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陈恩施一觉醒来的时候世界悄然翻了个天。白净的天花板不是往常熟悉的样子,那里应该有更多凝聚起来的黑烟和脱落墙皮。视线往下走,简单的架子床和同样朴素却整洁的墙面,最重要的是身体已经习惯了的那股消毒水味。
醒来是在病床上,人生难得能有一次不明不白躺进医院的机会,素来安静沉稳的恩施呆呆地坐立起来,直到刘兰芝提着盒饭推门走进。
“恩施!”
陈恩施带着审视的疏离目光,片刻后又恢复清澈,忽然拽住母亲的胳膊,问她带着的那件旧衣裳在哪。
刘兰芝把它从柜子里翻出来,那是一件红褐色的碎花裙子,落红点点,既然让恩施一时之间分不清究竟是谁的血。
但那只是红色而已。
陈志平从工地赶回来的时候站在门口猛擦额头的汗珠,又闻了闻身上的味道,最后尴尬地敲门进来。
一进门就看见恩施抱着碎花裙子哭得厉害,呜呜咽咽也就罢了,可怕的是她开始放声大哭,其他病房都往外伸长了脖子,惊动了护士和医生。
简单看了一下后没有任何问题,但还需要住院观察再做几项精密检查。恩施也是在医生让她把腿露出来的时候才注意到自己的腿断了。随即才是慢悠悠泛上心口的疼痛,但这个时候她已经止住眼泪,只是额头渗出一片冷汗,问的也不是什么时候出院、什么时候病好的安慰话,却是炸了一道惊雷劈在陈志平夫妇身上。
恩施问吴琼华死了多少年。
表情始终透露着混乱的迹象,陈志平声音发颤,“你从哪听来的名字?”
恩施问了第二遍。夫妇二人面面相觑,又是陈志平开口,“十五年了,就是你出生那年走的。”
恩施悲从中来,又知道自己是从鼓楼二层戏台上跳下来的,更是难过,眼泪直流。刘兰芝从没见过她这样伤心,追问之下的结果就是刷新了二人四十多年的三观。
恩施说那吴琼华就是自己的前世。半个月前她夜夜梦到一处野草疯长的孤坟和藏在草丛里的土包。两天前,她骑单车去了一趟吴家村,本是想着找不到也能解自己一个心结,却让她在吴家村村外一里地的山脚下发现了那座孤坟。
恩施没有带工具过来,就拿一根粗的树枝挖,挖出一个铁皮盒子,里面有这件旧衣裳。
后来的事她就不记得,再醒来就是在医院里,以及托着梦寐苏醒的前世记忆。
陈志平不信,问她吴琼华父母者谁,卒年几岁,又因何而故,俱答无误。虽然吴琼华投河自尽闹得整个乡里人尽皆知,但她死了以后恩施才从刘兰芝肚子里出来。等等,想到这,陈志平和刘兰芝耳语,两人突然发现恩施既然是吴琼华头七那天出生的!
跨越十五年,两个未曾谋面的灵魂要如何串通一气?
