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皇上看中了我的画像……
在宫里做了多年掌事姑姑的姨母托人给母亲捎来了这个消息，说不日便会有宫里人来传旨宣我入宫。
母亲脸上不辨悲喜，但我知道她定是开心极了。她赏了带消息的人十两纹银。让我的贴身丫鬟去城中最好的布庄买回了各式布料，又请了手艺最好的师傅替我量身定做了几套华服。
两日后，皇上的贴身内侍果真带着人来宣旨。见到我的那一刹那，他的眼里有一闪而过的惊诧，随即便恢复了正常。
父亲常说伴君如伴虎，常伴君侧的人，果然沉着老练。我虽见他不时盯着我瞧，却再也看不出他眼底的情绪。
奉皇上口谕，宣我三日后进宫面圣。
我知道我逃不掉了……
被皇上选中，不尊即是抗旨。即便是父亲，也不能拿全家的性命换我的自由。而我，亦不能不孝。
兄长曾说，小妹，哥哥会竭尽全力护着你的无忧无虑和恣意妄为，但你要知道，哥哥和爹爹，也总有护不住的时候。如果有那一天，你要坚强学会保护自己！
我想，兄长说的这一天，到了！
我摩挲着手中的虎牙项链，想到了北疆战场的那个少年，我从虎嘴里救下他，他拔下虎牙做成项链送给了我。他曾说等我满十六，就要来我家提亲。
我终究是等不到了。
母亲将做好的衣裙送了过来，丫鬟玲珑满心欢喜地向我展示那一件件鲜艳的扎眼的衣服，我笑了，心却疼了。
打记事起，除了逢年过节，我几乎很少穿女式衣服。因为喜欢跟着父兄南征百战，军中不容女眷，所以兄长将我装扮成男儿模样，好教我带兵打仗，驰骋沙场。
男士衣服简洁大方，行事方便，即便在家中，我也是习惯这样穿。
母亲对此大为不满，她是当朝太傅的嫡女，她引以为傲的琴棋书画和女红，我虽不差，但较她却相去甚远。她觉得我作为女子，行为举止极不得体。女孩子最该文静娴雅笑不露齿，我却着男装，舞刀弄枪，与军中男儿一起骑马射箭，京城中从未有如我一般放肆的小姐。
她甚是担心我嫁不出去！
奈何兄长，爹爹和祖母都最是宠我，每每遭遇数落，他们都必定回护。
祖母在世时曾说，我肖家世代守护国土。凡我肖家儿郎，无论男女，皆有护国之责。
爹爹说，以后女儿看上了哪家公子，他要是敢不答应，我必定五花大绑捆进洞房！
哥哥说，小妹嫁不出去，我养她一辈子。
母亲无奈……
我自小最喜兵法和骑射。三岁读《孙子兵法》，五岁开始习武，十岁便随爹爹征战边疆。
可母亲觉得，女子本该专心于琴棋书画和女红，日后嫁个好人家，相夫教子。所以十六岁快到之时，母亲诓我着女装画像，说日后我上战场，可用以解思念之情。我心疼母亲，自知自己未尽到做女儿的责任，便依了她。谁知她将画像送入宫内，借着姨母的便利，让我被皇上选中。
皇上的年纪足以当我爹爹，母亲如何忍心？
我不问，也不忍问……
2
三日后，母亲将我装扮成一个看起来极其温柔娴静的女子，穿上鲜艳的衣裙，涂上胭脂水粉，连我自己都开始恍惚，镜中那个眉眼如水的女子，真的是我吗？
我随着宫门口的内侍一路进入皇上的议事殿，门口的内侍告诉我皇上在皇后的寝宫和宁殿等着我。于是我又跟着另一个内侍去了皇后的和宁殿，殿内宫女带着我进入殿内，我照着母亲的嘱咐迈着碎步，一路低头，生怕出现差错。待看到坐在殿前的皇上和皇后时，立刻跪下问安。
“皇后，这就是我跟你说的，肖大将军的嫡女，肖天宁。”虽未瞧见真容，但皇上说话的气势已足以让我紧张地吸了口气。
“是吗？抬起头来，让本宫看看……”皇后温柔中透出的威严与皇上也极是相衬。
我有些局促地缓缓抬头，对上皇后眼睛的那一刻，我又看到了宣旨内侍眼中相同的惊诧神情，不同的是，惊诧中还带着恐惧。就连似乎对我很熟悉的皇上，也有些呆了。
“你……你到底是谁？”皇后极力掩住自己的颤抖，问我。
