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欢颜

2021-11-04 17:01:38

古风

余生欢颜

1

窗外天将明未明,正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刻,寝被中的热度丝丝逃逸,林无虑无意识打了个冷颤,闭着眼喊:“探儿,探儿……”

无人应声,这才想起,探儿昨天就已经被带走了。

林无虑睁开眼,彻底醒了过来。

昨夜她一直到五更天才闭眼,睡得这样少,却不觉困乏,也不觉饿,只是有些渴。

披衣下地,一摸桌上茶壶,冷得刺骨,茶碗也无,已在昨日被皇帝摔碎,林无虑只得就着壶嘴,小心地抿着。

双唇微湿,她便放下茶壶,移步至梳妆台前,对镜整妆。

她是林氏嫡女,是一国皇后,哪怕堕落冷宫,她仍不能失了体面。

回望自己这不长的二十年人生,她得到了别人想破脑袋也得不到的荣耀——于她,却只是囚牢。

她所得非所求,六年来未曾有一日开怀,生既无欢,死亦无惧,若能就此了结残生,对她而言也可算是另一种圆满。

林无虑就这么静静地坐着,静静地等着。

当冬日第一缕阳光将窗纸渲染成金色,终于大门被人推开。

林无虑抬手挡住那刺目却没有温度的光线,透过指缝看到站在门口的人。

阳光被他拢在身后,五官深藏在炫目的光晕之中,林无虑却从身形认出了来人——啪一声,她打翻了桌边的茶壶。

这不是她所求。

昨日她故意激怒皇帝,确实是想求皇帝赐她鸩酒一杯,如今鸩酒一杯就在她跟前,为她呈上此酒的人,却是周岑。

她想起皇帝说,会将她交给周岑处置。

她想起皇帝说,要让她看清周岑待她的心到底有几分。

皇帝……可真狠啊。

林无虑几度张嘴,声音却似乎被什么堵住了,许久才吐出一句,“你真的……这么恨我吗?”

周岑没有说话,捧着鸩酒,始终站在门口。

明明他身后大门已被关上,林无虑却仿佛正被凛冽的风肆虐着,她浑身颤抖着问:“如果我说,苏声声她是自己摔倒的,我没有推她,没有害她肚子里的孩子,你信吗?”

周岑没说话,低垂的眼始终只看着手中的鸩酒。

彼此沉默的气氛,冷得近乎结冰。

这时,窗外一个尖细的声音喊:“周将军,陛下那儿还等着复命呢。”

周岑这才近前,将酒放在她手边,同时开口:“此酒乃陛下所赐。陛下说,若不呈给娘娘,便要赐给声声。”

“……哦。”林无虑闻言一阵恍惚,呆住的同时,眼泪不听话地掉。

她明白的,不应该意外的,他,不过又一次,在她和苏声声之间,选了苏声声而已——上一次他求她为苏声声顶罪,这一次他更直接把鸩酒给了她。

她弯唇笑,轻轻喊出幼时昵称,“……岑哥哥。”

周岑始终低头垂眸,暗藏在袖子里的手握成了拳头,无人知晓。

林无虑自嘲地轻笑,话语缥缈,“原来你……什么都忘了啊……”

直至今时今日,林无虑已不得不相信,那些于她而言如珍似宝的回忆,在周岑心中,早已弃如敝履。

透过泪眼看眼前人,林无虑似乎又看到了记忆里那浓墨重彩的一幕。

2

碧空高远遍纸鸢,意气风发的少年,着一身鸦青色长袍,坐在树上,低头朝她微微笑着伸手,“到我身边来,无虑。”

小小的无虑歪着脑袋问他:“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叫无虑?”

他说:“我不但知道你叫无虑,我还知道你哥哥叫无忧。今天九月九,你哥哥出门登高,你偷偷跟了你哥哥出来,却跟丢了。”

无虑听了有点儿想哭,瘪瘪嘴扯他垂下的衣摆,“你认识我哥哥,肯定也知道我哥哥在哪,你带我去找我哥哥好不好?”

他笑,拉过无虑的手,将无虑抱到树上,和自己坐在一起。于是,无虑看到远远地方哥哥的身影,哥哥正领着仆从搜山,急得跟只无头苍蝇一般。

身边的大哥哥说:“无虑啊无虑,你这回可吓坏你哥哥了。”

无虑咯咯笑起来,能吓到哥哥,她心里尽是成就感。

后来哥哥找过来,看到两人坐在树杈上齐齐甩腿,气吞山河吼了声“周岑你给老子下来!”一个跑一个追,满林子尽是喊打喊杀声。

无虑这才知道,原来这个大哥哥叫周岑。

那年,周岑十三,无虑十一。

从无虑十一到及笄,数年时间里,周岑有事没事总往林相府里跑,无虑问他:“岑哥哥,你不是和我哥同窗吗,我哥有写不完的功课,为什么你没有?”

