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湖中影
溺水的滋味,已经不是第一次品尝。
记不清是多少年前,他将身体沉进冰冷的水中,就像沉进了一处灰色的坟墓。
在幽暗的水底,阳光如同隔世的影子。他奋力游着,水灌进耳中,传递着一个女人的声音,仿佛她正和他紧紧相拥,嘴唇贴在耳边,轻声呼唤着他的名字。
“阿夏,阿夏......”
她静悄悄地沉在水底,躺在一辆汽车的尸骸里,脑袋靠着座椅后垫,仿佛盖上眼帘的不是死亡,而是一个恬然的梦。
湖底的睡美人呐,也许一个轻吻,就能让那双紧闭的眼睛睁开,让她重新回归生活。
然而,他却记不得这个女人的名字。
2.讣告
夏木睁开沉重的眼皮,从方向盘上抬起脑袋,呆呆地望着车窗外。这条路上依然空无人影,他将汽车停在盘山公路旁,稍微打了一个小盹,做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梦,一看表才过了40分钟。
下车站在山坡旁,夏木点起一支烟默默欣赏着风景,等待残留的梦境从眼前消失。
在呜咽的风中,树叶哗然作响,一望无际的森林遮掩着群山的真容,即使阳光也照不进的浓荫里,散发着古老而神秘的气息。
一个人躲进这样的森林里,也许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吧。
他想着,把烟头扔在地上碾熄,回到车上继续启程。
虽然记忆混乱,但夏木依然记得这条通往森之乡的路。森之乡藏在古老森林的最深处,如同隔绝人世的幻境。这里的森林不知存在了多少岁月,有人说它是活的,穿梭在林间的风儿,正是森林的声音。当风轻柔时,是森林在梦呓;当风猛烈时,是森林在发怒。基于这样的信仰,森之乡的人们建了一座神社,用来供奉森之意志,并敬称祂为森之神。
远远地,夏木已经望见了有两条岔道的路口,其中一条就通往森之乡,然而他突然踩住刹车,和汽车一起愣在原地。
他记不起到底哪条路才是对的了......
就在夏木愣神之间,左边公路的深处突然涌出一道高过树梢的水流。
那是清澈透明的湖水,沿着弯弯扭扭的公路蛇形而来,森林和山岩在水中变成了深深浅浅的影子。夏木慌忙从口袋里掏出一只药瓶,倒出三枚药片干咽了下去。水流已经涌进车内,他能感受到湖水的冰冷,却没有窒息。
眼前的幻象最终慢慢淡去,化作丝丝缕缕,就像风一般消失无踪。
夏木长出了一口气,抽了半支烟才恢复镇定,正想点火起步,汽车却始终没有反应,好像它已经溺亡。
“该死!”他骂了一声,一巴掌拍在方向盘上。
没有别的办法了,他只好下车步行,反正离森之乡已经不远,到时候请几个人来推车就是了。
夏木望着两条岔道,因为药物的作用,混乱的记忆稍微清晰了些,他看着幻觉中的水流冲刷过的左岔道,迈开脚步走了进去。
这条路......有一丝熟悉的感觉。
多年没有走过山道,累得他气喘吁吁,抽完一只又一只烟,额头沁满了汗珠。不知不觉间,夜幕一点点吞噬天空,余霞盖上树梢,沉寂的林间公路带给人一种强烈的孤独气氛。
幸好没过多久,路边出现了一处小湖,就静静躺在山坡下。夏木经过时,看见一个女孩正从湖边小道走上公路,吃力地提着一只木桶,里面装满了洗好的衣物。
夏木在路旁等待女孩走近,礼貌地问道:“姑娘,请问这里是不是森之乡?”
女孩提着木桶远远站住,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突然问道:“你是来参加葬礼的吗?”
夏木脸上一愣,点头道:“没错,你怎么知道?”
