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色的木门随着风声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残破的黄土屋里,不大的地方,中间燃着一团火,上方挂着一口被烧黑的小锅,此刻正烧着水。
洪震边坐着一团草蒲上,无神地望着,任凭火光照红他的脸颊。
“现在这团火是我唯一的希望了。”
杨五郎双手握着一只盛满热水的破碗,双眼注视着这团红色火焰,他看到匈奴的骑兵跨过边境,血洗幽都,黄水在残阳映照下化为血色,他们追上了逃亡的民众,天地陷入一片血光,四处飘荡着哭嚎声,无数的魂灵随着飞舞的黄沙游荡,生命一点一点消逝。
“你该让他们走的。”
吱呀吱呀……
洪震边听见响声,朝门口瞥了一眼,几个士兵正悄悄伏在门口听着他们的谈话,洪震边从门缝看着这些饱经风霜的士兵,他们每一个身上都有伤,这是长年累月与匈奴牵制所留下的,是光荣的象征。
洪震边眼里闪着泪光,他不忍再骗他们了。
“他们走了,城里的人怎么办?还没逃远的民众怎么办?”
杨五郎搓揉着手掌说:“匈奴的铁骑号称魔兵,他们留下也只是多一批人死,又有什么意义?”
洪震边攥紧了拳头,决绝的眼神表达出誓死的决心。
“我们的职守就在此,为家国社稷死,死而无憾!”
“那他们的家人怎么办?”
没用应答声,幽都一片死寂,洪震边眉头紧皱,陷入沉思,火苗越来越小,最后熄灭,只剩一缕白烟。
洪震边渐渐松开拳头,朝门口大吼一声:“鬼鬼祟祟的做什么!都进来!”
门口的士兵愣了一阵,推门进来,他们一个个神色疲倦,目光黯淡,脸上带着无尽的沧桑。
“都坐。”
曾经朝气蓬勃的面庞,现在已暮气沉沉,洪震边还记得他们从前意气风发的模样,怎奈往昔许下的凌云壮志,都被边境无趣的岁月磨平了棱角。
“朝廷不会派兵来了,你们都走吧。”
士兵们你看看我,我望望你,似乎早料到了这般结果,最后都低着头,沉默不语,却没有一个人离开。
洪震边的泪水已涌到眼角,他不敢再看,转过身去,淡淡地说:“都走吧,回家去。”
一个士兵单手杵着地面站起来,左边是空荡荡的袖管,语气很平静:“将军,我不走。”
紧接着他们一个个站起来:“我不走,这里就是我的家。”
“我不走,我要守卫边境!”
“我不走,我要守护幽都!”
“我们都不走!我们要保家卫国!”
洪震边颤抖身躯,早已泪流满面,他一把擦过泪水,转身大吼:“一座死城守什么守!做什么留下来送命!你们都给我滚!”
“将军!我们不做逃兵!”
士兵们异口同声:“将军!我们不做逃兵!”
排山倒海般的气势,杨五郎内心颇感震撼,原来真的有人不怕死,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此刻杨五郎才真正认识到意志的力量。
洪震边慢慢冷静下来,他感觉到了年轻时热血沸腾的劲头,他想带着士兵们扬鞭向西,血战沙场,可他们和自己都老了,不能再像从前那般奋不顾身,他们背负着更多的东西。
“幽都城三千三百二十一户人家,至今已走三千一百二十户,还剩二百零一户,他们有的是重病的,有的是残疾瘫痪的,有的是年老体力不支的,还有被遗弃的,都是无人照看的,你们要把他们都带出去,带出这座城,最近的城池是往南六十里的颖城,只需走三十里,就算匈奴的铁骑跨过边境,他们惧怕埋伏,也不敢靠近颖城三十里以内,到时候你们就都安全了。”
“将军……”
几十个身经百战的将士默默落泪,洪震边负起双手,背过身去,再不看他们一眼。
将士一个接一个走到洪震边身后,深深鞠躬,带着沉重的心情走出去,或许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出了这座城,洪震边就再不是他们的将军,他们也再不是洪震边的士兵。
最后一个士兵走了,洪震边才敢把头转过来,他匆匆跨步到门口,远远望着他们的背影,泪水自眼眶涌出,滑过粗糙的皮肤,滴在黄土地上,激起细小的尘埃。
杨五郎倾慕他们的气节,只可叹聚散离别终归是不能避免的,他轻轻拍拍洪震边的肩膀,叹息着说:“他们都走了,我们也走吧。”
洪震边擦了擦泪水,望着他们背起老人,牵着孩子出城,仿佛看到了自己年轻的样子。
“文臣亡社稷,武将死疆场!我不走!”