他答:“因为我爹是将军,而你哥的爹是相爷。”

无虑心道书院里的夫子太坏了,布置个课后作业还带看人下菜的,周岑看她气鼓鼓的样子哈哈笑,“无虑啊无虑,你这小脑袋瓜子又在想什么。我的意思是,你爹疼你哥,培养着呢。”

无虑:“所以,岑哥哥你的爹是不疼你的,是吗?哼哼,太坏了!岑哥哥你别难过,以后我会疼你的,你有我疼就够了。”

“……对,我有无虑疼,就够了。”

周岑说这句话的声音那么轻,无虑一度怀疑自己听错了。

——是,真的是听错了,直到无忧失足溺亡、母亲随之疯癫,赐婚圣旨却赶着她热孝颁到她跟前时,她才终于明白。

周岑待她的,与她待周岑的,从来都不是一样。

3

密王的聘礼送进林相府中当夜,无虑悄悄扮做了探儿的模样,先是偷偷去厨房喝了二两花雕酒,然后偷偷溜出了府。

来到将军府后门,扯了一根狗尾巴草,一边撕草絮一边念:“爬围墙、钻狗洞,爬围墙、钻狗洞……”

周岑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你怎么在这里?

把无虑吓得好一个激灵!

周岑绕到无虑跟前,上下打量她的丫鬟装,接着问她:“怎么还喝酒了?”

她大着舌头答:“我壮、壮壮壮、壮胆!”

他轻轻一笑:“怂人才要酒壮胆,无虑这是怕了?”

无虑不是怕,无虑是委屈,被他那么一问,无虑就觉得更委屈了。

她吸吸鼻子,“岑哥哥,我……”

“无虑别怕。”周岑摸摸她的头,理了理她颊边的碎发。

“密王虽病弱,但毕竟是皇子,王妃之名可护你周全。你且安心嫁去冲喜,等……”

周岑没有继续往下说——其实就算周岑说了她也听不清,她脑子里嗡嗡嗡回响的全是他那一句。

……你且安心嫁去冲喜……

她来,不是为了听他的劝,她是想说她不想嫁。

她委屈,不是缺了他的祝福,她是想说除了他她谁也不想嫁。

她转身,一步一步往回走。

记不得走了多远,她忽然顿步回头,看到他跟在身后,不远不近、一声不吭,已经跟出了巷子口。

一瞬间,无数记忆碎片纷至沓来。

有他坐在树上朝她微微笑着伸手的画面,有他立在身后握住她握笔的手一笔一划带她写下她名字的画面,有他对她说天寒,然后解下大氅披在她肩上的画面……

还有——

还有他屈膝附身抱起缩在巷子口瑟瑟发抖的小黑猫,递到她跟前的画面。

她问:“下月初二,你会来吗?”

他答:“不会,那天我要去边关。”

她转身继续往回走。

不来……不来挺好的。

这个她从十一岁起就梦想着能是她夫婿的人,她也不希望他在一旁看着自己与别人拜堂。

4

林无虑不知道的是,八月初二,当密王的迎亲队伍吹吹打打,拉拽着她踏上另一段人生时,一身战衣的周岑,曾藏在街角,目送她上轿。

没有人看见他,正如没有人知道他内心里是如何地放不下。

——放不下也必须离开,赴边关、挣军功、掌军权,他押下自己的一生,押下了周家满门,才为她借来此密王妃头衔。

密王是病弱,但病弱只是假象,密王虎口处厚厚的茧,令他窥见了密王的野心。他思忖再三,秘密求见,开门见山、俯首称臣,只为求一人周全。

“林相嫡女林无虑,与我是青梅竹马,如今她深陷继母算计之中而不自知,我欲救她于水火,可因我父与她父政营不同,无法结亲,因此前来求救于殿下。”

密王正襟坐于高堂之上,仰首挺胸,不见一丝一毫平日里的萎靡羸弱之相,缓声问堂下跪着的人,“你父是何方政营?她父又是何方政营?”

一句话,问出了症结所在。

周岑默然半晌,方答:“不敢隐瞒殿下,我周氏沙场出身,祖上有训,后辈子孙只为国为民、效忠皇帝,严令禁止参与皇子间的明争暗斗。”

“所以呢?”座上密王轻笑相问:“林相是太子拥趸,因此周老将军不许你娶林相之女。本宫……亦是皇子,难道周老将军就会同意你为本宫效命?”

周岑道:“若是我父亲掌管周家军,此事自是免谈。可若是我,此事免忧。”

“好!”密王一拍桌案,起立问道:“你当如何?”

