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2月22日，周六，冬至。我遭遇了人生中第一次被公司开除的羞辱。
我叫何如，35岁，在一家装修公司做企划。一周前，老板说请了位老师给公司全员做培训，让我落实场地安排流程。那时，我绝对没有想到，正是因为这场培训，我被开除了。
这场培训叫“心灵之旅特训公开课”，与其说是心灵之旅，不如说是心灵暴击，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整个培训课从早上八点半持续到晚上十一点半，全程在一个封闭式的会场里举行。在培训师的引导下，全公司近百人要完成一项又一项让人掉智商丢节操的互动。
“听懂，掌声！”培训师在台上声嘶力竭，我在台下瞠目结舌。以前，我曾经在网上看到类似的培训视频，完全当成笑话看，然而今天我却成为笑话的一员。
“现在，请你们相对而坐，注视着彼此的眼睛。也许你们将成为朋友，冥冥之中上天把你们安排在一起。来，请敞开心扉，把你的初恋、你的恐惧、你的喜悦和他分享吧！”
我望着和我抵足而坐的男同事，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微笑，无话可说。
“所有人围成一圈，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当我喊‘索取’的时候，你们就前进，当我喊‘付出’的时候，你们就后退。我不喊停，你们也不能停。”
“索取索取索取……”在培训师的叫唤声中，所有人不断前进撞成一团，我抽身后退站到墙角。
会场灯光熄灭，伸手不见五指，《感恩的心》音乐响起。培训师煽情地说：“请闭上你们的眼睛，放松……你很累，你撑得好辛苦！放下吧，想哭就哭吧……”
我再也忍受不了，摸黑冲出会场。坐在会场外的椅子上，可以看见玻璃幕墙外是满庭的绿植，悦目又清新。而会场内不停传来一浪高过一浪的呐喊嘶吼，紧闭的门都无法阻挡。我不理解，为什么我的同事们可以忍受这种洗脑培训甚至全情投入？而我不能忍。
“傻逼培训。”我感到很恶心，发了一条朋友圈，一时手快忘记屏蔽公司群组。坐了好几分钟，在封闭环境里因缺氧造成的头晕终于缓解过来。在我考虑要不要回到会场继续忍受培训的时候，手机响了。
是老板的来电，我忐忑不安地接了电话。
“你被开除了！你发那条朋友圈给我删了！”
不等我辩解，老板挂了电话。我感觉全身颤抖，内心冰凉。
我，38岁，生活在四线城市，生完二胎一年半。生平第一次遭遇被开除，令我感到难堪和羞辱。
混迹职场十余年，不说风光无限，至少履历光鲜。我是被这家装修公司挖过来的，因为一场洗脑培训，一条朋友圈吐槽，老板不仅开除了我，还扣光我一个月的薪水。
彼时老板和前妻的离婚官司闹得全城皆知，前妻分了他两千万身家，带走公司一半的员工另起炉灶。为了恶心老板，前妻的新公司在老板公司隔壁，不仅抢客户，还随时挖墙脚，造成老板公司人心浮动。然后，就有了这次培训。
我这个根基浅性子直的傻瓜，自己撞到枪口上，正好被急于稳定军心、重树威严的老板，拿来杀鸡儆猴。
我并不后悔自己的冲动，更不想和这样的公司纠缠。我没有申请劳动仲裁，心想一个月的薪水就送给老板买药吧，有病得治。
在家过了一个年，虽然家人一直安慰我，但我始终心情低落。被开除对骄傲的我来说，是沉重的打击，更是我职业生涯的污点。
2019年3月，天气转暖。我终于调整好心态，决定重新找工作。我发誓一定要找到一个好工作来洗刷我的耻辱。
有一天，我在本地房地产行业群里，看到一家国内500强企业的人事发布招聘信息，其中一个职位很适合我。我加了人事的微信，发了简历给他。