女孩抿嘴笑道:“这里很少有外人,除非受到邀请,否则外人是进不来的......只有举行葬礼的时候,我们才会邀请别人。”
夏木突然想起在岔路口看到的水流,或许那不是幻觉?他轻轻揉着发痛的太阳穴,低声道:“死者是我的伯父,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面了,他的家人给我寄了一封讣告,邀请我来参加葬礼。”
女孩瞪大了眼睛,有些诧异道:“也就是说,你曾经是这里的人?”
夏木点头道:“我离开这里已经好多年了,不太记得这里的路......”
“我明白了......原来是这样.......”她露出明悟的表情,微笑道,“你好,很高兴你能回到森之乡,我叫柳念,你可以叫我小念。”
“你好,我叫夏木,别人都叫我阿夏。”出于职业习惯,夏木含笑伸出手来,打算和她握手。
小念噗呲一笑,晃了晃脑袋,提着木桶转身离开了。
3.葬礼
事实上,离开森之乡的九年时间里,夏木的记忆不断退化,有关这里的一切都在慢慢淡忘。医生说这是一种脑功能障碍,十分罕见,难以治愈。然而在心底深处,有一个声音告诉他,或许是森之乡想要他忘记,忘记过去的一切。
伯父的家人接待了夏木,他们的脸上看不出悲伤,一边殷勤的聊着家常,一边张罗着葬礼事宜。没有人提到伯父的死,人们都委婉的说:“老人家睡着了。”
当夏木跟随众人来到下葬的树荫下,看着摆放在草棚里的棺木,忽然心生感慨,或许死亡本身便是一场长梦罢了......
傍晚时分,伯父的棺木前聚满了人,大家都头裹一条白麻,手握一注香,整齐跪在灵位面前。一位年迈的长者提着一面铜锣,一边敲打,一边用古怪的腔调念难懂的经文,念完之后,又开始念参加葬礼者的名字,每念一个,便重重敲一下锣。
夏木一边偷偷活动发麻的腿,一边听着名字,却很难和在场的人一一对上号。离开这里不满十年,在他日渐模糊的记忆里,却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
“柳念、叶浅。”长者念道。
他有些惊讶地抬起头,在人群里搜寻,最终在远离人群的一片树荫里看见了小念。她一脸沉静地注视着在场所有人,身边还依偎着一个小女孩,扎着四条马尾,看上去只有十来岁,嘴里嚼着东西,一副悠然天真的模样。
夏木发现,这两个女孩的长相十分相似,特别是她们的眼睛,两双漆黑的眸子里光芒流转,就像流星划过的夜空。
是一对双胞胎姐妹吗,夏木心里猜测着。
或许是感应到了夏木的目光,两个女孩突然齐齐看向他,他顿时脸上一红,感到十分尴尬。
小念朝他浅浅一笑,那笑容就像沉静的湖面上泛起的涟漪。而那个四条马尾的小女孩笑得酒窝深陷,露出了虎牙,夏木看见她嘴里嚼的东西,是核桃。
夜渐渐深了,伯父的亲人们轮流跪在灵位前守灵。夏木自觉地烧了一个钟头,看着满天飘扬的余烬,努力回忆着关于逝者的一点一滴,然而清晰的记忆是那样少,它们仿佛也随着余烬飘进了夜幕。他并没有感到多么悲伤,只是怀着满腹的感慨,当第一眼看见那口棺木时,除了心中突然产生的悸动之外,剩下的只有空白和虚无。
他烧完手里最后一张黄纸,起身寻水喝时,看见那个四条马尾的小女孩正背靠一颗老树,眼神忧郁地看着这边。
他走了过去,顺着小女孩的目光,看见棺材下面摆放的一盏油灯。
“那是长明灯,为死者照亮往生之路。”夏木道。
小女孩轻轻摇头,她的嘴里还在嚼东西,这次应该不是核桃,因为夏木闻到了一股青枣的味道。她一边嚼着,一边含糊不清地问道:“我看见他们在烧那个老头,烧得噼里啪啦,不过一顿饭的功夫,就只剩下一堆灰了。大哥哥,为什么人们要烧他?”
