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97年,东县高中。
人海穿梭,赶上了新生入学的时候,唐昔苦恼地提着大包小包的零食,在校门口见到了救命稻草。
“赵文晁!”
没听见?
“赵文晁!”声音更大。
还是没听见?
唐昔索性把购物袋一放,全身力气专注于冲赵文晁大喊。
这一喊,整个校门突然安静下来,大眼看小眼,面面相觑,眼神游移,似乎都在找一个“赵文晁”。
本人拿着物理书,挎着脸从唐昔那接过购物袋,万众瞩目下还听她得寸进尺:“帮我送到女生宿舍哦前桌先生!”
今天这条小路走得格外漫长,花花绿绿的大棉被高过了她的头顶,今天的天空都变得五颜六色。
“赵文晁,你看那些新生笑得有多开心。”唐昔颇有一种当了学姐的优越感,“正式开学后有的他们受!”
赵文晁不偏不倚,空着的那只手把物理书砸在她脑袋上,“物理卷子发下来,你也不会好受的。”
“前桌先生也太过分啦!”唐昔软糯的声音响起,给赵文晁腻出了鸡皮疙瘩,“我还是比较期待一个月后的艺术节。”
高二开学的日子没有给他们太多适应的时间。老师们一如既往地鞭策起来,恨不得直接在讲台上挥舞长鞭。
唐昔的桌子上放着两本本子,一本流畅地记载狗爬笔记,一本精美地默写流行歌曲。
“我十七岁那年离开了家乡沈阳,因为感觉那里没有我的梦想~”
悠扬旋律从一张CD里传来,角落里的男生们正把玩着新鲜道具,艾敬明快轻柔的声音透过课间扬起的窗帘,穿透了唐昔的梦。
歌词从沈阳唱到北京,带着东县小城高中生们的向往飘向香港。八百伴、午夜场……她戳戳赵文晁的肩膀,问他去没去过北京,到没到过香港。
赵文晁只是瞥了眼她的狗爬字,瓮声瓮气,“笔记检查不合格,重……”
后半句话溜出来前,唐昔立马钻进了梦眼里。
下午的班会讨论艺术节要出的节目,学渣们积极参与,学霸们蒙头做题。黑板上板板正正写上《我的1997》,唐昔凑到赵文晁的耳朵旁,“要不要我们组个双人节目?”
赵文晁显然沉迷学习,无法自拔,反倒是唐昔不上不下,对什么都感兴趣,什么都想尝试,高高举手,想着,大不了我自己上。
“文艺委员,我要唱《你怎么舍得我难过》!”
台下稀稀拉拉有人吐槽,“那不是90年的歌嘛?太老了!”
唐昔轻吐舌头,“哼!1997不也过了一半!”
