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注:正文请看《长安不问归期》
1
我爱上了公主。
当我意识到自己的感情时,我羞愧难当,公主是谁?是高高在上的月亮,可望而不可及。
我只是一个身份卑贱的宦官,受她庇佑才高人一等,就算她对我再好,依旧改变不了我是个奴才的事实。
我想远离她,一遍一遍疏远她,告诉她,我们尊卑有别;告诉她,她不应该对我那么好。
可每次她对我笑的时候,我那些冷漠的话就说不出口了。
我不忍心看到她失落的表情,像她这样美好的人,应该永远笑着,被人护着宠着的。
于是,我一边唾弃自己的贪心,一边忍不住靠近她。
她单纯天真,没有意识到我对她的感情,把我当做哥哥对待。
她跟我一起,写字、画画,连先生给她上课的时候,都要我跟在她身边偷偷学,不仅如此,她还请人教我武艺。
她总是对我说:“阿言不该待在宫里,你该去考状元的。”
曾经我也感到不甘心,但遇到她之后,我觉得,跟在她身后,也很不错,至少我能天天看到她,听见她每天喊我的名字。
我很满足。
“梁谨言。”她总是这么喊我,估计连她都不知道,她喊我时,嗓音又娇又软,像是对我撒娇一样。
每当她喊我时,我总是抑制不住心动。
我彻底栽在她的手里了。
陈婉婉,阿婉。
我在心里默默喊着她的名字,我多想名正言顺的喊着她的小名,但是那身宦官的衣服总是无时无刻在提醒我:梁谨言,你配不上她。
她也不喜我穿那身衣服,经常给我准备红色和玄色的衣服,我抗拒又暗自窃喜。
我表面上跟她说:“这不合规矩。”
实际上,我不知道有多喜欢她送我的衣服,恨不得马上穿在身上给她看。
在她求了恩典之后,我才装作勉强的样子穿上了衣服。
看吧,我就是这样卑劣的一个人,故意使坏,想让她多跟我撒撒娇。
后来,我十八了,她要把我送到陛下身边辅佐。
我以为她察觉到了我的心思,才把我送到陛下身边的。
我在心里自嘲的想:她是公主,我是奴才,她知道了我的心思,一定会很恶心吧?
谁想到,她是因为陛下身边的人不干净,她信任我,才把我送过去的。
我看着她信任的眼神,沉默了,回了她一句“我知道了。”
既然她想让我帮助陛下,那我就一定会尽全力,只因为这是她说的。
刚到陛下身边时,那些手脚不干净的老太监们就来敲打我,我假意逢迎,在取得信任后,把他们的所作所为一五一十的告诉了陛下。
陛下大怒,处死了几个领头的太监,杀一儆百,这下手下的人都不敢轻举妄动了。
在我的努力下,陛下很是信任我,把影卫营交给我看管。
那些影卫心高气傲,原本是看不起我的,但后来,我一个一个打到他们信服,这才成功接管。
那个时候,我身上经常带着伤,原本去看公主的计划也打消了,她那么护短,看见手下的一个宫女被欺负了都要出头,看见我的伤,还不知道怎么闹呢。
她身体不好,还是不要操心这些了,快快乐乐的最好。
陛下身边总是很忙,连带着我也很忙。
虽然我经常见不到公主,但有时候也会打听她的事情。
我知道她在宫里无聊,就去民间搜集小吃和一些玩意带给她,跟她讲民间的故事。
她总是感叹着普通百姓的生活,语气里是藏也藏不住的羡慕。
她爱自由,我是知道的。
我看着她,想着,以后可以带她出宫玩,有我在,她不会出什么事的。
2
在初春,她十六岁时,病倒了。
在收到消息时,我连部下送来的消息都看不下去了。
等我回过神,我已经站在她宫殿的门口了,婢女们进进出出,她的贴身婢女小兰站在外面捂着嘴哭。
我问她:“公主呢?”