“那是火化,人死了都要火化,收殓遗骨入土。”
“死了?“小女孩抬头瞪着他,诧然道,“人们都说老头睡着了,原来他是死了......”
“死了,他的骨灰就放在那口棺材里。”
“原来人死了,最后只有一堆灰而已。”小女孩低低道。
“每个人都会死,死了都会变成灰烬,或早或晚......”夏木的声音也低了下来。
“我不要死!”小女孩突然叫了起来,“我还有那么多好吃的没有尝过!还有那么多好玩的没有玩过!”
夏木愣了愣,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只好伸手在她的脑袋上揉了揉,道:“你还小,死亡离你还很远很远。等你老了,那些好玩好吃的,你恐怕都已经尝遍了......”
夏木望了一眼那口漆黑的棺木,幽幽道:“人生不长不短,当我们躺进坟墓之时,最重要的是不留遗憾。”
小女孩瞪大了眼睛,静静看着夏木,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
夏木自嘲地笑了笑,问道:“我叫夏木,你呢,小丫头。”
“叶浅,他们都叫我浅儿。”
“你和小念也是伯父的亲戚吗?我现在记性太差了,都没有一点印象......”
浅儿摇头道:“当然不是,我也不知道谁算我们的亲戚,因为每次有人被烧了,姐姐都会带我来旁观。”
“说了那是火化啦......”夏木有些诧异道,“每一场葬礼都会来旁观?这是为什么?”
“唔......姐姐有说‘送别他们的灵’之类的,我也听不懂......”浅儿皱着眉头,将枣核吐得老远,忽然坏坏一笑道,“不过来看看也挺好玩的,你们一群大人都跪在地上唉,平时都只有小孩犯了错才会下跪。”
4.山狗
按照习俗,要守七日的灵,才能入土安葬。
夏木是远来的客人,守了一回便不再麻烦他了。男人们每天中午吃饱喝足,拿着扁担上山挑修墓用的石料,这样的体力活也不会让客人干。他实在百无聊赖,于是一个人在山林间闲逛,这里本是他的家乡,现在却仿佛变成了度假地。
晨曦刚刚落进林地,夏木正独自漫步,远远撞见一个人,从开满风铃子的田野间走来。
“小念!”他招手大喊,只觉得清冷的空气充满了胸膛。
小念斜挎着一只竹筐,里面放着一把乌黑锋利的柴刀,站在田埂上,笑盈盈道:“早呀,阿夏。起这么早,这是要去哪儿?”
“散散步而已,你呢?”
小念伸手一指山谷深处,道:“我摘些柏香送去神社,要不你随我一路吧。”
夏木顺着小念的手指望去,只看见飘在林海间的晨雾,那座供奉森之意志的神社,就藏在郁郁葱葱的山谷之中。有关神社的记忆,在他的脑中只剩名字而已,然而空白之中,却残留着莫名的恐惧感,一想到要再去接近这段空白,那种恐惧便如同惊醒的蛇一般爬上脊背。
所谓柏香,就是柏树的嫩枝。小念踮起脚伸手拉下还挂着露珠的柏香,夏木立即用柴刀割落,两人之间默契地好像一对老熟人,晨雾还未散尽,竹筐便已经装满。夏木掐着一小枝,嗅着淡淡的清香,心中充满了怀念。他曾经梦见的故乡,到处都充满了柏香的气息,人们走过的每一条山路上都被奇大无比的柏枝遮掩。
小念歪着脑袋,用黑漆漆的眼睛盯着他,喃喃道:“你给我的感觉很奇怪,你身上的气息,既遥远......又贴近。”
“你说什么?”夏木正陷入回忆之中,抬头愣愣看着她。
“没什么,继续走吧,离神社不远了。”
小念留给他一个俏皮的笑,迈着轻盈的步子跳过青石路。这条古时便修好的小路,是通往神社的唯一道路。
在经过一座跨过谷底溪涧的石桥时,俩人遇见了一条又老又丑的黑狗,浑身毛发夹杂着缕缕灰白,狗脸上布满了新旧交叠的疤痕。它年轻力壮时一定凶狠好斗,如今却僵着一条后腿,双眼浑浊不堪。
小念蹲下身来,从竹筐里取出一大枝柏香凑到它的嘴边。老黑狗用舌头卷起嫩叶,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吃完后舔了舔她的手,抬头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夏木,随后摇了摇尾巴,转身走在两人的前面,似乎要给他们带路。
小念回头朝夏木笑了笑,示意他跟上。
树荫越来越深,仿佛他们正潜入夜幕之中。
夏木回忆起了关于这条青石路的恐惧,还是孩童的他跟着大人走进树荫,脚下的青石反射着鬼火一般的光,两旁的密林里阴森黑暗,似乎有什么怪物会突然冲出来掳人。现在他重走这条路,盯着幽邃的林间,那一点点闪烁的亮光,依然像怀着恶意的目光。
不,不对!黑暗里似乎真有什么在蠕动!