陈志平不愿多想,但还是在恩施的央求下帮她找来了吴琼华的父母。
吴富平和赵芳起初也是怀疑的,但觉着人家和他们素不相识何苦编瞎话来骗。直到亲眼见到那条遗失多年的碎花裙子才添了三分信任,后来和恩施聊上两个小时,夫妇二人泪眼婆娑,抱着恩施直喊琼华。
之后吴富平和赵芳常来医院看她,陈志平和刘兰芝也表示理解,再说了吴富平看年纪也快七十了,赵芳只比他小两岁,论起来都是陈志平的大哥大嫂,说是差辈也不为过。
恩施出院那天吴琼华的姐姐吴桂开车来接,对于吴桂来说还是第一次见到自己妹妹的转世。已经快四十岁的吴桂在市里高中陪读,这次回来本不愿久待,意旨和这个十五岁的“妹妹”相认。
恩施有些认生,这也像极了吴琼华,就连面对吴富平和赵芳都有些羞赧,却在见了吴桂以后主动提出要坐副驾驶,和姐姐叙叙旧。
2
吴琼华是在吴桂二十三岁时候走的,对于妹妹的记忆她其实有些模糊了,只记得吴琼华非常要强,从小到大什么都要争。在学校争成绩,在家里争活干,难怪父母都喜欢她,但吴桂也乐得轻松,所以对这个妹妹虽然没有太多好感却也不至于讨厌。
恩施在副驾驶上叽叽喳喳,先是谈起那条自己十六岁生日时吴桂从县城里带来的碎花裙子,然后说起以前上学路上总要路过的土地庙,那时候有些男生总不信邪对着土地公撒尿,后来一病不起还是给土地连着烧香供奉好几日才算了结。
吴桂瞪大眼睛,本以为是父母年纪大了胡乱认了个女儿,却没想到就连这些她自己都快要忘记的童年往事恩施都记得一清二楚。还有她最后那句:“有时候这些东西你不得不信。”更让吴桂打了个激灵。
她把这件事告诉儿子,儿子说湖南通道的坪阳乡就有这样的案例,数量庞大惊人又还是附近村落轮着投胎,好似灵魂赖在那里,甚至形成了独特的信仰文化,在国际上都备受关注。
吴桂问他可信吗?又听他说轮回学在西方已经成为了一个学术分支。1930年代的印度曾经发生过一起轰动世界的再生人案例,六岁的小女孩不仅能够准确地说出自己前世剖腹产的经历更能担任前世之家的导游。美国的一些心理学家也有利用催眠成功唤醒人类前世的案例,可想而知发生在陈恩施身上的一切都不是个例。
儿子兴趣正浓还提议想亲自见见十五岁的小姨,被吴桂以学业为由打发回去,但无论如何,她都因为儿子的这番话决定多留几日。
吴富平发现性情冷淡的大女儿对恩施格外上心,讲究着吃啥补啥的原则日日熬一锅浓稠骨头汤亲自送到恩施家里,不出几天就成功把她喝出了鼻血。
吴桂手忙脚乱地去拿纸巾,回来后发现恩施坐在沙发上,任由鼻血污满雪白衬衫,一双蒙了雾的眼睛看得吴桂有些心慌,下意识的不敢对视。
“姐姐为什么要躲我?”恩施粲然一笑,语气特别纯真,拉住吴桂的袖子舍不得放手,说是衣服脏了想让她去拿干净的换。
恩施指示吴桂去房间拿粉色盒子里的衣服,吴桂打开,拿着那件皱巴巴的碎花裙子出来。
吴桂脸色已经不太好了,她把裙子塞到一边,说是这件不好重新给她再拿一件。
“就要这件。”恐怕吴琼华在世的时候都没有这种气势,出现在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身上更让吴桂觉得诡异。
恩施还是笑得纯粹,“姐姐为什么觉得它不好?”
明明她寸步难行,吴桂却有一种被逼到角落里的感觉。又一想快四十岁的人了怎么能在一个小丫头面前露了怯,拨开贴在额头上的刘海,冷言冷语,“毕竟是死人旁边挖出来的东西,姐姐是为你好。”
本以为恩施又要反驳什么,却是见她杵着拐杖走过来拿走一边的裙子,要回自己房间。
“姐姐我困了,拜拜。”
这是下了逐客令了。吴桂发现这小丫头古怪得很,更不愿多留,嗯了一声去收拾保温盒,发现汤里面有一滴晕不开的血。
“姐姐?”