“回皇后，臣女乃镇北将军女儿，肖天宁。”我不明白为什么大家见了我会是这样的深情，难道我女扮男装上战场的事让他们知道了？
“肖天宁……”皇后喃喃自语，未再理我。
皇上拍了拍皇后颤抖交握的双手，柔声安慰，“放心，皇后，她才十六岁，只是眉眼相似罢了……”
“十六岁……”皇后再次瞧了我一眼，随即撇开了目光，“皇上，臣妾不同意，谁都可以，她不行！”
皇上仍旧笑着看着皇后的愠怒，“这是珏儿自己的选择，你应该尊重他。况且，镇北将军的嫡女，配当朝太子，并无不妥……”
“反正我绝不同意，皇上，这太荒唐了，你这是在报复臣妾！”
“放肆！”
皇上话音刚落，殿内宫女内侍全部伏跪在地。母亲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在皇上面前不可无礼，以免触犯龙颜。我也只能跟着他们跪下。
“来人，去把太子叫过来，这是他自己的事情，让他自己来解决！”
内侍领命，半弓着身子倒退了出去！
3
“太子到！”
不多时，只见刚刚出去的內侍复又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人。虽然当时伏跪在地看不清真容，但无论衣着还是行走时的气度，都能显示此人的尊贵。
这一定是太子了！
他在我身边两步远站定。
“儿臣参见父皇，母后……不知父皇召儿臣来所为何事？”
“珏儿，你之前几次请旨纳太子妃，今日朕替你将你心仪之人带来了。肖天宁……”
皇上对着我柔声道，“你且起身回话。”
“是……”我欲起身，无奈膝盖早已麻木，起身的瞬间踉跄了一下，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及时扶住了我。
“小心！”
无数次在梦里出现的熟悉声音，让我几乎本能地望向他，月白色窄袖长袍，衬的皮肤白皙，眉宇清朗，像极了说书先生口中描述的翩翩佳公子，不，他比说书先生口中的公子多了几分与生而来的威严。
五官与皇上颇有几分相似，浓黑的眉毛下一双清澈深邃的黑亮眼睛，肌肤白皙如玉，鼻子高挺，衬的他多了几分英气。气质也颇有皇上的风范，虽嘴角含笑，却不怒自威，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不是皇上，而是太子！而太子，竟是他！
当日在北疆见到他，只是觉得他与军中粗犷男儿不同。虽着普通兵甲，却看起来文质彬彬，浑身带着一股英气。
原来他当真不是常人！
“你没事吧？”
太子的低声询问将我的意识拉了回来，我才发现自己竟直愣愣地盯着人家看。自觉失礼，脸不禁开始发烫。
“没，没事……谢太子！”
我将自己的手臂抽回，低下头掩饰自己的尴尬。
往日在军中与那么多男子谈笑风生，把酒言欢，从未如今日一般失仪。见到喜欢之人，就会如此失仪么？让母亲知道，又要数落我失了规矩吧……
“珏儿，是你向你父皇请旨，要纳她为妃？”皇后早已恢复了初时的威严，有些怀疑地问道。
太子对着我轻笑，转身面向皇后。
“回母后，确是儿臣向父皇请旨，求父皇赐婚。”
“据我所知，你与她素昧平生，你如何就选中了她？还是有谁替你牵的线？”
皇后的这句话，我听出了怀疑。对我的怀疑，对我肖家的怀疑……
“回母后，儿臣确实没有见过肖姑娘，但儿臣见过她的画像。她的哥哥肖天安也跟我提过她，所以儿臣才会对她倾心，望父皇母后成全！”
太子说完，立即跪在了皇上和皇后跟前。
他没有将在军中之事告诉皇后，是他故意不说，还是早已忘了我？如果忘了，如今为何又选中了我？
我很疑惑！
“我说呢，太子怎么和肖姑娘认识，原来是肖天安……”
皇后看着我若有所思，眼神里有一种戒备和不屑。
我在心里大叫一声，完了！
皇后原本就对我的出现很是怀疑，太子这么一说，别说皇后，连我自己都要怀疑了……