一阵劲风卷起满地落叶突然袭来,哗然作响的林涛中,隐隐有一道细细长长的声音钻进夏木的耳中,似乎是哭声。那声音如同充满了魔力的咒语一般,夏木整个人定在了原地,感觉眼前的森林开始扭曲,树木朝着黑暗之中的某处弯折,形成了一个孕育妖魔的漆黑之巢,从中传来凄厉、尖锐的哭声......
“汪汪汪!”
犬吠声惊醒了夏木,眼前的扭曲景象顿时烟消云散。那条又老又丑的黑狗挡在夏木身前,朝着哭声传来的方向狂吠。
蛰伏在林间不断蠕动的黑暗,慢慢平静了下来,哭声也渐渐远去,最终不可听闻。
事情发生的如此突然,片刻之间整片森林恢复如常,只剩下山狗警告般的吠叫,一声低过一声。
夏木满脸慌张地看向小念,她正从黑暗平息的地方收回目光,微笑道:“没事了,走吧。”
神社伫立在谷底溪涧的水源处,虽然古老却不破败,门前堆着一座石塔,小念将柏香塞进塔身的石缝中,然后拉着夏木一起跪下叩拜。
夏木起身拍掉裤子上的尘土,问道:“不进去看看吗?”
小念摇头道:“看来你真的全忘了......神社是禁止入内的。我们在这里等一会吧,它们应该就快过来了。”
“等谁?”
小念伸手一指趴在山石上休息的老黑狗,道:“它们。”
没过多久,夏木便听见了远远传来的犬吠声,从林荫里窜出数十只大大小小的山狗,它们就像一群活泼的孩子,一边嬉闹着,一边从石塔中扯出柏香进食。那条年老的黑狗静静打量着它们,俨然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辈。
小念静静观望着山狗们吃食,山风吹散了她的头发,一缕缕飘荡在晨光里。夏木默默打量着她的侧脸,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麻麻地爬上心头。
小念感应到他的目光,转头望着他的眼睛,柔声道:“阿夏,谢谢你陪我上来,这个......送给你。”
那是一串溪涧里捞出的石贝制成的风铃,在女孩的手中随风轻摆,发出清越动听的声音。
“好漂亮的风铃,这是你做的?”
“不是。”小念轻轻摇头,眼中晃动着柔柔的轻波,“这是一位故人的东西,它应该属于你......”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脸色微微泛红,一步步凑上前来,在夏木的脸颊上,轻轻一吻。
5.涟漪
“你到底要带我去哪?”看着拉扯自己胳膊的小女孩,夏木无奈道,“你看天阴了,说不定马上就会下雨,我们快点回去......”
“你闭嘴!”小女孩回头朝他嚷道。
“别闹了,浅儿,生这么大气干嘛。”夏木苦笑道,“我哪里招惹你了?”
