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第一次见到那个和尚,是在西十字街口的小面馆。
傍晚时分,老周辞别簪花楼的李大老板,便急匆匆地赶往小面馆。
常年的职业习惯把老周变成一个谨慎而认真的人,对任何细枝末节都不轻易放过。他明白耳闻不如眼见的道理,便决心要亲自去那个面馆看一看,以免到时有任何的差池。
在老周的记忆中,自己也曾在小面馆里对付过几顿饭。那里的面条并没有带给他什么特殊的美食回忆,反倒是开店的母女更让人印象深刻些。
老周赶到面馆时,日头还没有沉入地平线以下,露着大半张红彤彤的圆脸,深情地凝视着略显空旷的街道。路上行人已稀,大概也就只有像老周这种无依无靠的单身汉,还在石板路上晃荡着,为去哪里吃晚饭而发愁。
老周在西十字街口站了一会儿,左右张望着。这里往北去不到一里就是香火旺盛的承恩寺,往南去有驿站和码头,往西走上百来步便是市集,而往东顺着大路一直走,就能看到城中最有名的簪花楼。
老周不由点点头,心里佩服李大老板的眼光。这里的确是一个做生意的好地方,用来开面馆着实有些可惜。即使做不了簪花楼这般的大买卖,哪怕只是一个小商肆,以李大老板的手段和名望,也保管能赚得盘满钵满。
老周又观察了一会儿,肚子里咕噜咕噜地叫起来。他揉了揉肚皮,信步往面馆走去。
面馆就开在街口转角处,没有醒目的招牌,只在门口挑出一竿三角的小旗,黄色的底上绣了个歪歪扭扭的“麵”字。面馆的门面并不大,不过真要挑开门帘往里看,坐下三五桌客人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如今天色并不太晚,天气又帮忙,所以面馆的老板娘便把桌子都支在街面上,一来方便招揽顾客,二来也能省些灯烛挑费。
此刻,老周是面馆唯一的客人,他刚随便捡了张桌子坐下,便有一个小女孩跌跌撞撞地跑到他面前。女孩的年纪还很小,说话奶声奶气的。
“叔叔,你要吃些什么?我们这里有面,有面条,还有好吃的面条。”
老周扑哧一乐,伸出手来想要摸摸小女孩粉嘟嘟的圆脸,却被她娇笑着躲过了。
“来碗刀削面吧。”
“好的,我去跟娘说。”
看着小女孩蹦跳着离去的背影,老周心里挺不是滋味。自己早年间奔东赶西忙于生计,便把婚事耽搁了。倘若年轻时能及时成家的话,恐怕自己的孙女都该这个年纪了吧。
老周只是一晃神的功夫,等再回过神时,就见到了和尚。
这是一个穿着打扮再普通不过的和尚,浅灰色的僧袍,露出白色的绑腿和黑色的僧鞋,肩上斜挎了一个蓝布褡裢。和尚的身量很高,比老周要高出一个半头,脑袋剃得很干净,亮着白花花的头皮。
大概和尚是这里的常客,小女孩一见了他,显得格外高兴,主动跑过去拉住和尚的手,把他领到老周旁边的桌子。和尚的长相很朴实,却有一双温柔的眼睛,他看向女孩的眼神,就如同一个宠溺女儿的父亲。
一坐到位子上,和尚就把褡裢解下来,从里面掏出一个奇形怪状的布娃娃,塞到女孩的怀里,挠着头皮,怪不好意思地说:“送给你,这是我自己做的。”
老周伸长脖子看了一眼那个布娃娃,差点笑出声来。若说这是貔貅,却多了一条尾巴,若说是马,头上多了一双角,可要讲它是麒麟,却又只有三条腿。女孩扑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只手紧紧搂着娃娃,一只手摩挲着和尚缠着布带的手指,咧嘴笑了,扭头冲着里间喊道:“娘,光头叔叔来了,还送了我一匹小马。”
门帘被一只手挑开了,里面的妇人尚未走出来,声音先已经到了,“呦,和尚又来了。”
和尚忙在条凳上正襟危坐了,低头双手合十,诵了声佛号。
老周知道这个开店的女子姓韩,大家都喊她韩嫂,她女儿也随她姓韩,小名叫做袖子。韩嫂的年纪其实还很轻,模样也算得上标致,看身段满满的女人味,可身世却挺凄惨。
