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斌大我一岁,是我们家邻居。初中毕业后,他考上师专,去了市区上学。三年后,他回到村里,等待教师招考。
但名额有限,竞争激烈,没有硬关系,落榜是肯定的。果然,亚斌没通过考试。村中有位老教师病休,亚斌顶替了他,成为代课教师,雇佣费300元。
我没想到,一年后,亚斌竟去了疙瘩岭,当了打手,吃起刀口饭。疙瘩岭是我们县重要的矿产区,有金矿,铁矿等,距我们村十几公里。自矿产开发后,因矿脉争端,从未断过暴力冲突。因此,豢养打手或者保安队,是各个矿必然的选择。
打手和保安队的区别在于,打手并不驻扎矿上,而是散在山下的饭店和浴池,遇到争端,即由领头人聚合,去做“整顿”。保安队则需坐班,除了保护本矿的地面财产,还负责“调理”不服管的外地矿工。
打手们的日子消闲自在,吃饭,喝酒,娱乐。吃谁家的饭,喝谁家的酒,玩谁家的场子,必有章程。矿上会签单,他们有来路,图的是派头。山头和山头通常不碰头,否则就是不合规矩。打手们以哥们义气为重,吃了刀口饭,就要不舍命。做一次“整顿”,老板撒金,凭人头领报酬。
“整顿”,虚张声势的时候多,见好就收。老板们也不乐意出大事,主要得拿出“不放怂”的气势。但血气方刚的打手们偶尔会“擦枪走火”,刀片无情,一旦有人受了伤重,这梁子就算结下了。
到这个程度,其实矿山与矿山的矛盾倒变成了其次,反而打手与打手的私人恩怨占了上风。满打满算,一个县就那么大,两头的打手互相之间都有底,没准还是同学,或是拐弯亲戚。
矿山老板们也怕这种底层动乱,偶尔也会开除人,但大多时候抻着性子。能做打手混社会的,愣头青居多,宁可养着,也不得罪。打手们的共生关系如同国与国之间的核武器对抗。
亚斌做过代课教师,忽然劈开跨度,去当了混子,这种反差太让人费解。曾教过亚斌的小学老师叹息说:“好好的一个孩子,就这样毁了。”
小学时,亚斌高我两级,学习成绩突出,每每考试发奖状,第一名总会是他。亚斌喜欢写作文,范文常常贴在黑板报上。等到他升入初中,教他的老师也成为我的老师,老师们念念不忘亚斌的聪明和勤奋,时常要拿来对比我们这拨学生的愚笨和懒惰。
中考时,亚斌以高分考取师专,成为村里为数不多去市里上学的人。村里给予了亚斌补贴,县教育局也对师范生划拨了奖学金。亚斌光荣就学。
三年后的一天,学校忽然通知亚斌家里,亚斌要被劝退。家人十分不解,学校解释说,亚斌在社会上参与打群架。家人急忙赶去学校,几经周折,才帮亚斌保留了学籍。亚斌挨到了毕业,总算获得了毕业证。
既然上了师专,选择当老师是很自然的事情。亚斌回家复习,等待教师招考,虽然招考人数有限,但也得赌一把。毫无悬念地落榜之后,他无所事事了一段时间。
这期间,他帮人催过债,做过生意,身边铁哥们多了很多。但这并不是长远计。村里的老教师病休,家人总算等到机会,迅速把亚斌推了上去。
亚斌走上三尺讲台,主讲自然和社会。但二年,他就辞了教职,离开了村子。有天,一个头剃得发青的人在村道上晃动,人们惊讶的发现,那是亚斌。他穿着白背心,肌肉结实,面目挂着戾气,俨然变成疙瘩岭上混子的模样。事情很快在村里传开。
“亚斌开始混疙瘩岭了。”
“不会吧?”
