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母手中棍，儿子身上劈，自古慈母多败儿，唯有棍棒出孝子。这是我妈信奉并且坚持的理念。
我和我妈是大山里的一对母子，我妈没读过书，至少在我看来是，因为她什么都不懂，可她也没告诉过我，比如男女有别，厕所要分开上。
从小到大我没有过性别辨识经验，唯一的性启蒙是在幼儿园时，尿急跑去女厕所，结果被老师揪着耳朵拎出来，从那以后我知道了女生是蹲着上厕所的，而我，是站着。
小学时大家都一样，都是没长开的样子，每天为了鸡毛蒜皮去找老师告状，女生多会说“老师，张恒又揪我小辫子”
然后老师就会罚我站墙角，站墙角我也没安生过，我总是盯着边上的垃圾桶，看围着它的苍蝇，心里在猜公母，要是一只苍蝇，那肯定是公的，两只那肯定是一公一母。
要是一群，我想要仔细看看的时候，就被老师扔过来的板擦砸了一下，“嗡”这下苍蝇都飞了起来，我也没法儿判断公母了。
“滚出去”老师都懒得有多余的表情，于是我就从室内观察苍蝇的群居生活到了室外观察野生蚂蚁的生活。
每天我就在和老师斗智斗勇的日子里，上了初中，心里想着，这下你可管不着我了吧。
小学里就有常年观察昆虫的生活经验，尤其是初中的生物课一度让我以为我可以成为达尔文那样的生物学家，最终以我打破实验室的显微镜而告终。
我妈被叫到学校，那个大嗓门的女人“老师，咱们哪有钱，这么个小塑料片子这么贵”
“妈，那是玻璃的”我妈给我一巴掌“你娘我能分不出来玻璃和塑料吗”一直在办公室门口不停哭诉。
最后越来越多的人围观，可到最后我也没赔钱，因为我妈说我被割伤了，要学校带我去医院。
因为这件事儿，我整个初中生涯都没有多美好，每当有人想欺负我，我就会说“你敢，信不信我回家告诉我妈”
那个大嗓门的女人给人的阴影很大，所以成了我的救命稻草，毕竟谁也不想被人追着骂一条街，别人做不到，可我妈可以。
随着学习科目的增加，我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有一天早上，我妈翻出一件以前的旧棉衣，我发现，我穿不下了
“妈，我穿不下了，你给我买个新的吧”生性要强的母亲坚持认为我在说谎，直到她摁着我硬塞进去之后发现衣服扯破了于是她就开始抱怨“天天要衣服，天天要衣服，怎么长这么快”
我站起来才发现，我比我妈高了一个头了。我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可能是我妈逼着我喝牛奶，逼着我天天打篮球的时候，我就不小心长高了，比我妈还高。
眼看我已经初三了，可我的成绩还是吊车尾，我对我妈说我不想上学了我要去打工，我看那些出去打工的人，回来都染起了五颜六色的头发，随身带一个带跑马灯的大音响。
太拉风了，这就是我少年时的偶像啊，尤其是那头发，像一把蒲扇，像一只刺猬，风都吹不倒。
我妈虽然泼辣，可她没打过我，我妈问我“你把你刚才的话再给我说一遍”我很实诚的说“我不想读书了，我要去打工，我也要挎个音响，要五颜六色的头发”
那应该是我这辈子最后悔说出的话。我妈对我下了死手，打断了三根木头，又罚我跪着。
半夜我又饿又浑身疼。我妈端过来一碗面，我最喜欢的西红柿鸡蛋面，也没说叫我吃，我也不敢问，可我妈开始抱着我哭，那碗面就在眼前。
可能是抱得太用力了，把我给疼哭了，我哭我妈也哭，我一边哭一边把我妈的头往边上挪了挪，因为我看到了我妈哭出来的鼻涕粘在了我的衣服上。
我妈应该是不懂什么大道理，但是那一顿打之后，我再也没说过不上学的事儿。
后来可能是怕再挨打，我很拼命的背书，梦里都在念单词，我妈以为我在骂她，给了我两巴掌，然后在我睁开惺忪的睡眼的时候告诉我早点休息吧，快去睡觉。
就这样熬了小半年，我居然在一次模拟考试中成了表扬的对象，老师说我是进步标兵。
我不在乎什么标兵，我只想考上高中，因为我考不上我妈说就会打断我的腿，我知道我妈说到能做到。
在等待成绩的那几天我都很害怕，好在我顺利的考进了高中，还是县城的一中。
我妈很高兴，破天荒的叫我和她一起喝了酒，我端起来面前的酒，闻着一股子馊了的味道，强忍着咽下去了一大口，我好像是吞了硫酸，我甚至怀疑我妈其实是想杀死我。
因为我前几天偷偷把她的两件旧衣服给扔了全是补丁了，我早就看不顺眼了，可我还不如两件衣服吗。
后来我就迷糊了，丧失意识之前我蹦出来个念头，这难道是蒙汗药？其实我妈实江湖中人，灭绝师太？然后我就不知道了。
反正第一次喝酒的经历不是很愉快。夏天过后我就该去上学了，县一中，在我妈看来是很高的学历了，逢人就夸，还不忘加上是她打断了三根木头我才考上的。
