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白夜
文/凌初
你要看见北疆的日光。
也是你心底的日光。
1
她在火光中醒来,拽住路过男子的衣摆。
嘶哑灼热的喉咙发不出声音,只能挣扎着做出无声的口型:“救我。”
戴铁面具的男子俯下身,身后是迅速逼近的层层烈焰。
他上下打量着这个求救的女孩:“你是……白珠小公主?”
白珠下意识摇头,又慌乱点头。
男子朝她伸过手:“跟我走。”
永夜城外的一处崖穴中,男子掏出硝石燃起一个火堆,他的身影在壁上闪烁跳动。白珠抱着双膝缩在角落里,面前温暖的橙色火苗点亮了黑暗寒夜,和方才宫殿里烧毁一切的灾难截然不同。
他把白珠救出了被放火焚烧的宫室,带着她躲过了数次追杀,撞破了封锁永夜城的咒印,方才逃了出来。
“王上早料到迦图王兄有叛变之心,可我们还是低估了叛众的实力。”男子轻轻叹息一声,看向白珠,“目前玄宫已被叛众占领,王上被迦图挟持出宫,生死未卜。但只要还有一线机会,便请公主殿下相信我。”
白珠点头,徒劳地动着唇,试探着扯过他修长好看的手,见他没有抗拒,才用指头在他手心一笔一画地写:“谢谢你。”
绘有巫族图腾的铁面具挡住了男子的面容,白珠只能看见他微微闪烁的眸光。
男子愣了片刻:“公主殿下……不能说话?”
北疆民众皆传言巫王的小公主白珠聪颖美丽、精通术法,但因她平常深居玄宫足不出户,竟无人知道她……是个哑女?
白珠垂下头默认,静静地看着地面。
“放心,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他顿了顿,换了一种更加缓和的语气:“我叫慕霜。”
慕霜。白珠看到他侧脸显露出的锋利的下颌线,在心里默默地念着这两个字,北疆的大祭司,慕霜。
城中的骚乱直到三日后才平息,慕霜将白珠改扮成自己的侍女模样,带着她潜回了城。巫王居住的玄宫,如今已被迦图及叛众所占领。
他把她带进自己的祭司神殿:“这里常年只有我一个人住,你不会被别人发现,很安全。”
安顿好她后,慕霜转身离开,白珠下意识地扯住他的衣袖。
“你要去哪里?”她咬着唇,在他掌心上慌乱地写。
“即使玄宫易主,一年一度的祭神仪式也不能延期,我负责主持仪式,需早做准备。”他礼貌地收回手,似乎不习惯陌生指尖的触感,“最近比较忙。殿下的房间有许多古籍,若无聊,可以拿来读。”
白珠目送慕霜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外,角落里慢慢踱出一只黑猫,绕到白珠面前打量着这个新来的姑娘,咧开嘴朝她叫了一声,像是在笑。
她觉得黑猫是在嘲笑自己的妄想,他可以站在祭台的最高处俯视整个北疆,而自己只能踮着脚仰望。
黑猫睁着蓝色眼睛看着失落的白珠,忽然开口道:“你喜欢他?”是年轻男子的声音。
她一时惊慌失措,下意识做着口型,徒劳地掩饰:“我没有。”
“眼神会把人出卖的。”黑猫摇晃着尾巴,慢悠悠地踱回到了角落。这个姑娘看慕霜的目光,分明景仰却缠绵。
白珠欲辩无言,突然就红了脸。
小时候听母亲说,一见钟情不可信。
她也明白不可信,却偏偏信了。
2
北疆没有白日,只有年复一年的漫漫黑夜。
相传疆民的先祖是修罗族人,因犯错而遭天神惩戒,被囚禁在北疆,并被永夜咒印所封,从此生生世世生活在无边黑暗中,并渐渐习惯。所有的老少疆民,都从来没有见过日光。整个北疆的昼夜时令,由玄宫最顶端的一盏古老的琉璃灯来昭显。