“咋不会,那头型,那身上的块,一看就是山上下来的。完蛋喽这孩子,以后得躲远点儿。”
亚斌骑着嘉陵飞驰在村道,像只刚出森林的豹子。回家是为了养伤,据说肩上挨了一刀。伤口发炎,亚斌发了高烧,亚斌妈大半夜去叫村医。村医第二天说:“伤口很长,铁定是刀伤。”
此后,亚斌时不时会挂些伤回家,有时是脑袋,有时是肩膀,有时是肚子,有时是大腿,旧伤新伤夹杂。
混了“江湖”的亚斌也让父母苦恼过一阵,他们曾经希望儿子是名为人师表的教师,但现在却是一百八十度大转。不过,似乎并没经过任何痛苦的过渡,他们就默认了亚斌现在所做的“工作”。
亚斌的母亲出去串门,对人说:“我们家斌斌脱衣服,我都不敢看,背上,肚子上,都是疤,心疼的我呀。我就抱着他哭啊。哭的时候,他就把一叠钱塞我怀里,说,妈,数着。我一捏,没有五千,也有三千。我想接,又不想接,可干啥又和钱过不去?”语气里半带自豪。
亚斌搏命赚钱。家里经济状况着实改观,房子翻修了,母亲的老毛病看好了,弟弟学汽修的学费也有了。但亚斌话也少了,他像一只沉默的山鹰,一层层褪掉旧的伤,再用新的伤去换取新的收入。
此时的亚斌于我已很陌生。我们形同陌路,为数不多的几次相遇,也仅仅是点点头而已。有一次,我们在门口马路上相遇,他问:“你是XX家的吗?”
“我是。”
“都快认不出来了。”
“吃过了吗?”
“吃了。”
“一块去学校走走吧。”
“行。”
我们去了村小学。学校早在2008年撤学,现在是村委会所在地,锁头看门。我们从铁闸门的上方翻跃而入,几排房子还在。有间教室是我们共同上过课的地方,教室里挂着”华罗庚“,“爱因斯坦”,“司马迁”的玻璃像框。
“没想到都还在啊。”亚斌感叹。
“嗯。”
“我常坐那个座位,地砖上的坑都还有。”
“是啊,我也常坐那个位置。那会儿,你去上初中了,有一回你回来玩,一进教室就弹我脑门,说我在占了你的座。”
“是吗?早忘了。”
我们又去了操场,操场上遍布荒草,白杨树长得很高大。
“看,我的树还在。”亚斌兴冲冲跑了过去,“都长这么粗了。”
记得那时每年的植树节,学校都会组织四五年级学生挖坑植树。我也曾种过一棵。
亚斌问:“你的树呢?”
“找不到了,可能锯了,就剩木桩子了。”
“倒霉,你是后种的,都提前砍了。”
我们玩了一会儿,便离开了。除了共同的记忆以外,我们找不到任何可聊天的话题。他是混社会的,我是学生,我们是两种人。
亚斌安分当打手,身边围一群兄弟,常玩在一起的是安东。亚斌和安东是初中同学,安东好勇斗狠,很早成名,据说和县里首富也有交往。
2010年的一天,安东让亚斌去“整顿”首富的一位竞争对手,亚斌同意。这事要见血,且要求毁容。
码子挑得高,不容易干,还需保证不暴露。这是亚斌当打手后遇到的第一个坎儿,“整顿”得好,以后顺风顺水,反之,饭碗要砸。拒绝更不可能,如果拒绝,“狠角色”安东会让他以后难动弹。
自当打手后,亚斌还没响过炮,亮过成绩,现在到火候了。如若搭上首富这条船,以后由武转文才有机会。这次“整顿”的性质,轻则说是报复,重则说是犯罪,亚斌心中有数。
亚斌没有勇气单独行动,他找来同村的宏丹,两人是小学同学。宏丹无业,十九岁成婚,几年后,媳妇因不堪忍受家暴,携孩子离去。宏丹也需要人生的转机。关系二人命运的决定,在一个醉酒的夜晚进行。亚斌和“整顿”的目标有过照面,所以,为避免暴露,他必须让宏丹做执刀者。
宏丹是个头脑简单的人,他的主要目的是赚点儿快钱,至于亚斌所说的“以后顺风顺水”,他并不奢望。宏丹本以为仅仅是去练练拳脚,并没想到要动刀子见血。
这让他有点胆怯,若是没点水平,怕是要出人命。亚斌强调,只要划破脸皮就成。宏丹唯唯诺诺。亚斌用了些激将法,说他连这点胆气都没,现在不努力,以后儿子就是别人的了。宏丹被戳到了痛处,发狠同意。
亚斌和宏丹进行了周密的踩点,每日昼伏夜出,基本摸清目标的活动规律。目标常住在四平(乡),投资矿山和林业,是个外地人。首富极度厌恶外来投资者,二人表面称兄道弟,但其实交恶数年。
现在,二人的矛盾已达白热化。最近的一次酒局,目标曾让首富丢过一次脸面。所以,首富誓要让目标彻底“丢脸”。
亚斌和宏丹在动手当天开车赶到四平。目标的撩单时间是在夜八点,那些天,目标基本和妻儿住在四平庄园,晚饭后,会在庄园附近的小道散步。庄园距离最近的村庄有一段距离,如果发案,并不会立即传过去。亚斌和宏丹躲在附近的树林,一直挨到天黑。
八点左右,目标按时出现。亚斌和宏丹开始行动,车停在附近村道。宏丹准备好刀具,刀是水果刀。二人紧张地盯着目标,宏丹在等待亚斌下命令。亚斌叮嘱宏丹:“手别那么黑,划破脸就成,第一下没划到,就别划了,踹他两脚,往山里跑,我再去接你。”
宏丹捂上了面罩,面罩是从他奶奶那儿拿的包袱皮,搂头盖脸一下全掩上了。亚斌下了命令:“去吧!”