“臣,当赴西北边关,挣血汗军功,掌周家军权,助殿下成就万古帝王霸业。”

密王哈哈大笑,搀起周岑道:“卿尽管放心,林相之女本宫必为卿妥善照顾。本宫承诺,只借她密王妃之名,绝不欺辱她本分。待来日本宫登上高座、卿荣归故里,本宫必将她毫发无伤奉还于卿。”

当时周岑没有多说,权做应下,实则他心里尽是惆怅。

——她不过及笄年纪,此番误会自己无情,伤心之下嫁与他人,焉知她不会为“夫君”动心?

所以,那日将军府后门,他摸着她的头,理了她颊边的碎发,劝她放宽心嫁去冲喜,后面半句话却无法说出口。

他想说,等我回来,我便带你离开。

他想说,等我回来,我们便永永远远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可他又想,自己已经不顾她意愿、将她推上了另一种人生,再下一次,她当有选择的权利。

他便想,那等一切尘埃落定,我再问她吧。

问她,心中是否还有他;问她,是要为密王留下,还是随着他离开。

——但到底,还是意难平,加之思念难解,于是,远在边关的他,往京都去了信。

边关小将的信,不能直接传到后宅夫人的手里,所幸他与林无虑之间,还有一个密王。

5

封着火漆的油纸信封,上书“密王亲启”,启封后又是一个封着火漆的油纸信封,上书“无虑”。

李密若无其事地将这一个火漆也剔去,展开封口,取出信笺,一目十行看过后,扔到脚边的红木匣子里。

匣子里,已静静躺着一沓同样的信。

全是周岑从边关送来的,一月一封,五年来未曾中断——哪怕他思念的人,一次也没回过他的信。

是的,思念。

周岑信中所述,不过一些寻常小事,晨起遇见花开,雨后瞥见虹桥,夜晚繁星点点,月下树影斑斑。

字里行间,不见一字曰思、不见一字曰念,却字里行间,无一处不透着思念。

李密有些烦躁,吁出一口浊气,抬脚便离了书房,去往寝殿。

寝殿内檀香袅袅,林无虑已脱衣除簪,正在书桌前抄一卷佛经,见得李密进来,搁笔拢了拢领口,有些惊慌。

她勉强笑笑,局促上前要行礼,被李密伸手托住,“又在抄经?我朝能有眼下国富民强、海晏河清,依为夫看,全是娘子夜以继日抄经祈福的功劳。”

他们并非寻常夫妻,可从新婚夜,李密掀起她的红盖头、看清她的脸后,便一直自称为夫,喊她娘子。

——可也只是自称为夫,喊她娘子,他们之间,只有夫妻之名,未有夫妻之实。

林无虑不动声色地后退,行礼道:“请殿下切莫再说笑,如今殿下已入主东宫,储君身份非往日可比。”

她的疏离令他苦笑,“娘子……可真是为夫的贤内助啊。”

落座,他问:“对了,今天小闵氏带着她女儿过来,可是找你有什么事?”

李密说的小闵氏,是指的林无虑继母,她原是林无虑母亲的随嫁婢女,凭姿色当上通房丫头,凭手段爬上姨娘宝座,直至林母去世,更哄得林相鬼迷心窍,非将她扶正不可。

林无虑外祖那边反对无效,只得顺水推舟,将此家生的丫头记入族谱,承了闵姓,算作林母族妹,给林无虑当了继母。

为了与林母闵氏区分开来,便有了小闵氏之称。

林无虑道:“此事妾身也正好要禀告殿下。母亲的意思,是想将妹妹送进东宫来,妹妹娇俏可人,比妾身不知强了多少倍,妾身已经替殿下应允了,入府的日子便定在……”

忽然,李密一扫桌案,将上好的一套青花瓷杯盏扫落地面,噼里啪啦一阵脆响,生生打断了林无虑的话。

林无虑仓惶要跪,李密将她拽住,“你……应允了?”

“妾身蒲柳之姿,不得殿下欢心,既有佳人……”

“不得我欢心?为夫待你之心,娘子当真不知?”

“我……”

“你心里是不是总介意着我娶你是为冲喜之事?可若我说,不是呢?你就没想过,你哥哥六艺皆精,怎么会溺死在小池里?你母亲心性坚韧,且还有你,如何会因丧子就陷入疯癫?”

林无虑震惊地瞪大了眼,说不出话。

李密道:“冲喜只是手段,是我买通了青龙寺高僧去跟父皇提的。那时你深陷失去母亲兄长的痛苦之中,全然不知小闵氏早虎视眈眈,我娶你,只是想护你周全。如此,我待你之心,你仍旧不知吗?”