祖辈口中传说,天上有一颗大星名为太阳,能光照万物、普明世间、滋养生民,然而这种神奇的光明到底是否存在,始终无有定论。后来在疆民的心中,能发光发热、照亮世界的火,便是最神圣之物。
还传说着,破除永夜咒印需要集齐三样条件——天赐的光明、纯洁的心灵、命定的勇者。
慕霜在七日后回到神殿,白珠看到他房间的灯火被一盏盏点燃。
夜半三更时分,她却听见了慕霜痛苦的喊叫声。
那叫声像濒临绝境的困兽,让她心间战栗,她担心他,顾不得蹑手蹑脚便推开了他的房门。
“离岚……”
他反反复复,叫着这一个名字。
是在做噩梦,陷进了极为痛苦的梦魇。他没戴面具,棱角分明的五官都扭曲了起来。
她猛见他的左手腕刀痕累累,其间两道是新伤,渗着刺目的红。匕首就放在床头,刃上犹存血珠。
这时,慕霜从梦中醒来,猛地睁开了眼。
白珠吓了一跳,避无可避。
慕霜皱着眉,声音沙哑:“殿下……何以深夜来此。”
她脸发烫,想说我是担心你。
正尴尬间,那只蓝眼睛黑猫轻盈地迈过一重门槛走进来,开口替她解释:“祭司大人刚刚又做噩梦了,殿下是被你的梦话吓过来的。”
他闻言道歉:“是我的过错,让殿下受惊了。”
其后白珠跟着黑猫离开,脚步虚浮,一步步都是心事。转过一重回廊,黑猫开口道:“想知道祭司大人怎么了,离岚是谁——就跟我走。”
她紧张得交握着双手,脑海里忍不住想象,慕霜在暗夜里紧握匕首,让利刃亲吻自己的血肉,鲜红炽热的液体流出如岩浆。
想象他冷淡疏离的面具之下,该掩藏着怎样深情的灵魂。
她好奇那个男人的神秘过往,她想知道他的一切,她甚至不自量力地想把他救出痛苦深渊。
“就是这儿了。”
黑猫伸爪按动神殿中几处机关,地面下沉,眼前出现一方幽暗的密室,似是一处废弃的宫殿,几点磷火在干涸的烛台里闪着荧荧的光。
白珠看见正对着自己的,是两把并排的座椅,上刻繁复星文。
两柄象征日月的神杖分别放在座椅一侧,她知道其中之一,便是慕霜平常出入神殿时所持。
“多年以前,祭司之职由一男一女两位祭司共同担任,当时的女祭司便是离岚大人。这司月神杖,便是她生前所持。”黑猫走向密室另一侧的一口石棺,回身看着白珠,“慕霜大人曾和她相恋,不想后来离岚变心,另爱他人。慕霜大人不甘心,即使她死了,也要把她的尸身封印在这里,时常用星盘推算她灵魂归来的时间。”
“一开始他还以为自己没事。郁症是五年前得的,早先只是不断地做噩梦,到后来便只有喝药才能安稳入睡。再后来便开始残害自己。小姑娘,我劝你不要轻易喜欢上他。”
黑猫慢慢踱回白珠身边,抬头看着她:“何况我经常出没玄宫,见过真正的白珠公主。而你,根本就不是她。”
白珠骇然,过了许久,她慢慢蹲下来,用手抱住了头,无声地哭了。
在那场铺天盖地的大火之前,她的确只是侍奉王后的一位侍女。
宫变后,王后欲携小公主逃难,为免追杀,寻两位侍女替死。后使术法改换了她们的容颜,打晕过去,推入大火。
若不是慕霜救了她,她已和另外那位同伴一样成了怨魂。
小公主白珠福慧完备,她却天生失声。
小公主白珠地位尊贵,配得上任何优秀的男子,她,却卑微如尘。
3
白珠住在祭司神殿的第十五天,玄宫顶端的琉璃灯再次亮起时,巫王及巫族徒众成功诛杀迦图王兄,重新回到了永夜城。
——巫王老谋深算,早料到迦图有反叛之意,联合长老萨毗满在玄宫设下法阵,消耗掉他的灵力。巫族人将巫王从迦图手中救出,他便一直蛰伏在城外,待时机成熟,便与萨毗满里应外合剿灭了乱党。