她哭着说:“太医来了好几个,公主反反复复的烧着,吃什么吐什么,汤药都灌不进去,公主已经昏了两天了,再这样下去……”
我已经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了,我的手在颤抖。
我知道,我在害怕,我害怕失去她。
怎么会呢?前几天还在对我笑着的人,今天就病倒了。
小兰还在混乱的说着什么,但我已经听不清了。
我所感觉到的,只有冷,冰冷。
我不敢想象,如果我失去了她,我会怎么样。
陛下也来了,他行色匆匆,头发都乱了,听见太医们的话,铿锵一下,我扶着他他才能站住。
他闭了闭眼,下令,“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找什么人,都必须治好公主,不然,你们都给公主陪葬!”
太医们听见此话,慌乱的翻阅古籍,想要从其中找到办法。
“我的阿婉。”陛下紧紧攥着我的手腕,声音底底的,“她才十六岁……太医的话,要实现了吗?”
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公主从小身体不好,曾经一位老太医断言,她活不过十八,陛下大怒,让他回家养老去了。
我之前只是以她是单纯的体弱,没想到还有这些事。
我有希望懊悔,我应该多了解她的情况的。
陛下的话如同催命符,那些太医们拼了命寻找救治的方法,在昏睡了三天后,公主醒了。
我赶来时,陛下正在跟她说话,后宫的嫔妃们也差人送来了补品。
一场大病,她清减了不少,原本就是瘦瘦弱弱的样子,现在更差了。
她看见我进来,眼睛亮了亮:“阿言来了。”
陛下看了我一眼,似乎有些不满我吸引了公主的注意力。
我笑了笑:“是的公主,我来了。”
“父皇。”她扯了扯陛下的袖子,“阿言怎么比在我宫里的时候瘦了不少?你是不是亏待他了?”
陛下无奈的看我一眼:“怎么会,他可是你的人,父皇怎么敢亏待他。”
“是啊公主。”我弯了弯腰,“陛下对奴才很好,倒是公主瘦了很多。”
她皱了皱眉,似乎是不喜我自称奴才,但当着陛下的面没说什么。
跟陛下讲了几句话,她就支走了他。
等陛下离开,她看着我:“阿言,你累不累?”
她表情有些后悔:“我当时是不是不应该送你去父皇身边?”
“公主说笑了。”我半跪在床边,“听主子的命令,这是我应该的。”
她表情有些恍惚,过了一会儿,又换了个话题跟我讲。
她说,皇家庄园的温泉很好,她很久没去了,想去一次。
又说想吃糖人和糖葫芦。
我一一记下她想吃的东西,想着下次来看她的时候给她。
“梁谨言。”她冷不丁的喊我的名字。
“嗯?”
“梁谨言”
“我在。”
……
就像多年前一样,她一遍一遍不知疲倦的喊我的名字,我也一遍一遍耐心的回应她。
那是我的小公主,只要她让我做的事情,我都会做到。
3
公主养病其间,我总是很紧张。
陛下看出了我的焦虑,打趣道:“怎么?很担心阿婉。”
“是,公主是奴才的恩人,奴才……”我还没说完,就被陛下打断了。
“那你就去阿婉那里吧。”陛下挥了挥手,“那些临时调去的人不熟悉她的习惯,你跟她一同长大,照顾她更得心应手一些。”
我内心乐开了花,但面上还是装出镇定的样子,叩头谢恩。
一处理完手里的公事,我就让人收拾了行李,搬去了我原来住的地方。
公主对我密不透风的看护很是无语,她不停的说没必要,但也拗不过我,只能看着我往她宫里加了一批又一批的护卫和太医。
再过几天就是民间的花灯节,我想她会喜欢,于是不经意间在她面前提起。
她果然表现出一副兴致很高的样子,迫不及待的去找陛下。
陛下经不住爱女的软磨硬泡,只能答应,答应后,就让我跟她一起出去,一来陪着她,二来让我保护她。
她很少出宫去玩,花灯节当天,她穿上了新做的衣服,还找人送给我一套。
我先前还不明白,但是见到她穿着跟我款式差不多的红衣时,我窃喜,她是对我有一点感情的。
由于去的有些早,花灯会还没开始,一些小贩们还没挂上花灯,但是街上有些孩子跑闹。
我唯恐他们碰到了公主,用眼神威胁他们。
公主不喜欢我这样,我怕她觉得我很不好,想开口解释,她打断了我,让我叫她阿婉。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喊了出来,叫出那句阿婉的时候,我的耳尖滚烫。
她笑得很开心,拉着我去看糖人,摊子上的老伯以为我们是夫妻时,我没有解释,她也没有。
她还跟我开玩笑,像是一点都不放在心上一样。
我想,这是我最快乐的时候。
事后,我问她是不是开玩笑。
她那可爱的模样,说出的话,却给我泼了盆凉水。
她说,凡人配不上他。
是啊,她是公主,是天上月,是我可望不可及的人。
我呢?说好听点是宦官,说难听点,就是一个阉人。
我一直知道,我配不上她。
她应该嫁给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我不是英雄,只是一个困在宫中,苦苦挣扎想要谋条出路的小虫子。
哪有凤凰配虫的?