吴桂吓了一跳,恩施还是穿着那件脏了的衬衫,胸口上半个巴掌大的血迹看得吴桂有些眼花缭乱,匆匆带着保温盒离开了陈家。
3
第二天一大早吴桂就把车开出了吴家村。她从烟盒里拿出一根烟叼在嘴巴上点火,萦绕的烟丝顺着车窗往外飘去,可仍然在车里留下了不安的尼古丁气息。
吴桂低头摆弄了一下肉袜,再抬头发现前面不远处有一个穿着碎花裙子的小女孩,杵着拐杖,鲜红的嘴唇冲吴桂一笑。
吴桂猛踩刹车,这时候已经超过了女孩的位置,她掐掉烟捻进烟灰缸里,再看后视镜,那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小女孩。
“见鬼。”
吴桂打开收音机,先是咝咝啦啦的声音,调频后才传来了邓丽君的歌声。
呼。
吴桂准备重新发车,却看见后视镜里出现一个红褐色的影子。
猛地转头,恩施站在车窗外面冲吴桂笑。
“陈恩施,你疯了吗!?”
吴桂摇下车窗,想起来自己回市里确实要路过恩施的家。
“我只是来送送姐姐。”恩施很是无辜。吴桂不耐烦地问她,“你怎么知道我要走?”
今天出门的时候她都没跟吴富平他们讲过。
可恩施只是笑笑,红艳的嘴唇看得吴桂愈加烦闷。
“嘴巴涂这么红你给谁看?”
陈恩施的腿已经好很多了。吴富平经常过来带女儿出去散步,路过风雨桥,鼓楼上的戏台正在咿咿呀呀的唱。
“你以前最喜欢来这看戏。”吴富平想起吴琼华在世的样子,眼皮搭拉,鼻子酸涩起来,一张拧巴脸在恩施看来却带着一种可笑的追忆。
她杵着拐杖走到桥边,望着淙淙流过的河水,想到它们最后都会汇到吴家村村口的那条宽有七八丈的河里。
恩施接住话茬,“以前总爱和朋友们过来,大姐也在,还有凤仙、之云、阿智和同幼。”
听她提起张同幼的名字,吴富平很不高兴。以前吴琼华就和他走得很近,那穷小子也就长得白净了一些,就算考上大学那又怎样,还不是要回这乡里挖泥巴。
记得以前吴琼华经常偷偷跑出去找张同幼,总是一副明媚动人的样子,波浪卷红嘴唇,修身长裙还用皮带把腰肢束紧,清澈的眼睛里有一潭深不见底的泉水,倒映着张同幼坐在亭子里的影子。
他总是带着一副黑框眼镜,吴琼华觉得那颜色特别老土,但既然同幼喜欢,她也不说什么了。
同幼喜欢画画,画得极好,热爱山水不喜人物,他觉得人物比不上山间野林,绿水青波的灵性,却有一本专门用来画吴琼华的素描本。
这些陈恩施都知道。放眼之后汇聚到戏台上,斜着的阳光好像圈起了两个朦胧的影子,靠在一起,窃窃私语。
4
陈恩施的腿已经完全好了,这次轮到她经常出入吴家。刘兰芝对此有些不大满意,说恩施明明就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现在却快要姓吴了。
每当这个时候恩施都会流露一个暧昧不明的笑。刘兰芝总觉得女儿自从跳楼以后变了很多,但又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发生了变化。
吴富平白天要做工,就剩赵芳在院子里编竹筐。恩施提出要帮她的时候,赵芳非常感动地把工具交给她。
吴琼华小时候也经常帮家里干活,长大后学业繁忙帮的少了,但只要有空就会陪在赵芳身边,像现在的恩施一样默默地做着手里的活。
但是恩施做得不太好。陈志平和刘兰芝特别宠爱自己的独女,别说编竹筐,碗都没让她洗过。于是赵芳一点一点从头开始教起,教了两个小时恩施的手艺还是别别扭扭的,她就有些不耐烦了。
“哎呀你真笨,这么简单穿一下也不会?”习惯性地数落一通后赵芳才想起来现在的吴琼华只是个十五岁的小丫头,户口本上是叫陈恩施的。
看见有乡亲借道路过,赵芳拉过恩施的手让她休息,说是有孝心妈妈就知足了。
吴家女儿托生到陈家的消息整个乡里都知道了,看着眼前两世母女其乐融融,都夸赵芳好福气。
赵芳搂着恩施的肩,大太阳底下漏出不大干净的牙齿,“我们丫头最乖了,以前就乖!”