白珠不敢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慕霜,她害怕慕霜将她交给巫王,从而身份暴露。
更害怕,失去哪怕一天和他相处的机会。
好在巫王一回城,便因身受重伤而闭关静修,不见旁人。
巫王闭关期间,祭神仪式如期举行。
那是白珠第一次看见慕霜站在祭台上,主持这一场盛大却残暴的狂欢。
他身着暗色斗篷,戴着面具,手持神杖,站在祭台的正中央。仿佛踏一步,便牵动耀目光华。
祭台之下,是无数手持火把的疆民,她挤在他们中间,仰望着他们的祭司大人,犹如仰望一位神祇。
随着号角的吹响,两个祭品被绑到了刑架之上。
那是两个人。两个北疆羽族的青年,一男一女。
十几年前北疆暴发瘟疫,疆民奄奄一息之际,巫王的玄宫中传出了消息——这是圣女阿布莎在巫神处探听到的神谕——羽族人生有原罪,是他们导致了北疆的灾祸。至于解决方法,便是每年抓一对羽族的青年男女,在祭神仪式上烧死,以此祭天。
被视为祸端的羽族开始饱受欺辱乃至杀害,无数父母为孩子免遭厄运,从巫族术师处求了咒印,在他们年幼时便将他们的羽族血脉斩断。
“这次的祭天仪式,与以往略有不同。”一片安静之中,慕霜沉声道,“这次尊神开恩,只需要北疆献出一个祭品便可。所以王上命令我,来陪大家做一场游戏。”
“这二人不同于以往的祭品,他们相恋多年,自诩感情坚不可摧。如今把火从他们脚下燃起,只要他们其中的一人承认自己不爱对方,便可被放下刑架,免于献祭。”
众人将烈火燃起,火舌渐渐舔上那二人的脚。白珠站在台下的人群中,觉得浑身发冷,背后红色羽翼的纹路仿佛也在跟着瑟缩。
她不知道那位祭司大人冰冷的铁面具下,是否会有一点点异样的神情。
她也是羽族人,因为害怕被抓捕,从来没有暴露过羽翼。——假如被送上祭台的人是她,他会救她吗?
人群中起哄声渐盛,白珠被喧嚣裹挟得头昏脑涨,却终被那羽族女子的一声哀号惊醒。
她大喊的是:“我不爱他!我承认!”
台下嘘声顿起,慕霜抬了抬手,有人马上去浇灭了那女子脚下的火焰,一侧的男子却已被烈焰吞噬。
慕霜俯视叹惋沉思的诸人,语调依旧不含感情:“这便是王上令我告诉大家的道理。所有情爱都经受不住考验,世上最不堪的恰是人心。没有真正纯洁干净的心,北疆也不会存在光明。”
然而除了白珠,没有人注意到他指尖的动作。
他悄悄地结了一个封魂的咒印,指向那个被献祭的男子,男子瞬间便没了声息。
让其解脱,不再受苦。毕竟被所爱抛弃的滋味,他也体味过一次。
所以这位冷血无情的祭司大人的一丝恻隐之情,只有那个喜欢他的姑娘捕捉到了。
所以她想,我不信。
我不信你心中没有感情,不信这世上没有爱,没有纯洁,没有光明。
4
白珠能到玄宫深处的密室中见到圣女阿布莎,是黑猫带的路。
圣女阿布莎,传言是北疆唯一能与巫神沟通的人。出生后便被玄宫的人抱走,养在地下的密室中,不见天日,长老也从不让她与其他人相见。
祭司神殿后面有一片小湖,黑猫原来总在湖中抓鱼吃,顺便沾些灵力修炼,以便有朝一日化成人形。不期和神殿中孤独的祭司慕霜熟识,又因为自己是一只猫,轻易便能钻进重重深宫。
它遇见阿布莎的时候,她正坐在矮床上无聊地吃着点心,见到一只浑身漆黑的小兽溜进来,“呀”地吓了一跳,她还不知道这种生物的名字。少女好奇地伸手去摸它毛茸茸的脑袋,把吃了一半的点心喂给了它。
黑猫轻车熟路地破解了进入密室的机关,把白珠领到圣女的面前,便离开了。
圣女问道:“你有什么诉求?”