我把内心深处对她的感情狠狠掐死。
我带着她走了一条又一条的小摊,走到一个买花灯的小摊时,她看着最中间的一个宫灯说:“这个宫灯好好看。”
摊主一脸识货的表情:“这位小娘子眼光真好,这个宫灯不仅制作精美,呃而且转动它,它的图案就会像走马灯一样变化。”
她很期待,想要买下来。
摊主不买,说必须猜中所有的灯谜才能拿到。
她这个人,最不喜欢猜谜,听见摊主的要求就一脸失望。
我不想看见她失望的表情,就站出来帮她猜谜。
摊子上的灯谜很简单,我没费多大劲就答完了。
拿到了灯,她高兴的不行,要不是顾着礼仪,恐怕她会原地跳起来了。
我又带着她去放河灯许愿。
河边有很多人,我带她找了个僻静的地方,把河灯放下去的时候,她让我跟她许愿。
我这个人没什么特别想实现的愿望,要说一个出来,我希望公主可以永远平安顺遂,生活无忧。
从花灯会回来,她捧着脸,一双眼好像盛满了光,她的模样比在宫里快乐很多,话也多了起来。
我说:“公主要是喜欢花灯节,明年属下就再带您来。”
她问我,要是陛下不同意怎么办,我说,他要是不同意我就缠到他同意为止。
不知道为什么,她哈哈大笑起来,我看着她笑,也不自觉的笑了。
她忽然碰住我的脸,认真的说,你以后要多笑笑。
我慌乱的答应,她放手时,我被她碰过的脸烫的要熟了。
她总是这样不上不下的逗弄着我,让我一会儿欢喜一会儿忧愁,要是别人,我早就甩脸子了,但是我偏偏拿她没办法。
回宫没几天,我被陛下派出去。
我都没跟公主打招呼就走了,这件事情很严重,不然陛下也不会让我亲自去了。
我没想到,我这一去,就是大半年。
这半年,我时刻跟她保持通信,有时候也会问她身边的婢女她的身体情况。
她有时候会开一些让我吓个半死的玩笑,后来我严肃的批评了她,她也很少说了。
我到的地方很远,那里的官员也不怎么干净,我光是打进内部取得信任就花了很长时间,等我回去时,已经要过新年了。
我要回去见我的公主。
4
第二年,那是最痛苦的一年,我失去了她。
我刚回去的时候,公主精神很好,有时间还会拉着我下棋看花。
偶尔有些咳嗽,但她总说没问题。
后来,她咳出了血。
我惊慌的抱住了她,这是我第一次失礼。
太医开了写止咳的药,可是没什么作用。
这些庸医,平时好吃好喝供着他们,到了关键时刻,一个拿出手的都没有。
看着他们犹豫的眼神,结巴的话,我怒火中烧,恨不得现在就砍了他们。
但是不行,公主心善,见不得血。
我看着她越来越虚弱,吃不下睡不着,看着她消瘦下去。
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痛苦的挣扎。
她很轻松,精神好的时候会跟我说话,但大多数,她都是昏昏沉沉的。
陛下来看她,虽然嘴上不说,但我会看到一个帝王,背着所有人偷偷的抹眼泪。
看来,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我真的要失去我的月亮了吗?