宏丹立刻冲了出去,一刀将对方砍翻在地。亚斌猜测,应该是成功了。宏丹向山里跑去,亚斌随后回到村道,发动车子,绕远路去接宏丹。
亚斌问:“怎么样?”
“他看见我冒出来,一下呆住,我一下就划到了。”
“好。”
“见血了吗?”
宏丹晃晃刀子,刀子上有红。
二人回到县城,亚斌向安东汇报:“了了。”
安东要亚斌和宏丹先去市里避一避。亚斌说:“我不用,让宏丹去。我得在啊,要不他们会怀疑。"安东同意。
亚斌把宏丹送去市里,又连夜从另外一条路拐回家中。至此,家人还并不知亚斌搞出了事情。
三天后,亚斌和宏丹相继落网,据传言,有人告密。目标住院,三级重伤。首富提前打点,撇清了关系。安东要亚斌独立承担案子,并警告他:“是你们干的不利索,也不算冤。律师会帮你,抻着点儿说,争取别判刑,拘六个月出来。”
“宏丹呢?”
“是他下的刀,让他多担点儿,你别管了,我有办法。”
亚斌被拘留在县看,擦了六个月地板。这年年底,亚斌结束拘留,回到了家。邻居们相继去看望,一半是处于关心,一半是出于猎奇。问了问在里面的情况,纷纷说:“以后可别再进去了,出来了就好好的哇。”
这天,亚斌家放了两挂鞭炮,一挂响在家门口,一挂响在父亲的坟头。亚斌蹲看守期间,家里发生一件大事,父亲因车祸去世。葬礼由叔伯承办,亚斌没能行孝。有人说,他们家就这年犯太岁。
转天夜八点,我家沙发上坐了一个人,是亚斌,人很黑,两眼寥落。我在里屋,隔着门,点点头,算是打个招呼。他缩着身体坐在沙发一角,手夹在膝盖中间,先问了问我父母身体状况,便不再说话,就一直盯着电视看。
母亲看他比较尴尬,说:“去里边吧,找小凡(作者小名)坐坐?”
“啊,不了,也没啥事。伯,婶子身体好好的就成,我再去别家转转。”
“也行。”
亚斌离开了,我没去送,心里抱着反感。母亲和父亲送他离开。
母亲说:“坐这么一下,是啥意思?”
父亲说:“这还看不出来?以后还得在村里好好活人,老邻居得走动走动。肯定是他妈的主意。”
亚斌没有搭上首富的船,安东为他规划的美好蓝图落空。疙瘩岭上虽还有同行,但亚斌已有案底,不再有机会当打手。警方会盯紧他的一举一动。
亚斌希望能在安东麾下再做事,但后来,连安东自己也被首富抛弃。安东回到他家所在的村庄,改邪归正,积极入党,并当选了村委会主任。没有了出路,亚斌不得不靠种地和打零工为生了。
一年年的,亚斌年岁也大了。先是帮弟弟成婚,再是自己,相了个姑娘,三个月不到就娶了亲。亚斌不太能低下头干苦力,反而他的妻子成为家中经济支柱。
妻子去市里当保姆,亚斌安分在家当家庭妇男。曾经的兄弟们也渐渐散去,相继过起安稳日子。好勇斗狠的日子一去不复返。
2013年,母亲忽然又说起亚斌蹲看守所的事情,说:“其实东星(县首富)压根没帮亚斌请律师,也没帮他做打点,是家里把亚斌他爸的车祸赔偿款赔给了发强(受害者),发强才没上诉。”
此时,我才想到,亚斌那天夜里坐在我们家沙发上的情形,或许心境极度复杂。但那天,我只给了他一个漠然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