下午吴富平打电话回来说是要出差一趟,嘱咐赵芳锁好门窗,要是一个人在家睡不着干脆就把恩施留下来。
陈恩施立马答应,毫不犹豫给家里去了电话。晚上洗澡的时候,赵芳翻出来吴琼华的旧衣服,本来一件合身的上衣穿在恩施身上能贴到大腿,想起来这还是吴琼华十八岁时候买的。
也是她投河那年。赵芳心里酸酸的,晚上和恩施同睡,梦见了十五岁的小琼华穿着一件荷叶边的连衣裙,光着脚踩在打完的稻子上。赵芳让她把鞋穿起来,女孩子家家鞋袜脱了成什么体统,吴琼华不乐意,赵芳就把她拽下来,用自己宽厚的身子把她挡住,隔着衣服去掐她腰间的肉。
吴琼华叫了一声,又在赵芳的瞪视下偃旗息鼓,老老实实坐在石墩上穿鞋袜,赵芳就对旁边打谷子的乡亲说,她家丫头特别乖。乡亲们也配合她说教女有方,赵芳乐呵呵地大笑,说琼华自小就听她的话。
赵芳泪湿了眼从梦里醒来。和大女儿不同,小女儿除了后来的那件事就从没让她操过心。
思念泛上心头,赵芳去揽恩施,却发现身边空荡荡的。
应该是去喝水了吧。
赵芳一开灯,就发现恩施披头散发坐在梳妆台前,把赵芳吓了一跳。
“你干什么呢?”赵芳去拽恩施的肩,发现她闭着眼睛没有一点反应。
赵芳又叫了几声,先是琼华然后恩施,都没有反应。想起来老人们说过的梦游就像她现在这样,赵芳只好把她抱回床上,所幸恩施很轻。
第二天问起,恩施说自己什么都不记得,然后接到了陈家打来的电话,陈志平要陪老婆去县里医院复查,一个星期才能回来,想托吴家帮着照顾一下恩施。
赵芳抱着电话眉开眼笑,都是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然后就挂断电话想起来陈恩施晚上的吓人举动,苦着脸又拨通吴富平的电话。
“你还不回来?”赵芳躲着外面跟狗玩的恩施,“那丫头有梦游症,晚上差点把我吓死了!你快点回来!”
赵芳又把陈家去了县里的事告诉吴富平,电话里的声音没把赵芳的话当一回事,说自己还要几天才能回来,要是怕她犯病就让她一个人睡琼华的屋子,晚上把门锁了。
陈恩施对自己要换屋子睡这件事没有任何异议。晚上赵芳吃了一片安眠药入睡,却还是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凌晨十二点的时候听到了咚咚咚的声音。
赵芳仔细一听,发现是有人在敲自己的门。
“琼华?”
敲门声不大却很有节奏,咚咚咚更像是隔着一层冰用榔头在敲赵芳的心一样。
肯定是陈恩施那个死丫头又犯了毛病,赵芳索性把被子蒙到头顶,咚咚咚的声音越来越大,敲得赵芳心烦,开灯的一瞬间声音却消失了。
赵芳呼出一口气,想着明天一定要把陈恩施送走,一抬头,就看见一颗披头散发的脑袋出现在窗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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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芳要赶陈恩施走的时候她还老老实实跟在赵芳后面,等走到村委会就开始呜呜大哭,说自己一定听话一定乖,妈妈不要让她回家,家里没人,她一个人怕。
如果是十八岁的吴琼华这样撒泼打滚一定没人帮她说话,但现在是十五岁的陈恩施,长得又不比吴琼华高,不到一米五五的个头,哭得又是梨花带雨。
赵芳百口莫辩,她既不想把这瘟神留在家里,也不想被人指指点点诟病她,最后还是在村长出来之前连拖带拉地把陈恩施带回了家。
可那以后好几天赵芳都没有睡过好觉。以前一个人睡好歹是失眠,现在直接被陈恩施的梦游整得神经衰弱。大黑眼袋子挂着,赵芳把恩施带到医院。说是医院其实还不如城里一些比较大的诊所。赵芳坚持陈恩施有梦游症,恩施却一直在哭,还说自己一定听话一定乖,求妈妈不要扔掉她。
“我几时说过要扔掉你?”赵芳不解,却看见陈恩施一直低着的头突然露出一双狡黠的眼睛,传出来的却是胆小怕事的声音。
“……我错了,妈妈。”
“我不是你妈妈!”赵芳歇斯底里一顿发泄,然后才注意到医院里的人都用一种轻视的眼神看着她。
众人眼里处在弱势的陈恩施小心翼翼地拉住赵芳的手臂,“我错了,妈妈……”然后靠近她耳边低语,“你不是很喜欢我这样跟你说话吗?”