艺术节缓步靠近,月考的压力消磨着一教室的年轻热血,一周前还能在校园里听到的袅袅歌声,现在稀稀拉拉,像是憋了很久却放不出来的屁。
只有唐昔写完作业后,顶着一张笑脸跑上天台。赵文晁好奇地抽过书里的卷子,学习委员的脑袋凑了过来。
“你还别说,唐昔绝对是个人才。学和玩哪个都没耽误,成绩还能保持不变。”
赵文晁只是沉默地给几道题划上圈,才闷闷地说:“也从来没有进步过。”
晚自习前,赵文晁在天台找到唐昔。她抱着吉他,修长的手指在六弦上飞快地的跳舞,哼唱那首歌的旋律。
“唐昔。”
赵文晁只得了她一个温和的笑,音乐没有半分想要停下来的意思。
他走上前打断她的节奏,把吉他抄过来,问她怎么还不去上晚自习。
唐昔郁闷,看了眼表,“还有十分钟。”
“只剩十分钟了。”
差不多的话却在截然不同的意思。唐昔又不是笨蛋,她从废弃的桌子上跳下来,“学习我也没耽误,排练也得跟得上。”
“你就不应该把时间浪费在这种事情上。”赵文晁语气坚定,甚至不近人情。
“说这个话。”唐昔满不在乎,“做自己想做的事,这才是我的1997。”
“哦,对了,”她狡黠一笑,“还有我的1998、1999……”
赵文晁放下吉他,用力地带上了天台的门。
唐昔的排练雷打不动。月考结束后,大多数人都被这次的考试挫光锐气,按老师的话来说,第一次月考的目的就是把他们从假期综合征里拉出来,看清残酷的现实。
这种状态下,大家对艺术节更加充满想象。就连班里闷头不做声的几个学霸也暗戳戳地期待,只有赵文晁在当天向老师提出留在教室学习的要求。
班主任复杂地眼神在这位尖子生上游走,最后只说让他劳逸结合。
高二六班的斜对面就是教学楼的后门,而穿过后门走一小段路就是此刻充满节日氛围的礼堂。
此起彼伏的音乐被风声带来,赵文晁烦躁不安,出去关门的时候看到了一身纯白小礼服的唐昔背着硕大吉他,那根背带五彩缤纷,像是从艺术节里偷偷溜出来的一串欢乐。
唐昔化了淡妆,让她更加明媚动人。盘起来的头发也让她多了几分妩媚的气质。
赵文晁站在教学楼里,和她只有一扇玻璃门的距离。
那扇门似乎在今天出奇的重。
“赵文晁,还有十分钟,我等你。”
明明是只有十分钟了,她居然不去后台准备。
礼堂比赵文晁想象的更加热闹。人挨人,人挤人,他来得晚,只能站在最后面的过道上,又是穿着黑衣服,离舞台那么远,谁能看见他?
很快,他就为自己稀里糊涂的想法感到烦闷。
一个节目结束,所有人都把手伸出来鼓掌,还有一些男生踩上椅子,手作喇叭状,拿出熬夜抱佛脚的气势摇头呐喊。
赵文晁呆呆地,他觉得自己手上少了什么,好像少了卷子还有笔。
这是唐昔的节目。暖色聚光灯打在舞台正中,在纯白连衣裙上烘托出了阳光的氛围,吉他声带来悠扬前奏,连续重音踩着所有人尚未平息下来的心跳上。
“对你的思念是一天又一天,孤单的我还是没有改变~”
唐昔的声音带着能够击穿冰层的温柔。她一开口就把赵文晁给听愣了。他不知道她唱歌这样好听。
过去一年。他只知道唐昔爱出风头,成绩不差,他能在任何活动里看见唐昔的身影,但安静下来,又能听见背后写字的沙沙声。
风吹树叶,撩动心房。唐昔喜欢用笔帽轻轻戳他,会问题目,会聊闲话,会指着窗外发呆的小鸟,噗嗤一声,笑得有些不雅。
温暖的色调中,唐昔暖洋洋地伸长脖子,白皙修长的美丽脖颈带着那一句:“美丽的梦何时才能出现,亲爱的你好想再见你一面~”
赵文晁看见,唐昔的视线在观众席上游走,带着天然的暧昧和音乐的朦胧。礼堂完全的安静,仔细去听还能听见正好踩在节拍上的啜啜低泣。
高潮爆发的一瞬间,唐昔锁定了自己的目标,她直勾勾地盯着赵文晁,带着挑衅和得意。
“最爱你的人是我,你怎么舍得我难过~”
黄品源的歌声是激情的诉说,带着质问和疑惑,变成了愈发响亮的吉他伴奏,唐昔站起来,从她喉间发出的声音更像是对无情人的责怪和愤怒,成功点燃了十七岁少年们那颗脆弱却无比坚强的心。
欢呼声中,唐昔站在光下,额间渗汗,鞠躬行礼。
赵文晁站在阴暗里,试图捕捉缥缈的光。
2
艺术节后,紧张的气氛再一次不讲道理地弥漫整个校园。唐昔没日没夜地埋在书堆里,猛然抬头,顶着两个乌黑的眼圈。
赵文晁拉她去球场散步,月朗星稀,路灯将柔和的光打在蓝白的校服上,拉链被她拉到脖子,还是顶不住沉而重的风。
“学习好难。”唐昔吐出这句话,难得收获了来自赵文晁的赞同。
“我以为你不会对学习有抱怨呢。”
“我又不是机器人。”赵文晁脱下自己的校服,唐昔警惕地盯着他,“干嘛?”