他们已经来到了湖边,开阔的湖面上倒映着阴云密布的天空,也倒映着两人一高一矮的身影。一大早浅儿就把夏木从床上拉了起来,非闹着要他跟自己外出走走,那副小脸上写满了不高兴,一路上都在生闷气,还没睡醒的夏木迷糊了半晌,不知道她今天是吃错什么药了。
夏木看了一眼粼粼的湖面,揶揄道:“小姑奶奶,你这疯疯癫癫的样子,是想把我推进湖里淹死吗?可惜了,其实我水性不错。”
浅儿抡起拳头就朝他的身上打,一边揍一边骂道:“那我就打死你,打死你这个王、八、蛋!”
夏木张开大手钳住浅儿的小胳膊,嬉笑道:“哎哟,小丫头,谁教你骂人的?”
浅儿使劲挣扎了半天,发现自己挣不开,突然破口大哭道:“哇啊啊啊你欺负我!”
“到底谁欺负谁呀......“夏木无语道,”你可别哭,我最怕小孩子哭了。”
“那你放开我!”浅儿用泪汪汪的眼睛瞪着他。
“好吧,我放开你,可你不许再胡闹了!”夏木加重了语气道,“你答不答应?”
“我答应!”
没想到夏木刚一松开手,小丫头突然朝他的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这一口咬得毫无留情,夏木又是叫疼又是求饶,好半天她才意犹未尽地松开嘴巴。
看着手背上那一排带血的牙印,夏木苦笑道:“你这个疯丫头,现在消气了吧,告诉我为什么生气?”
浅儿冷哼了一声,一屁股坐在湖边的草地上。夏木识趣地坐在一旁,从口袋里掏出烟来抽,拿烟的手还有点抖。
浅儿皱了皱鼻子,从口袋里拿出半个橘子吃起来,嘟囔道:“昨天你是不是和姐姐一起去神社了?”
夏木愣了愣,旋即点头。
“姐姐是不是把风铃送给你了,还亲了你!”
“咳咳咳......”
夏木差点被烟呛死,咳得满脸涨红,瞪着眼道:“你......你怎么知道的,你姐告诉你的?”
“你别管,你就说是不是?”
“......是有这么回事,她太突然了,我没反应过来。”
话音未落,浅儿突然凑上来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落在同一个位置。
夏木吓得侧身躲开,差点栽进湖里,叫道:“你又是干什么?”
“两清了。”浅儿勾起嘴角,颇为得意道。
“什么两清了?”
“你别管了,以后不许你和姐姐走得太近!还有......那串风铃,你要好好保管,听到没有!”
夏木的嘴角微微抽动,心里终于明白小丫头为什么生气,忍不住伸手弹了一下她的额头,笑骂道:“你这丫头真是......人小鬼大的。”
浅儿揉着额头,冲他咧嘴一笑,满嘴的橘汁流到了下巴上。
夏木拿出手帕让她擦一擦,自己默默抽着烟,目光落进湖中,微风掠过,湖面泛起了层层涟漪。
“这些水波,看上去好像蛛网。”浅儿突然说道。
夏木会心一笑,轻声道:“它们有一个更美的词来形容,叫涟漪。”
“涟漪?”
“随风而起的涟漪,很美......不是吗?”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了小念,她温柔的眼波,浅浅的笑,就像微风泛起的涟漪,在他那片沉寂多年的心湖上扩散。
6.隐湖
森之乡有许多的湖,它们有大有小,宛如镶嵌在山谷和森林里的宝石。湖水的源头来自谷底溪涧,来自神社前的泉眼。据长者的说法,神社接受人们的祈祷,护佑泉眼永不枯竭。所有的湖都有一个统一的名字,隐湖。
当夏木睁开眼睛时,看见漫天雨丝纷落,细雨已经沁湿了外衣。
湖边放着浅儿的外衣,他慌忙朝湖中呼喊,却不见有身影从湖面冒出来。
先前浅儿闹着要下水游泳,夏木拗不过她,便说自己在岸上等她。谁知道被风轻轻一吹,他就莫名其妙的睡了过去,一睁眼已经下起了小雨。
喊了半天也没人回应,湖面上更看不见人影,夏木顿时紧张起来。眼看雨越来越大,远处隐隐还有雷声传来,不赶快叫她上岸的话,可是有生命危险的。
正在夏木焦虑万分的时候,突然听见一个柔柔的声音,从湖中随风传来。
“阿夏,阿夏......”