赵芳猛地向后一靠,明明眼前站着的是和吴琼华长得完全不一样的陈恩施,却在她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惶恐的样子。
陈恩施的梦游症还没有定论,赵芳就被告知应该去市里的大医院检查一下自己的精神状况。吴富平匆匆忙忙地赶回来,好说歹说才让赵芳同意让大女儿把自己接走。
吴桂看到母亲失魂落魄的样子毫不意外,明明不久前还精神焕发的赵芳现在整个人就像是蔫了的皮球,眼睛里流露出病态的浑浊。
吴富平还要照顾这边的生意。他早就知道老婆常年依赖安眠药,对她的精神失常和吴桂一样不太意外,虽然理由却不相同。
陈恩施并没有赵芳说的梦游症,这点陈志平和刘兰芝都可以证明。而且尽管在赵芳那里留下阴影,她还是非常孝顺地叫吴富平爸爸,赵芳不在,还会从自己家里给吴富平带饭。
吴富平休息那天决定带恩施去县里玩,他不懂恩施喜欢什么,就带她去了年轻人都爱去的肯德基,陈恩施小口吃着鸡腿鸡翅,还一边让吴富平也尝尝。
去商场的时候恩施申请去一次厕所,她蹲在隔间里,把吃进去的肯德基都抠了出来。
吴琼华追赶时髦,每个周末都会和朋友去县里吃快餐,张同幼也会跟着去,但他胃不好,吃不得油炸,却总会坐在吴琼华对面点一杯暖暖的奶昔。
陈恩施不喜欢吃快餐,她甚至觉得张同幼不该出现在这个拥挤狭小满是人呼出和吸进气体的房间,而是应该站在风雨桥上或者鼓楼里,干脆席地而坐在草坪上也好,什么也不干,就画他的画。
吴富平给陈恩施买了很多衣服,都是吴琼华会喜欢的颜色,但是款式却是赵芳会喜欢的。
刘兰芝把衣服拿出来对着恩施比划,然后重新塞进袋子里,跟陈志平抱怨吴家的人眼光不行。
但恩施还是穿着吴富平买的衣服出入吴家,久而久之乡亲们都夸恩施孝顺,毕竟经历了赵芳的事情后,恩施不仅心无芥蒂,在吴富平跟前还是那副乖巧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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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富平又来陈家见恩施的时候看见她正在画画。他走近一看,发现画架老的厉害,还有几分眼熟。揣摩之下,注意到恩施正在画一个年轻的男人。
吴富平突然大发雷霆,不仅把画架推倒还揪起恩施的领子扇了她一巴掌。动静大得把里屋午睡的刘兰芝惊了出来,一眼就能看见恩施身上泼满颜料,捂着脸趴在地上。
“吴富平,你疯了不成!?”刘兰芝赶紧护住女儿冲着吴富平吼,结果他既不知错也不后悔而是火气上头指着恩施连骂“婊子”。
“吴富平!”
“你他妈的这个臭德行,十五年了还没改!不守本分不守规矩,见着男人就往上贴!”吴富平抓过画来彻底撕烂,“我让你画我他妈让你画!张同幼那个贱男人有什么好的?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他做的那些丑事,一天到晚穿成个鸡一样跑出去,你贱不贱,贱不贱?”