然后就被一件宽大的校服盖上了头。
洗衣粉的味道,淡淡的,好像还有薄荷的清香。
中考结束,不代表考试的终结。所有人在接二连三的考试刺激下,不仅萎靡还有秃顶。
永远刷不完的练习题成为了唐昔新一轮的噩梦,无休止的垂死梦中惊坐起,试卷还有下一题。
纵然潇洒如她,也少了很多玩乐的兴致。反倒是赵文晁时不时眺望窗外,在熄灯前去拉唐昔走上一圈。
97年末,如果给唐昔重来一次的机会,她不会答应跟上赵文晁的步伐,去看他发现的废弃鸟巢。
刺眼的白光穿过林间缝隙,打在二人身上,神圣而庄严的声音宣告命运的死刑,“里面的,全给我出来!”
站在正道的光辉下,唐昔惊恐地发现逼仄的小树林里居然隐藏着十来对情侣。
老师一个一个审问过去,有的不敢说,有的大胆承认,赵文晁看唐昔跟着点头摇头,实在好笑。
白光打过来,他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他发现,和这些人为伍,他和唐昔像极了情侣。
周一例会,搞早恋的一对一对上去检讨。
轮到赵文晁和唐昔的时候,台下极为轰动。
谁让赵文晁是年级前五的好苗子,唐昔又是一首《你怎么舍得我难过》唱响艺术节。
赵文晁一字一顿,有些害臊,唐昔气吞山河,不像做检讨倒像国旗下讲话。等她说完,掌声雷动。
被迫成为一对后,赵文晁尝试注意两人的关系。比如唐昔叫他他沉默,唐昔喊他他装死,一瞬间回到高二开学的校门口,这一次唐昔没有大声去喊他。
在纠结的沉默里,他们度过元旦,走向一九九八。
《水浒传》播出的时候,成为了男生们最爱的话题,还有CCTV7的《军事报道》,他们对于男人之间的浪漫有着蓬勃的兴趣。
直到寒假来临,唐昔也没能和赵文晁搭上话。
电视里的春晚传来王菲和那英的歌声。
来吧来吧相约九八
相约在银色的月光下
相约在温暖的情意中
……
赵文晁觉得,唐昔唱起来一定很好听。
他不安地拿起电话,拨通唐昔家的号码,平铺直叙的机械音后,窗外烟花在夜空中不留情面地绽放。
赵文晁挂断电话,躲进阳台里。
唐昔的回电是在第二天,赵文晁尴尬地扯完学习扯拜年,电话那头噗嗤一笑,洞察一切。
新年第一天,他听到后桌小姐说:“我原谅你啦,前桌先生。”
开学以后大家聚在一起讨论最多的话题就是长野的冬季奥运会。唐昔特地拉着赵文晁钻进校外的粉面馆,为的就是一场比赛直播。
赵文晁看她认真,虚心请教这些体育赛事,结果唐昔煞有其事,胸有成竹,像是大侠传授武功秘籍。
“徒儿,为师只有一句话:为中国队加油!”
事实证明,这句话非常适用。在即将准备新一轮的月考,3月23日的那天,校园广播传来了校长振奋人心的呐喊:“歼10战斗机——首飞成功!”
