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铺洒在半下午,原上的尘土卷折了村口那棵老槐树的细枝,大片的麦浪滚滚示意着秋收即将到来。泉家掌柜的泉材自从辞退了长工刘三之后便再没招来长工了。正值农忙,泉材便让二小子泉瞬给吆喝些个短工去田里帮忙,再者也让他们把那些拾摞着的顶好的木料给收拾准备起来,秋收完毕就请来木匠把房子板板儿底弄上,加个紧让房子在年前盖起来,也好早了确泉瞬成家之事。
原上的风总是挂的紧,层层叠叠铺天盖地还是欲盖弥彰?族人们忙着秋收哩,又忙着张罗入冬后就将进行的冬至祭祖,田里、街上、祠堂内都不缺人来人往。与往年不同的,是今年祠堂门口的捐献红榜上多了户泉姓人家。
“现是咱原的人上人咧,立功嘛,也是她给她大长脸子补心嘞,噢……泉家的功绩......”族长喃喃自语般念絮着,望着祠堂门口刻着的族训,望着红榜,望着祠堂中立着的一尊尊祖宗牌位,“列祖列宗,也.......是了泉家大女子。”族长更小声的嘀咕了一句,然后缓缓绕绕踏出了祠堂。
去年初春时分,各家各户自然是与寻常年间一般,燃着欢乐的氛调下田翻土播子,娃娃们开学去镇上念书,家里老辈儿们悠悠哉哉去喂牲口、割草料。陈先生家的儿子陈一这年刚到了上学堂的年纪,娃他妈早早儿的给缝上了崭新的布跨包,陈一抱着念着盼望着。可在开学的头三天,陈一从牛舍回来就一病不起。手脚心发烫、不断冒着虚汗,脸色发青、嘴唇带着乌黑色,夜间里上吐下泻不少七八次,总是拉出些絮状红褐色的半稀半干的东西,时不时夹杂着颗粒或是血块。看着儿子夜里折腾着眼珠渐渐上翻,陈先生多次尝试也不见其好转,束手无策。陈家几代从医,严守医德,在原上是出了名的良医世家。而如今自己儿子没由头的得这怪病,眼看天边渐渐由漆黑变得灰蒙,陈先生只好腆着脸赶去镇上求助曾经的同门范先生。要说这陈范二人,都医出陈老先生门下,后因德行背驰便不欢而散多年。
范先生额上的汗珠接连滚落下来:“陈老弟,我在城里也见怪病见多了,可侄子这.....这上吐下泻竟严重伤肝,肠还.......”“我怎又不知,这哪里是拉,简直是要挤榨干这肝脏,我的儿......”陈先生几近带着哭腔,他知道,老范没个法子。范先生踏出屋子走到前院,想着是否给暗示后事不远。正这会儿,陈先生家的门被撞响,门外嘶吼着一个女人的声音:“陈先生呐!救救我家三娃呀!我我....我家娃子拉血疙瘩啊!陈先生!”