三天过去，人事没有回复，我主动询问，得到的答复是：“抱歉，我们只招35岁以下的。”
这句话宛如尖刀刺入我的心，放下手机，眼泪刷得一下涌出来。
我38岁了，原来，我早已成为被职场嫌弃的中年人。
二、职场高光时刻终结于生二胎
我是要强的人，没有因为一次打击就降低择业标准，连续向几家大公司投简历，却连面试机会都没有。
挫折越多，反而激起了我的斗志。这时朋友告诉我，可以试试考事业单位。她看到招考信息，本市电视台要招4名记者，年龄限制38岁。
我果断报了名，如果能考进体制内，也是扬眉吐气的好机会。
25岁时，我在一家报社干过两年多的房地产记者。当时，我所在的城市房地产行业刚起步，很是红火。28岁时，我以媒体为跳板，顺势进入一家国企做房地产策划文案，薪水翻倍。
在国企干了6年，我完成了买房、结婚、生子的人生大事。我所在的国企素有“地产界黄埔军校”之称，跳槽出去的同事个个混得风生水起，不是当上营销总监，就是当上项目总监，年薪几十万。
我很羡慕，也很眼馋。国企论资排辈，升迁无望，我想出去寻找机会。那时，我对自己的工作能力十分自信，一时膨胀就去辞职。即使领导挽留，我还是毫不犹豫离开了。
34岁，我顺利跳槽到一家大型房产开发集团，不到半年升职加薪当主管。经理是我的朋友，领导赞赏我的能力，可以说是我职场生涯的高光时刻。
一切的改变发生在我怀上二胎之后。我高龄怀孕，孕吐严重，对工作力不从心。经理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在一次部门会议上，因为我请假半个月没有完成工作任务，对我大加指责。
“公司请你来是创造价值的，不是让你来养胎的！”
我感到很受伤，没有精力辩解，默默忍了。不久之后，经理招了一个主管，说是分担我的工作。
新来的主管是个30多岁的单身男人，开始我和他相安无事。有一个周六本该我值班，男主管对我说：“我帮你值班吧，你怀孕了要多休息。”
当时我很感激他，可是当我周六在家睡得迷迷糊糊时，却被电话吵醒了。
“你怎么没来值班？不要以为你是孕妇公司不敢开除你就任意旷工！马上来！”经理在电话里怒吼。
我再傻，也知道自己被坑了。但我确实没有精力应付办公室的勾心斗角，经理嫌弃我是孕妇干不了活，不愿意听我辩解。孕后期，我身体好转，尽量干好工作，甚至挺着大肚子上工地采访施工单位负责人。
我坚持工作到临产前才请假，请产假第二天，我在医院生孩子，男主管上任副经理。职场就是这么现实和残酷。
休完产假，我回公司上班。瞧不上眼的同事成了我的顶头上司，对我颐指气使，我心里难受。
我想找经理沟通，但他总是没有时间，不知道是不想见我，还是真的很忙。
我忍不住发了条微信试探经理的态度：“李经理，我想辞职。”
“好的，明天你来办离职吧。”不到一分钟，经理就回复了。
我哑口无言，我以为经理会挽留我。我们认识十年，共事三年，在他离婚陷入低潮时，在他的岳父母闹上单位时，我都曾仗义挺身而出。
是我太天真，误把职场关系当友谊。我赌气跳槽去了一家经营20多年的装修龙头企业任策划主管，工作轻松，月薪过万。
不到一年，我却被这家公司开除了！
三、人生最后一次考编制
没有想到，38岁的我还要去考事业编制。这是人生最后一次机会，我必须尽最大的努力。
20多岁时，我考过一次事业单位，进了面试，但成绩不佳。还考过一次公务员，连面试都没进。后来进入国企，工作忙碌，待遇也好，也就放弃了进体制内的念头。
时隔十年再考，实话说我没有信心，更多的是不甘心。
报名之后有一个多月的备考时间，我拿出参加高考的学习劲头来拼搏。花了两千多块钱报了线上课程，买了一堆历年真题集天天刷题。
