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陆阿瑶，入宫那年，我整整十三岁。
1
依稀记得，那天的风很大，雪也很冷，我哭着跪在长姐面前，求她别送我进宫。
可长姐似乎变了一个人，她没对我笑，也没像以前那样拍着我的头说：一切都听阿瑶的。
长姐将我推出了府门外，她力气大的厉害，我摔进了雪堆，刺骨的冷穿透了我的心口。
漫天大雪里，长姐负手站在我的面前，她像看乞丐一样看着我，曾经温柔的声音此刻也冷如冰霜，而长姐说的那句话，我记了一辈子。
她说……从此陆府再无陆阿瑶。
我不肯，也不愿，疯狂的冲上去抱住了她的腿，鼻涕流进了嘴里我也顾不得，只是哑着喉咙哀求长姐别丢下我。
雪下的越来越大了，我的手指冷的没直觉，抬头，泪眼看不清长姐的脸，却听清了她说的话。
“阿瑶，放手。”
我哭的狼狈，却再也拽不住长姐的裤脚，视线里，长姐越来越远，像是要消失在这个雪天。
“阿瑶不进宫，长姐，别丢下阿瑶，别丢下阿瑶……长姐！！！”最后一声凄厉的可怕，我多希望长姐回头看看我，看看她的阿瑶。
可没有，长姐的背影异常坚决，她何时变得这样狠心，还记得我从前摔一跤她就会心疼的止不住眼泪，她是何时变得这样狠心啊……
陆府大门紧紧的闭着，从那刻起，我便知道，此后……陆府再没二小姐，而我再也不是长姐唯一的心头肉了。
恨…我恨长姐，恨她把我送进了深宫，更恨她在那个雪天抛弃了我。
眼前一黑，我倒在了雪地里，我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长姐说她不要我这个妹妹了，梦里，长姐将我推进了深渊，梦里，长姐抱着我哭了许久。
再睁眼时，面前没有漫天大雪，没有刺骨寒风，有的只是富丽堂皇的寝宫。
我知道，这是皇宫。
2
“小主醒了！！”丫头刺耳的尖叫声响在耳边，我木讷的看着她，说不出话，一群人冲了进来，七手八脚的为我洗漱穿衣。
“我长姐呢？”我哽咽着，拽住了给我系扣子的小宫女。
小宫女面露喜色，慌不择言道：“小主还是莫念家了，都是入了宫当了妃子的人，日后保不齐的荣华富贵，主儿……”
小宫女顿住，随后凑在了我的耳边，喜滋滋的开口：“您可偷着乐吧！”
不知为何，心里委屈的紧，没忍住“哇”的哭出了声。
“主儿您别哭啊，待会还要去给皇后娘娘请安，您这一哭，奴才的脑袋就保不住了！！”丫头手忙脚乱的哄我，我却哭的更凶了。
我更恨长姐了，恨她把我送给了素未谋面的人，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她。
那夜，皇上来了，我不认得他，却认得他身上那明晃晃的龙袍。
“你为何这样瞧着朕。”姜珂长的很好看，他说这句话时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公子。
我低着头不敢再看他，咬着唇憋住了眼里的泪花。
姜珂走了过来，坐在了我的身侧，他身上很香，有股幽幽的墨香味。
“哭了？”姜珂歪头看我，眼神却冰冰凉。
“没哭，我才不哭！”我倔强的擦掉眼角的泪，却还是心虚的移开了视线不敢看他。
姜珂笑出了声，缓缓说着：“像你长姐，是个倔脾气。”
我再也忍不住，从小声抽噎变成了嚎啕大哭，眼泪跟鼻涕混在一起极其狼狈。
窗外的雪还在下，纷纷扬扬的好看极了，屋子里的炭火噼里啪啦生的很旺，我坐在床角哭的狼狈，姜珂就坐在我的身边冷漠的看着。
那天，他没问我为何哭，我也没告诉他我想长姐了。
3
后来，我住在了沉香阁，成了后宫里最小的妃子，日夜望着那高高的红墙抹泪，一日又一日念叨着长姐。