刘兰芝一把推开吴富平,红着眼睛开始叫人。陈恩施苍白的脸对上吴富平涨红的脸,她爬起来,娇声说:“爸爸,你怎么了?”
吴富平还是一口一个“贱人”“婊子”,看着恩施靠近自己,突然发现她的那双大眼睛细看之下居然透着冷冽的寒,像是不见底的深渊。
陈恩施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问:“你之前出差和刘姨过得开心吗?”
她指着吴富平口袋里的手机,眉眼弯弯,“刘姨长得真漂亮,身材也好,就是发现是我接的电话后不太开心,说是要让爸爸不得好死。”
什么时候……?是自己之前上厕所的时候吗?还是单独去买烟的时候?
吴富平的名声彻底臭了。不仅因为他跑到别人家里打别人的女儿,还因为他养在外地的小老婆带着儿子来讨说法。
赵芳和吴桂赶回来的时候家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吴富平的状态不比当初赵芳走的时候要好,整个人就像没了魂,只剩一具行尸走肉,沟壑纵横的脸在看见陈恩施的时候骤然狰狞,恶毒地诅咒她,“吴琼华,张同幼那个野男人也就比你多活了个十五年,可是那又怎样?还不是被车轮子碾死。呵呵,吴琼华,你也不得好死!”
陈恩施冷漠地看着眼前这个憎恨亲生女儿的老男人,那张干燥的嘴巴里,如蛇吐信。
吴琼华早就不得好死了,十五年前被迫投河,张同幼也死在了除夕那天,陈恩施身上担着两条人命,毒蛇又有何惧?她才是从地狱里爬回来的鬼。
呵呵,还不够。
吴桂在院子里不安分地踱来踱去,手里的电话打个不停,又咬着指甲恶狠狠地瞪着夜空里的虚无。
赵芳裹着毯子出来,担忧地看着女儿,“阿桂,算了吧,她就是琼华,她从地狱回来了……”
“回来?回来干什么,把我们家搅得天翻地覆,所有人都向着她!”她恨得牙痒。
吴桂终于打通了想要的电话,立马改了态度,恭恭敬敬地和电话那头说着什么。
陈志平和刘兰芝虽然是本地农民,但也是读过几年书的,陈志平更是高中学历,本以为自己女儿是转世灵魂就已经够离谱的了,他们更没想到最离谱的还是赵芳和吴桂带着一个“著名”天师要来抓恩施身上的鬼。
刘兰芝叉腰痛骂,“赵芳你要不要脸?先是你说我女儿梦游,然后是你老公骂我女儿婊子,现在又说我女儿身上有鬼?我还没找警察来抓你们呢!”
陈志平没他老婆嗓门大,但也是堵在家门口不让那两个泼妇有进来的机会。
乡里乡亲看热闹的许多,大都在骂吴家不是人,这种污人门楣的事也做得出来。
赵芳铁了心要进去,还抓烂了陈志平的手,吴桂一个四十岁的女人在别人家门口撒泼,被人指指点点也没一点要脸的意思。
最后两边差点打起来,还惊动了村干部。新世纪还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聚众搞迷信活动,要是捅到上面去,这官还做不做了?
赵芳不肯罢休,村干部也在那里劝,但正所谓唯有小人与女子难养也,更何况这俩加到一起。
在村干部脸被抓烂之前,陈恩施自己出来了。她同意赵芳和吴桂的提议,但如果她们没有捉到想要的鬼,以后再也不得来陈家放肆,无论法事如何,她都会与吴家断绝关系,从此只是陈家恩施。
赵芳和吴桂见她答应了也不说什么,只有村干部磕磕巴巴想表示不同意却挨不住吴家女人民风彪悍。
法事就在陈家外面的一片空地举行。天师一袭黄袍背贴八卦,摆了一地纸钱火盆黄酒,又神神叨叨念了什么,就冲到恩施面前给她脑门贴了一张符。
陈恩施问:“完了?”