哥哥跟太子很熟我知道，可哥哥为何要在太子面前提我？太子又是怎么看到我的画像的？我的画像不是被皇上看中了吗？怎么又是要赐婚太子？
一连串的问号在我的脑子里颠来倒去，我都无暇注意殿上的众人说了什么。
“好了！”等我反应过来，就听见皇上有些不耐烦地大声说道，“此事无须再议！既然是太子自己挑的，对方又是镇北将军的嫡女，将军夫人又亲自送画像进宫，双方你情我愿，这门亲事并无不妥。朕还有要事处理，李承德，回宫！”
內侍李承德立即躬身上前，皇上搭着他的左臂，头也也不回地往外走。
“皇上，此事……”皇后上前，急急地拽住皇上的右臂。
“皇后！”
皇上甩开皇后的手，眉头紧蹙，说话之声也比刚才大了许多“朕最后说一遍，肖天宁是朕和满朝文武认可的太子妃，旨意朕都拟好了。如果你不想珏儿娶她，那他就别当太子了！君无戏言！”
“皇上……”
皇上的一番话让皇后瞬间失了力气，眼看着就要瘫软在地。离她最近的我也顾不上她不喜欢我，本能地上前扶住了浑身颤抖的她。太子见状也立即上前扶住她的另一侧。
待她看清扶住她的人是我时，立即像见了鬼似的推开了我，推得我一个趔趄差点跌倒。
“你走开！别碰我！”
“母后，你怎么了？你为何如此讨厌肖姑娘？请母后告诉儿臣缘由，儿臣定会想办法解开母后心中的结。”太子扶着皇后坐到主座，握着她的手轻声问道。
皇后看了看太子，欲言又止。片刻后，泪水顺着脸颊一滴一滴地掉了下来。
“珏儿，这是你父皇给我们母子设的陷阱，你怎么就这么轻易掉进去了呢？晚了……一切都晚了……”
无论太子如何安慰，皇后只是拼命摇头，泪如雨下。
看着皇后不顾仪态当着殿内众人的面哭得歇斯底里，我的心里同样五味陈杂。我突然恨自己为何生为女儿身，不能恣意沙场，连自己的婚姻都是一个笑话。在场的人闹翻了天，却没有一个人问过作为当事人的我，是否愿意当这个太子妃……
4
“天宁，到将军府了。”
马车内，对坐的太子眉眼含笑，轻轻拍了拍我的右肩。
我回过神，有些恍惚地看着对面的人。虽然是同样的面孔，只少了几分被边塞北风侵蚀后的粗糙，我却已然无法将他与那个眼神纯净的少年重合。
“谢太子送臣女回来，臣女告退。”
我微笑点头回应，身子立即挪向车门。正欲下车，手臂被他一把拽住。
“天宁，只一年未见，你为何突然对我如此陌生？你忘了我们在北疆……”
“太子……”
我连忙打断，顺势挣脱了他的手。
原来他还记得……
“在北疆时，你我是并肩作战的战友，并无尊卑之别，只是与权势无关的普通男女……”
“如今你我也只是两情相悦想要白头到老的恋人啊！我虽是太子，却也还是那个在北疆与你骑马喝酒的少年啊！”
太子急急地打断我的话，被挣脱的手又再次握住了我的手掌，来自他手掌的温度，让我不禁想起了一年前他将虎牙项链放在我手中时的欣喜和忐忑。
我竟不忍也不想再推开……
“天宁，这一年我从未忘记我的承诺，一直努力地想得到父皇的认可，好向他开口求他赐婚。我对你，从不是儿戏！”
“我知道！可你却从未告诉我，你是太子。也从未问过我，想不想当太子妃。”
“你不想当太子妃？”
他在问我，更像是在惊叹！
我定定地看向他的眼睛，摇头。
我竭力隐忍自己的情绪，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一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小女人。
“我不明白，天宁，当太子妃难道不是很多女子梦寐以求的吗？有朝一日，你将是天下最尊贵的女子，如我母后一般。此生你都将是我最爱的女人，我会给你全天下最好的，荣华，富贵，所有你想要的……这还不够吗？”
可是你给不了我自由啊……我在心里默默回答。