开学在即,学堂里的先生把教室打扫的一尘不染,阳光从窗外直射室内,扬起的大粒尘土在光束里悠闲漂浮,一上一下密密麻麻,空气里有灰尘的味道,也有学堂院子里泥土混杂着拖把水的馊味,它们都等着年轻血液的涌来。
自陈一头一个起,原上接连出现相似症状的娃娃。娃就是牵连着一个家庭的命根,突如其来的怪病使原上霎时间覆盖着一层可怕诡异的气氛。“我的娃呀!”陈先生家终究是爆发出来哭喊,陈一死了。开学的头一晚,食物药物入口就吐,陈一再也拉不出吐不了一点东西了,他颤颤地问母亲“娘耶,明儿我还能去上学不?”这天还没入半夜,陈一在炕上翻滚惨叫,双手撕扯着领口的衣服,扣抓自己的脖子,脖子上出现了无数条细长的鲜红的血道儿,他眼珠瞪得要凸跳出来一般,眼眶里血丝密布,赤红的鲜血涌进瞳孔把瞳圈都撑大了,双腿在炕上用力的敲打踢蹬,把炕上铺垫的棉絮踢蹬开,脚在土炕上死命摩擦撞击,厚厚的脚后跟和刮平的土炕板摩擦出滋滋的声音直到把脚底磨破皮,磨到血肉模糊。陈一最后一句话断断续续,沙哑的吼叫出来:“娘啊!娘......他铃铛响哩.......响着!娘咧.....”话音似落未落,见他直直瞪着眼睛,就这么惨死在了炕上。
急发的病情、可怕的死相,最恐怖的是村子里一户接着一户的娃娃离奇发病惨死。哭喊声淹没了整个村子,漫到了整个原上。祠堂里跪着的、哭喊的,族人们挤在庭院里央求族长想法子。这场怪病在整个原上都是史无前例,族长摆摆脑袋:“娃娃们,恐怕是中了邪。”发病的都是在读书的嫩头娃娃,而且最邪门儿的是那些死去的娃在临死之前都提到过什么铃铛。于是族长亲自步行十余里到邻村山坡后面请来了廖神婆。这老朽一天到晚神神叨叨,把自己关在黑黢黢的破窑洞里。她年轻时克死了四任丈夫,被视为不祥之身逐出村庄,自个儿在村外后山坡寻了个旧窑洞住下,再后来竟说她开了第三只眼,有了捉鬼回魂的本事。
廖神婆跟着族长刚踏进村庄就脸色骤变,:“怨气...邪怨呐......”
村里从前有个老汉叫仕琐民,平日里叼着旱烟坐在别家的田埂边瞎瞅,每每手里没银了就进山摘药,然后背去镇上高价卖给那些喜欢吃山土野生来疗养的富贵人家。而这其中引荐牵线的便是那位范先生,那这范仕二人自然少不了一些交集或者说是交易。仕琐民干的事儿虽说也勉强算挨着点医,可这个人却是丝毫沾不上德。幼年时期父母双亡,仕琐民吃着村里的百家饭长大,但终日不务正业、偷鸡摸狗,到了已婚的年纪还依然两手空空,自然也找不到愿意把女儿交给他的人家。找不着媳妇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仕琐民的样貌,五官歪瓜裂枣,一口又黄又烂的龅牙,个子不高又像狗一样佝偻着腰,走起路来颠颠的,最让人厌恶的是他那双邪气的眼睛,老是眯着缝东瞅西看,走在路上总是扬长脖子直勾勾的盯着谁家的媳妇或是谁家的女娃。村里的人都避而远之,一些有几分姿色的女人更是躲瘟疫一般的嫌恶着他。就这么,这仕琐民打了一辈子光棍,一辈子也没摸着过女人的味道。
有一回夏间,仕琐民躺在炕上翻来覆去,实在安耐不住内心的燥热,趁着夜升鸡鸣,爬到邻居土墙上偷看女娃洗澡。他可琢磨着哩,这是户老实巴交的庄稼人,靠着老子泉材一人耕地养活两小一老,家里穷着呢,那女娃又没了亲娘,所以看也就看了,量她即使发现了也说不着话。可偏偏在仕琐民享受着眼里美妙光景的时刻,被从邻村给人看病归来的陈先生撞个正着。陈先生大喊一声:“仕琐民!不要脸的干什么呢!”随后传来屋内女子惊声尖叫,泉材赶忙跑出土院,一把抓住仓皇失措的仕琐民,合着陈先生一同把他踢打个半死。如此大动静,这件事想压也压不住,仕琐民偷看泉家女子洗澡的丑闻很快在村里传遍了。那大女子把自个儿关在家里哭涕不止,扬言没脸做人要一寻短见,而仕琐民那边不过受了些皮肉苦,没足月就恢复大半。待他全然恢复后,听见村民间窃窃私语,说那女子名声受损怕是难以婚嫁,他便喜不自禁的想:嘿!你们看不上的女子,那不正好我要咧!