全校师生先是一顿,随后欢呼雀跃。那一天的东县高中,像是回到了艺术节的小礼堂,没有气球,没有彩带,没有红绸,没有舞台——但有嘶声力竭的咆哮,有挥洒而下的纷飞试卷,有掀翻桌子也要跳起来大吼的民族荣耀!
唐昔跑回宿舍,抱来那把沉灰已久的吉他,调音,练手,“兄弟们!”
一声呼唤,所有人都跟上节拍,她坐在窗台上,翘起二郎腿,年轻的班主任也跟着一起高歌:
来吧来吧相约九八
来吧来吧相约一九九八
相约在甜美的春风里
相约那永远的青春年华
……
赵文晁哭了。
唐昔坐在他身后见证无数次他的回眸。这一刻他转过身去仰望她,没有舞台的暖光灯,有的只是奋力钻进教室里的风和阳光。
隔壁班的同学探头探脑,然后一个接一个的教室响起来《相约九八》,蔓延到第二层、一栋楼……课间的校园里,充斥着少年们对青春的赞歌和关于未来,热血沸腾的向往。
但这一次,赵文晁很轻易的就能够着她。
3
唐昔要炸了!
神特么体育节谁都能缺席就她不可以。
行吧,跳高跳远勉强能上,“但你给我整个三千米,想要我的命就请直说好么,老boy?”
事实证明,再潇洒的唐昔也干不过为了给项目凑人头掉了一把头发的体育委员。
战败泄气,唐昔成了一条瘪掉的河豚,很想生气,但没力气。
遥想上一次,她还舒舒服服地抱着吉他在队伍里充当拉拉队。
泪,6了下来。
“那,还有男子五千米……”体育委员一咬牙,“算了,这个我——”
“我报名。”
唐昔眼前,赵文晁不怕死的一只手差点崩掉了体育委员的泪腺。怕他反悔,一下课就飞奔报给了体育老师。
唐昔觉得赵文晁越来越奇怪,现在不仅能开玩笑了,还能跑步了。
要是以前,就算体委跪在他面前,求爷爷告奶奶,他也只会冷淡地表示,跑步会影响我刷题的速度。
但这样的赵文晁,唐昔还蛮喜欢的。
肩负长跑的两个人,成为了一大早跑道上扎眼的存在。
鉴于早恋在前的光荣事迹,前半个月还有老师保安把他们两人盯得死死的,在发现赵文晁从来没有要等唐昔的意思,一个人超她三百米后,老师们放心地回去继续补觉。
而至于赵文晁准备毛巾和水,盯着她不能大口地灌,时而转身鼓励跑不下去的唐昔,在她进步以后,冲她露出罕见的微笑……
这一定是友爱纯洁的同学关系。
4月1日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周三。裁判一声枪响,号码牌就在肉眼中只剩残影。男子女子各自分开比赛,先短跑后长跑,赵文晁和唐昔一起在体委的监督下完备热身运动,听他唠叨第三遍注意事项。
唐昔先跑,114这个号码牌实在不太吉利,一听就感觉跑完三千米人都要死了。
场外不允许陪跑,赵文晁就站在终点等着她,其他同学分布整条赛道,确保加油声连续不断。
三、二、一——
唐昔从没输过,指的是气势上,所以就算跪到终点线,她也得保证自己足够英姿飒爽。
这是个难题。络绎不绝的加油声反而让唐昔心乱如麻,有些不知所措,脑子里嗡嗡地响。
第一圈完毕,她看见赵文晁又在对她笑。
明明环境吵闹,但她却能很清楚地听见他的声音。
淡淡的,像是洗衣粉的味道,唐昔一舔嘴,还是薄荷味。
赵文晁上场前,他希望唐昔也能在终点线等着他。准备去起点线的时候,唐昔用手背不重不轻地碰了一下他裸露出来的肩膀。
很扎实。
“向前冲吧,前桌先生。”
赵文晁摩挲指腹,非常紧张,“如果我赢了,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好。”无论是什么,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他。
五千米很慢,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她;五千米很快,最后一圈的时候,他的眼里已经没有了终点线,只有站在后面的她。
冲刺——拥抱!