为了让我专心备考，老公下班后辅导大女儿的作业，我爸妈轮流照顾小女儿。我天天宅在家里听课刷题，因为年龄大，忘性也大，学起来很吃力。
为了激励自己，我常常把装修公司人事部发给我的开除公告拿出来看。每看一次，我都忍不住咬牙切齿、面红耳赤，誓要洗刷人生污点。
靠着这种自虐的刺激，我强逼自己学习。好不容易熬到考试那天，我斗志昂扬进了考场，信心满满等待成绩。
但是，这个世界不是努力就有收获的。我考出了自己最好的成绩，依然没进面试。
心中说不出的失落，我把厚厚一叠参考书和题集扔进垃圾桶，把朋友叫出来吃了顿烧烤，一边喝酒一边将眼泪咽进肚子里。
米兰·昆德拉在《不朽》中说：“生活就是，扛着痛苦的‘我’穿行世间。”
即使生活对于中年人万般碾压，我们也要假装体面扛住痛苦继续攀爬。
四、天下掉下来的面试
考编制失败后，我更迫切需要找个工作来证明自己的价值。
于是，我一边留意网上的招聘信息，一边拜托朋友介绍工作机会。还下载了好几个招聘APP，把自己的简历放上去。
2019年5月末，我接到一个陌生的座机电话。对方说在某个招聘APP上看到我的简历，觉得我很适合宣传主管岗位，邀请我第二天下午去面试。
这个电话对我来说是天降惊喜，通话结束后我马上搜索这家公司的信息。这是一家新能源汽车生产制造企业，受到政府大力扶持，十分有发展前景。
我把好消息告诉家人，他们都为我高兴。为了面试有个好状态，我早早躺下，却兴奋得半天睡不着。
第二天上午，我去理发店打理发型，精心装扮一番去参加面试。
公司确实很有实力，有一栋七层办公楼，有食堂和健身房。从办公环境来说，我很满意。面试过程一个多小时，我表现得自信大方，从对方的反应来看，似乎他们对我也很满意。
面试结束后，该公司的人事主动加了我的微信，告诉我一周内通知结果。
直觉告诉我，有门儿！回家之后，我和家人说把握很大。接下来的一周，我在家带孩子，耐心等通知。
时间一天天过去，却没有任何消息。我的心情更加焦虑，时常拿着手机点开微信对话框，编辑了无数次消息，然后删除。等到第九天，我心一横发出了询问。
“您好，请问我的面试有结果了吗？”
过了十几分钟，人事回了我一条消息：“对不起，我们领导认为你不合适。”
我死死盯着手机屏幕，全身如坠冰窖。不合适？哪里不合适？嫌我年纪大了？还是嫌我有两个孩子？是你们先找我不是我求你们啊！我在内心咆哮，但最终也就是删了对话框。
我对找工作绝望了，甚至考虑要不要去摆摊。灰心丧气之下，我决定卖惨，发了条朋友圈：“失业了，求好工作推荐。”
我很希望有人来拉我一把，也确实如我所愿。有个相识十年的媒体朋友发来消息：“不如你来我们单位吧。”
五、重回媒体当记者
“你来当房产记者，负责每周的选题和采写。底薪1600元，稿费另外算，五险一金都有。不用打卡、不用坐班，而且你不需要试用，直接转正。”媒体朋友给我开了条件。
如果时光倒回几年前，我肯定瞧不上这份工作。但是现在如此落魄，我没有选择的余地，马上就答应了。
这是我们城市一家综合性的周刊，曾经风光一时。以前是事业单位，后来改制公司化运作，但名义上还是一家有新闻资质的市级媒体。虽然纸媒没落已经是大趋势，但这家周刊运行良好，短期内没有停刊的风险。
当房产记者，打交道的不是政府主管部门就是开发商，我可以结交朋友，积攒人脉。十年前，我正是以媒体为跳板进入国企。现在，我也可以再来一次，一边在媒体工作一边寻觅更好的工作机会。
这家媒体的邀约犹如一根救命稻草，拯救了处于低潮的我。上班第一天，我按往常的习惯穿上西装窄裙高跟鞋，早早到单位办理入职手续。领导同事到齐之后，办公室主任向大家介绍了我，然后开了一个简短的周会，就散了。
