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彼时我正在下馆子，完成第一个任务后，我的上司大发慈悲给了我一天的休整期。坐在我旁边的老白仿佛看到什么稀奇事，笑得合不拢嘴，嘴里喊着：“他来了他来了！”
我正摆着姿势自拍，没理会他。阴间可不是像地摊上十块一本的小说里描述的那样——类似于封闭的古代。我们这跟阳间差不多，人类发展了，我们也有技术人员去盗窃他们的科技成果，当然，我们也有死亡了的科学大牛，没准实际上阴间比阳间还要发达。
我正要问他一句“啥玩意儿来了”，就有一束光飞到我的额头里，原来是我的第二个任务来了。
老白敬了我一杯践行酒，这人是死神圈里的老人了，一休假就能连着休三四天，我喝了口酒，他旁敲侧击地问着我任务对象是什么人，我肯定不会说啊，这是合同上的条例之一：不要向任何亡魂透露任务对象的身份。
人死后无非两个去处：普通人留在鬼城等着投胎转世，或是穷凶恶极之人留在地狱里赎罪。不过近些年老大为了控制鬼城人口，在阴间实行多投政策，同时人类也发展了，死于病痛和意外的人也越来越少，导致城里的亡魂锐减，反倒是阳间人口大爆炸。
所以对于死神的需求也越来越少，考核也越来越严格，我过五关斩六将才拿到这个上任执照，并且还处于考核期，说什么也不会打破规矩。
我打了个酒嗝，跟老白告别后就离开了烤肉摊。
出城不准带手机，不然各位死神很有可能玩忽职守，我把手机放在守城人的袋子里，踏上了去阳间的旅程。
2
我总是来得早。
女人躺在浴缸里，她刚刚已经吃了一瓶安眠药了，满地都是白色的药片，她还嫌不够，又从厨房里拿了一把水果刀，将浴缸里放满了热水。
她割开手腕，鲜血慢慢晕染开来，她的表情开始狰狞，是安眠药起作用了，这时浴缸里已经全是红色的液体了，她嘴里开始吐出白色的泡沫。看来她是真心想死的，我没再看，因为我正在吃桌上的牛排，看人的死相会让我食欲不振。
没多久她就出现在了我面前，女人长得很漂亮，穿着一条被染红的裙子，长长的头发披在脑后，眼睛就算在游魂状态下无法聚焦却也好看得紧，她的手上有一道极深的伤痕。
人死后亡魂会是死时的模样。
我叹了口气，好好的自杀干什么呢？我解除了她的游魂状态，顺带把她手上的伤痕修复好了，那件裙子我看着碍眼，也将它恢复了最初的样子。她看向我，眼里的颜色灰败。
她轻声问道：“你是谁？”
“死神，带你回阴间的死神。”
“我……死了？”
我点点头，女人突然发狂地大笑起来，最后用手捂住脸，似乎是不愿意让人看到她这副模样。
人死后是没有眼泪的，所以他们就失去了痛哭的权利。
曾经有人对我这样说过，但是我不大记得那人是谁了。
这是一间百来平米的房子，两人居住绰绰有余。她看着餐厅里的场景，饭桌上有她精心准备的烛光晚餐，白色的高蜡烛烧到了最后，快要熄灭了。
最后的晚餐，我想到了这几个字。
“你有什么心愿吗？”
女人摇摇头，看样子她已经冷静下来了，但她死死地盯着门口，像是在等着什么人开门进来。
如她所愿，不久后便传来钥匙的声音，门开了。
正如我所说，女人很漂亮，所以我一直在想，到底是什么样的男人才能让她心甘情愿地为他赴死。我太失望了，进门的男人提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他身材矮小，看上去比女人高不了多少。长得也很磕碜，眼睛下垂，嘴唇厚实。那件黑色的西装在他身上显得很是廉价。
难道是因为他有钱？是个货真价实的“土”豪？
不对啊，有钱也不会住这地方啊。
我忍不住问：“你到底看中了他什么啊？”
女人嗫嚅了一阵，仿佛是在回忆，半晌后，她说：“他对我很好。”