可林无虑已经不能回答李密任何的话,她双眼布满了血丝,瞪得大大的,却不见一滴泪落下,双拳紧握,令指甲刺入掌心,有血滴下。

6

那之后,林无虑就病倒了。

浑浑噩噩好几天,高热退下来又烧起来,折腾得人都瘦了一圈。

终于有日清早,她睁眼醒来,觉得神清气爽。

她想喝碗热粥,探儿穿过珠帘进来,却呈给她一道明晃晃的圣旨。

先帝驾崩,太子继位,今日李密临朝,颁的第一道旨意就是册立林无虑为后。

于是,林无虑又傻了,李密雷厉风行,她傻由她傻,又一道旨意,将小闵氏及她所出一双儿女收入了死牢。

李密来看她,对她讲:“我刚册立你为后,此时对你父亲只该嘉奖、不宜惩戒,这也是为了你好,你且等等。”

林无虑恍惚半晌,摇头说:“不用了。”

“爹爹总怪我克死了哥哥、克死了娘,从来不来看我,怕也被我克死。爹爹这样不好,但爹爹这样也是因为喜欢哥哥和娘,我不怪他。殿……陛下不用嘉奖他,也不要惩戒他,更没有必要……立我当皇后。”

李密定定地看她,半晌,忽然张臂将她抱住——五年夫妻,这样的亲近,在他与她之间却还是第一次。

李密叹息,“娘子,为夫已经是皇帝……现在的为夫,已经可以……”

林无虑却如受惊的鹿,仓惶将李密推开,嘴巴张张合合,语无伦次:“我、妾身……妾身久病初愈,身、身上还不干净,妾身还打算明天去、去青龙寺,这样、这样是对佛祖不敬。”

李密:“……那便,睡吧。”

这是新帝登基后第一次在后宫安寝,正是与皇后一处。此后新帝夜夜回后宫安寝,皆是在皇后宫里。

世人都传帝后恩爱,却不知他二人夜夜相背而眠、同床异梦。

——除却,苏声声。

7

苏声声不是京都人氏,此番孤身奔赴京都,是奉了周岑之令,周岑令她打探林无虑的消息。

李密登基为帝,却驳了他请求回京的折子,反立林无虑为后,周岑便知道,李密毁诺了。

李密对他解释,说自己与林无虑日久生情,是林无虑选择了留下当皇后的。

周岑没有不信,对灯枯坐一夜后,他召来暗卫苏声声,“你回京,去看看她过得开不开心。”

苏声声奉命而去,一去三月,回来后如是回禀:“坊间有传言,帝后夜夜同寝、如胶似漆。属下买通了几个宫女,打听皇后日常,据说她每日早膳不沾荤腥,每日上午诵经、下午抄经,每月初一十五到青龙寺吃斋念佛、焚香祈福。”

周岑:“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是斥候营出身,岂会连这点都不知?”

苏声声惶恐低头:“属下曾亲眼见过皇后摆驾青龙寺,确是前呼后拥、风光无限。属下也曾亲眼见过皇后跪在佛前时的模样,她妆容精致,神情虔诚,只、只眉宇间有些许愁容……”

周岑:“什么愁容?”

“……便是与将军您一模一样的愁容。”

苏声声那句一模一样,又让周岑对灯枯坐了一夜,天亮后,他一瘸一拐走出了营帐,“军师,写折子。告诉陛下,我沙场负伤以致腿残,边关医术落后,且气候严寒不利养伤,特请求回京疗养。”

却谁料,即便如此,想要见她一面,仍是难比登天,初回京那日,他在李密御书房外跪了三个时辰,所求旁落。

思来想去,只得又召来苏声声。

原是想让苏声声靠近林无虑,看林无虑是否过得开心,却颠来倒去,又跌入了李密的陷阱。

8

李密让林无虑帮周岑选一位贴心的佳人赐婚。

“昔日周岑何等意气风发,今日竟致残疾,不怪他性情大变啊。皇后与他相识多年,必是了解他的,不若给他指一门合心的婚吧,希望多少能宽慰宽慰他。”

林无虑颤颤巍巍地应下。

然后,她相中了苏声声。

那是在青龙寺,苏声声的裙摆被一只野猫抓破了,苏声声逮住那猫,不气不恼反对它道:“小黑猫呀小黑猫,你长得这样讨巧,跟我回家去好不好?”

便是这样的一幕,令林无虑忆起久远的从前,她淡淡笑着对探儿道:“这是个好姑娘。”

探儿:“是啊是啊。”

林无虑:“不知道她许了人没有?许给周岑好不好?”

