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秋初,山林寂寂,常丰林背负一捆薪柴,信步走在回家路上。
突然感觉天地渐渐变黑,举首瞧见一大团乌云翻腾而来,仿佛千军万马躲在云中,人人持一盆清水蓄势待泼。不由暗呼一声“糟糕。”遥见前方树林掩映中露出亭檐一角,低头极力奔去,以求避雨。刚纵出几步,眼角瞥见一抹鲜艳的红色,停步一看,原来是一株奇葩,大约齐腰高,周围没有其它植被,也没有大树庇护,黑风呼啸下枝叶摇摆,楚楚可怜。
常丰林心中一动,跑到奇葩跟前,将柴暂且扔在地上,围着它转了三圈,抱臂自言自语起来:“小花啊小花,我该怎么办,把你刨出来抱到安全的地方,再种下去吗?不成不成,这样你还没被雨点砸死,就死在我怀里了;我脱掉衣服给你遮风挡雨好不好?咦,这样我岂不成了落汤鸡?那我可傻透了。”抚了抚花朵,笑笑说:“反正你要被风雨摧残了,不如我把你摘了,拿回家泡清水里,没准你还能活。”
话音刚落,花朵好像生气似的颤抖,天地间白光一闪,隆隆的雷声仿佛军队敲起战鼓。
常丰林觉得花树后有异动,侧目一看,只见一条大蛇蜿蜒而来,通体蓝色,水桶般粗细。蛇头缓缓抬起,黄色竖瞳冷冷盯了他一眼,突然暴起,闪电般袭来,常丰林差点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往后一跃,身体横在空中,屁股朝下重重砸落。顾不得屁股疼,慌忙抚摸胸口。确认自己无恙,才明白蓝蛇是吓唬自己,忍不住要埋怨两句,抬起头,眼前的景象让他的话堵在了喉咙口。
但见天上乌云凝成拳头状,雷电在其中滋滋作响,一道大霹雳朝奇葩轰来,而那条蓝蛇嘶吼一声,夭矫飞腾,迎雷撞去。半空仿佛湖面荡漾出道道波纹,轰隆一声大响,蓝蛇的鳞片被炸飞一大块,尾顿于地,而下一道霹雳又在乌云中逐渐成型。
常丰林长大了嘴,转转眼珠,见奇葩像抽泣一样细微颤抖,叶子轻抚蓝蛇,好像在安慰它。空气中突然翻腾过来极醉人的酒香,只吸了几口,常丰林就晕乎乎了,倒地之前,模模糊糊的视野中,蓝蛇再度腾起与雷相撞……
“起来!起来!”
呵斥声由小渐大,一阵阵疼痛也从腿部传来。常丰林急忙睁眼,只见眼前一名少女,大概十六岁左右,气质卓越,秋水澄澄,气鼓鼓瞪着自己。脑中轰隆一声,心里恨恨骂一声:“真她姥姥好看!”转念一想,长这么好看,多半是害人的妖怪,自己务必不要上当。村里的老王,上个月不就是被成精的辣椒妖怪,化成的女子给害死了么。当下强做镇定,那女子见自己醒了,又朝腿上踢了几脚。
暴风雨已经停了,天空晴朗,空气清新,处处鸟语花香,散发勃勃生机。
常丰林心下疑惑:“我怎么莫名其妙就晕了过去?眼前这名少女是谁?那条蓝蛇哪去了?”
站起身拍拍灰尘,哆嗦着抱拳说:“在下常丰林,不知道哪里招惹了姑娘?”
那少女哼了一声,扬眉道:“你还说你没有招惹我?你不仅害死了蓝色,而且害我做不成神仙!”
“这可奇了怪了,怪了奇了。姑娘说话我可一点也听不懂。”常丰林脸色煞白,随口乱扯,捡起饱受风雨摧残的薪柴,背在身上,转身欲走。
那少女肩膀轻轻颤抖,小声啜泣。
常丰林忍不住回头看一眼,浓浓酒香再度袭来,他晃了几晃,像木头一样扑通倒在地上。
再度醒来,常丰林发现自己像行李那样,横放在鹿背上,血冲上脸,脑袋一颠一颠,连忙七手八脚坐稳了。那女子离自己不远,骑鹿缓行,好像背后长了眼睛,头也不回说:“你醒了?”