我永远都忘不了，五岁的我被带进宫见姑母，那是我今天以前的最后一次进宫。印象中一直温柔地笑着向我招手，喂我吃蜜饯的姑母，躺在床上，瘦的只剩皮包骨。她死死地拽着我的手跟我说，天宁，你一定要记住，以后无论如何都不要进入这深宫，哪怕只是嫁个贩夫走卒，也不要这握不住的权利富贵，答应我，一定不要！
在太子的眼睛里，我还是看到了一个身在福中不不知福的肖天宁。他一定会以为，今天的我，一定该是幸福到不知所措吧？一定会感激上苍，让自己轻而易举地得到这份感情和荣耀……
他一定想象不到，我居然会这么不识抬举。
可是他却忘了，正是因为我一直这么不识抬举不守伦常，才有机会在北疆的虎嘴里救下他啊！
北疆，哥哥，画像，母亲，姑母……
我的脑中突然出现了无数根线，一根根连着我的今天。我的心连同我的四肢开始一点点僵硬。即便我自以为我生来就是最自由和快乐的官家小姐，可原来，生在这权利网中，我始终逃不脱那根线的牵制啊……
“太子殿下，我该回去了。至于大婚，一切听我父亲母亲的，天宁并无异议。”
说完，我再次狠狠挣脱了他的手，径自下车回了家。我不知道身后的太子此时是何心情，他是否知道些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问，也不敢知道。
我只知道，有些真相，我需要回家才能了解。即使那个真相，或许会让我痛苦一生。
5
甫一进府，早已等在门边多时的玲珑便一路朝着母亲的内院跑去，边跑边大喊，“夫人，小姐回府啦！”
我欲制止，但实在没有多余的气力，便随她去了。我独自进入房内，正要换下累赘的女装，便听见外面传来兄长的声音。
“妹妹，你可回来了！怎么样，皇上有说什么吗？”
第一个来的，居然不是母亲，而是兄长。我打开门，兄长手中拿着一卷军报站在门外。想来是在看军报的他听到我回来，来不及放下就立即过来了。看他那么焦急的样子，应该等了很久了。
我一边回身进屋，一边说道。
“皇上对我很满意呀！我应该不久就要成为皇上的妃子了吧！”
我笑着盯着哥哥的反应。他跟着我进屋，反应果然很耐人寻味。
“成为皇上的妃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不是太子妃吗？”
兄长眉头紧蹙，若有所思。半晌，抬起头向我道，“妹妹，你放心，哥哥绝不会让你嫁给皇上，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差错，我定要去向太子问个清楚！”
说罢，便要出去。
“骗你的！我要当太子妃了！”
兄长听完，立即定住脚步，脸上由忧转喜。
“哥哥你今日怎么这样好骗！”我装作奸计得逞的样子，笑着奚落他。
“妹妹，到底是什么结果？你不要再逗哥哥我了！”
“皇上赐婚太子与我，我很快就要成为太子妃了！”我看着哥哥的眼睛，告诉他。“太子就要成为你的妹夫了！”
“太好了！妹妹你怎么这样顽皮，这么重要的事情怎能诓骗我，害我担心你就高兴了！”兄长装作生气，在我的脑门上轻轻谈了一下。脑门不疼，可我的心却不自觉揪在了一起。
“唉，妹妹长大了，要嫁人了，还是嫁给太子……你奶声奶气地冲着我要背背的样子，仿佛还在昨日……”兄长忽然拍了拍我的头，惆怅地笑了笑。
“哥哥，你这是在告诉我，你小时候可疼我了，以后不许忘了你吗？放心，妹妹一定记得你小时候背背之恩。”
我强忍住鼻酸，故作调侃地拍了拍兄长的肩膀。
从记事起，因为父亲常不在身边，他的宽厚肩膀一直比父亲的更让我有安全感。小时候只要累了困了，我便不论彼时他在做何事，我必定要不管不顾爬上他的背，嘴里喊着，哥哥背背，然后搂着他的脖子让他背着我满院子乱晃，直到我睡去。
就算在战场厮杀，只要一看到他的背影，我便多了几分安定。