探儿:“岑少爷从龙有功,现如今可是朝中武将之首,这姑娘出身低贱,可配不上。”

林无虑心道,探儿你不懂。

周岑这从龙之功,乍看是福、实则藏祸,初回京那一晚,御书房外长跪三个时辰,可是跪得她提心吊胆,她只能给周岑配一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孤女。

她跟探儿说官话:“陛下是为着周将军好,才叫本宫为周将军择佳人赐婚,周将军保家卫国折了一条腿,此时若再给配个娇滴滴、等着要人疼的娇小姐,反给周将军添麻烦不说,更是辜负了陛下的好意。本宫瞧着这姑娘不错,出身民间,心地善良,必是个知冷知热的,定能照顾好周将军。”

随行的太监悄悄退下,去给李密转述官话;不几日,一沓写满这姑娘半生漂泊的情报递到林无虑手上;林无虑看完感慨:这还真是位出身民间、心地善良的好姑娘啊。

她让探儿去请那姑娘来一同用饭,两杯清水、三样素菜,她就这样与一位苦命女结了金兰。

苦命女说她姓苏,闺名声声,幼时家中富足,后来家道中落,如今家破人亡,就剩了她一个。

林无虑说我都知道,林无虑说你别难过。

“从今日起,我就是你的姐姐、你的家人,以后你还会有更多更多的家人。”

夫婿、儿子女儿、内孙外孙,所有她曾以周岑为中心幻想过的一切,她决定全部让给苏声声。

苏声声错愕地看着她,她看着苏声声怀里的小黑猫。

许久,苏声声忽然问:“娘娘,您也是喜欢猫的,那不如这只黑猫送您吧?”

林无虑收回目光,摇头说:“我不喜欢猫。还有,以后你就叫我姐姐吧。”

9

她不喜欢猫?

直到冒雨跪在她宫前,周岑才知道她为何不喜欢猫了。

那一出,本是戏。

是他导演了众暗卫,配合着苏声声布置的一桩砍头大案,案件暴露前夜,令苏声声求到林无虑跟前。

如他所料,林无虑大公无私,坚持要将苏声声交给府尹,因此他冒雨跪宫门——师出有名,他来为苏声声求情。

林无虑撑着伞步步走近,他重重把头磕下。

“声声有错,是臣教妻无方,声声之罪,臣愿代声声受过。臣求娘娘救声声一命。”

求情的话他已演练了百遍千遍,自觉已足够瞒过她——以及隐在暗处的李密的耳目。

林无虑没有反应,只是默默撑伞为他遮住冷雨。

许久,她蹲下,与他齐平的视线,却是看着地面。

“苏声声养有一只黑猫,那黑猫,现在还好吗?……我也曾养过一只黑猫,小黑,你说它至少能陪我十年的,可惜,它不到一岁就死了。”

……什么?

“是小闵氏,她说黑猫不祥,她让人把小黑扔进瓮里,让人灌了一桶开水……”

周岑惊愕地抬头看她,她双手痛苦地捂住了脸,伞已掉在了地上。

多想像从前一样,拍拍她的头,理理她的额发,将她拥入怀抱——可是不能,他唯一能做的,只是拾起地上的伞,撑在她头上。

她猛地抬头看他,“你曾对我说,小闵氏并非善类,叫我多加提防。今日苏声声为了她自己,竟敢杀数十人取心头血入药只求有孕,她如此行径比之小闵氏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亦非善类,你真要为她求情吗?”

周岑磕下头去:“可我,心悦于她。

这一回,他与她的对话便是止在了这里。

他看着漫天雨幕中她失魂落魄往回走的背影,在心中对自己说:“最后一次,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10

林无虑在漫天雨幕中失魂落魄往回走,在心中对自己说:“错了吧?其实错的是我吧?”

——那天晚上,若非她逼着探儿躺在被窝里替她,若非她扮成探儿模样偷溜出府……若非是她,探儿不会挨打,小黑不会死。

若非是她,苏声声不会嫁给周岑,周岑不会爱上苏声声。

当天晚上,林无虑便去见了李密。

一身素衣,面色淡然,说府尹手里悬着的血案是她所犯,说她听说活人心头血可以驻颜,说她是鬼迷了心窍。

李密坐于上首,默然半晌后轻声冷笑,“原来如此,皇后还真是……鬼迷了心窍啊。”

一纸圣令,她就这么被送进了冷宫,虽皇后头衔仍在,但宫人已尽数被遣——只剩下一个自小服侍的探儿。

探儿那些服侍人的功夫,也就是端茶送饭、说话解闷,真正的苦活儿是一样不会干,却难得在冷宫里,还每天都能给她送上热茶热饭。

探儿不止一次跟她讲:“我早先听宫里老人儿说过,说冷宫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可主子您瞧瞧,咱如今在这冷宫里,可是一样委屈都没受过。可见定是陛下在背后关照着,依我看,陛下心里还是有您的,等这阵子风头过了,主子您服个软、认个错……”

每当这个时候,林无虑就瞪她,不许她继续说。

然后,再反过来开解探儿:“冷宫也没什么不好啊,一样的有吃有喝。”——还顺便避开了李密,她恨不得能住一辈子呢。

直到有一天,苏声声来到了冷宫。

她托着腰摸着肚子,虽然肚子还是平的,但林无虑立刻就领会到了她的深意。

苏声声她,有孕了。

林无虑只有冷冷一个字:“滚。”

