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雨过后,全城雾蒙蒙的。眼前的办公大楼直入云层,在雨雾中闪着微弱的光。现在正是下班时间,一群群年轻人从大楼涌出,像杂居的蚁穴,不过不是为蚁后觅食,而是为了自身奔波,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只为了自己活着。有几个年轻的女孩斜眼议论他,他从大楼的玻璃门中看了一眼自己的倒影,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立在面前。
只有办公的时候会这样,几乎老了十岁。实际上他才过完三十岁生日,干他们这一行,生活就是工作,尤其是他,坚毅的眼神中折射出正义的光芒。
“高警官。”从楼里走出一个年轻人,正亲切地招呼他。他本人和照片上一样帅气,只是职业照上的刻板此时换成了热情的微笑,仿佛对方是自己多年的老友。高嘉言见过各种各样的律师,他这样的头一次见。
“你好。”他面无表情,这是职业病。
“上去说。”年轻人领着他上楼,大多数上班族已经下班回家,他们的事务所大厅却还坐着许多前来咨询的人。
“请进。”年轻人为他推开门,办公室陈设很简单,左边是个会客沙发,墙上挂着各种各样的证书,均印着同一个名字:罗硕。他这样的年纪取得如此成就,不愧为A大的高材生。他的履历上没有任何瑕疵,在这个城市,他甚至有些知名度。
他们在沙发上坐下,罗硕显得很放松,高嘉言也不是审问犯人的姿态。他们从学生时代聊到职业生活,了解一个人,不是问他问题,而是聊天,每一个人,只有在安全的状态下才会放松防线,也只有在生活的零碎中,才能发掘他试图掩盖的东西。高嘉言深谙其道,他全然不提命案,而是聊一些高中时代的往事。此时罗硕发挥了自己的专业特长,他知无不言,就连枯燥的备考生活也被他说得妙趣连连。
他从来没有遇到这样棘手的询问对象,几乎找不到任何自己可以切入的点。
“罗律师。”秘书忽然进来,略带歉意地说:“沈阿姨又来了。”
“好。”罗硕沉着脸说。
透过百叶窗,高嘉言看见罗硕站在一个中年妇女面前,她神情激动,手几乎指在年轻律师脸上。他真沉得住气,在人气鼎沸的大厅里,散发着幽幽冷气。这便是他收获嘉奖的秘诀,法律从未有过人情味,充满意义的词句组合在一起,随着法官的印戳决定一个人有多大的罪过,一个人,不会有绝对的对与错,但在法律这里,对错是绝对的。
罗硕打发走妇女,又满脸笑意地坐到高嘉言对面。
“遇到麻烦了?”
“没有。”罗硕扯了扯衣领,“她女儿的案子,小姑娘在学校让人欺负了,做母亲的当然难以罢休。”
“败了?”
罗硕点点头。
“金牌律师也有失策的时候。”
“没有谁能百分百保证输赢,尤其是与法律条文的辩论赛。”
“不会觉得不安吗?”
“律师通透,人心复杂,法律力求公正。这就是最矛盾的地方。”
“的确。”高嘉言说,“你是一个好律师。”
他走出办公大楼,雨已经停了,车送去保养了,看来只能走路回去。他新买的房子离事务所不远,完全可以步行上下班,但他和所有人一样,习惯了一样东西,便很难改过来,开车也是如此。他慢悠悠走过广场,热闹向他身后退去。路边的小贩正在拼命招揽顾客,光临的都是刚从学校出来的学生,附近有一所高中,高三的学生才下晚自习。他们三五一群,挤搡在小贩周围,叽叽喳喳谈论在学校发生的各种事情,稚嫩的脸上没有一丝忧愁。明天会怎样?他们不知道,所憧憬的美好,也许是现在无法预料到的孤独。好想回去看看——他脑子里忽然冒出这样的想法。不!他紧紧握住公文包,朝家的方向走去。
2
街道旁的铁丝网锈迹斑斑,铁锈的味道浓烈。这里的房屋大多是临时搭建的棚户,它们是本地人精明的杰作,通常租借给外来务工人员。他们踩着满地污水,急急忙忙地从巷子里跑出来,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昏暗的路灯凝视着他们。夜空中盘踞着大块乌云,A城即将迎来一场大雨。他们在路口分手,没有谁说再见,但他们知道,这样沉默的分别,与诀别无异。
与其他人分手后,他放心不下,又跑进巷子里,雨下起来,不是水滴,而是冰刀子,割在他手上、脸上,但他没有喊疼,而是大笑。
“一泽,醒醒,一泽。”
他睁开眼睛,妻子正疑惑地看着他,原来只是梦,不是回忆,更不是现实。
“做什么梦,这么开心?”