杨五郎奇怪地望着洪震边,他一副视死如归的决然。
“不走还不是留下来送死,不如先走,日后有机会再回来。”
洪震边一听,突然愤怒,气鼓鼓地叫道:“你这种贪生怕死的败类,是不会明白的!”
杨五郎更是一头雾水,本是劝他们各自保命,反被臭骂一通,内心暗骂道:迂腐的武人,只会白白送了性命,且不顾他,先出城看看情况再说。
杨五郎半只脚才跨出门,就被一只手往后一拽,被一把拉了回去。
洪震边一边哭一边大叫道:“你不能走!”
“什么!我不能走?”
杨五郎对洪震边越发不能理解,一脸诧异地望着那些陆续出城的士兵,愤愤不平地说:“他们为什么能走!”
洪震边理直气壮地说道:“他们是我的兵,我让他们走他们就能走!”
杨五郎拍拍身上沾染的黄沙,脸上写满了疑惑,有理有据道:“我不是你的兵,你管不了我。”
刚要出去,又被拉回来,洪震边紧紧握住杨五郎的左臂,红着双眼望着杨五郎:“你是朝廷派来的,你怎么能走!”
“实话跟你说了吧,我是从朝廷逃出来的,朝廷早不管你们的死活了。”
洪震边深恶地瞥了一眼杨五郎,握着杨五郎的手劲更大了:“既然是朝廷逃犯,就更走不得了!”
杨五郎哭笑不得,大难当前,还说什么家国大义,都是让人送死的假仁假义,各自保命才是真的。
两人僵持不下,杨五郎好说歹说,总算解释清楚自己出逃的原因。
夜幕降临,洪震边才松开了他的手,因久在边境,消息不很灵通,朝局也不大清楚,两人以酒代茶,彻夜长谈,洪震边到底听清楚了朝廷的打算:太后要弃了幽都。
“我有办法让匈奴退兵,保住幽都。”
杨五郎在昏沉中强撑开眼皮,明晃晃的蜡烛让他头晕,是那个婆子,又到了那间小木屋里,杨五郎刚想说什么,忽然觉察到一股强烈的腐臭,脑袋突然一阵刺痛,昏了过去。
至黎明时分,幽都除了两个宿醉的酒鬼和几坛子酒,再没有其他人,也没有什么留下的东西了。
“漠铎大人,再行军半日,就到梁城幽都了,大人是否准备发动进攻?”
“再等等。”
漠铎深邃的眼眸凝聚辉光,望向幽都城,远处正有一闪烁的黑点不断朝他们奔来,走近些,可见一人骑于马上,穿着梁人的服饰,和身后大军的铁甲格格不入。
那人飞奔过来,跨身下马,半膝跪地,向漠铎行礼。
漠铎问道:“幽都怎么样了?”
“梁朝廷已不打算派兵增援,幽都现是一座空城。”
漠铎摸索着短须,眉间隐有愁容:“再探!”
“是!”
那人转身上马,往幽都城奔去。
一人穿着黑袍,手中握着一枝五彩的树杈,正是军师,缓缓朝漠铎走过来:“梁朝廷确实不打算派兵增援,这也和我们在朝廷里暗线传来的密报一致,大人何不早入幽都?”
漠铎叹了口气,举头望向明澈的蓝天:“十年前我随颛渠单于征讨梁军,却连他们的边境防线都攻不破,最后大败而还,我们不得不退居草地,可现在,要夺幽都未免太容易了,我们不得不防!”
“那您打算什么时候进军?”
“今夜之前,还会有最后一次密报,密报一到,如果局势不变,我们今夜就动手!”
“停!原地驻扎!”
漠铎下令停止进军,匈奴骑兵在幽都六十里外驻扎,军师组织军士在草地上插起树枝,以树枝为天地祭场,供上牛羊肉,群队拍马旋绕,大喝战歌,吼声震动百里,这将是与大梁开战前的最后一场祭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