据说韩嫂还是韩姑娘的时候,被歹人强暴了,后来就生下了袖子。那时候的人大都保守得很,暗地里说三道四,嫌弃她身子不干净。待到去年双亲过世后,韩嫂便只能拖着这个不知道父亲是谁的女儿,来到这个城市,设法盘下一个铺面,被迫干起了抛头露面的营生。
韩嫂一步三摇,走到和尚的桌旁,把手里的抹布往桌上一搁,懒懒地抬手挽了挽乱蓬蓬的发髻,便斜坐在和尚对面的长凳上。她右手杵着桌面,手掌捏了个拳头支着鬓发散乱的额角。她身上的衣服很宽松,以至于衣领的开叉豁得略大了些,勉强遮住若隐若现的丰满胸部。
韩嫂把左腿叠在右腿之上,从老周的这个角度看过去,恰好能欣赏到臀部浑圆的弧线。
和尚依旧低着头,用亮光光的脑门对着韩嫂脸上似有似无的笑,一只手撑在大腿上,一只手去褡裢里摸出了一串佛珠。
“谢谢你啊,和尚,每次来都给袖子带礼物。”韩嫂的声音很好听,带了几分软糯。
和尚憨憨一笑,微一抬头,正迎上韩嫂那两汪深得如潭水一样的眼睛,又赶紧恢复低头的姿势。
“和尚今天吃什么呀?”韩嫂用空着的手捶了几下腿,动作间衣襟又有些松懈,往下滑了寸许,露出一弯令人目炫的香肩。
老周偷看着韩嫂,不由自主地咽了一口唾液,余光却发现和尚也做了和他一样的动作,甚至还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老周突然意识到,和尚的身材更高,居高临下,他所看到的春色又岂止于肩颈处那些许嫩白?
老周偷偷一乐,和尚虽是和尚,只怕六根有些不够清净。
“要不我下面给你吃?”韩嫂见和尚不答话,又追问道。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和尚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一个劲地念着佛号。
“面汤要哪种?牛肉汤?羊骨汤?鸡汤?”韩嫂依旧不依不饶。
“罪过罪过。”和尚手里飞快地拨弄着佛珠,老周不禁有些担心这串珠子随时都会绷断。
“要什么浇头?红烧羊肉?白斩鸡?腌渍牛肉?”韩嫂继续逗着这个和尚,眉眼之中满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
“善哉善哉。”
“你这也不说,那也不答,实在太难伺候了。干脆你自己下厨算了。”
听了这句话,和尚像得了敕令般,一下子从凳子上弹了起来,抬手抹了抹额上的汗珠,嘟囔了一声叨扰了,几步就钻进面馆里。
和尚并未把门帘拉上,所以老周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在灶台前的一举一动。只见和尚把宽而肥的僧袍袖子挽到手肘处,从案板上抄起一块面团,在手里掂了掂,抬眼往屋外瞟了一下,便将面团摔在案板上,两只骨节粗大的双手轮流揉打起面团来。
过了一会儿,和尚直起腰来,从面团上揪下一块,直接用手搓成一根长条。随后他熟门熟路地转身从架子上提过一个袋子,伸手在里面抓了一把粉末,撒在长条上,接着两手各捏一头,把面条提了起来,在桌案上轻轻摔打了几下,双手一拢,将两头合为一处,面身像陀螺一样地旋转着。
和尚迅速探出一个手指,在底端一捞,然后一抻,面就又被拉长。
老周看得出和尚的手法非常熟练,双手穿花绕蝶一般,片刻功夫便把面团拉成银丝一样细细密密的面条。和尚也不回身看,将手里的面条杂耍似的往身后一甩,面就不偏不倚地落进沸腾的锅中。
老周扭脸看了看韩嫂,这个女人已经换了个姿势,翘着二郎腿,背倚着桌子,定定地盯着在店里忙碌着的和尚,半边侧脸上带着柔和的笑。至于那个小女孩袖子,早就捧着四不像的娃娃,嘴里絮叨着旁人听不懂的话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不多久,和尚端了大小不同的三碗面出来。
“哇,吃面了。”袖子欢呼一声,搂着布娃娃跃上长凳,急不可耐地从筷筒里抽出一双筷子。