我看到同事们陆续离开办公室，拉住找我来上班的朋友问：“我坐哪个位置？”
“新闻部没有固定工位，大家都在家里办公，你现在是回家还是出去采访？”朋友说。
“呃，不讨论一下选题吗？”我又问。
“选题由每个版的责任编辑自己搞定，然后直接向新闻部主任汇报。”
懂了！这是一份时间自由、全靠自觉的工作。我打算先回家睡个回笼觉，下午换身运动休闲装跑售楼部，穿着高跟鞋没法儿长时间走路。
回到家才上午10点半，我妈诧异地问我：“咋了？工作又黄了？！”
听我解释完，我妈高兴地说：“这工作好，下午你别出去了，在家带二妹，我要出去打麻将。”
我：“……”
上班第二天，我很自觉早早出门去逛售楼部。坐在家里想不出选题，必须先熟悉市场。这一天我跑了五六个楼盘，深切体会到年纪大资历深的好处，几乎每个楼盘都有我认识的人，级别还不低，不是经理就是总监。
熟人多好办事，我很快掌握了新的市场情况。我发现，收起我那可笑的自傲和自尊，重新投入工作的感觉太好了。
重回媒体当记者，凭着十多年的职场经验，我很快适应新的工作。每周只需要三天就能完成工作任务，我有充足的时间接送大女儿上学，陪伴小女儿玩耍。我爸和我妈可以抽空去爬山、打麻将，简直不要太悠闲。
“这工作太完美了！”我对老公说。
“你不要高兴太早。”老公一语成谶，一个月后发薪水，2988块！
我又想跳槽了！
六、安心耕耘职业领域
记者工资太低，我很想跳槽。重回媒体两三个月，行业内的朋友帮我争取过两次内推面试机会，一家央企，一家国企。遗憾的是，面试过后都没有下文。
我厚着脸皮问面试失败的原因，有位厚道的人事告诉我：第一、你年纪大了一直在基层岗位，可见能力不是很突出；第二、虽然你已婚已育，但孩子太小，不能全身心为公司服务。综合考量，领导更愿意选年轻人。
听到这些伤人的话，我居然内心平静。中年人实惨，我已经经历过了。那就安心在媒体干下去吧，如今有份工作给我做已经不错了。
现实总是比戏剧还精彩，当我安于现状时，机会又来了。
是那家主动邀约我面试又拒绝我的新能源汽车生产制造企业，在我重回媒体三个月之后，人事突然给我打电话。
“我们公司那个职位一直没招到合适的人，领导还是觉得你最合适，你能来上班吗？底薪6000元加绩效，六险三金，年底双薪。”
看在钱的份上，我很没骨气地答应了。
人事让我马上辞职一周后入职，我内心狂喜还是保留了一丝理智，要求他给我正式发一封录用通知。人事满口答应，说三天后给我发邮件。
挂掉电话我很纠结，该怎么开口提离职？在我最落魄低潮的时候，现在的单位给了我一个工作机会。如今我攀上高枝要走，有些不厚道。
现在看来，我的纠结真可笑。这家企业再次失信，神奇的是过两周后又冒出来，施恩一样对我说：“我们领导决定再给你一次机会。”
事不过三，被如此戏耍我真的怒了！就算我是卑微的中年人，也不容你们这样践踏！
我只想回他们一个字：“滚！”
但我没有，社会已经教会我做人，我很克制地回复：“感谢贵公司看重，我觉得自己能力不足，请贵公司另请高明。”
人事可能也觉得不好意思，对我说：“太可惜了，希望以后有合作的机会。”
至此，我安下心来，全力耕耘自己的职业领域。付出肯定是有回报的，我不仅薪水看涨，还有不少开发商私下付费找我写稿。
如今，我40岁，依然在媒体当记者。我给所有我面试失败过的公司写过广告，我经常见到混得风生水起的前同事。但是，我一点都不尴尬，也不觉得自己不如人。
我有一份喜欢的职业，还有充足的时间兼顾家庭。这样的生活，我很满足，也很珍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