常丰林缩缩脑袋,说:“没错,我醒了。”
“跟猪一样,你可真能睡。”
“是是。”常丰林谄笑说:“多谢仙子夸奖。”心说:“要不是你施了妖法,我能这么睡么。”试探地问:“仙子姑娘,我们这是去哪?”
那女孩说:“仙子,仙子,我差点就成了仙子……哼!我叫花冰光!”
常丰林一愣,竖起大拇指:“好名字,真好名字!”
花冰光蹙眉说:“你这么夸我,是不是想让我放了你啊?我跟你说,我本该顺利渡劫成功,关键时刻你这混蛋跑了过来,这可把老天爷惹怒了,大发雷霆,要不是蓝色替我挡了雷劫,我都……我都已经死了……哼,都是你一手造成的。不过我不知道怎么惩罚你……”
常丰林心说:“难道她是那株花?”听到“惩罚”二字,大惊失色,仓皇跌下鹿背,迭连摆手说:“你可不能害我,你可不能害我。”
花冰光说:“我现在不害你。我带你去姑姑那,让她教我怎么害你……不过我要是能成仙,神仙是不能害人的,可蓝色是你害死的,你总得负责任……还是问姑姑去罢!”常丰林一听不害自己,喜上眉梢,不住作揖道谢。
两人乘鹿上山,每当常丰林饿了,渴了,花冰光手一招,各色水果就会凌空飞来,食之无不甘甜可口。也不知是从哪里来得。
相处渐久,察言观色,花冰光天真无邪,毫无机心,手段也不残忍,常丰林也就不再紧张兮兮,反而整天心中念叨:“我要是把这么漂亮的女孩娶回家做媳妇,爹娘该有多高兴。虽然这媳妇有点傻,不,也不算傻,就是有点憨……”
只有两点让他不快。一是手臂刺痒,先是一点,不以为意。后来逐渐加剧,不时抓挠。二是不明白自己怎么晕倒两次,原来以为是花冰光施妖法,后来问询,花冰光渡劫失败,法力急减,并没有余力对他施法。那么自己是怎么晕倒的?
他坐在鹿身上,边啃苹果,边漫无边际思考。期间花冰光对她说:“喂,有个独眼龙在树后面偷偷看我们,你说该怎么办?”他随口敷衍说:“你弄晕他,让他不要看了。”
花冰光说:“这法子不成,我要成仙,不能害人。”
他随口“哦”了一声,事情也就不了了之。良久,闻着花冰光身上散发的香气,视线逐渐向花冰光背影聚焦,思前想后,猛然一拍大腿:“是了,肯定是这么回事。”
花冰光说:“什么这么回事?你是不是想到惩罚自己的方法了?”
突然马蹄声大作,间有“驾驾”之声,一群山贼旋风一样来到二人面前。
一个首领模样的山贼,又黑又胖,骑枣红马越众而出,对身旁一人说:“是这两人?”话音刚落,胯下坐骑甩了两下响鼻。一名山贼跟上前去,尖声说:“就是他俩!”
常、花二人一看,那人是刚才的独眼龙。想来是偷看后,跑去报告大王了。不知道这伙山贼要干嘛,常丰林心下惴惴,偷眼瞧花冰光,见她一脸懵懂,愣愣看着山贼。
那黑胖子驾马围花冰光转了两圈,上上下下打量,闷声说:“这女子虽然好看,甚是娇弱啊。”
独眼龙谄笑说:“大王,小人知道大王喜欢强壮的压寨夫人,不过这位女子美貌如仙,大王若是接回寨去,举寨上下,无不欢喜,大伙说是不是啊?”回头示意,十几个山贼轰然附和。
黑胖子听了,“呵呵”大笑,说道:“那还等什么,赶紧把夫人请寨里去罢!”
一个刀疤脸睨了一眼常丰林,说道:“那小子怎么办?”
黑胖子想也不想,森然说:“宰了。”
两山贼持刀过来,挟住常丰林就要拖走。常丰林险些吓尿裤子,急忙挣扎,对花冰光哀求道:“姑奶奶,神仙姐姐,还不救我!”
两山贼态度甚是恭敬,示意花冰光下鹿。花冰光手足无措,对他说:“我怎么救你啊?”
“快施法术,杀了他们!”