白珠以纸笔写出自己的愿望,恍惚间想起慕霜掌心的温度,嘴角便带了笑。
“我想获得声音。”想像正常人一样和他交流、倾诉,想亲口告诉他,自己喜欢他。这是她可怜兮兮的小心愿。
圣女说:“违背命数所定,需要付出代价。至于这代价是什么,就由神灵勘定了。”
白珠没有犹豫,写道:“我愿意。”
从那夜火光中的垂手相救开始,他便是她所有的勇气所依,连命都是他给的,她自然心甘情愿。
她知道自己身为羽族,不知何时便会遭遇不测。
所以想在自己存活于世的时刻里,试着陪伴他,改变他。
圣女刺她指尖一滴血,签下和神灵的血契。
忽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传至,圣女骤然慌乱起来,把白珠推进一只书箱里。
密室厚重的石门被打开,白珠听到来人淫邪的笑声:“小宝贝,今天……”是个苍老的男声,她想了片刻,记起这是巫王的心腹萨毗满长老。接着传来衣物撕扯的声音,又听长老道:“像从前那样,来听我的话……把身体献祭给神灵……”
“住手!”有什么在白珠脑际炸裂,她没再多想,就猛地滚出了藏身的书箱。
开了口才惊觉,自己竟发出了声音。
正欲犯下兽行的萨毗满长老大惊失色,随即恼羞成怒,给了白珠两耳光,拎起她丢出了密室的大门。萨毗满长老正欲回身,侍者却突然来通报:“王上刚刚秘密出关,急着见您,正等在月明殿。”
白珠撞到墙壁上晕了过去,醒来时头痛欲裂,原来自己已被长老绑到月明殿准备处置。
她刚想有所动作,却无意间听到了长老和巫王的对话,便继续装晕。
那二人言语来往间,她渐渐听明白了一桩北疆无人知晓的秘密。
巫王和萨毗满长老联手修炼一种夜魔咒术,这种邪术依托黑暗、抵御光明,能使天赐之光隐没。
那场特别的祭神仪式上,巫王故意命令慕霜将人心的恶展现在疆民面前,以此宣扬邪恶,使疆民心中所藏的恶念加重,从而增强咒术的力量。
他们想炼成邪术,控制所有人的心灵、控制北疆,让北疆永远得不到光,然后永远做这群傀儡的王。
根本没有什么需要年年享祭的巫神。巫王和长老囚禁控制了圣女,让她伪造神谕,并以此为借口,开始屠杀羽族青年、逼他们改换血统。
这只不过是因为另外一个可怕的预言。
——预言中,那个能够破除永夜咒印的“命定勇者”,是一个羽族人。
因为心里那个人的存在,卑微普通的女孩白珠得知这个真相后,忽然便生出了莫大的勇气。
她想,那个勇者或许就是自己。
5
巫王商议完事情便回玄宫了,白珠却被困在萨毗满的月明殿无法逃脱。
萨毗满不能让自己的悖德丑事宣扬开,想要杀白珠灭口,但又疑心她是自己的仇家指派,便绑了她一顿毒打。
当晚慕霜回到祭司神殿,不见了白珠。他找不到公主殿下,不由得心焦,只能用灵识感应着她,在永夜城中四处搜寻。
他有时也会想起自己还没做成祭司的时候,灯烛火把耀目的光华里,他看着那个紫衣女祭司站在祭台上,突然妄想着某一日能与她并肩。为了这个一闪念的想法,他疯魔了般修习,甚至机关算尽地暗害了那位男祭司,才得以顶替了他的位置。可惜到头来,不过是换了一场空欢喜。
从底层一步步爬上来的他,自然会贪恋权力和荣光。
讨好巫王,他才能保住权力和荣光。
若不是因为白珠是巫王的女儿,他才不会去冒着风险救她。
他需要保她平安,以便将来巫王和她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