然而今日，它却让我觉得陌生。兄长的肩膀上，背的不再是我了……
从几时开始，我便不再如儿时一般迷恋他的肩呢？从他成亲那日？还是从他第一个孩子出生那日？
我记不清了，或者，我从未清楚过……
兄长全然只顾着高兴，并未品出我话里的他意，也未看到我眼里的难过。
“哪止小时候疼你，哥哥现在也疼你啊！哥哥也希望你幸福啊！”
我笑着回应，告诉自己，无论如何，在兄长眼里，嫁给太子，一定是这世间我最好的归宿吧？
一定是的！
必须是的！
“宁儿……”
母亲由玲珑扶着，急急走近我的房内。要是搁在平日，我一定要逮住机会笑母亲，你看，母亲，你也失了规矩。可今日，我已没了气力。
“母亲，妹妹要当太子妃了！皇上钦定的！”
看母亲进屋，兄长立即上前从玲珑手里接过母亲的手臂，挽着欲扶她坐下。
母亲摆了摆手，神色有些凝重。
“皇上竟同意了？”
“母亲，想是你送过去的画像起了作用，皇上看了颇为欢喜吧。毕竟，我长得应该很像姑姑，对吧？”
母亲听了我的话，一瞬间仿佛被什么击中了，有些踉跄地坐到椅子上。
“妹妹，提姑母做什么？你不知道咱们的家规吗？”哥哥扶着母亲的背，一下一下替她顺着气。
“母亲，你别生气，妹妹一向口无遮拦。”
“宁儿，我知道你气我私自送你的画像入宫……”母亲起身，走到我身边，拉着我的手，欲言又止。“罢了，既然你与太子的婚事已定，那就好好准备当太子妃吧！安儿，你随我来……”
母亲说完，便扶着玲珑往外走。
“母亲，我当太子妃，你高兴吗？”
我看着母亲的背影，她的步子一定，却没有回头看我。
“宁儿，母亲只希望你能过得好，你好，母亲才高兴……”
说罢，迈着碎步出了我的房间。
好像，我无忧的少女时光，全都结束在了今日！
6
太子和太子妃大婚，凤冠霞帔，十里红妆。
母亲亲自替我梳头，微笑着叮嘱我既嫁做人妇，还是全天下最尊贵人家的媳妇，往后不可任性，定要当好太子妃，不要给丢了肖家的颜面。
从北疆凯旋归来的父亲，一向杀伐决断，令敌人闻风丧胆。却在我行拜别礼时，像个孩子般哽咽着握着我的手，嘱咐我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兄长背着我，一路从房内行至府外的轿内。我攀着他的肩，发觉他的肩比之前愈加宽厚。
我盖着凤冠，听见母亲哭着追着兄长到了府外。嫂嫂和婶婶好言将她劝了回去，告诉她这样会惹得我不舍，新妇出门不可回头，否则不吉利。又说女儿出嫁，嫁得如此佳婿，是大喜，不必不舍。但我分明听见，母亲哭得更凶了。
喜轿随着乐声一路行过城内最热闹的庆丰街，我从轿内偷偷看向外面，一路上都是看热闹的百姓。
“小姐，大家都在说，太子和镇北将军的嫡女喜结连理，往后朝内有皇上太子，边疆有镇北将军，必是国泰民安，是天下人的福气呢！大家都在祝福你！”
玲珑在轿外兴高采烈地向我描述着轿外的情形。
我笑了，原来我的婚姻，竟还关系着天下。他们走的这步棋，是在顺着天下万民的心愿吗？倘若是这样，即便做个棋子，我也是心甘的。
从不知道，成亲竟是这样累的事。宫内的教引嬷嬷在我家住了一个月，教的全是宫内的规矩和成亲的礼仪。虽然在将军府内已经练习过无数遍，也只觉繁琐。但今日头上的凤冠加上身上的霞帔，足有几十斤重，再行完这套礼，即便是从小拿惯了刀剑，穿惯了盔甲，一日下来，也吃不消。
好不容易被送进了洞房，我坐在床边，早已累的筋疲力竭，头眼昏花。
玲珑见四下无人，赶紧拿着早就用纸包好，藏在怀里的小吃食给我，说是母亲特意准备，就是怕我饿着。
我看着那一包我平日里最喜欢的糕点，出门都没哭的我眼泪瞬间止不住了，一滴一滴掉在了纸包上。
我竟忘了，纵然我向来做不了大家闺秀，无法如母亲的意。但天下间，最爱孩子的，永远是母亲。
不知坐了多久，门被推开。房内忽然涌进了一堆人。