而姜珂时常来偏远的沉香阁瞧我，我不明白，他明明不喜欢我，却总是做费力不讨好的事，一天三次跑来陪我，带我看皮影戏，带我听曲儿，带我吃炸糕，带我逃出宫逛庙会。
他待我太好了，好到我已经忘记自己是为何入宫，好到我已经忘记是姜珂害的我和长姐分离。
转眼又是一冬，今日是我十四岁的生辰，姜珂推了一整日的政务来陪我。
他带我爬上了城墙，带我看绵延万里的江山。
“阿瑶，你觉得宫里好吗？”姜珂望着远方，眼里含着说不清的情绪。
我却盯着手里的糖葫芦傻笑，痴痴的答：“好，宫里很好！”
姜珂回头看我，他的眼睛有些红：“阿瑶，你恨朕吗？”
我摇头，有些不明白，急忙反驳：“不恨，皇上待我极好，阿瑶喜欢皇上。”
那一年，我十四，姜珂二十，他问我恨他吗？我说我喜欢他，也是那一年，我被晋升为妃位，一个从未侍寝过的黄毛丫头荣登妃位，我是这深宫大院里的头一个。
4
后来，宫里新来了位美人，姜珂便不再来沉香阁了，热闹了一年的沉香阁又成了从前的冷僻。
我见过那个美人，她长的不好看，却有一双英气的剑眉，记忆里，长姐的眉毛也这般英气，像个男儿郎。
唉，我又想长姐了，一年未见，不知她过的可好，陆府空落落的就她一个人，不知她能不能照顾好自己，不想她了，不然眼睛又红了。
美人怀孕了，是姜珂告诉我的，那天是我十五岁的生辰，他拉着我喝了好些酒。
“阿瑶，你知道吗？晚美人有身孕了，朕多希望她生个女儿啊，模样最好是像她……”姜珂笑着，满眼柔情，他从未这样对我笑过。
我也跟着傻笑：“皇上开心，阿瑶也开心。”
是啊，他开心，我就开心，毕竟这深宫里，只有姜珂对我好，哪怕他对我的好是曾经了，可我还是觉得姜珂好，天下……最好！！！
美人五个月的时候，我按耐不住好奇心去她宫里瞧她，看着那鼓起的肚子，我就觉得不可思议，那里面……真的有个小生命吗？
美人似乎心情不好，一直无精打采的望着窗外的鸟儿，我同她说话，她也不理。
“美人，我带了糕点，皇上说你爱吃甜，要不要尝一尝。”我期待的看着美人，希望能看到她的笑颜。
“不必了，臣妾没胃口。”美人没有看我，而她的眼里的哀伤永远是那么浓。
我低下了头，自己尝了口糕点，甜味蔓延在口齿间，我又笑着开口：“美人你尝尝，真的很好吃！”
美人看向了我，她终于笑了：“好。”
美人吃了糕点，没一会就痛的扭曲了脸，我吓的忘记了哭，只是傻傻的望着她裙子上到血。
孩子没了，美人昏迷了，那一晚，姜珂第一次打我。
“陆阿瑶你安的什么心！！”他的手劲很大，我的脸很快就肿了起来。
我跪在地上只知道哭：“我没有，不是我，那糕点……是我…是我自己做的，我也吃了……皇上我也吃了，不可能有毒……皇上，真的不是阿瑶……”
第一次见姜珂时，他温柔的像是春日里的暖风，他会对我笑，会摸我的头，还会说阿瑶是这个世上最乖的人。
可现在，他暴跳如雷的打了我，我好像突然看清了，原来喜欢……是可以装出来的，姜珂他，从没喜欢过我。
5
雪停了，皎洁的月牙爬上了枝头透着股清冷，这个夜似乎更冷了。
而我依然跪在美人的寝宫，满脸泪痕的看着姜珂，我说不是我，他说……
“陆阿瑶……你还在狡辩，美人就是吃了你的糕点才小产的，你说不是你，叫朕如何信！”
姜珂不信我，他从前说过只信阿瑶的，他明明说过的啊…
后来…再后来我就记不得了，只知道再睁眼时，自己已经躺在沉香阁的寝殿了。
6
“主儿，您总算醒了…这些天您吓死奴婢了，吓死奴婢了…”丫头抱着我直哭，泪水洒了我满怀。
丫头说，我跪在美人的寝殿足足四个时辰，冻的晕死过去，昏迷了两天两夜才醒，而这些天，姜珂从没来瞧过我。
“美人呢？”我突然想起，一把拽住了丫头的手臂，眼里的泪花涌出，声音越来越沙哑：“美人她还好吗？”
丫头抬头，满眼泪水的看着我，有些哽咽：“主儿，美人她……自尽了。”