仕琐民拎一只鸡上门提亲的事成了村里一桩笑闻。泉材恼啊怒啊,分明是自家女子受了怨,却遭人指点唾弃,丢尽这老泉家的脸,而今这贱皮子还蹬鼻子上脸了!在泉材的一番羞辱咒骂之后,仕琐民被打出泉家土院。“我呸!你们这是个什么东西!哈哈哈我的亲蛋蛋儿嘞,皮肤白嫩着哟~你老子不让我疼你咧,上不了我的炕,你可就老死等死呗!”仕琐民一路说着不堪入耳的话,嘲笑着回到自己的窝。这下一闹,老泉家在原上的脸是真的丢尽了。
都说原上的风又大又密,什么尘啊土啊经风一刮也就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一定是新的沙土。也不知道是谁年后从镇里回来,把仕琐民死在酒楼的消息也传了回来。说是他偶然摘到一味珍贵药材,得了一大笔钱,于是大摇大摆混到烟花巷口喝酒。可刚窝到一低价女子的床上就闪了那狗一样的佝偻着的腰,不留神跌滚下去在阶角磕了后脑勺,当场死亡。至死,这猥琐老汉依旧没如愿品尝到女人身上独有的欢愉,只是死时手里紧紧攥着从床帘上扯下的那串铜铃铛。仕琐民死了,多么快乐的消息传进泉家人的耳朵,看来恶人有天收呐!既然偷窥者已死,那么被偷窥者羞于见人的秘密也就自然消散了。
已经过了鸡鸣三声,族长还跪在祠堂深深的思考和向祖宗忏悔。廖神婆说她看着了,正是那个像狗一样佝偻着背的男人游走在家家户户,他光棍子几十年,想女人想疯了。他要报复,“你们家家老婆娃子热炕头,我连个后也留不成,就是你们这些人断我仕家的后!”族长脑子里还回荡着廖神婆说这句话时的神情,那确是与这死去的仕琐民一般模样。这死人来报复咧,娃子们不是得怪病,是受怨债啊……
几个年轻小伙带着竹竿棒和红布匹匆匆赶去仕琐民的坟头,按着廖神婆的指示把坟头扯扮的红亮亮的。这桩事谁也不声张但谁也都知道。
泉家大女自被偷看以来就闭门不出,久久的在家纳鞋底补衣服。日子一天天过,年纪一天天长,她做好准备咧,最多不就是老姑娘一辈子嘛,等过了十九自己就去镇上裁缝店做工,自个儿养活自个儿也活得下去。晚上泉材大包小包的回到家,还带了许多过年也难吃一回的名点心和两瓶陈年好酒。“娃娃哩!都过来吃饭。”泉材把东西搁在炕边,将吃的摆列在长桌上,满上一盅酒。老二瞬娃子惊叹:“大!啥事这么好,怎得了这么多好东西呀!”“诶....给.....给你姐说上一桩婚事嘛,定礼嘛。”泉材端着酒杯猛灌上一口,顺手抓过一个白馍馍啃着,眼神飘忽不定。大女子扭扭捏捏开了口:“我说大,哪...哪家户给我.....”“诶....”泉材抬起头僵硬的笑笑,看着女儿的脑门心说,“不在咱村,不知晓那搭子事,大.....大有着数。”借着咀嚼馍馍,泉材掩饰着交谈时的吞吞吐吐。
泉家大女子叫鱼儿,鱼儿开始忍不住期待出嫁了。那一夜她难以入睡,先是坐在镜子前梳理头发,用手轻轻触摸自己细嫩的脸庞,两只水灵灵的眼珠闪闪发亮,浓长的睫毛让这双眼睛看上去更加灵巧动人。鸡鸣第二声她才吹了油灯上炕,她还是睡不着,那家人姓啥住哪儿?男子长得哪般模样?公婆会不会刁钻难伺候?离我家可有多远?天渐亮了,鱼儿迷迷糊糊爬了起来,一想到自己在家伺候不了父亲多长时日,便走进灶房想给家里人多做些香饭。午饭后晌,泉材给鱼儿带回了嫁衣,可这嫁衣红的很深,深的不同于平日里看见的新娘服。泉材搭着手:“你大我没钱嘛,人家给送来的,各有这....喜好。”一想到是未来丈夫挑选的,鱼儿也就欣然接受了,看着鱼儿美滋滋的穿上嫁衣,泉材一阵惊恐,后背发凉,随即又是深深的愧疚。