天师又抓来一大把,就差把恩施给裹起来。
随后他昂首挺胸,阔步走到赵芳和吴桂面前,说恶鬼已除。
刘兰芝冷哼,“头一次见把自己女儿的魂当恶鬼来抓的。”然后就跟陈志平一起把恩施身上的符纸扒拉下来。
赵芳和吴桂半信半疑,见恩施没什么反应,决定晚上留下天师在家里喝酒。一来是拖延时间看看吴琼华的魂是不是真的没了,二来万一有个好歹还有天师镇着。
明月当空挂,吴桂开门出去散酒气,发现陈恩施又穿着那条碎花裙子站在她家门口。
“天师!天师!”他早醉得不知今夕何夕,压根不搭理吴桂,反倒是赵芳被她吵醒,披着衣服跟她出去。
陈恩施鲜红的嘴唇在月色下更加夺目,映衬苍白皮肤没有血色活像从棺材里爬出来僵尸。
“妈妈,姐姐,你们为什么要找人来害我?”
赵芳吓得腿直哆嗦,还是吴桂大着胆子喊:“陈恩施,你别装神弄鬼!”
“吴桂!”陈恩施,不,吴琼华。
她就是吴琼华,只有吴琼华才会这样咬牙切齿地叫她。
“是你篡改了同幼的志愿,你毁了他的梦想!”
“你这个贱人,真以为能靠着那个没出息的男人从这里出去?你以为漂亮一点就能山鸡变凤凰了!?我就是要让他逃不出去,让他和你一起烂在这里。吴琼华,我要把你永远踩在脚底下!”
月下琼华伴着微风扬起裙摆,背后是森森然的浩瀚明月。
是她。是她回来了。
她回来报仇了!
“吴桂,你以为自己真的能赢过我吗?”
吴琼华明明在笑,可冰冷的眼眸里根本没有任何笑意,只有想要把吴桂和赵芳拉向深渊的黑暗。
“我不会放过你们的。”
她的嘴角咧得更高,一抹血红连带着无边寂静。
“永远也不。”
7
陈恩施悠闲地漫步在乡间的小路上,月明星稀,不远处洒下的银光铺满稻穗,成了一望无际的银色海洋。
她希望张同幼也在这里,如果是他就会从背包里拿出速写本,然后温声说,“恩施,我们在这里待一会。”
就凭那声像春风一样的“恩施”,她也一定会答应。
都说不能在年少的时候遇见太惊艳的人,陈恩施觉得,也不能在年少的时候看见太温暖的光。
那会眷念,会奢望,一旦寻不见,就再也没办法从冰窟里爬出来了。
陈恩施跪在田埂上,借着月光去看自己水里的影子。
她用指腹反复摩擦嘴上的鲜红,然后抱着手上和心上的红在静无故人的夜晚,哭得撕心裂肺。
吴富平消失了,吴桂和赵芳像得了癔症一样在晚上发疯酒驾,连人带车栽进水库里,过两天被捞上来的时候人都泡烂了,还是陈家收的尸。
陈恩施挑了个爽朗的日子抱着一束花坐到吴琼华的孤坟前。
“我从来没有见过你,也希望你不要怪我做了多余的事。”她把花放下,又拿出本该是从土包里挖出来的铁皮盒子,“你知道我不仅仅是为了你。那件裙子我替你烧了,就算是你送给张同幼的纪念,我想你也不会愿意看见它,虽然那也是他托我保管的唯一一样东西。”
陈恩施拿了几枝放进盒子,把它埋进那个她随意挖出来的土坑里。
“张同幼的坟葬在他的老家,有机会我帮你去看看。这是他送给我的糖果盒子,他给我的东西不多,口红就不给你了,画架太大,素描本我也想自己留着,所以我把这个盒子留给你,就当他在这里陪你。”
陈恩施的脸有些红了,“你千万别以为我是舍不得……呃,虽然我确实舍不得。但这是他第一次送我的东西,我已经对你够好啦。”
她终于回到了一个十五岁少女应该有的样子,虽然情敌只剩一座墓碑,但她还是有些羞涩,又想不服输地挺起胸来。
“张同幼和我说了你们很多以前的事。我真是太羡慕啦,如果我早出生几十年,是不是就能跟你们一起玩啦?哼哼,到时候还说不定张同幼会喜欢谁。你可别笑,他不喜欢我还不是因为我遇见他的时候太……”