“我都说了,我要成仙,不能杀人。”
常丰林听她慢吞吞这么一说,差点被自己口水呛死,不住咳嗽,生死关头,突然急中生智,对黑胖子大喊:“大王!大王!小人有话要说!”
黑胖子举手,两山贼止住脚,常丰林大喊说:“她原是我未婚妻,我一直愧疚不已,你想啊,这么一朵鲜花插在我这堆牛粪上,我过意不去,寝食难安啊!现在属于大王了,像大王这样高大威猛,英明神武的汉子,着实让小人心折,能看到美人配英雄,小人也终于了了一桩心愿,死也无憾。”偷偷瞅了一眼黑胖子,见他颇为受用,咽了口唾沫继续说::“只是小人临死前有句话想对她说,”指了指花冰光:“说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黑胖子沉吟不语,常丰林一头冷汗,俄而黑胖子点头应允。
常丰林如蒙大赦,走到花冰光身边,心中砰砰大跳:“只能赌一把了。”见她眼角含笑,朱樱轻启说:“我有办……”
话说一半,常丰林就“啪啪”反手两巴掌打了过去。
众山贼愣了。
花冰光脸上清晰出现了八道红印,她愣愣看着一脸紧张的常丰林,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打人,眨巴眨巴眼睛,咬住嘴唇努力让自己不哭,很快两眼就蓄满泪水。常丰林见她不哭,扬起手臂就要再来一下,花冰光再也抑制不住委屈,“哇”一声哭了。
瞬间,一股股浓郁的酒香以她为中心,朝四面八方潮涌而去。
众山贼醺然,兵器掉落一地。
独眼龙转了两转,说了声:“大王,小人醉矣。”仆倒在地。
刀疤脸甩甩脑袋,勉强睁眼说:“这是什么酒?”仰天而倒。
黑胖子呼哧呼哧喘气,拍拍胸膛说:“好酒,好酒!”跌下马去。
不一会,众山贼全部醉倒。
常丰林笑说:“果然不出我所料……”一头栽向花冰光。
花冰光微一侧身,任常丰林砰然倒地,继续大哭,边哭边踢他出气。
山野四寂,只有一声声带着哭腔的骂声:“坏东西,坏东西……”
三天后。
天高气清,纤翳点点。
二人一路逶迤,来到西迟山脚下。
花冰光纤手斜指:“那儿就是我姑姑家。”常丰林手搭凉棚,遥见山顶连绵一座宫殿,气象飘渺,俨然神仙府邸,不觉肃然起敬。
花冰光“啪”给了他一巴掌。
常丰林躲也不躲,挑着剑眉瞪她,闷声闷气道:“一千三百三十二。”
花冰光冁然而笑:“到姑姑家之前,我可得打完剩下的六百六十八掌。”
“你!我再说一遍,我那是不得已而为之,是为了救我,也是为了救你。要不然你就做了人家的压寨夫人了,还成仙呢!”
“哼!显得你跟多聪明似的。我都说了我有办法。”
“谁让你说话那么慢。”
“啪!”
“一千三百三十三……”
常丰林想到自己刚醒,脖子上就架了一把长剑,花冰光笑盈盈看着他,任他如何求情讨饶,就是不肯原谅他。只好答应让她打两千下巴掌。想她小小姑娘一时气愤,面子挂不住,打几下也就完了,谁料她越打越有趣,越打越上瘾。他揉揉脸颊,心说再打下去,我就成猪头了。
二人并驾齐驱,常丰林在袖中轻轻摩挲手臂,皮肤刺痒的面积越来越大,而一开始刺痒的地方,长出了几片细细的蓝色鳞片。他想:“蓝色,蓝色……这会不会和蓝蛇有关?”心底渐渐弥漫出恐惧,忍不住出声问道:“小光仙子,能不能跟我讲讲那条蓝蛇的事情?”
“能。不过得让我打十耳光。”
“……能不能少点?”
花冰光想了想,说:“那就五耳光罢!”
常丰林紧闭双眼,良久狂风暴雨还没打来,只觉一双小手摸了摸脸颊,犹如春风轻轻吹拂,忍不住睁开眼睛,却见花冰光一双妙目,秋水澄澄,呆呆地看他。常丰林心中一动,仿佛一只松鼠跳到了他心里,吱喳儿乱叫,他内心突然涌出一股冲动,想要拥眼前女孩入怀,紧紧抱住她,再也不放开。
他很想那样做。
但是心扑通扑通跳了很久,他什么也没做。
他觉得心跳得越来越慢。
“咦,你眼珠怎么变色了?”