和尚递给袖子的是最小的那碗面。碗里的面被拉得很细很细,几乎如头发丝一样,浸没在清澄的牛肉汤中,面上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十几片牛肉。韩嫂面前的这碗面则要粗一些,汤水里散发着诱人的酱油香味,几块油汪汪的羊肉堆在面碗的一角。
和尚又将最大的一碗递给了老周,老周一看那黄澄澄的色泽就知道是鸡汤,长短厚薄宽窄几乎一致的面片安静地躺在汤里,一把嫩绿色的香葱漂在汤面上,老周拿筷子往面底下一捞,便夹起来一块鸡翼。
“呸,照你这么下料,我三天就得赔光。”韩嫂啐了和尚一口,但语气里丝毫没有责怪的意味。至于袖子,早就呼哧呼哧地大快朵颐起来。
和尚略有些歉意地冲着韩嫂憨笑几声,又钻回铺子,等再出来时,手里又捧了一碗面,却在老周对面坐了下来。老周偷眼一看,见是碗光面,略有一些汤水,辣子倒是放了很多。
老周啃完翅膀,夹起一块面片放入嘴里,才咬一口就差点要叫起好来。这面片仿佛有生命一般,在他的口里滑溜溜地到处乱窜。当牙齿分断面片时,能够清楚地感受到面的韧性。面仿佛不是被咬断的,而是被绷断的,老周几乎可以听到啵的一声。
老周对和尚的手艺很是心悦诚服,刚想要夸上几句,却看到和尚正侧坐着,手里端着面,眼神完全落在邻桌的母女身上。
和尚的面很快就吃完了,他又和袖子玩耍了片刻,便留下银钱离去了。韩嫂的心情似乎突然变得不太好,也没搭理和尚的道别,任由他去了。
老周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一边吃着剩下的面,一边在心里盘算着。店面,连着烹饪的器具,还有这些桌椅板凳,总共也就五两银子到头了。老周又看了一眼独自坐在门槛上玩着布娃娃的袖子,以及在店里忙碌着的那个窈窕的身影,暗暗叹了一声,对自己说,要不就八两吧,不能更多了。
老周第二次见到和尚是在三天以后。仍是一个下午,临近饭点,老周好说歹说同李大老板谈妥了七两的价钱,在一众打手的虎视眈眈下,灰头土脸地从簪花楼里溜了出来。和相熟的看门人老杜寒暄了两句以后,他便径直赶往面馆。
不知为什么,那对母女的身影这几天一直在他眼前晃悠。虽然老周并不负责那些善后的事宜,但在小面馆关门之前,他迫切地想要再见一次韩嫂和袖子,再去照顾一回他们的生意。
当老周又来到西十字街口那间客人寥寥的小面馆时,和尚已经到了。他好像还记得老周,微笑着双手合十,冲老周躬了躬身。老周忙还了礼,找了一个位子坐下,眼睛四下里找寻着韩嫂母女,正巧看到袖子从店里出来,手里拿着一串大红果的冰糖葫芦。不用问,又是和尚送给她的。
“客官,你要吃些什么?”韩嫂的声音在老周身后响起。老周回头一看,见到这个妇人仍是三天前的那身打扮,手里挎着一篮子的菜。
老周有些迟疑,方才老杜偷偷拿了些簪花楼里的点心塞给他,如今腹中并不饥饿,一时间倒说不出想要吃些什么。
和尚在一旁好像看穿了老周的窘迫,一把接过韩嫂手里的菜篮子,翻看了几下,笑着说:“还是我来给你做碗面吧。”
趁着和尚在面馆里忙活的当口,老周和韩嫂攀谈了几句,又陪着袖子玩耍了一会儿。他犹豫着是不是要把李老板的决定告诉她们时,面已经好了。
这次碗里盛的是拉面。面条粗细适中,整整齐齐地沉在清澈的面汤里。面上码了半碗素浇,黑的是木耳,白的是包菜,棕的是素鸡,红的是辣椒。老周用筷子把面拌匀了,先夹起一块素鸡。这素鸡是用酱油煨过的,只是一口,咸鲜味就充满了口腔。
再吃和着浇头的面条,面条根根筋道自是不用多言,那略显清淡的素浇配上稍嫌味重的素鸡,倒搭配得相得益彰。偶尔吃到一口辣椒,虽不至于被辣得头上冒汗直吐舌头,但是突然袭来的刺激也能激得老周浑身一激灵,不由自主地再捞起一筷面条来压压惊。
很快一大碗面条就见了底。老周满足地拍着已经有些超载的肚皮,扭头看了看一旁的三人。和尚依旧陪着袖子在玩着只有他俩明白的游戏,韩嫂却点了一盏灯,拿过和尚那有些破损的褡裢,就着灯光,一针一线地缝补着。老周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感动,他咬了咬牙,从怀里摸出从李老板那里预支的二两银子,搁在桌子上,悄悄地走了。