一根弦在脑海里崩断，震的我耳朵都在疼。
到现在，我突然发觉那糕点究竟有没有毒已经不重要了，有毒如何，无毒又如何，美人还是走了，我再也看不见她了，这宫里唯一像长姐的人也再没有了。
那一天，我哭的最难过，哭到昏倒，醒了又继续哭，好像又想长姐了，又更恨她了，为什么这些年她都不来看我，她真的不要阿瑶了吗？
自美人走后，这宫里死一样的寂静，连天空都灰蒙蒙的，而我也已经三个月没见到皇上了，快要忘记他的模样。
7
秋天到了，枫叶红了，这宫里似乎更死气沉沉了，那个深夜，姜珂来了。
他喝了太多酒，醉醺醺的没了平日里的威严，他好像老了许多，鬓角多了几根白发，可他才二十一。
“阿瑶，朕来看你……”姜珂红着眼眶看我，他的眼睛里是藏不住的疲惫，看的我心里直发疼。
我傻傻的站着没说话，也许我还恨他，恨他那夜打了我，恨他一别就是好几个月，恨他为什么这么久不来看我。
姜珂佝偻着身子坐在榻上，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沾了血的陈旧荷包，望了许久竟开始落泪，那荷包我见过，记忆里，长姐有个一模一样的。
“阿绣死了。”
姜珂哽咽着说，我却傻傻的愣住，觉得阿绣这个名字陌生又熟悉。
姜珂抬头看我，他的眼睛红的可怕，他的那句话也戳的我心里发凉。
“阿瑶……你长姐死了。”姜珂都声音在颤抖。
那一刻…天摇地晃的，我踉跄了一步摔倒在地，眼里的泪没抑制住大颗大颗的砸落，开口早已泣不成声：“长姐？怎…怎么可能，长姐她…她不会死的，你骗我……”
姜珂别过了头不去看我，可他的肩膀一直在颤抖：“阿绣死在了战场……她……她被五马分尸，只剩下了这个荷包。”
说到最后，姜珂又哽咽住了，他哭的隐忍，一声声啜泣打在了我的心口。
脑海里全是长姐的那张脸，对我笑，对我哭，凶我骂我的长姐。
“我不信，我不信，我要回家…我要找长姐，我要找长姐…”我哭着爬起身就要往外跑。
“阿瑶！！”姜珂叫住了我，他看着我，缓缓开口：“你不是从一开始就好奇我为什么对你好吗？。”
我回头，看着他那张脸觉得陌生极了，他从前是很温柔的一个人，怎么如今…倒成了这幅样子。
“是因为你长姐，是你长姐求我对你好，她说她只有你了，她拿命求我对你好……”
“别说了，你别说了，我不信！！”我嘶哑着喉咙哭着喊，像一个疯子。
姜珂还在说着，可我却什么也听不见了，耳朵嗡嗡的响，连呼吸都开始困难，胃里涌出的恶心感让我忍不住发呕，视线越来越模糊……
“长姐……”倒在地上的那刻，我好像看见长姐了，我还叫了她，可长姐为什么不回头，她不想阿瑶吗？
好像一切都明白了，我早就该明白的，不是吗？
8
六年前，前朝动荡，欲以谋反之人越来越多，百姓们生活在水深火热中，而老皇帝也被活生生气死，只留下了唯一的皇子姜珂。
那一年，姜珂只有十五岁，却临危受命被推上了帝王台，那一刻，恐慌和惊惧占据了他的心。
后来，他肩上背负的使命越来越重，黎民百姓对他报了太大的希望，姜珂害怕，他想逃，可回头看，身后是万千的无辜百姓，他怎能倒。
可朝中无重将之才，只有陆老将军和老夫人苦苦守在边疆，他们抛头颅洒热血，用自己的生命为姜珂护住一方平安。
那个冬雪之夜，陆绣跪在姜珂面前，磕的头破血流，一直在哀求：“姜珂，我爹娘死了，我只剩下阿瑶了，她还小，她还什么都不懂，求你了，求你替我守着阿瑶……”
姜珂不愿，他爱了陆绣那么多年，明明他们快要成亲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要上战场的是陆绣而不是那个陆阿瑶。
就这样，陆绣拿起长剑架上战马奔赴沙场，回头看时，她的热泪洒了一地，看着威严的城门，陆绣擦了擦泪轻声呢喃。