“没什么。”他平淡地说。
妻子没有追问,催促他快点起床。他洗漱好,女儿正好要出门上学。“爸爸再见。”他低头亲亲她:“在学校乖乖听话,爸爸一下班就去接你。”她乖巧地点点头,临出门又给他做了一个飞吻的手势。
“你也别太惯着她。”妻子对他说,“都被你惯坏了。”
“知道知道,要惯也是惯老婆。”
妻子被逗笑了。丈夫比她小五岁,结婚时惹了不少流言蜚语,所有人都说,一个二十出头的黄毛小子图啥?不就是钱?可他们依旧办了婚礼,她只是想要一个家,而她的一泽给了她幸福。他没有上过大学,凭着百折不挠的勇气在厂里混出了名堂,她知道他吃过的苦,两个人兢兢业业经营着这个小家,如今安稳下来,没有谁再说三道四,反倒羡慕起她来。
高嘉言第一次登门时丈夫不在家,他说今天会再来一趟,没办法,只能拜托老师把女儿送回家。夫妻两个今天休假,她没有问警察为什么找上门来,以自己对丈夫的了解,就算说他踩死了一只蚂蚁,她也不会相信,他的热心肠是公认的,不是作为妻子的偏爱。
丈夫没有因为警察即将拜访感到不适他同往常一样轻松,休假嘛,总要有休假的样子。妻子看他惬意的样子,彻底打消了内心的疑虑,现在的警察办案,总是大惊小怪,看似面面俱到,
其实只是单纯把一些不相干的人卷进来,好宣布说:请各位看,我们倾尽全力,把能调查的对象都调查过了……妻子想到这些,不免觉得好笑。
门开了,高嘉言走进屋内,温馨的氛围铺面而来,女主人从厨房端上切好的水果,面前的青年伸出手,礼貌地说:“你好,我就是张一泽。”
他连忙伸过手去:“你好,高嘉言,冒昧拜访。”
“不必客气。”女主人开口。
“孩子不在家?”
妻子听了不太高兴,虽然知道这是警察的一贯手段,但被人调查始终不舒服。张一泽让妻子坐在自己身边,温柔的眼神似乎在说“没事,有我在。”
“她还在学校。”张一泽回答。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都是类似的家长里短,妻子起身准备午饭,两个男人还坐在茶几旁闲聊,他们时不时发出笑声,根本不是警察该有的样子。这样好一些,谁会喜欢紧凑的询问呢?忽然,他们聊到了高中时代。妻子忍不住凑上前听,她从未听丈夫提起过高中时代,她看过他的毕业册,他是那些少年里最老练的那一个,身边的人努力做鬼脸,只有她丈夫坚定地盯着摄像头。
很普通、成绩不好、不喜欢集体活动……她听到的大多是这样的词,难怪他不爱开口谈论高中时代,同她张扬明媚的高中生活比起来,简直毫无乐趣。
尽管夫妻二人极力挽留,高嘉言依旧没留下吃午饭,他拿着破旧的公文包下楼,恰好遇见张一泽的女儿甜甜。小女孩由老师牵着,纯真的笑容极易感染人。人们膜拜童真,恨不得跪在地上祈求它的宽恕。
高嘉言忽然想送她个小礼物,他摸摸口袋,里面只有一些碎纸片。下次再说,他想:张一泽,我们一定会再见面。
编者注:欢迎收看《云上的麻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