“太子，快来揭开新娘的盖头，从此夫唱妇随，和和美美。”太子的奶娘欢喜地高声喊着。
头上的盖头被掀开，太子双颊微红，想是在宫宴上喝了些酒。他拿着盖头站在我面前，我们互相看着，他有些呆了。
“天宁，你今日，真的好美！”
身旁服饰的奶娘嬷嬷和宫女全都笑了，我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素日一向沉稳的太子，怎的今日竟像个十岁孩童呢！
接下来又是一系列繁琐的礼仪，太子倒是很开心地配合着行完了，我早已累的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好不容易行完最后的礼，屋内只剩我们二人，我反倒开始局促起来，一时间连手都不知道放在哪里。
“天宁，我帮你把凤冠取下来吧。这个看着很重，你戴了一天，一定累坏了。”
我轻颔首，太子站在我身侧，小心翼翼地扶着我的头，取下了边缘的卡子，然后再小心翼翼地取下了凤冠。
“我可以，把这件霞帔也脱了吗？很重！”我看着他，央求。
“我帮你！”他笑着靠近，身上淡淡的酒气混着龙涎香扑入我的鼻子，我的心突然跳的有些快。
他帮我脱下霞帔，搭在旁边的架子上。
“你这一身，怎么这样重？你就顶着这些累了一天，真是苦了你了。”
太子坐到我身侧，很自然地握起我的手，放在他的手心。我们四目相对，那么近，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的鼻息。
“我终于娶到你了，这一年来，我最盼望的，就是这一天！”他握着我的手，放在唇边，温热的唇触到手背，一股暖流传遍全身。“天宁，我是真的，真的，很喜欢你！”
一句话击中我的心脏，我的心顿时化了开来，一种异样的感觉从脚心直至脑门，原来这就是幸福啊！
我不自觉地伸出右手扶住他的脸颊，想要确认这种踩在棉花上的绵软感觉是真实的。他的手立即叠了上去。
“你是不是也和我一样，觉得这一切都像是一场梦？你不知道，我做过很多次这样的梦。”
我点点头。
“太子……”
“和以前一样，叫我成珏……”
“成珏……我也很喜欢你……”
太子轻笑出声，眉眼里都是藏不住的欣喜，像个得了夸奖的孩子。他一把环住我的腰，让我的下巴靠上他的肩头。
“天宁，这是你第一次说喜欢我。我真的，很开心！”
我也笑了，双手环住他的脖子，“我喜欢你，如果你喜欢听，那我以后会说给你听！”
“谢谢你，天宁！谢谢你愿意嫁给我，我知道，你不喜欢当这个太子妃。可是我向你保证，我绝不会让你后悔！”
太子说完，吻上了我的唇。湿软的唇刚一附上，我便感觉自己脚下的棉花更软了，头竟有些晕晕的，没办法思考，也不想思考，只想被他这样抱着，吻着，直到天荒地方。
管他世事纷扰，还是风云诡谲。我只知道，嫁给李成珏，我绝不后悔！
7
“太子妃，皇后那边派人来请你过去，说是要送你件礼物。”
刚用过早膳，玲珑就一脸凝重地进来告诉我皇后找我。我不自觉地叹了口气，也难怪玲珑脸色不好。与太子成婚一月有余，一切大小事情我都能应付的绰绰有余，唯有皇后，无论我怎样尽心尽力讨好服侍，她一直不喜欢我。而那缘由，我想我也是明白七八分的。
“知道了，把昨日做好的梅子酥带上一盒，告诉徐公公，我换好衣服即刻出发。”
玲珑应声下去准备，我让随侍宫女替我找来一件颜色素雅的衣裙。上次去见她，她觉得我穿得过于鲜艳华丽，会让人觉得太子平时过于铺张，不利于他的名声。
我带着几个随侍宫女跟着来传召的內侍进了皇后的和宁殿，殿内坐着几个我并不认识的妇人并一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女孩。看穿着和举止，应该是几个朝中官员的夫人，那女孩倒是精心打扮过，身段倒是不错，匆匆一瞥，也未看清面容。