我当时已经有了少年所谓的自尊心，当下一瞪眼，可我不敢真的跑，我怕我妈再打断三根木头，现在院子里的木头都是我胳膊那么粗的，我怕她把我打骨折。
高中啊，真的是最难熬的人间地狱，学校为了升学率，每天逼着大家做题，做题再做题。一天就有十几张的卷子。
所以大家都在摸索自己的方法去解压，有半夜翻墙去网吧的，有抽烟喝酒的，还有在宿舍赌牌炸金花的。
我在同桌的怂恿之下，学起了抽烟，对，我是学，他们是练习。大家学着无间道说着黑话，真是酷极了都要，就是看着他只有一个鼻孔冒烟，我就有些难受。
好在有了减压的方式，高中也不是那么难，高考那天，我妈不知道从哪拿来了一个烟锅，说这是清朝秀才抽过的，给我装了一袋烟丝，说只要我抽完，秀才就会保我高中。
众目睽睽之下我端起烟锅一口接一口，抽的我脑袋发蒙，然后我就去考试了。
我不知道自己发挥得怎么样，但是很多人一出考场就哭了，好像门外等他的不是家人，而是屠宰场杀猪的。我没哭，也没笑，烟锅劲儿太大了，我连抽了两天，我只想睡觉。
我是被我妈用烧火棍打醒的，因为有个邮递员给了她一封信，说是你儿子的录取通知书，是个好学校，出息了。
我妈很高兴，非要拉着快递员在家里吃饭，人家要走，我妈要锁了人家的自行车，吓得快递员以为我妈疯了，骑车就跑，脚蹬子都掉了一个。
然后我妈就把我打醒了，说你给我念念，这是你的通知书，我打开看了一会儿，我就哭了。我妈还以为是给错了人，拿着烧火棍就要去打快递员，我说不是，我考上了清华。
我妈很高兴，说多亏了烟锅，她也要抽几口，烟叶很劣质，不知道我妈是不是呛着了一个劲儿的流眼泪。
“该，不会抽烟你还要抽”我妈没说话，只是用烟锅敲了我的头，把我疼的眼泪都出来了，那是铜的。
后来在我离开家要去千里之外上大学的时候，我妈神神秘秘的拿出来一个盒子，破的我甚至以为我妈是从哪捡来的“妈，这是谁家扔了叫你给捡来的吗”
我妈吹了吹盒子上了灰，呛得我直咳嗽。这么大灰，应该不是垃圾堆里捡的。小心翼翼的打开里头只有几张破纸，我当时就没了兴趣，可转念一想地契也是纸，说不定我妈是地主的女儿。
我妈难得的很小声地跟我说话“儿子，你长大了，也有出息了，这些也该叫你看看”
我总觉得我妈今天不对劲，是不是因为我要离开家，她伤心的过了头。“妈，你今天没事儿吧，你能保证你现在脑子是清楚的吗”我妈举起她的鞋，我就不说话了，我知道她没疯。
里头就一张录取通知书，还有一张照片，也是清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照片里是一家三口，那个男的跟我很像，我俩就差一副眼镜，戴上我就是他。
“这小子谁啊”我嘴贱，然后我妈揪着我的头发，一直扇我的脸，两耳光下去我都没反应过来，这么多年我妈的身手一直保持得很好，每次我都被动挨打。
“他是你爹，在一次山洪为了救我们娘儿俩，被卷走了”我妈突然哭了起来。
她好像很喜欢每次打完我就哭，以前我会跟着哭，因为我怕我不哭还得挨打。现在我长大了，我不想哭。
我凭什么哭，从小到大，多少人笑话我是没爹的孩子，就为这个，我妈追着骂了别人一条街。
我看着那张照片，一肚子怨气，我妈以前真的很好看，轻轻地依偎着我爸，谁也想不出后来她会打我打断三根木头。
我妈拿出照片边哭边看，看我妈的手，我都不喜欢叫她摸我，跟个锯子似的，每次摸我我都不高兴。
“恒恒”其实我很讨厌这个名字，因为听起来像是猪在叫。在我绝食抗议和以死相逼之后，我妈总是叫我的全名-张恒。
“其实，妈妈很想你爸爸，你说要是当年没有那场山洪，多好，我也是知书达理的小姐，也过着有老公的日子，他妈逼的！”我妈好像还不知道“小姐”什么意思。而且我这是第一次听她骂人。
我也跟着骂了一句“他妈逼的，就是这样”就被我妈扇了一巴掌。
我对我妈说“欧阳芳华小姐，以后就由我来照顾你吧，你的帅气可爱的儿子长大啦，虽然没有了老张，可还有小张”
我不知道我妈是不是被我感动了，一直哭，可能也是因为晚饭的时候她喝了点酒。
第二天我离家的时候，戴上了眼镜，看着镜子里的我，像极了老张。我又喷了很多发胶，搞了个中分，这下完美复制了。
把我妈吓了一跳，我深情款款的对着我妈说“欧阳小姐，我这一走，就要靠你了，万望周全”我妈的脸开始抽搐，我想她这是激动的吧，直到她抽出烧火棍，我立刻开始狂奔。
我都跑出去老远了，我妈也没追上来。我回头看我妈正蹲在路上哭，以前我妈身手矫健，我跑的多快都能被抓住。现在跑不过我了。
阳光把我妈的影子拉得那么长，可人其实是很小的一团。她这一路也不容易吧，那么，以后有我这个孝子呢。
我对着我妈大喊“欧阳女士，小张爱你，老张也爱你”回应我的只有一根飞过来的烧火棍。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