苏声声却笑意盈盈,拉着林无虑的手按在自己一马平川的肚子上。

那是林无虑第一次感受到苏声声的陌生,看起来弱质纤纤的女子,竟有那么大的力气,压着她的手,好像压了一块大石头。

苏声声说:“听说姐姐耐不住冷宫苦寒,已是神智不清了?”说完,松了手,自己摔倒在地上。

刺目的血从她桃红色的裙摆下漫出,很快漫到了林无虑脚边。

林无虑吓得倒退,这时门被人撞开,周岑进来,猩红的眼盯着她。

她忽觉遍体生寒。

“你既应我所求,保下这孩子,又何苦下此毒手,连声声也一起害了?无虑……你好狠毒的心啊。”

从那夜,将军府后门一别,她再没听过他喊自己无虑,那是她无数次夜半梦回,心底最卑微、最不敢为人所知的渴望——却谁想有朝一日心想事成,竟是在这样的情形下。

林无虑浑身瘫软,坐倒在血泊里。

10

当夜,皇帝驾临。

林无虑倚在榻上发呆,没有起身、没有行礼,就好似没有看见来人。

李密定定看了她半晌,开口便道:“娘子,为夫相信你是冤枉的。”

“你没有杀人,你是替周苏氏顶罪;你没有推周苏氏,是周苏氏陷害于你。娘子,只要你说你没有,为夫就信你。”

林无虑慢慢将目光移到李密脸上,渐渐模糊的视线里,她看见周岑的脸。

周岑说,你何苦下此毒手。

周岑说,你好狠毒的心啊。

明明,与她青梅竹马的人、与她一同长大的人,是周岑,为何周岑还不如这有名无实的夫君信她?

她凄楚一笑,问:“陛下,您带酒了吗?”

李密一愣。

“从您蛰伏密王府,我便以冲喜之名嫁您为妃,至今六年,我从未有一刻如眼下这般,盼能得您赐酒一杯。”

李密眸光微黯,已是懂了林无虑的求死之心,他行至塌边,在林无虑身边坐下。

“原来娘子嫁我,已有六年……六年了,为何娘子总误会为夫待你之心只是平常?”

“娘子以为,为夫第一次见你,是洞房花烛夜掀起你的红盖头?”

“不是。是更早时候的上元夜,你一手提灯一手提裙,挤在人群中追一只受惊的小黑猫。我在千万人之中一眼看见了你,你嘴里喵喵喵地诱哄着那猫,憨态比那猫儿更可爱。”

“猫儿灵巧,你如何追得上?我便令那猫儿落了水,将那又惊又冷、瑟瑟发抖的猫儿藏在巷子口,等你去找。”

“娘子,后来你不是还养着它吗?”

——是啊,后来林无虑还养着它,是周岑将它从巷子里抱出来,放到她手里的。

她惊愕看着李密。

李密道:“若非上元夜对你一见倾心,我如何会去关注你在后宅中的遭遇?其时你身陷小闵氏算计之中却不自知,我的求娶,是为守护,亦为爱护,娘子……”

“那,”林无虑打断李密问,“为何你从不碰我?”

李密闭嘴不答,或是不能答,沉默半晌,他道:“朕知道,皇后与周将军有一同长大的情分,待周将军与旁人不同,也在情理之中。可经此一事,皇后也当明白了,周将军待皇后只是寻常,他心中只有苏声声,皇后何苦……”

“哦——”林无虑忽觉双眼胀得发疼,又有流泪的冲动,“原来陛下早知道我与岑哥哥有一同长大的情分,早知道我待岑哥哥与旁人不同。”

“皇后!”李密沉沉喝一声,眼神已冷,“皇后乃是一国之母,当注意对朝臣的称呼!”

林无虑却似没听到,接着往下说道:“是啊,我喜欢岑哥哥,从十一岁第一次见到他,就将他放进了心里,至今十年,未有丝毫改变。”

李密眼神几乎要凝出冰渣子了,他咬牙切齿警告道:“皇后!朕劝你,最好不要激怒朕!”

林无虑不怕死地继续道:“陛下您曾问我,如此一心向佛,是向佛祖求的什么;我回答您,我求国富民强,求天下太平。没骗您。唯得国富民强,才不惧外敌,唯得天下太平,方边关休战。那样一来,我岑哥哥就不用上战场了,就不用再受伤了……”

忽然哗啦一阵脆响,李密暴起,掀翻了小方桌上的青花瓷茶碗。

“闭嘴!皇后,朕命令你闭嘴!”