夏木大喊道:“浅儿,是你吗?”
“阿夏,阿夏......”
那不是浅儿的声音,令人感到恐惧的是,声音似乎是从湖底传来,隔着幽深的湖水,执着地呼喊他的名字。
山风又起,带着湿漉漉的雨意掠过广袤的隐湖。顺着呜咽的风,夏木再一次听见了密林之中的哭声。他转头看向远处的森林,狂风中树木扭动,如同痉挛的人体,扯落的树叶朝着天空深处卷去,黑暗在林中躁动不安,传来刺破耳膜的尖利哭声。
这一次,夏木听得分明,那是小孩的哭声。
“浅儿!”他朝着湖中拼命大吼,想借此压制心中的恐惧。
忽然间,一阵劲风从身后刮过,就像有人用力推了一掌,夏木猝不及防掉进了湖里。在入水的一瞬间,林中传来的可怕哭声戛然而止。
湖水就像一具冰冷的尸体拥抱着他,呼唤声贴在他的耳边,带着充满死亡意味的柔情。很多遗忘的记忆在他的脑海中复苏,这些记忆中都充斥着一张女人的脸,苍白而美丽。
令他无法理解的是,这个女人的容颜,和小念一模一样。不,或者说,是长大了一些的小念,脸上带着几分成熟的韵味。
“阿夏,阿夏......”
女人的声音从他的记忆里,也从隐湖的最深处传来,呼唤他前往幽暗的深渊。
随着岁月流逝,湖底堆积起一层又一层泥沙,在这片暗无天日的水域里,掩埋着不知多少秘密。
声音的源头在一辆汽车的遗骸里,倾斜的后半车身埋在泥沙里,驾驶座上躺着一具蒙尘的骷髅,空洞的眼窝仿佛正打量着他。
他的胸膛里传来强烈的疼痛,就像有人正用一把钝刀割心口的肉。
复苏的记忆里,那个苍白而美丽的女人,最终死在了这辆汽车里,幽深的湖底成为了她的坟墓,多年来无人打破这里的死寂。
这个女人到底是谁?
为什么她会长眠在湖底,凄凉的死去,甚至没有一个葬礼。
他不知道,为何自己能记起她的容貌,却记不起她的名字,她的过去,她和自己的关系......
他的身体慢慢下沉,躺进了柔软的泥沙里,悲伤撕裂着他的胸膛,他的心正在慢慢死去。
或许,就这样静静长眠,也是一个不错的结局......
忽然间,他看见一道白色的影子从水面朝他游来,是浅儿。
她就像一条灵动的鱼儿,在水中随心所欲地游动,围着夏木的身边打了一个转,将他从泥沙里拉了出来,朝湖面迅速游去。
他们爬上岸时,雨已经大了起来,升起了灰白的雨雾,雨水击打湖面的声音震耳欲聋。
他咳嗽了半晌,好不容易顺过气来,连忙抬头去看浅儿,发现她的样子非常虚弱,那双漆黑的眼睛淡化成了浅灰色,失去了往日的灵动活泼。
“浅儿,你没事吧......”