汗水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全班同学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唐昔被他抱得哈哈大笑,赵文晁在她耳边说:“周五晚上你能陪我去看电影吗?”
唐昔微笑着回答,“不能。”
赵文晁扭头去看她的脸,贴得极近,可以感受呼吸,也能察觉到每一个毛孔的微张。
她轻柔地笑了,“前桌先生,今天是你约我的日子,也是一个美好的愚人节。”
周五晚上,影院里放着莱昂纳多主演的《泰坦尼克号》,每一个人都为他们的爱情而揪心,唐昔也不免俗地红了眼。
巷子走到头,夜景湛虚明。前面就是学校了,赵文晁拉住她,突然说起了杰克的台词:“我觉得生命是一份礼物,我不想浪费它……”
唐昔的鼻尖因为纸巾的缘故被擦红了,过了十几秒,她才反应过来,背靠路灯,“你真的很喜欢这部电影。”
赵文晁高她一个头,在路灯的光晕下,轻而重的声音敲开了唐昔的心房。
“他们告诉我的一件事,就是要尽情地去爱——”
唐昔莫名觉得,赵文晁的话像是贴着她的耳朵讲出来的,酥酥的,麻麻的,她红了耳朵,生平第一次羞涩地低下头。
赵文晁的声音从头顶飘来,卷着低沉稳重的嗓音,而这个角度能看见他指节分明的手,正在不安的摩挲着。那上面也一定沾满了洗衣粉的味道。
“唐昔,我喜欢你,你能和我在一起吗?”
赵文晁红透了脸,他很庆幸唐昔没有看见,因为他希望这一刻,他足够帅气。
这才是他的1998。
4
连绵阴雨在98年的夏日死死地攥紧每一个人悬着的心。黑云压城,洪水破堤,席卷山脚平房,军人逆行,这是新闻里每一刻的日常。
在东县小城,排不干净的雨水也在低洼淤积起来,每天都会有走读生传来出不了家门的消息。
高中最后一个压抑的夏日被洪水锦上添花。大家的情绪都不高涨,甚至有此起彼伏的叹息声。
赵文晁的舅舅就在长江作战。他很喜欢这位舅舅,在他身上永远都有颇具时代感的男子气概,像是二十世纪尾巴上稀罕的一颗珠宝。
街头巷尾的饭店面馆,只要有电视的都在收看新闻。赵文晁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台笨重的机器,在一个木桩飘来的时候,他屏住呼吸,在军人堪堪躲过后,他又放松下来,紧接着又因为战士们肩上来不及处理的伤口而揪心不已……
回到教室,班主任有些失神,她头一次觉得,教室里的灯实在太暗了,那些桌子上的书为什么要堆得这么高?压得人喘不过气。
百年一遇的特大洪水不仅轻而易举的夺走了数百人的性命,就连前仆后继的军人们也会随时在这里划上奉献的句号。
是完美的,更是缺憾的。
角落里,军人的女儿忽然失声大哭。她是一个文静的女孩,此时此刻却哭得伤心欲绝。
她已经三天没有爸爸的消息了,她不知道他现在在哪,不知道他是否活着,不知道他的鞋子坏了怎么办,不知道他有没有按时吃饭。要是爸爸不在了,她就算考上清华北大又有什么用?她想高考那天坐上爸爸的摩托车,这样她一定可以超常发挥……
人类内心的防线如蚁溃堤,有些人索性放肆哭喊,有些人无声悲泣,越发压抑的氛围里,所有人都会这样结束这个特殊的夏天。
不要。
我不要。
这是唐昔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念头,被她紧紧抓牢。
回到宿舍,她翻出了那把又在吃灰的吉他。
这把吉他陪伴她在艺术节绽放光彩,陪伴她在课间唱起一九九八。她抱着吉他走进教室,在赵文晁的手上塞了一个借来的摄像机。
这一次,她站上讲台,用着非比寻常的气势告诉大家,“同学们,宣泄吧!”