我的头上缓缓出现三个问号，对你好你还自杀？
女人显然没有理会我的疑问，她依旧看向那个男人，似乎是想在他脸上看到悲痛的表情。
男人高声地喊着她的名字，没有人回应他。他突然像是知道了什么似的，冲到浴室里，看到了血红的浴缸。
他喊着女人的名字，最后颤抖着把手放在了她的鼻子下。他的表情很复杂，先是惊愕，再是隐含的悲伤、怀念、还有一些其他我分辨不出的情绪，但我清楚地看到他吐出了一口气，仿佛心里担忧的事就此消失。
他的眼泪是在警察和救护车来的时候才有的。
我想到了一些可能性，于是问身边的女人，“原来你才是富婆？”
女人嘴里呜咽着，她多次想进入自己的身体，最后都是徒劳，果然还是后悔了啊。
她不说她的愿望，我也只能陪着她站在房子里。
女人的尸体被警察抬了出来，在尸体离开浴缸的前一刻，站在一旁的西装革履的男人仿佛是怕血迹弄脏自己的衣鞋，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小步。
我身旁的女人仿佛是陷在了自己的情绪里，所以并未看到刚才的一幕。
尸体被放在了客厅的空地上，这时门外闯进来一个中年女人，她的眼眶通红，发了疯似地扑在湿漉漉的尸体上，全然不顾那上头的血腥气。她嘴里叫着女人的名字，眼泪大颗大颗地滴落在毫无知觉的尸体上。
那是她的母亲，女人想抱抱痛哭的母亲，但依旧是徒劳，后来她只是将头轻轻地靠在中年女人的肩上，一遍又一遍地说着面前人听不见的话。
我有些不忍心，“你可以许一个愿望的，如果你有些话在生前没有说出来，死后也可以托梦给他们听。”
女人摇了摇头，表情从悲恸恢复了平静。
我依旧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寻死。
后来的事情就很明了了，警方排除他杀，出具了死亡证明。
葬礼进行得很快，快到我都不大记得最近发什么了什么，我身旁的女人依旧是平平淡淡的，她的悲伤只出现在那一天夜里，以及，她的母亲在看见她的尸体被推进火炉里晕倒的那一刻。其他时候都是面无表情，就好像看着毫不相干的人死去。
她的脸上甚至有着解脱的意味。
或许她应该回鬼城了，我想。
3
她的母亲依然躺在床上，葬礼时她悲伤过度以致晕倒，后来就发起了高烧，嘴里说着含糊不清的话。医院里飘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儿，男人坐在一旁，并未理会已经微微睁开了眼的岳母。
他起身，我身旁的女人看了一眼床上的人，跟了上去。
他去了夜店，五光十色，灯红酒绿。男人静静地坐在吧台上，拿着酒杯，观察着场内众人。很显然，他不是因为伤心而来这里买醉。
依我看来，他是在物色着新的对象。
我站在吧台旁，调酒师刚将一杯色彩缤纷的鸡尾酒端出来，我趁机喝了好几口，入口略甜，还是城里苏娘酿的梨花白好喝。
男人的外形条件并不出众，所以也没人来搭讪。但很快，他盯着场中的某个女孩，女孩脸上化着淡妆，一身素净的白T恤和蓝色牛仔裤，但胜在样貌出众。她的身边还有好几个模样平凡的女孩，看上去像是她的朋友。
我身旁的女人表情有了些许变化，她在害怕，同时带着不甘心。
你为什么不为我而伤心失意？凭什么不为我伤心失意？
我从她的表情里读出了这样的情绪，一直困扰着我的问题仿佛在这一刻得到了解答。她是因为他而死的。
男人走过去，不知道说了什么话，惹得女孩的女友花枝乱颤，他将笑掩在酒杯下，眼神有意无意地朝女孩看去。
漂亮的女孩总是希望自己是人群中的焦点，但他总是掠过她，状似不经意地从她身旁走过。最后他悄悄地靠近她，将手拂过女孩的头发，后者似乎是被他惊到，他摊开掌心，笑容得体，“你头发上有东西。”