转过天来,老周开始了动工前最后的准备工作,采购器具,验收材料,忙得不亦乐乎,直到太阳都呵欠连连打算收工时,老周才把手头的活计料理完毕。
或许是忙过了头,老周反倒不怎么觉得饥饿,和伙计们道别后,他随意地在街上晃荡着,不知不觉居然又来到了西十字街口。
老周愣住了,眼前的街口完全不是自己昨天来过的样子。那个临街的小面馆就像是一个被迎面而来的重拳砸得鼻青脸肿的伤者,门口的小旗已经折了,门框也歪了,砖墙已经塌了一半,废墟里随处可见破碎的桌椅板凳,更可怕的是在地面上还有点点滴滴不祥的暗红。
豆大的汗珠从老周的额头上渗出,一股凉风吹来,他的身体像筛糠一样抖了几下,然后发疯一样地钻入了摇摇欲坠的面馆里。直到夕阳彻底消失不见,老周才失魂落魄地走回街口,手里拿着一个已经认不出本来模样的布偶。
老周清楚,在这个城市里,只有一个人能做出这种事情。可是他们不是明明已经谈妥了价钱吗?区区七两银子,对于李大老板而言不过九牛一毛而已,又何必使用这种手段呢?老周望向那座在远处矗立着的灯火辉煌的高楼,抹了一把眼泪,将布偶塞进怀里,撒腿跑了起来。
若不是因为替李大老板干活,以老周的身份,他本只有在簪花楼外空眼馋的份儿。当老周气喘吁吁地赶到门口,就打算往里闯的时候,被一把拽住了。
老杜一个劲晃着他的肩膀,“老周,你发疯了?这是你一个包工头能来的地儿吗?李老板又不曾传唤你,赶紧回去吧。”
“面……面馆……馆。”老周仍是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弓着身子,大口喘息着。
“你在说什么?”老杜一脸茫然。
老周总算把这口气喘匀实了:“西十字街口的那个面馆,不是说好七两钱盘下来的吗?怎么被拆成那副德性?”
老杜闻言,眼色黯了黯,叹了口气说:“老周,那姓李的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你也是傻,真以为这个铁公鸡会乖乖出钱吗?一个时辰前他派了几个家丁去了面馆,见是孤儿寡母好欺负,借口店里的面条吃坏了肚子,撒泼闹事,就把店给砸了。”
“那人呢?那对母女去哪里了?”老周紧紧抓住老杜的双臂,手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
老杜把老周的胳膊拦开,揉着疼痛处,叹息着说:“那女人也是性子够烈,拿刀把一个狗腿子的手指给剁了,这下捅了大篓子,被几个打手绑到楼里来。听说李大老板见她有几分姿色,今晚就要把她给办了,只怕现在已经……唉。”
老周仰头看了看跟前的那栋高楼,拳头握紧了几次,却又都不甘地放了下来。这幢楼里少说也有四五十名仆从,他一个年近半百的包工头除了毫无意义地去理论一番,又能做些什么呢?
“那袖子呢?”
“你是说那个孩子吗?这孩子也长得标致,李大老板本来要把她留在楼里,等长大了好逼她卖身,幸亏几个帐房先生豁出性命,好歹算把她救了下来,刚才已经着人她送回去了。只是送回去又有什么用呢?亲娘都不在了,一个孩子孤苦伶仃的,该怎么过活呢。”
老杜说着说着,眼眶有些湿了,抬起袖子抹了抹眼泪,再看时,老周已经顺着来路跑了回去。
当老周重新回到西十字街口的面铺时,就看到和尚怀抱着袖子,坐在一张三条腿的板凳上。袖子或许是哭了太久有些乏了,在和尚的怀抱里沉沉地睡着,只是熟睡的脸上还有明显的泪痕。
和尚一言不发地看着老周,老周被和尚那对在黑夜里闪闪发光的眸子有些看怕了,目光闪烁地低着头。尽管他并不是一切的始作俑者,可他总觉得自己是个罪无可恕的帮凶。
“阿弥陀佛。”和尚突然开口了,“事情的经过我大致都已经知道了。老先生,你是个好人,能不能麻烦你帮忙照顾一下袖子?”