夏木喊了几声,浅儿却没有丝毫回应,雨水淋湿了她的身体,看上去就像被人遗弃的布偶娃娃。
他长叹一声,将浅儿抱进怀里,用外衣为她遮雨,迎着风踏上了回家的路。
当他走上公路时,发现路边聚集着数十条山狗,为首的那条老黑狗在雨中朝他摇了摇尾巴,转身为他开路。
在雨中,森林再次平静了下来。
7.风的低语
小念撑着一把红伞,在路旁静静等待着他们,仿佛已经知道了发生的一切。
两人默默地对视了一眼,夏木发现她的眼瞳也变成了浅灰色,就像半透明玻璃珠子,倒映着他的狼狈样。
她没有说一句话,将红伞塞进了夏木的手中,从怀里接过浅儿,转身便离开了。
夏木想要去追,却发现她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雨幕里,仿佛原本就是雨中的一道影子。
那些山狗朝他吠叫了几声,纷纷离开公路,消失进幽深的森林里。
好几天都没有再看到这对姐妹,他想登门拜访,询问周边的人俩姐妹家住何处,他们都伸手一指山谷之中。
“神社?”夏木惊讶地合不拢嘴。
人们点头道:“姐妹俩没有父母,也没有住的地方。老人们商议后,将她们安置进了神社......你如果想去拜访她们,还是不要了,神社规定禁止外人入内的。”
夏木的心头升起了一股强烈的不安,不仅是对浅儿的安危担忧,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忧虑,深埋在他的心里。
再次看见浅儿,是伯父入葬的那天。他跟在送殡队伍中,看见小念和浅儿手挽着手,在人群中朝他打招呼。浅儿的瞳色已经恢复,灵动地像一对黑葡萄,脸上阳光灿烂,好像完全不记得先前的事一样。
伯父的墓在一处阳光充沛的山坡上,附近还有十几座旧坟。在长者的指挥下,人们踩平墓穴里烧剩的黄纸灰,将混着钱币的谷物分给亲属们,最后放下棺材,埋好封土,用石料砌出一座新坟,这场葬礼至此终于落下了帷幕。
人们纷纷离去,夏木在人群中寻觅,却没有看见小念和浅儿。
他顺着小道下山,在一片开满白花的草坡中看到了浅儿。满坡的细碎白花随风摇曳,浅儿正弯腰哼着小调,脑后的四条马尾一蹦一跳。
夏木悄悄靠近过去,突然大喊道:“逮到你了!”
浅儿吓得尖叫一声,怀里的花抛得老远,回头一看是夏木,顿时又抓又挠道:“你这个混蛋!王八蛋!”
“哈哈,我错了,我投降!”夏木一边道歉,一边暗想着浅儿似乎真的没事了。
消停过后,夏木一边帮她捡起花,一边问道:“你摘这么多野花干什么?”
“什么野花嘛,你不认识吗?它们是满天星。”浅儿的眸子里倒映着星星点点的繁花,轻声道,“森之乡的习俗,每一个逝去的灵,都要带着一束满天星,我打算放在老头的墓前。”
对于这个习俗,夏木还有一点印象,森之意志会接纳每一位逝者的灵,他们的灵会寄托在漫天星的小花里,随风落在这片土地的每个角落,滋养着万物的生息。
夏木突然想起长眠在湖底的那个女人,她的灵应该寄托何处,是否得到了解脱?
他拾好了花束,递给浅儿道:“我陪你一起去吧。”
浅儿却摇了摇头:“不用了,你还是去找姐姐吧,她在等着你。”
“等我?”夏木有些诧异。
“嗯,她对我说,如果见到阿夏,就问你是否还记得兔岩,她在兔岩等你。”
夏木失笑道:“你这丫头真有意思,先前我和你姐来往,你还生气咬我,现在居然帮她带话,要我去找她?”
浅儿脸上一红,呲着虎牙威胁道:“少废话,你敢不去,我还要咬你!”
兔岩就在埋葬伯父的那座山的顶峰上,是一块形似兔子的天然山岩。这里是森之乡的最高处,能够俯瞰古森林的全貌。年少的时候,夏木经常爬上兔岩,幻想着外面世界的种种,或许就是那时,他的心里埋下了离开森之乡的种子。
如今这里的一切,还残留着年少时的气息,痴心妄想也好,热血沸腾也罢,一点一点都烙印在了经年不变的风景里。可他好像忘了什么,记忆里空缺的一角,就像树荫里的阳光斑,让人将注意力全部落在了上面。
当夏木从难走的山道里挤出来,望向坐在兔岩上的身影时,仿佛突然起风了,飘落的枯叶盖住了心中那片光斑,他想了起来,自己遗忘的是一个人,一个如今长眠湖底的女人。
她和小念,有着同一幅容貌......