她脸上警惕的表情渐渐消失，男人说：“我请你喝一杯吧，来。”
女孩看了眼身旁的女友，女友笑着让她跟着去，他刚刚已经给她们留下了幽默无害的印象。
他很善于把控情绪，谈吐得当，诱导着女孩说出一系列关于自己的信息，同时在交谈中传递营造出令她欢喜的形象。女孩涉世不深，只是觉得他幽默风趣、讨人喜欢。
他们加了微信，男人离开了。
“他是不是不爱我？”
女人这样问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在真相出现的那一刻，所有的话语都变得太过苍白。
男人与女孩深夜畅谈，他们聊了很多，有理想，有爱好，他在一步一步地塑造女孩喜欢的形象。
千万不要低估女人的母性。
他虚构了一个又一个的故事，说自己家庭不幸、父母早亡，动情处更是流下泪来。他说自己被人伤害，不再相信爱情，他的演技很好，比荧幕上的某些男星女星不知道真实多少倍。
我看着他，他的身边并没有人，他坐在曾经摆放过女人尸体的客厅里，表情哀伤，有时泪流，有时大笑，仿佛那个故事里的人就是自己。
我看着这一幕，觉得他像一个有着精神分裂的患者。
“啊，这么晚了，明天我请你吃饭吧，就当你陪我聊天的报酬。”
第二天，他们见面了。二人路过了冰淇淋店，男人问：“吃冰淇淋？”
女孩点点头，我总觉得男人的笑里，有得逞的意味。
这是场景重现，我知道。女人一次又一次自虐似地观看他与别的女孩相处的画面，她那临近崩溃又极尽嘲讽的表情，都在告诉我，那个女孩就是女人自己。
他们一起看了电影，出来时天色已经有些晚了，天空下起了小雨。男人一把将女孩搂入怀里，将外套搭在了她的头上。
“前面有宾馆，我们去避避雨吧。”
我以为女孩会拒绝这样具有暗示性的话语，但是她没有，她只是鬼使神差地点点头，被男人搂着走进了不远处的小宾馆。
女人也跟在后头走进了小宾馆，房间里的灯光开始闪动，她的头发飞在半空中，双目滴下血来。女人死时白裙子被染成了红色，一旦有怨念，她就会变得异常强大。在她快要凝成实体的时候，我抬手，化解了她的向外散发的力量。
给我分配的任务真是一次比一次更难了啊。
我看着床上紧拥的二人，“你不能这样做。”
女人看向我，里头的恨意令人触目惊心，“你不是问我心愿吗？我想杀了他！”
我对她提出的愿望并不感到意外，只是耸耸肩，坦白道：“我做不到。”
女人再未说话，她跑到垃圾桶处做出呕吐的动作，但她什么都吐不出来，她还并未吃下鬼城的东西。
我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背。
4
男人坐在车里，他刚刚在群里发布了女孩的照片。那是一个所谓的社交群，而他就是里面的导师。
“这就是你们女人口中的……叫什么来着？”
“渣男。”
我摇摇头，“不对，好像是个英文名，P什么来着……”
女人哆嗦着唇，就算男人在她死后另觅新欢，但她似乎还是很不相信自己朝夕相处的人会有这一重身份，她问我，“是不是PUA？Pick-upArtist……”
“对，就是这个，也叫做把妹达人。”
男人对女孩的热情迅速冷却了下来，女孩发来了一句消息：“你是不是得到了我就不喜欢我了？”
他看了一眼，很久以后才回道：“我只是有点忙，今天很累。”
他开始对她进行下一步的控制，不准和别的男人聊天，不许和别的男人出去玩，必须拿着二人照片在朋友圈秀恩爱，曾经同女孩聊天频繁的男孩都被他删掉了。在女孩眼里，他就是一个缺乏安全感的孩子，而她，想给他更多的爱。
“你不应该穿这件衣服。”
“你不应该这样想。”
“你不应该这样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