班主任僵直地站在教室门口,看她熟练地勾动琴弦,以激烈热情的姿势伴随悠扬的前奏,一开口,便是震撼人心。
赵文晁马上就知道,她在唱《明天会更好》。他生硬地操作起摄像机,却始终得不到要领。
唐昔的歌声一如过去出现过的任何一次,具有穿透人心的力量,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她选择安抚听众的心。
那是一种从绝望里爬出来的声音,像是小鸟破壳,嫩芽出土,埋在深渊的人推开最后一块挡住阳光的积石。
班主任拿过赵文晁手中的摄像机,灵敏地操作起来,以一个帅气的响指完美地踩在整首歌的高潮上。
唱出你的热情
伸出你双手
让我拥抱着你的梦
让我拥有你真心的面孔
……
一个、两个、五个、八个——最后所有人都注视着讲台上的吉他少女,看她挥汗如雨,长发被音符带起,在喧嚣的空气里点燃无数星火。
唱出你的热情
伸出你双手
让我拥抱着你的梦
让我拥有你真心的面孔
……
四十多个声音融合在一起,无数性格迥异的个体此时凝聚成团。这是一场没有排练的合唱,没有重奏,没有男女声,没有高低音……但它比任何专业的合唱都要摄人心魂。
窗外大雨似要争强好胜,乌云愈浓,像是对他们的饱满的激情感到气愤。摄像机里,与窗外浓墨相对应的是十八岁少年们站在白炽灯下,他们丰富的动作推开了桌上垒起来的书本,有人学着唐昔,站上椅子,踩上课桌。
他们脱下外套在空中挥舞,他们敲着墙壁,敲着桌面,敲着所有能够发声的物体,整间教室都是他们的乐器!
过道走廊人满为患,年轻的老师们拿出铝盒伴奏,上了年纪的老师跟着哼唱。
东县高中再一次沸腾,在这个灰暗压抑的夏天里,他们将《明天会更好》带到校园里的每一个角落。
大家欢呼,大家痛哭,他们肆意放飞青春的思念,把它们带给远方浴血奋战的亲人。他们大笑,他们怒吼,这也是他们对现实的宣战,冲破未知的束缚,要与这命运去争高低!
那段视频在唐昔和全班同学的拜托下被班主任寄给了东县电视台。
很快,它从县城飞到市里,又从市里飞到中央。
这座默默无名的小县城一时间声名大噪,像是雏鸟学会飞翔,绿芽长高一寸,破茧而出的热情和奔腾热血激昂了无数人的斗志。
在这艰难却又满怀希望的日子里,唐昔和赵文晁结束了他们高二的时光。
高三那年,唐昔一半的时间都消耗在声乐上,同一间教室,更多的时候只有前桌先生。
98年除夕夜,唐昔钻进赵文晁的怀里,她已经决定好了要去北京,因为她知道,东县没有她的梦想。
去年的烟花是赵文晁一个人在阳台上看的,今年他用大衣包住唐昔,靠上她的颈窝,触碰围巾上柔软的绒毛。
当明天到来的时刻
悄悄无语聆听那轻柔的呼吸
那么快让我们拥抱拥抱
拥抱彼此的梦想
你用温暖的目光迎接我
迎接我从昨天带来的欢乐欢乐
……
歌声宛若呢喃,赵文晁的心跳就是他的伴奏,唐昔窝在羊毛衫的温暖里,抬头,害羞的声音传来,“只有十分钟了,我得回家了……”
她看见他低头,温柔地带动她的后颈,热气与热气混合、沸腾、升华。
“还有十分钟呢。”
烟花爆竹,燃烧最后的一九九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