在偶尔参加社团活动时与男生同桌。如今常和他一桌，虽不是单独俩人，却也令她感到非比寻常。
他倒是已经习惯了男男女女吃饭聊天、拉近关系，身处职场，人均“社畜“，性别感并不强烈。
晚上十点，办公楼的灯一盏盏暗下去。
离开办公室前，他经过她的工位，递给她一个红彤彤的苹果。她扭动两下僵硬的脖子，回报他以疲倦又善意的微笑。
重复单调的日常磨掉了所有脾气，可若有还无的情绪渐渐浮上心头。
当他在办公室里时，她是安心的。当她在办公室里时，他是开心的。
部门团建这天，他们并排坐在大巴上，湿润的风梳理着发梢，清凉的景色润泽着眼睛。
“其实吧，我就想当个背包客。”面朝窗外的他，忽然说到。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说给她听。
“我想做摄影师……说不定以后有机会呢！”她回头看了他一眼，那双眸子里装着窗外的山峦和树林。
前后尽是欢声笑语，他俩只是静默。安静的，和谐的。
冲突从未发生在他们之间，直到这一天。
这是一个周日，她还在为第二天要汇报的文件加班。找几个同事要资料，都无人理会，包括他。
是啊，又不是工作日，人家凭什么理我？可领导临时安排的工作，就是要明天汇报，我又有什么办法？任务紧急，大家怎么都没点责任心呢？社畜都不容易，帮忙调个资料又是多大点事呢？可为什么别人周末都不加班，我却要任劳任怨地加班？
从一个点，到一条线。一年以来的辛苦与纠结放电影般闪过，她分不清孰是孰非，只被从身到心的委屈与疲累感淹没。
“资料不全，明天上班弄。”他回复了。
她一下子怒从中来，噼里啪啦回复了一堆。
在那一瞬，她还没有意识到，那情绪的底层逻辑，并不是自以为的“他怎么也不负责任”，而是对他没能体谅和帮助自己的失望。
她有了期望，他却没想托。
“我在医院。”过了一会儿，他回复。
“明天弄。”他补充了一句，不再有后文。
她的心一抽。
看看上方那堆不近人情的言辞，她突然感到一阵慌乱的抱歉。
可转念一想，别太真情实感，指不定只是职场人士惯用的借口。可他们之间，真的需要用这样的借口来搪塞吗？
她想表达关心。这念头又被堵了回来——他那简洁果断的回复分明是在表示，“别来烦我，明天再说”。
况且，健康状况也算个人隐私，他们平时从未聊到，该不该往前迈一步呢？又该出于什么身份关心呢，同事还是朋友？该客套而已还是情真意切？前者没必要，后者说不出口……
她躺在床上，不知所措地抱起陪伴自己多年的娃娃，呆呆地望向天花板。
两周后的晚上，他又带着苹果来到她的工位。这次，他停留了一会儿。
“我申请了转岗，准备转到XX市，离家近。”他说。
“噢。”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屏幕，“啥时候？”
“流程走得差不多了，估计下周吧。”
她侧脸看向他，正好撞到他那滩温柔的眼神，便立马收回目光，装作思绪离不开手头工作的忙碌样子，匆忙回应道：“离家近好啊，下周有空一起吃饭。”
他欲言又止，点了点头，走了。
全身瘫软下来，她靠在椅背上，目光从电脑屏幕移到上方墙面的缝隙。
她曾暗暗想过，他们不过是两个有缘相逢的陌生人，短暂的交汇后，各自流向人海。只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她仍是措手不及。
……会跟自己有关吗？她想起两周前不太愉快的对话。
念头刚冒出，马上又被自己嘲笑着按了下去。这是职业发展的大事，怎么会和那点小事有关，未免也太高估自己了。
回想这一年多的时光，他们仿佛熟悉的陌生人。
从早到晚，每天有超过十二个小时呆在同一个小空间，言语往来，目光交错，彼此支持，情绪碰撞。可除了工作中的相互取暖，他们对彼此所知甚少。
他的家乡在哪儿？从哪所学校毕业？有没有交往对象？平时有什么苦恼？对未来有什么规划？生活习惯？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
隐隐地，她感到谜底一旦揭开，中间会有巨大的裂缝。她在这头，他在另一头。
她不再是几年前的那个小女孩了。
回头望向他空空的工位，她仿佛又看到那天车窗外清凉的景色。
他是一位背包客。
她是一位摄影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