林无虑瞬间哭得稀里哗啦,心头涌上了十分的委屈。

“可是,陛下……”她哭着说:“佛祖它从未怜悯我!我每月初一十五到佛前抄经诵经,在家中每日早膳不沾荤腥,如此诚心,佛祖却仍叫岑哥哥折了一条腿!甚至我彻底断了荤腥,发愿一生茹素,佛祖也没叫岑哥哥的腿好起来……”

“够了!”李密走向门口,背影彻底消失前,只留下一句话,“既然你心心念念不肯放下他,那朕便将你交于他处置,让你看清他待你的,到底有几分真心。”

11

一下早朝,周岑便被总管太监领着到了御书房,御书房内只有李密一人,并一只托盘、一杯酒。

“此酒,是朕要赐给皇后的。念在你与皇后有青梅竹马之谊,特许你前往冷宫送她一送——顺便,也将此酒送去吧。”

周岑愣了一愣,然后扑通一声伏跪在地,“陛下!皇后乃是国母,是您结发妻子……”

“可以了,周卿。”李密摆摆手,“在朕跟前,你也不必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朕与皇后是什么夫妻,你最清楚。”

李密顿住,再开口,话语中已沾满了苦涩,“朕自问不是那等无情无义之人,若能成人之美,朕……亦愿意。周卿,朕问你,若今日朕将皇后归还于你,你可还愿意?”

周岑以额触地,伏跪的姿态,久久没有起来。

一路辅佐李密,从看着他蛰伏蓄势,到拥着他权倾天下,周岑知道李密绝不是什么有情有义之人。

成人之美?——若有利可图,倒还信得几分。

周岑再三磕头,“陛下!陛下既有仁慈之心,不如放皇后离宫,天高海阔由她去……”

“天高海阔由她去,那朕的脸面放在哪里?周岑,朕只问你,你的将军府,可愿收容她?”

“臣、臣自是愿意,可臣家中已有娇妻,怕是……容不下她。”

“容不下旁人的,那不叫娇妻,那叫悍妻。既是悍妻,留来何用?”李密指向桌上白瓷杯,“将此酒赐予苏声声……”

“陛下!”周岑叩首惊呼,打断李密的话,“臣,愿将此酒送往冷宫,奉与皇后娘娘!”

12

上好白瓷杯盛满清冽的酒,离开御书房去往冷宫途中,李密与周岑双双吁了口气。

李密信心满满,心道这一次定能叫林无虑断了对周岑的一片心。

周岑同样信心满满,心知自己已是瞒过了李密。

李密绝不可能放手,这一点,单从他的暗卫营竟无能从冷宫里救出林无虑就可以看出——李密这一路,都是在和他斗智斗勇。

趁着宫人不注意,他迅速取下白玉簪,将镶了银的簪头浸入酒中,亮银色依旧,酒果然无毒。

不得不叹一声,皇帝他……好深沉的心思!

周岑决定将计就计——他早已备好假死药,倒正好用在此时。

只是,如何死呢?……酒!清酒换鸩酒,便正好瞒天过海!

打定主意,周岑悄悄踢了一枚石子到领路的总管太监脚下,总管太监一个趔趄,带翻了周岑,摔作一堆。

酒洒在总管太监身上,总管太监跟被烫着了似的跳起来。

果然是李密的作风,哪怕是贴身伺候的总管太监,也不知此事。

周岑转身道:“鸩酒洒了,本将军得回去跟陛下禀明此事,请陛下再赐一杯酒。”

总管太监拦住他:“周将军、周将军且先等等!这一来一回又不知耽误多少功夫,陛下那儿还等着将军复命呢,回得晚了只怕陛下责备。”

事因己身而起,老太监怕的是他自个儿被李密责备吧?——周岑看破不说破,虚心请教:“那依公公说,如何是好?”

总管太监赔着笑,唤来一个小太监伺候周岑,请周岑原地稍等,他自去库房另取鸩酒。周岑装作赏玩雪景,偷偷用衣袖包了一捧干净的细雪。

直至总管太监将他送进冷宫,自己退出了门外,他才有机会偷龙转凤,最终将这捧细雪装进白瓷杯,并经由他手,呈到林无虑跟前。

林无虑看清是他那一刻,惊得打翻了桌上的茶壶。

她嘴唇张张合合,最终问了他一句,“你真的……这么恨我吗?”

周岑想说不是,周岑想说没有——可周岑什么都不能说,默默地等冰雪化尽后,他把这一杯雪水送到林无虑跟前。

13

林无虑看着他,渐渐恍惚了起来,她呢喃着说:“岑哥哥,原来你……什么都忘了啊……”

她目光飘渺,落在周岑脸上,却不像是在看他,更像是看见了久远的过往。

在那些过往里,周岑微微笑着朝她伸手,周岑握住她手带她写字,周岑轻拍她头顶,周岑抚弄她发梢……

泪光散去,她看见眼前的周岑为她呈上鸩酒。

可这一杯酒,她决计不能喝!