日子到了,泉材告诉女儿,别人村子里的讲究就是夜间娶妻。当天晚上有几个村里年轻媳妇来家里为鱼儿梳妆打扮,泉材从始至终都在自己屋里炕边如坐针毡,远处的唢呐声在逼近,鱼儿在一众女人的夸赞中笑眼如花,泉材听着喧闹声汗如雨下,他不能出去。
一长串的鞭炮声后,几个男子抬着一方极其小的棕红木轿子走进来,鱼儿瞅着奇怪,但欣悦激动的心情让她任众人帮忙着搀扶入轿。忽然她想起什么,收起了笑容:“大咧!我大呢?大!我弟也没瞧见,二娃!”旁人陪笑着说那爷俩忙事儿去了,让她快快进轿别误了吉时。可这出嫁哪里有不见父亲的道理,鱼儿眉眼紧皱,眼看脚都要迈出小轿了。忽然门口冲进来一个妆容奇异满头红线的老太,大嚷:“你们还愣着干嘛!要是时间过了可就是神仙也救不了你们了!”鱼儿眼前一丝恍惚,她看见族长也站在门口,还有门外那一众的一长串的村民。我这是要嫁什么人?直觉让鱼儿感到不祥,她拼命的想跳出小轿,却被几个男人强行拉扯回去,一时吓得连连尖叫。“诶哟哟捂住她的嘴!快捂住!不能惊走那鬼魂魂!”廖神婆急得跳脚。那一刻尖叫声停止,鱼儿的心跳仿佛暂停,脸色煞白,目光呆滞,脸颊的肌肉微微的抽搐着牵扯着半张的嘴,她隐隐约约像是明白了几分。她用力的抓扯周围一切人的衣裳,眼泪哗的喷涌而出:“大!大呀!不要去,我不嫁我不嫁!我的大啊!五五....五子叔,救救我救救我,我不去我不去!张婶...”鱼儿开始哆哆嗦嗦央求身边相识的乡邻村民,“张婶婶嘞!救救我啊......啊.....我不嫁,不要嫁!”哭喊声、催促声、喧哗声夹杂着进入泉权耳朵,他不能出去。
漆黑的夜晚,寂静阴森,乡道上嚎叫着阴冷的风,偶然传来一两声狗叫,时不时可以听见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整个村子除了这泉家的土院坝都寂静的可怕,仿佛黑暗要吞噬一切。队伍打头的两人各举着两根长杆,上面悬挂着白骨般腐朽的桃木枝干,像双手伸向天空在无语的申诉。枝干下面挂着暗红的、血红的,荆棘褐的长条麻布巾,在风吹过时飘飘扬扬而且显得有些湿润。苍白的夜里又响起了唢呐吹着的《上花轿》,廖神婆走在轿子后旁,一路上低着声念念有词,不断把从头上拉扯下的一根又一根红线绳缠绕在抬轿的杆子上,后面一众随行的村民跟着族长的步伐,埋着头笑着脸一言不发的走着。
“玄科禁祝,谨咒天,天有三奇日月星,通天诱地鬼魂怨,若是娶亲抱主头,不得久停引伴虎狼瘟神去,天清清地灵灵.......”廖神婆主持完一系例流序后点起了一把火,在那块新翻过的又已经填压还原的土地上抓一把沙土洒进火焰,顿时火光冲天变成了紫蓝色,所有的礼规至此就全结束了。原上的风总是刮的紧,这一回,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了,风吹来了像是远山山谷又似原坡深处传来的清脆又冗长、让人头皮发麻的铃铛声响,“叮铃铃.....铃铃铃铛叮.......”
学堂里多出来的桌椅被搬到了学校旁储杂物的一孔窑洞,娃娃们和先生一起又打扫了一遍学堂,尘土和灼热的阳光一同浮在娃们的脸上,学校同往常一样,伴着蝉声伴着稚嫩的“人之初性本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