难道......小念是那个女人的骨肉,或者转世吗?
不对,如果是这样,浅儿又是怎么回事?
他的脑袋开始胀痛起来,错乱模糊的记忆把思绪搅成了浆糊。他伸手在口袋里摸索,想找到那只随身的药瓶,突然想起它在掉进湖中的那天丢失了。
小念听到动静,转身望着他,眉眼含笑道:“阿夏,你总算来了,快上来!”
夏木拉着她的手爬上兔岩,上面的风更加猛烈,发出呜呜怪声,吹得他眯起了眼睛。他眺望着森之乡的全景,这里是一处谷地,矮山在边缘连绵,谷底的森林中,藏匿着乡民们的屋舍,和那座充满了神秘气息的神社。隐湖就镶嵌在林荫之间,倒映着蔚蓝的天空,就像一堆形状各异的宝石。
小念静静打量着夏木的表情,突然说道:“这里是森之乡的最高处,想要了解它,就一定得爬上这里看一看。”
夏木转眼看着她,轻轻摇头道:“可我什么也看不出来......”
小念露出一丝略带苦涩的笑,低声问道:“难道你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吗?”
夏木的瞳孔顿时收缩起来,声音发颤道:“你......你都知道些什么?”
“不能说......”柳念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道,“不能说出口的,否则祂会听见,你可能忘记了,但我不想再领教祂的怒火......“
“他会听见?他是谁?”
小念伸手指向山下广袤的森林。
夏木愣了半晌,感觉喉咙里一阵阵发苦,浑身的血慢慢凉了下来。沉默了许久,他终于开口道:“既然不能说,你找我来,到底是为什么事?”
小念道:“虽然不能说,但你可以听,森之乡的风是不同的,里面掺杂了太多太多的回忆,阿夏,请你闭上眼睛,用心去听一听吧。”
听一听风声吧,每个人听到的秘语,都是不一样的......
夏木缓缓闭上眼睛,在呜咽的风声里,他听见了笑声、哭声、漫骂声,那是无数人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充满了旧日离逝的愁绪。
在所有的喧哗如潮水般退去后,他听见了清脆动听的旋律,是风铃的声音......
“对不起,溪里的石贝太少了,我没能凑齐四十枚。”
“没关系的,谢谢你为我做的风铃,你趟了一天水,累了吧,坐下来我给你揉揉肩。”
“这里的风好大,我们的话会不会随风传到别人的耳朵里,我可不想那些家伙打扰我们。”
“没有人会听见的,除了森林,没有人知道我们的事。”
“祂会站在哪一边呢?会支持我们吗?”
“不,祂不站在任何人一边,只站在自己那边......阿夏,我知道你一直想离开这里,如果有一天我们分开了,我会留着这串风铃,听见它的声音,就好像听见了你的声音。”
“小念,为什么要说这种话?你不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
夏木感觉到脸庞被人轻轻抚摸着,他睁开眼睛,看见小念正帮他拭去眼泪,不知不觉间,他的眼眶里已经满是泪水。
夏木紧紧握住她的手,喉咙里就像塞满了苦涩的沙子,声音嘶哑道:“小念,我们真的......曾经认识吗?”
小念没有缩回手,但却摇了摇头,表情是那么的悲切:“不,我并不认识你,认识你的是柳念,不是我。”
夏木愣了愣,随即问道:“那你是谁,到底?”
小念深深凝视着夏木,眼中慢慢聚起了蒙蒙雾气,许久才怅然道:“是呀,我到底是谁?谁知道呢,我早就忘记了......”
她的眼泪大滴大滴滚落在兔岩上,风声呜呜咽咽,仿佛也在为她哭泣。
编者注:欢迎收看《森之神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