常丰林说:“有吗?”声音嘶哑,他吓了一跳。
花冰光告诉了常丰林关于蓝蛇的事。
那条蓝蛇名叫蓝色,乃花妖花冰光的守护神兽。保护她不受侵犯。
她度劫初,因考虑天劫能够顺利度过,蓝色只需远远避开,注视一切就行了。
谁料半路杀出个常丰林,天劫不知怎么就厉害了很多倍,眼看花冰光就要陨落,蓝色挺身而出,替她挡天劫。
常丰林问:“蓝色的尸体哪去了?”
花冰光摇摇头。
常丰林心一沉,难道蓝色跑自己身体里去了?
“我听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怎么你飞升,蓝色不跟着你?”
“它跟我不一样。我是天上花仙的孩子,从小寄养在我姑姑那儿,我本来就有仙籍,不过需要下界历练一下,再飞升仙界,才能成为正式神仙。而蓝色世代为妖,它的成仙之路要比我难得多。它要先化龙,度过三次天劫后,才能位列仙班。”
常丰林叹道:“原来你这么有背景。”
两人慢腾腾上山,期间花冰光却没有再打常丰林耳光。不知不觉中,来到了花冰光姑姑家。
从没有见过这么气派的建筑,进了朱门,展现在常丰林眼前的亭台楼阁,如连绵不尽的白云,像纵横交错的藤蔓。
就连带路的童子,也都是锦衣华服,器宇轩昂。常丰林忍不住动作局促,任由童子带他去了客房。
而花冰光去见她姑姑。
一连几天,都是好吃好喝供着,却没有人提过引见的事,更没有花冰光一点消息。想要出去寻找,又怕出去迷了路。
他只好不住在房间踱步,心情渐渐焦躁。
晚上睡时,梦见一条通体蓝色的大蛇紧紧缠住他,黄金竖瞳像要择人而噬,张开血盆大口,獠牙寒光闪烁,发出无声地嘶吼,他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拼命挣扎。
不知多久,他猛然睁开眼睛。两眼金黄。
一道人影不知何时坐在了他的床边。
只听一声幽幽叹息。
那人道:“姑姑说,你是我多出来的一道情劫。想要成仙,必须斩断情丝,把你杀了。她说你不过一介凡夫俗子,短短百年寿命,十八年后又活奔乱跳了;可我却怎么也下不去手杀了你。我想我实在太想把那六百六十七巴掌打完了,可姑姑听后却笑了,她说我傻。哎呀,这劳什子情劫,实在恐怖。”
声音娇软动听。常丰林初闻大喜,暗道:“小光?”想要坐起来,告诉她“几天不见你我想得快要发疯了。”却发现自己怎么也动不了了,待听到“把你杀了。”心凉了半截。
只听花冰光接着说:“成仙和常丰林,我该怎么选呢?”
突然,门外传来一声冷哼:“这也要选?”
花冰光失色起身:“姑姑……”
呛啷一声,一把剑扔了过来:“杀了这人,速速成仙。”
常丰林瞪大眼睛,哀然看着花冰光。
花冰光颤抖着,拾起了剑,一步一步走来。
常丰林哑声说:“你真要杀我?”
花冰光咬唇点头。
“你知不知道死意味着什么?”
剑悬停半空。
“死意味着此生此世我都……”
剑芒飙射,花冰光持剑,猛然插入常丰林胸口,直至没柄!
蓝色的血从常丰林口中涌出。
花冰光愕然道:“姑姑!”
蓦的“喀啦”一声巨响,常丰林暴起,身体往半空一卷,凛然化成一条水桶粗细的蓝蛇,张嘴发出无声咆哮,狂怒地撞破屋舍,洒下滴滴蓝血,转眼而逝。
花冰光凄然道:“姑姑。”
屋外那人冷冷说道:“我这是为了你好。”冷哼一声,循蓝血追去。
房中安静下来。
花冰光喃喃道:“死意味着你此生此世都不能什么?”心中绞痛,眼泪簌簌落下。
她哭了整整三天。
整座西迟山都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