这是李密要让她看清周岑的心,她不信这一杯真是鸩酒——而她所求,确是一死。

林无虑起身,摇头后退,“我可以死。可是岑哥哥,我不能喝你送上的鸩酒。”

林无虑一退再退,人之将死、其泪也干,她竟没有再哭,只是平静地解释:“我不想死在我爱的人手里。此爱无悔,我愿善始善终。”

说完,她一头撞向朱红的柱子。

并不太痛,只是感觉昏沉,源源不断的血色掺进视线里,在眼底蓄起一片温热。

然后她看见娘亲,湖心一叶扁舟,载着娘亲渐去渐远;她看见哥哥,意气风发的少年,策马扬鞭去向远方;她看见爹爹,慈爱的笑,宽厚的肩,却携着小闵氏,进门落闩。

她看见自己,光着脚、流着泪,嘴里大喊:爹爹、娘亲、哥哥!不要走,不要丢下我!

最后,她看见周岑。

周岑没有走,没有丢下她,他抱着她,声音惊慌颤抖,一声声喊:“无虑!无虑——”

林无虑闭上眼,满足地沉入无尽的黑暗。

【尾声】

黄大夫以花甲之年,在西北边关之地混得一个黄半仙的美誉,不敢沾沾自喜,反是战战兢兢。

因他人间清醒,知道自己医术仅是过得去,只因落户西北,就好比矮个子里挑将军,他是给赶上了。

然而这一日,他的医馆却来了一个远路求医的,黄半仙使出生平所学,一番望闻问切后羞愧难当:“姑娘,请恕老夫医术不精,姑娘这失忆症老夫实在是无能为力。姑娘不如去京都问一问?京都人才济济,或有高人。哦,京都,姑娘去过吗?”

“……京都?”那姑娘神色茫然。

姑娘身后的丫头抢道:“没去过!没去过!我们、我们是从南方来的!”

“南方!南方四季如春,倒是个好地方……”黄半仙起身掀帘子,一边说着,“不过我们西北也不赖,敌军头子死了,往后西北可太平了,天天都有羊肉吃!就是……可惜了那个姓周的将军,深入敌营、刺杀敌将,为国捐躯啊……”

为国捐躯的将军,距离黄半仙这等平头百姓到底还是太远了,顺嘴带过也就过了,黄半仙唤来下一个病人,是个瘸腿的青年,老病号了。

“小岑!”黄半仙一看青年走姿,两条花白的眉毛就挑起来了,“不错,看来这蒸药浴、治腿伤的古法,还是真有用的。”

又看向青年身后做丫头打扮的女子,“每日沐浴的汤药都是声声熬的吧?小姑娘辛苦了,年底了让你家少爷给你多发几两银子!”

名唤声声的姑娘调皮道:“哟,黄半仙好大的口气,还几两银子。莫不是黄半仙日常用的银子都是从天上取来的,拿得容易,说得阔绰。”

黄半仙哈哈笑,一副“你这丫头伶牙俐齿老夫说不过你”的模样,声声姑娘神色得意,用眼角余光去瞥坐在一旁的小姐丫头。

丫头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打量审视的眼神里,还透着几分惊喜,就跟原就认识对方似的。打量几眼后,才看回自家小姐。

不看不知道,这一看吓一跳,“小姐——”那丫头惊呼,“小姐!你怎么了,怎么哭了?”

“我……哭了?”小姐愣愣去摸自己的脸,摸到满脸濡湿,连自己都惊讶了,“我怎么哭了?探儿,我、我为什么……要哭?”

她再次抬头看向那前来求医的瘸腿青年,那青年也正看着她,眼神漆黑如深渊。

探儿问:“小姐,你是想起什么了吗?小姐……认识他?”

小姐茫然地摇头,倒反过来问探儿,“探儿,你说我认识他吗?”

——或许是认识的吧,她看到他时,有心痛的感觉,就仿佛……在过去那段被她遗忘了的过往里,她和他有着理不清、斩不断的无数牵绊。

青年朝她微微一笑,缓步走近,也不大看得出是个腿上有伤的,在她跟前站定,“在下姓岑,西北人氏,牛年生人,未有妻妾,亦无婚配。初见姑娘,不胜欣喜,斗胆请教姑娘芳名。”

从未见有人在初次见面便将一颗倾慕之心剖得这般人尽皆知的,黄半仙及两个丫头都笑了起来,小姐羞红了脸,眼底漾起些笑意,低声回道:“奴家姓林,闺字欢颜。”

“欢颜……”自称姓岑的青年轻轻念着她的名字,凝望她的眼睛里,落满了星星。

家国已报,山河无恙,惟愿余生身与心,可伴卿无虑,长欢颜。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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