皇后正坐在主座上与她们有说有笑的闲聊。
“皇后娘娘，太子妃到！”带我来的內侍向皇后禀告完，立即躬身退了出去。
听见声音，众人的眼光立即转向了我，立即起身向我行礼。
“儿臣参见母后！”
我躬身向皇后行礼。
“免礼吧，今儿就是闲话家常，都不必拘礼。”
“谢母后！昨日做了些梅子酥，今日特意送来给母后尝尝。”我起身，从宫女手中拿起梅子酥。皇后的贴身內侍接过，打开盒子递给她。
皇后拿了一块，放进嘴里咬了一小口，“不错，酸酸甜甜的，很开胃。也拿给各位夫人尝尝。”
內侍拿着盒子，给众位夫人一一分食。众夫人们皆尝了一口，纷纷赞不绝口，夸我心灵手巧，秀外慧中。
我微笑回应。
“看来太子妃这做点心的手艺倒是愈发精进了！来啊，给太子妃赐座！”
我在皇后正下方坐下，能感觉到从周身投来的探究和好奇目光。换做从前，我必定要寻个理由落跑。但从成为太子妃的那天起，我早已慢慢习惯了这样的目光。极不舒服，却只能习惯和忍耐。
待我落座，皇后一一向我介绍在座的众位夫人，果然都是朝内重臣的家眷。
“宁儿，听东宫的管事说，你这些时日操劳得很，日日都要核算账目到二更甚至三更。你可要注意身体，不要太过操劳。太子近来事务繁忙，这东宫内的一应大小事还需要你来主持！”
我心内苦笑，从我成亲的第三天，皇后就命东宫内管事将所有账目交与我，让我跟着管事和账房将宫内大小账目全部核算清楚。待我用了十天学会管账并将大小账目算清后，又将宫外大大小小的田庄商铺的账目一并交予我核对，并限时一月。
这些账目极为复杂，很多都是经年的烂账坏账，我不仅要核对账目，还要抽时间将有问题的账目一一解决。若按照往常的进度，一月时间根本来不及。若我不争分夺秒将它们完成，怕是又要落个辅助太子不力的罪名。
“回母后，儿臣应付的来，谢母后担忧。”
“你既已嫁给太子为妻，就和太子一样，是我的孩子，我当然要替你打算好。让你学习管账，处理东宫大小事务，也是为了让你快点成长，好当好太子的贤内助。希望你能理解母后的苦心，不要怨母后苛待你。”
“怎么会呢？母后的苦心儿臣当然理解，儿臣定会好好努力，不会让拖太子后腿。”
“那就好！不过你这些时日也太过辛苦，你看你这脸都小了一圈……今日叫你过来，就是为了替你解决这事。”
皇后说完，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坐在最末的那个女孩。
“子鸢，你过来……”
女孩低着头走到皇后身边。
“抬起头来，让太子妃好好看看。”
女孩顺从地抬头看向我，眉清目秀，仪态温婉，看着我时眼里带着娇羞。别说是男子，就连我，都快要被她的温柔化开了。
“这是太子的表妹，户部尚书吴尚义的嫡女，吴子鸢。”皇后拉着吴子鸢的手，向我介绍。
“子鸢见过太子妃！”
吴子鸢向我虚行一礼。
“宁儿，太子东宫诸事繁多，你与太子新婚，很多礼制规矩都不甚懂，最是需要个好帮手。我这侄女自小聪明懂事，近年来也学了很多宫里的规矩，你把她留在身边，她必能助你打理好东宫。”
我有些错愕，我与太子新婚才月余，皇后就急于在我身边塞自己的人。或者，这个吴子鸢，本就是被当做太子的妃子来培养的。
“母后，子鸢妹妹身份显贵，怎好屈尊去太子东宫，不明不白地留在我身边呢？怕是会委屈了妹妹。”
皇后笑笑，抚了抚吴子鸢的手背，用极慈祥宠溺的目光瞧着她。
“太子妃放心，我这侄女打小就娴静文雅，与世无争，她定不会在意这些虚的东西。只要太子好，她就开心。是不是呀，子鸢？”
“一切都听皇后和太子妃的。”吴子鸢恭敬作答，又转头看向我，“太子妃放心，只要太子妃有需要，子鸢定当竭尽全力替太子妃分忧！”