“……小了。”
陈恩施认识张同幼是她十二岁的那年。那天张同幼蹲在田里挖泥巴,恩施好奇地走过去,才知道这个叔叔是在找陶泥。张同幼用陶泥做了个小碗放在太阳底下晒,晒干以后又拿颜料在上面画画。陈恩施从来没见过那样好看的东西,捧在手里像是会开花一样。后来恩施经常去找张同幼,每年他都会从省里过来,第一年是给画室找陶泥,第二年、第三年是来这里画画。
张同幼很喜欢这里的风雨桥,尤其是下雨的时候,河面上凝成一团雾,他就看着雾画画。而陈恩施就跟在他的屁股后面,看他画画,后来他教她画。
张同幼有时候还会说起外面的事,又会说起以前的事。他提到他有一个青梅竹马,后来过世了。
陈恩施央求他多说一些,许是她任性的时候像极了谁,张同幼拗不过,把一个叫吴琼华的人说给她听。
他说,她是世界上最好的人。陈恩施嗤之以鼻,但看他回忆起来眼底的忧伤,她又觉得要是那个人没死的话该有多好。
她总是跟在他身后,那么近又那么远,渐渐地变得眼睛里到处是他。陈恩施早熟,却也是快要十五岁的时候才意识到那是一份会让她欣喜,让她悸动,让她不安,让她难过的感情。
就像吴琼华和张同幼那样。
她小心翼翼打通了张同幼的电话,那头却是急急忙忙,说不出高兴还是更难过。
陈恩施抱着电话,听他停停顿顿说完了他知道的真相。
原来一切理由都是借口,回来三年张同幼一直在找吴琼华的死因。
他不相信那样一个乐观坚强的人会什么也不说就突然自杀。
直到他知道,吴琼华死前,在河边与吴桂发生了争执,为的就是他被篡改志愿上不了大学的事。
“吴桂把你推下了河,就算是她失手也应该把你救起来,但她离开了,什么也没做就离开了,因为她知道你不会水。”
陈恩施细嫩的指尖划过吴琼华的名字,“但是你放心,他们都得到了报应。无论是你虚伪的妈妈,还是想要控制你的爸爸,又或者是那个明明嫉妒你要死却始终不肯承认的姐姐。”
张同幼死了,电话明明通着,说话的人却再也见不到了。那天夜很浓,还在下雨,一辆车开过来了,没有注意到他。
“我还没有说我喜欢他呢。但是他好像一直都知道。比我自己都更早知道。”
“他有一天突然对我说,恩施啊,外面特别好,你一定要出去看看。等你去了外面就会知道,在这个小世界里发生的一切变化都不重要,那个时候你会忘记这里,这里的事,还有这里的人。”
“哈哈哈!吴琼华,你说张同幼是不是不会撒谎?要是真的像他说的那样,为什么十多年过去了,他还一直对你念念不忘?”
陈恩施笑得有些难看,“可我知道为什么,就像我知道自己再过多少年都不会忘记他一样。”
“对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后来他复读一年考上大学了,学的是他最喜欢的专业,学校想让他留校,但是他自己出来开了个画室。他真的好厉害!”
微风拂过,始终都是一个人在自言自语。吴琼华、张同幼,她和两个死人命运交织,把自己的心勒得很紧。
陈恩施的嘴角被静默抚平,“吴琼华,你不要怪我借了你的身份,也不要怪我多此一举。以后每年我都会再来看你。”
陈恩施穿着一件明亮的黄色裙子,在吴琼华的坟墓前转了一个圈,扑面南风,拂过她的脸庞,也吹开了坟墓前的花。
“再见了,吴琼华;再见了,张同幼。”
她迈着轻快的步子,呼呼而过的风会给她送去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