我一心照顾着她,陛下见我是真的担心,就允我休假。
就这样,她在床上躺了一年。
她快十八岁那一天,不知怎么的,她好了很多,让我陪她画菊花。
等到动笔的时候,她手抖的根本拿不起笔。
我上前,握住她的手,模仿着她的画风,一笔一笔画下了花。
看到纸上已经画好的话,她哭了。
我慌乱的想安慰它,却说不出一个字。
她擦了擦眼泪,笑着说:“阿言的画太好看了,我都看哭了。”
小骗子,根本不是因为我的画。
这天过后,她又恢复了以前的状态。
她知道我住在我原来的房间后,让小兰给我放了很多厚棉被和冬衣,每天添碳火。
后来,她开始抗拒我看她,她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不好看。
怎么会呢?不管怎样,她在我眼里都是最好看的。
我把镜子收起来,告诉她,她最美了,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最好看的。
她信了我说的话,也不抗拒我来看她了。
初冬的时候,她让我带她去我们第一次见面的亭子,我原本是不想的,但看见她祈求的目光,我还是答应了。
我让小兰给她穿了很多件衣服,裹得密不透风才带她出了门。
我扶着她一步一步走着,她有时候会跟我说几句话。
到了亭子,她坐在我旁边,说:“梁谨言,抱抱我好不好?”
我最害怕看见她这个样子,什么规矩,现在都没有了。
我伸手,把她紧紧的抱在了怀里,她真的很瘦,我几乎能感觉到她的骨头。
“真暖和。”她说,“你知道我放河灯的时候许了什么愿吗?”
我没回答,她自顾自的说:“我希望父皇健健康康,希望阿言快快乐乐,平平安安,以后能有一个好的归宿。”
她不知道,她的身边就是我最好的归宿。
她继续说着:“阿言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另外,帮我照顾好父皇。”
她感叹:“我这辈子没做什么坏事,做得最好的事情就是救了阿言你,希望我转世投胎的时候,能投个好人家。”
她絮絮叨叨的说了很多杂七杂八的话。
我知道她在跟我告别,我想让她别说了,我不想听,我想让她好好活着。
“梁谨言。”
“我在。”
可是,她再也不会喊第二遍我的名字了。
5
陈婉婉,大周国唯一的公主,薨。
我不知道我是这么抱着她的身体回去的。
小兰哭的几乎要晕过去了,我跪在她床边,呆呆的,一句话不说。
陛下给她准备了最好的陵墓和葬礼。
我跟着送灵队到了公主陵墓时,没哭。
他们封棺时,我没哭。
后来,我让他们先走,我随后就到。
我看着她的碑文,坐了许久,红了眼眶。
我的公主,还是离开我了。
没了你,我怎么办呢?
我回宫时,照顾着悲痛的陛下,扶起了他,我几乎是不要命的工作。
也许我忙一点,就好了。
我忙一点,我可以忘记她了。
没过多久,小皇子出生,我陪着小皇子长大,给他找了最好的老师,小皇子笑起来,跟她很像。
有时候连陛下都会说:“明明不是一个母亲所生的,宜儿却像阿婉。”
小皇子对她很感兴趣,他没有兄弟姐妹,经常缠着我问她的故事。
我说:“公主是我见过最善良美好的女子,她很有才华,没有人能配得上她。”
小孩子总是在不经意见说出让人心通的话,他问我:“皇姐去哪里了?我想找她玩。”
我呆坐着,恍惚想起,这是她走后的第八年。
原来,我已经爱她这么久了。
我带了糖人和糖葫芦,又去买了花灯,带着一起去看她。
我伸手摸了摸她的墓碑。
“公主,你看,河灯许愿也没有那么灵验,你没有康健的活下去,我也没有真正的快乐。”
八年过去了,我对她的爱意一点都没少,我记得她开心、难过、愤怒的模样,我记得她所有的习惯和喜好。
小皇子很优秀,陛下身边的脏东西都处理干净了,我可以来陪她了。
我去了我新建的宅子,里面的一切都是按照她喜欢的样子装的。
我坐在桃树下,春天,桃花开的很好。
我喝下准备好的毒酒。
恍惚间,我仿佛看着她一身红衣朝我走来,她嗔怪道:“阿言,你怎么这么晚才来。”
对不起啊公主,我来晚了。
你不喜欢等人,一定会怪我吧?
不过没关系,我有足够的时间求得你的原谅。
阿婉,这是我第二次这么喊你。
死亡都没法分开我们两个了。
只求来世,你不是公主,我不是内侍,我们两个可以永远在一起。
陈婉婉,是梁谨言的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