“阿瑶，你一定要平安长大，长姐为你守住城门，你……一定要乖乖长大。”
9
春天到了，万物复苏的季节，宫里添了很多的新人，可姜珂却再也没笑过了，因为宫中的人再多，也没有一个像长姐的女子。
而我被封了皇后，我不愿的，可姜珂说这是他欠我的，是……他欠我太多了，我爹…我娘，我的长姐皆是为了保住他的江山社稷而死，这岂是一个皇后之位就能弥补的。
我开始浑浑噩噩的虚度光阴，看着后宫妃子们的尔虞我诈，看着她们争风吃醋，我却突然想起，明明自己也才十七八的年纪，怎么活的像个老妇人。
最近宫里又热闹了起来，姜珂拨了一大批赏赐给每个宫，原来是新晋升了位妃子，那日她来请安，我望着她差点忍不住落泪。
她像长姐，眉眼像，声音像，倔脾气更像，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甜甜的对我笑：“皇上说了，以后我叫阿绣。”
我的心像是被一支冷箭刺穿，后背一阵发凉，许久没红过的眼睛又红了，那妃子一脸担心的扶着我，那模样，倒让我想起了从前。
“阿瑶，瞧你又摔了，你要让长姐操碎了心，别跑了，瞧你的小脸都冻红了。”长姐的声音清晰的响在脑海里，我又一次泣不成声。
我还是恨长姐，恨她丢下了我，可是恨终究抵不过山一样高的思念。
10
十八岁那年，我偶感风寒，起初觉得是小毛病，便是一拖再拖，直到……太医说我没多久可活了。
我悄悄的将这件事瞒了下来，只是每每想起自己才十八岁时，总觉得伤感，若是生在一个普通人家，此刻应是最美的年纪了吧。
十九岁生辰那天，长安下了很大的雪，比往年的雪都要大，像是要湮没这座城。
姜珂又是推了一天的政务来陪我，他问我有什么想要的，我说，我想吃炸糕，想看皮影戏，想让他带我逃出宫逛庙会。
姜珂有些错愕，语气有些担忧：“你脸色不好，外面又下了雪，还是别去了。”
我犯倔，撅着嘴说偏要去，他说，我这模样像极了幼年时的长姐。
我和他皆是一愣，每每提起长姐，他的眼眶总是比我先红，我想，他大概爱极了长姐。
生辰那天，我像是回到了十四岁那年，那时的我什么都不懂，只知道跟着姜珂到处跑，还记得当时的姜珂总爱拍着我的头说：“阿瑶生来就是该笑的，阿瑶笑起来最好看。”
我听了他的话，每次见他都傻傻的笑，到现在我才知道，只有自己笑起来的时候才最像长姐。
后来，姜珂带我爬上了城墙，还记得上次来，他红着眼睛问我恨他吗？我说了什么……忘记了，我好像说我喜欢他。
“我们坐会儿吧，看看这盛世美景。”我开口，却发觉自己的喉咙哑的不行。
姜珂并没听出我的异样，他坐在我的旁边，我靠在他的肩上，看着天空纷纷扬扬的大雪。
还记得长姐把我扔出陆府时，也下了这样大的雪。
“皇上。”我开口叫他，眼里的泪居然顺着眼角滑落。
“嗯。”姜珂回应我，他变得越来越冷漠了。
我吸了吸鼻子，又说：“如果…如果我的模样像长姐的话，你会不会分一点爱给我。”
死一样的寂静，无边无际的沉默，姜珂没有回答我，可我能感觉出他的僵硬，他好像哭了。
意识越来越薄弱，眼前的视线也越来越模糊，我想……我大概只能陪姜珂走到这里了。
“姜珂，我睡会，雪停了叫我。”我撑着身子的不适同他说道，他也只是轻轻的“嗯”了一声。
快睡着之际，我听到姜珂的声音了，他又问了当年问过我的话。
“阿瑶，你恨朕吗？”
我没有力气回答了，我太累了，可我想说，阿瑶不恨皇上，阿瑶只想回家，阿瑶真的想长姐了。
后来……我做了一个梦，梦里，长姐说她要带我回家，梦里，姜珂说他爱过我，梦里，陆阿瑶死了，再也没睁开眼。
陆阿瑶长眠于那个雪天，那时，她仅十九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