座中其他夫人，包括吴子鸢的母亲吴夫人，皆赞叹皇后英明，替太子选了如此得力的左膀右臂。我心内愤懑，皇后明着是替我选帮手，实际不过是在替太子选侧妃。我若不答应，在众位夫人面前，不止被闲话善妒，就连太子都要被我连累失了颜面。
此刻的我就是案上的鱼肉，任由刀俎摆布。
“我东宫有太子妃一人主持足矣，不需要其他人帮！”
8
未见其人，太子洪亮中带着隐隐怒气的声音便从殿外传了进来。我不自觉嘴角上扬，看着殿外的人衣角带风，有些急切地迈着步子走进殿内。
待看到我，立刻扬起嘴角对着我笑了笑。
“儿臣见过母后！”
“参见太子！”众夫人皆慌张行礼，她们定是没想到，太子竟会出现在这里。
“太子，你今日怎的这般没有礼节！众位夫人都在呢，你这样冒冒失失闯进来，还挂着脸，让众位夫人如何自处！”
皇后面带怒色，对着殿下的太子说道。
“我一时失仪，请母后和众夫人见谅。”太子对着众夫人作了一揖，众夫人皆惶恐回礼。
“只是方才回东宫，听见下人说太子妃来了这里。我想着正好过来给母亲请个安，还没进殿就听见你们要把子鸢送进东宫，一时情急才出言顶撞母后。只是母后……”
太子抬头看向皇后和她身边脸色很不好的吴子鸢。
“子鸢表妹乃是户部侍郎嫡女，你这样把她不明不白送进我东宫，若是被舅舅知道，怕是要怪我怠慢了表妹！”
皇后笑着看了看太子，又转头看了看吴子鸢，吴子鸢有些焦急地回看她，皇后拍了拍她的手。
“太子，原本我是跟你舅娘商量着，先让子鸢去东宫住一阵子，帮太子妃把这眼前的难关过了。不过既然你提到这个问题……”
皇后话锋一转，“你考虑的也对，子鸢的名声也很重要。原本想着你才大婚月余，过段日子再考虑。不过你娶侧妃也是早晚的事，不如提早把它办了，这样也算是两全其美。既帮你解决了一桩大事，也能帮太子妃减轻负担。这子鸢聪明伶俐，自小与你一起长大，又是亲戚，当你的侧妃，那是再合适不过。”
“母后，谁说我要娶侧妃？此生我只娶宁儿一个就够了！”太子不耐烦地拂了拂袖，我拽了拽他的衣服，眼神示意他不要冲动。
太子轻轻捏了捏我的手，安慰我没关系。
“太子，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身为太子，怎么可能只娶一个女人？你置皇家的颜面于何地？你别忘了你肩上可担着给皇家延绵子嗣的重任！太子，你之前可是对母后言听计从，怎么一成亲，就学会如此忤逆母后了呢？”
我和在座的人都听出来了，皇后的话明着是在说太子，其实是在骂我独断专行，善妒失德，还教唆太子顶撞自己的母后，阻挠太子替皇家添子嗣……
这么大的罪名，我如何担待得起？
太子若是一意孤行回护我，怕是要坐实了我的罪名。
在座的众人皆大气不敢出，却都在偷偷看我作何反应。
“太子，母后也是为了你好，可不要辜负了母后的一番苦心。作为储君，替皇家开枝散叶是你的责任，纳侧妃也是情理之中。若是因为我而耽误了绵延皇嗣，那我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我拉着太子的手，笑着劝他。
太子有些错愕，接着像是明白了我的话中之意。轻轻叹了口气，反握住我的手，又轻轻放下，走近皇后，跪了下去。
“是儿臣考虑不周，请母后不要见怪！但纳侧妃一事，须得从长计议。待儿臣忙过这阵，再与您细细商议吧！”
皇后见我和太子都当着众夫人的面松口了，知道自己的目的达成了，也就不再逼迫。只说先让吴子鸢住在她的宫里，待一月之后行册妃礼，再将她接入东宫。
我知道，从我决定嫁给李成珏的那天起，我和他的命运，都不能由我们自己主宰。
但是我不知道，这一天，竟来的这样快！
编者注：欢迎收看《皇上看中了我的画像（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