老周从和尚手里接过兀自沉睡不醒的袖子,问道:“大和尚,你要去哪里?”
和尚伸手抚摸了一下袖子头上柔软的发,“我去楼里一趟。等孩子醒了,若是见不到她娘亲,又该哭个不停了。”
老周被和尚的话惊得目瞪口呆。那楼里有着几十名如狼似虎的护院家丁,而和尚只是孤身一人而已。他看着和尚把褡裢往肩上一系,甩开大步往簪花楼的方向走去。月光下,和尚孤零零的身影被拉得老长老长,犹如一尊七层的铁塔。
夜深了,空旷的街上死一样的寂静,没有一丝风声,没有一点虫鸣,没有一声鸟啼,更没有丝毫人语。袖子仍在老周怀里沉沉睡着,老周好几次错以为她没了呼吸。
老周背倚着一段砖墙,坐在冰凉的石板上,仰望着风轻云静的夜空。这让人窒息的宁静使得老周心跳加速以至于恶心想吐。簪花楼那里到底怎么样了?和尚还活着吗?他到底能不能把人救回来?老周心中有一连串的问题,可是却没有一个问题能够得到解答。
远处传来梆鼓声响,好像一个炸雷劈碎了周遭的死寂。铜锣声在老周的耳里简直是冲锋的号角,打更人含糊不清的念叨好似助威的呼喝。老周把双拳捏紧,他仿佛看到和尚在楼里浴血奋战,所向披靡。
然而四周又很快静谧下来,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月仍是月,夜还是夜。
在难耐的焦虑和愁煞人的不安里,老周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嘿,老周,醒醒。”老周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看到了老杜。天光已然大亮。
老周往怀里一瞧,哪有袖子的踪影,就连之前揣在怀里的四不像布偶也不见了。
“袖子呢?”老周像弹簧一样蹦起来,一把薅住老杜的衣领。
“什么袖子?我刚来这里就看到你一个人眯着呢。”老杜老大不满地说道。
老周冲老杜抱歉地笑了笑。一低头才看到身前有一串暗红色的鞋印,蜿蜒着向远方延伸开去。鞋印很大,显然是属于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
“你怎么有空来这里,今天不用干活?”老周问道。
“嗨,老板都半死不活,还有我们下人什么事?”
“怎么回事?”
“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居然不知道?好家伙,昨晚你走了不久以后,突然不知道哪里冒出来一个和尚,单枪匹马闯进楼里,那几十个大汉没有一个能拦得住他的。姓李的那时候正打算对面馆的女人下手,裤子都已经脱了,被和尚一脚把蛋都给踢爆了,还把那东西割了,挂在楼顶上。”
“后来呢?”
“后来县太爷也被惊动了,派了一百来号人,长枪短刀,弓箭手弩,啥都用上了,愣是没有把那个和尚给堵住。也不知怎么的,那和尚趁着一通乱劲,就不见了。现在县太爷派人画了和尚的图形,满大街地在搜人呢。”
老周点点头,长舒了一口气,却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肚子里叽里咕噜地闹腾了起来。这辈子,怕是再也吃不到和尚下的面了。
过了一年,老周有一次出远门干活,贪着赶路,错过了城镇,饿得前胸贴后背,好容易在一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路旁看到了一家小小的店铺,门口挂着一块幌子,写着斗大的麵字,门前摆了几张桌椅。
老周径直走去一张桌子坐下,大喊了一声:“牛肉拉面一碗。”
“等等就来。”一个有些糯糯的女声在店里答道。
老周背对着店里坐着,以手支颐,看着对面的山色,消磨时光。不多久功夫,一个似曾相识的、稚嫩的童音在他身旁响起:“阿弥陀佛,客官,你的面。”
老周一惊,扭过头来,正看到三张笑意盈盈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